“阿弥陀佛。”又是这么一声。
拓跋濬苦苦笑着,抬了一腕,紧紧握住她半角僧衣贴在脸侧,泪仓皇而落。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落泪了,因为恰也是许多年没有再见到她。
“每天都坐在宣政殿的高位遥遥望去宫门的方向,等着有没有从七峰山来的马车。奏章密信一封封看得仔细,只等着那熟谙于心的笔迹。就那么难吗?走到我面前,或者仅仅几个字,告诉我,其实你是想我的。”
她立起身来,又燃起一炷香,安神的气息浮荡蔓延。
拓跋濬猛然欺身环住她裙尾,她别过脸去尽力挣扎,雪花扑入,染着血腥气,混在香烟中。她用力推开他,声音冷得发抖:“滚开,不要再让我看见这一张令人恶心的脸!”
终于......终于又是推开了自己。
拓跋濬空落落的声音散落在佛堂中的每一处。
“四岁那年,我朝你伸开双臂想要你抱我。你那时便说了句滚开。如今依然是。您是恨我,还是恨父王,或者都恨。”
风贯了两袖,她的背影是举世孤离的清冷,没有人可以看到她的真容,没有人能洞彻她目中的苍凉的,是柔情,还是恨意。
“我这一生,最恨,就是嫁给你父王。最悔,便是生下你。”她如是说着,坦诚而无畏。
拓跋濬笑着颔首,落下一滴冷泪:“也许真的是命。”
“命?”她低喃了一声。
“当年母亲抛弃了我。终有一日,我也将亲手抛弃自己的孩子。这是报应。拓跋一族的报应!”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八 病
兴安元年的初雪断断续续下了十日,皇帝在榻上半死不活了十日。眼见得年根底下屡出事端,太后也道宫中起了不祥的兆头。内宫早议会的时候冯太妃自请入云释庵为太后皇上礼佛求福安。太武帝灭佛后,自拓跋余一朝,庵中稍有复兴,再至宣扬佛理的拓跋濬即位,云释庵特成为先帝的妃嫔,以及皇家女子静心安养的好去处。冯太妃求得诚恳,且有一帮太妃连连帮腔,太后于是允了她。
李申仍在养身体,太后又常年闭门念经,内宫诸事尽落在文氏手中,如今她已位升左昭仪。自赫连去后,右昭仪落了空缺。她一早是等着皇上的意思,只是拓跋濬压言未语,她于是也将此事压下。散了早议会,随着太后前去看望了李申,那李申很是平静,不哭也不闹,开口问了皇帝的病情后便再未说什么。守了几刻,文氏娴静地起身,准备转去探视帝王。临走时她握着李申的手款款言她安心养身子,孩子总会再有。
待文氏步出去,李申面上的笑凉透,目光随即阴狠起来:“假仁假义假慈悲。”
太后转着佛珠,挑眼看了她,幽幽道:“论这脾气,你当同她学学。她那副模样才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李申握拳,也随着笑:“她可没这个好命。”
太后稍愣,只替她捏了捏被角,落眼她手中紧紧攥着那个绣字的荷包,惊慌压低了声音:“你,如何还留着这东西。”
李申咽了咽喉咙,咬牙看去太后:“这后位,还有这江山,今后都会属于一个冯姓的女人。”
“申儿。”太后浑身气力仿佛卸下,人前不喜不怒淡然平静的自己,却只能在她面前流出内心深处的不安。
“这名字真让我恶心。”李申冷嘲而笑,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可笑她活了这么多年,都未尝到一次安心舒染的好日子。
太后目光逐渐发寒,轻道:“是你吗?赫连和李敷的死,与你有关吗?”
李申有所收敛,平静道:“我只是冲着冯善伊去的。谁让那二人多事。若非李敷使出一招李代桃僵瞒天过海,她又怎么可能毫发无损到了云中。好个李敷,竟敢叛我。”三日前,云中的消息传入宫中她才知道早先说冯善伊命丧途中尽是假讯息。她猜到了李敷第一次以赫连的死代替冯善伊是会有诈,却没能猜到最后一诈,李敷赌上了自己的性命以至混淆视听。
“我现在明白了,你这个孩子如何保不住。作孽啊。”太后叹了口气,俱是无奈,她苦苦笑着,扶着床檐立起身来,又听得身后李申坚毅的声音:“冯善伊,我是绝对不能让她活着回来。”太后听闻什么也未说,只移出的步子明显踯躅了半刻,走出门外绕过窗前时,仍见得浑然失去神智的李申兀自沉思。她摇了头,手中佛珠攥了紧,转身离去。
***
文氏在出了李申的院落后直接去了前殿,由崇之处听得了皇上的状况,才持着步子安稳走入去。金履踏踩玉砖,轻纱云帐拂乱了视线,九龙团簇的八宝床巧夺天工,她看着榻上这个俨然失去气力的九五至尊,虚弱地像极了一个无助的孩子。她目中闪过一丝幸灾乐祸的蔑视,坐了榻前的圆凳上幽幽扇着团扇,直到崇之进言皇上跟前吹不得冷风,才收了扇子,转去玩着自己滚金的袖边,她也不知这一身锦绣华裳,内宫女人中最华美的衣服还会和自己有几日的缘分。她每一日都在等,等这病榻上的男人发威,等他扼住自己的喉咙,送自己去往极乐圣地。
拓跋濬在长久的沉睡中缓缓转醒,睁开眼的瞬间见得这一张粉饰着狡诈轻蔑的面容,内心却反是平静,他张了张嘴:“你现在是不是很开怀?”
“噢。”文氏挑笑言着,“你不是也常会想,死的时候一定要拉上我。”
拓跋濬覆了长睫毛,淡笑:“这倒没有。”静了半晌,又抬起眼来看着她,“对你,活着才是惩罚。”
文氏不觉意外,橘色的柔光落了她眉间,映出格外光鲜的面容,几年来她似乎只有今日气色最好。他忽而想起他们成婚时,那时还是乳娘的常太后曾经说过,文氏长了一张贤妻良母的容样。可惜,只有模样近。
“那个孩子安然到了云中。”拓跋濬淡了声息,毫不经意地提醒。
一抹淡色自文氏目中升起,又随即压下,文氏扬了扬眉毛,压抑着忐忑道:“不是说冯善伊死了吗?”
“死在石城的是赫连。”拓跋濬轻闭了眼,“自偏关城楼上跳下的是李敷抱着一具不相干的女尸。冯善伊和你的女儿在云中,眼下很好。”
文氏在瞬间的愣神后,一时难语,便如心死后重又燃起淡淡暖意,整个人竟也似要酥了。
“你这样对她,莫不是残忍了些。”拓跋濬略皱了眉,言出一句良心话,“她那样聪慧的人,只看着你便知道你在想些什么。又如何不能知那是谁的女儿。”
“我和拓跋余的孩子,对她而言是残忍,还是幸福呢?”文氏转去目光看着他,咬了牙道,“或许,她很感激呢。感激拓跋余在这世上尚有血脉遗存。”
“或许吧。”拓跋濬无谓一笑,“她偏偏是那样聪明又傻的女人。”
“我看中的也是她这一点。”文氏点头,勾起笑色,“看中她对生命的那分坚持。”
“拓跋余,爱过她吗?”拓跋濬突然开口,这样问道。
文氏先是愣下,回神间恍惚笑着,弯下身子一手扶着他额前,就那样笑着:“你不觉得这样问我是一种极大的伤害吗?问我,自己深爱的男人,是否爱过另一个女人?”
拓跋濬看着她,没有说话。
“如果我说爱过。”文氏收了笑色,一丝丝认真起来,“你是会失望,还是不屑呢?”
走出大殿,文氏周身轻爽,料峭刺骨的寒意逼来,雪落得放缓了,满目苍白,远远的望见那一处黑影落在阶下,深檀色的斗篷由风张开如飞翼。文氏披着滚地的雪袍走下殿,落了那人身前,目光清冷的落下,淡淡循着他:“怎么不命人传旨?李弈。”
李弈仰头,看去文氏,沉抿的双唇印出青紫:“臣是来叩别谢恩。”
“叩别?”文氏喃喃一声,扶着额头道,“是下放他处了吗?”
“臣明日即带旨前去恒州。”
“恒州。”文氏点了点头,再没有说什么,持步由他身侧而过时,突而一顿,淡道,“李弈。”
“是。”李弈忙转过身子迎着她,头伏地。
文氏眨眨眼,只觉睫毛冻紧了:“我窗前的梅子似乎结了果,我怕它们冻坏了,你带人去摘下来吧。”
(晚8点第二更)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九 主
兴安二年,政事纷乱。
先是司空京兆王杜元宝谋反,此之后濮阳王闾若文,征西大将军,永昌王拓跋仁举兵谋反接踵而至。自平城至阴山,内外皆陷入拓跋濬继位而来最盛大的混乱之中。此一次,拓跋濬诏命剿灭乱党,平叛景状前所未有的狠绝,又一次向天下证明了这个年轻皇帝果断锐利的手腕。然而,宁静祥和的云中陵宫,却与腥风血雨的京师不同。随春而至的新生命为死寂沉沉的先陵带来的不仅仅是一场润物细无声的春雨,更为茫然绝然之中的数百位宫人注入生机。
摇篮中恬静沉睡的婴儿,载着不谙世事纯净的笑颜。冯善伊将她抱在怀中,行至窗前,望去菊花簌抖,密雨织帘,轻吻着女儿的额头:“你还有一位母亲,恰也是秋雨时出生的。她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想抱你的那个人。”
绿荷由她身后静静步来,张开双臂将孩子转抱入怀中,轻道:“今年的雨真瑟啊。”
“这家伙睡得真沉,也不知奶妈吃个什么,将她喂得这样沉。”冯善伊重回了榻上,由软毯盖了双膝,转着手里的毛毡淡道,“我那姑姑可又在信上提到了京中八卦趣闻?”
“说的是去年旧事,就是不太吉利。”绿荷言声轻缓,似怕惊了怀中婴儿,“小雪时李夫人突起腹痛,临产诞下的龙子面色发青,死胎成结半月。为得此事闹了宫内腥风血雨,诛杀不少宫人嫔妃。亏得太妃早有预感首胎会不妙,自您抵达云中后便自求入庵礼佛,算也算避过祸事。只可惜,那个叫李银娣的贵人未能躲过劫难。也牵连了太皇太后。”
闻听“李银娣”的名字,冯善伊略蹙起眉:“可曾有难?”
“起先是关押了许多宫人,李贵人不在其中。后来牵涉极广,连杀了几位才人,又引出了李贵人参与谋害李夫人。念着贵人腹中龙胎,皇上先是压下,但随即太后出面,让李贵人迁去瑶光寺,产后论罪。只不过半月,李贵人心生恐怯,自沉湖底。大人救活,孩子没了。”绿荷将信中的消息徐徐道着,虽觉得各处奇怪,却忍着未言。
冯善伊静静听着,其中七八分含而不露的讯息大抵知晓。心底情绪纠葛,自缠一处,搅得人心既烦又乱。她再扬起头看着绿荷:“你说说,这像话吗?”
“夫人说的是。”绿荷稍皱起眉,才又缓道,“我只听说临产的孕妇落了水中也有安全无恙的。”
“她若心生恐怯,何苦等个半月。”冯善伊撇撇嘴,摇头苦笑,“谎都圆不起来。”
绿荷又道:“太妃在信中又提及一事。说是查出来了。”
冯善伊亦念了一声:“查出什么来了。”
“是李申。”绿荷吸了口气,继续说,“您凭着记忆画出那些个刺客,已被证实是她的人。”
没有惊讶,没有冷笑,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平淡无奇道:“知道了。”
绿荷再低下头去,欲言又止:“还有一件事。”
“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冯善伊睁只眼闭只眼,“若还是给取名的事,只回她雹青天这名字绝对不行。”
“这回改了,说叫雹米花。”绿荷认认真真道。
冯善伊一手戳着额头,无奈道:“放了我儿吧。”
“还,还有一件事。”绿荷咽了口水,这回面上凝重遂起。
“你还没完了。”冯善伊哼了一声,眼皮有些发沉。
“闰月,太皇太后薨了。”绿荷说着将头低下去。
冯善伊恰猛得扬起头来,困意半刻尽灭,狐疑盯紧绿荷,久久未言。
“夫人,您要是难过,便说句话。”绿荷幽幽跪了她膝下,缓缓言,“太妃嘱咐我拖些日子再告诉您。都是我不好。”
“我不难过。”
只是,替一个人难过。
冯善伊转过身去,静静拍着睡去的孩子,声音故作了轻松:“临走时,就没留下什么话?”
“走时已神智大不清。连连唤着赫连昭仪的小名。一并嘱咐太妃书信云中,问你们什么时候回宫。”绿荷将声息压得极低,“太妃说,如今魏宫天下尽在常太后与李申掌中。”
“哦。我有些困了。”冯善伊叹了一声,转过身欲要睡去.
绿荷仍不甘心道:“去年安能寺前来陵中的那场法事中,夫人重重惩治了那妖言惑乱陵寝宫人的老僧。您可还记得那老僧四处散播的谣言?”
汉主大魏,冯氏三朝!
字字是灭九族的罪,如何能不记得。
冯善伊皱紧眉,以指揉去眉心缓缓道:“你倒是越活越回去了。那老僧只不过是拍我马屁没拍到点上。我对皇权主位没那兴致。他要是谣言散我魅惑众生,红颜祸水,倒乐意听去。”
“可是。”绿荷仍是不死心。她在云中近二十年,总算迎来了命中那位贵人。那还是她十三四岁时,陵宫仍活着那位能掐会算的老宫女说自己总有一日会遇到贵人出得云中奔去锦绣前程,她虽只当是戏言,却在遇见冯善伊后平添了几分信念。
“你怎知。”冯善伊想了想,忽而严肃看向绿荷,“不是魏宫派来的又一次试探呢?”她是如何才平安抵达云中,那是踩着尸骨而来,怎不能怀疑猜忌,怎不能小心翼翼。
绿荷闻言,只扭过身去,将门窗阖紧,重新回至屋内,跪了帐中将袖中素绸抽出,双手承上:“一而再,再二三,以命试探吗?那惠裕师傅,自法事后,一日见不得夫人,便刺自己膝骨一刀。如今双膝疤痕近百余处,人已不能站立行走。”
冯善伊接来那素绸,稍一展开,数字以血而书,字字触目惊心。她望着那字,竟扼了呼吸,空眨了眼,咬下一口冷气,全无声息。
“寺中主持说惠裕师傅积病缠身,恐熬不过几个冬天。如若您想见他,奴婢自会有办法让您出得陵宫。”绿荷终于扬起头来,坚定看向她,“为什么,您不为自己拼一回呢。如若真是此番将日,即便终是一死,也值了。”
冯善伊垂了一支腕子,缓缓捏起绿荷下巴,看清楚她的眸色含笑道:“你除了眼睛大,胆子也够大。我这一步走下去,兴许就是条死路,你可放心把自己的命交给我吗?”
绿荷笑了一笑,声音毫无起伏:“奴婢是为了等这一日才活着的。绿荷,愿意与夫人同死。”
冯善伊眨眨眼睛,随意而笑:“到了那一天,就不许说同样的话了。”
胡笳汉歌 跋涉篇二十 终
安能寺矗立云中西地,与宫陵依山而隔。晨鼓昏钟之音,大多能散入宫中。然而即便是近在一山之间,多年来亦如天涯相隔。安能寺每十年会遣众僧入陵做一场祈福的法事,最近的一次恰恰是在去年。奉陵之妾,入宫陵后,自当与世隔离,那一次法事,冯善伊依然是闭在后室潜心修养。却闻得有老僧在宫陵中散尽谣言,于是命人重罚。然而,那老僧却不曾死心,只求一见,竟以自残相逼。
车落寺前,绿荷先去寺中打点妥当,半柱香过后,前来掀开车帷,引素衣蒙面的冯善伊落车。硕大的斗篷将她由头到脚遮掩,锱色黑绸委地而过。前来接应的小和尚在她入寺后将寺门紧闭,绿荷亦谨慎守在门院之前。
越过中殿,穿柳拂枝,入得闭室,皆是由黑账盖蔽。身后小和尚无声退去,冯善伊推开室中一展素帘,见到帘后案桌供奉着佛龛,两侧香烟袅袅。她自蒲团间跪下,合什双手默声祈念。
她并非诚心向佛之人,只入得此间,心竟也随之静寂,平添了几分出世情怀。
佛龛后浑厚声息漫出,声声言着:“汉,有贤妃班氏求避宫祸自请奉陵长信宫,以死为期。亦有妖后赵氏获罪而废,遣配延陵守园,不忍孤苦含恨自尽。夫人您一奉寝宫年岁换,岂是弃赵后孤恨,从班氏之贤?”
冯善伊未抬眼看去,只转了转佛珠缓道:“钦安院福浅命贱,自没有赵飞燕的金玉贵命,更比不了班婕妤慧淑智睿。”言罢抬起双睫,见到身侧已落了赤色僧衣。她平静望去,凝着身前人影,止息了半刻,将手中佛珠一掷,总算可以不必那么装沉稳,原型毕露道:“您别拿文绉绉的话考我,答得我满头汗。哥哥。”
“你能守规矩说话,恰也骇了我一大跳。”冯熙忙扯下僧衣,连走至她身前,大掌自她双肩握起,寸寸握紧,“好家伙,十年不见,竟也长出眉眼来了。”
“屁话。姑奶奶打一出胎就有眉毛有眼的。”冯善伊一时恼火。
冯熙抽出扇柄敲紧她额上:“这满口跑脏字是同哪个学的。”
“谁知道。”冯善伊夺过他扇子,自甩了开,瞧着面上山水图迹,“我如今粗俗了呢。”
“你也没高雅过一回。”冯熙掐灭一束烛火,幽幽道,“我见军中遣奴个个揣着金银玉器,都是从前冯府的规格。初还纳着闷不敢信,直到见花弧手里你那木兰花。爹爹送你的生辰礼,你乃当真大方!”
“不大方,又怎勾得来我这小气哥哥。”冯善伊笑笑,自佛龛后望了望,拉回他袖子,“难不成你是那惠裕,论说是想勾搭见我,倒也高调了些。”
“屁话!”冯熙立时拧直了眉,“你哥哥我天下第一美男,怎会是那糟老头。”
冯善伊好笑着看紧他,慢悠悠:“原倒是同哥哥学的。”
冯熙将身子一让,挑起半扇帘,飞摇的白幡映出昏烛落影。冯善伊自抬步而入,见得漆墨案台之侧的背影骨瘦佝偻,形如烛火将烬的残败身躯颤巍。那老僧背对她而立,闻得步音,握紧手间木杖,蹒跚转过身来,堂风渐起,夹柔虚光显露出爬满皱纹的黝色面容,最惊并非鹤发颓颜,而是他目下半指左颧骨处刺了豆大的一个“犬”字。
刺配云中吗?
冯善伊将袖中素绸掷于地间,漠然踏过,无所谓地笑着:“听说你宁死也要见我。”
惠裕笑:“只可惜,夫人最终想见得是答案,而非老僧。”
“我这人,好奇心重了些。”冯善伊甩了甩袖子,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你知道那六个字的答案吗?”
“烦娘娘抬起手来。”
灯火尽灭去,冯善伊转过身来,闻言,便真的将手伸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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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安二年冬,拓跋濬欲立文氏为后,然铸金人失败,不得立。亦是这一年冬天,冯善伊命人
自安能寺请回一尊半身佛像供奉入后殿,日夜虔拜。转年春期,拓跋濬巡南,觅得一位佳人,生得花容天姿,于是收入行宫,封为御女。
在血洗的平叛,无尽的争锋之后,处于盛世极权中的平城伴随大魏宫景重起丝竹鸣乐,载着千秋万代的太平之梦复归沉静。而在遥远的云中偏隅,没有乐声,没有宫鸣,没有一世昌盛的姿态,没有一片宫景的繁荣,只有抛去杂念日复一日的沉声诵念,妙法莲华经之后,是一个女人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宵衣旰食卧薪尝胆。
然而宁静淡泊并非绝望从生的悲凉心境,它是在理智与欲念博弈之下的持衡,是困步于被动斗争中一种无关乎输也无关乎赢的正存法则。
檐下雨雾蒙蒙,风盈起麻衣素服。绿荷换下一盏灯,擒笔捅了捅睡在蒲团上的女子,不见反应仍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连连打开数扇窗,潮湿的冷风逼入。哗哗的雨声噪杂入耳,梦中女子喃了喃,以袖掩耳:“乖绿荷,我就睡下半柱香。”
绿荷忙俯了她身前:“都三株香了,再半刻惠裕师傅即是要来查验。”
冯善伊抬了一只眼,哼唧:“我背到第几卷了?”
“首卷才背下一半。”绿荷好心好意提醒说,“您坚持一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让我灭六欲,吃斋念佛,粗布麻衣也就算了。”冯善伊挣扎着坐起,接过绿荷递来的参茶,“如今还不让人睡觉了。你去跟那怪老头说说,我不当哪门子皇后了。这天下爱给谁给谁,你让他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我死活不干了。”
“惠裕师傅说了,三月为期,若还见不得进益,不用您赶,他自己走。”绿荷叹了一口气,架起她,把经卷抬了她眼前,指间一扫,“夫人,到这了。世尊,我今无复疑悔,亲于佛前——”
“我今大疑悔,不当于佛前。”冯善伊推开那经文,晕晕乎乎道,“你跟老头子说,不等三月了,我这一辈子都没得进益了。”
雨声渐近,夹杂木杖擦过地砖的声音,赤色僧衣飘于门外,惠裕缓缓行入,衣尾尚沾着雨滴,他将木杖重重击了地间,冷笑了笑。
惠裕缓入另侧蒲团艰难而坐,颤抖的指节攥过佛珠,盯着冯善伊,徐徐念来:“进益与否,当在老僧之念。今夜默不出三卷,明日仍然不得食,加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