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稍掩下黯淡之色,“他们都说充奉陵园,宫门一锁千日绝,真能再想见吗?”

“这才是我需要你的原因。”冯善伊伸出一只手过去,淡了声音,缓缓道,“为我去军中,为救我出这鬼宫修身磨砺。你可愿意?”

少年眉心狠狠一抖,猛握上她手,轻了声音急促道:“母亲等我,不会太久。”言罢站起身来,坚定不移地转身迈出庭院。

身后姨娘随即要追上,由冯善伊暂且拦下。她看着李冲奔出的背影揉入清晨温柔的阳光中,并不刺眼,却如初升新日,渐渐焕发出与日争辉的独特光芒。她忽而明白,姑姑看着自己时常常言能看到希望。便如这一刻,她在李冲的背影中看到了相同的光亮。

待到众人退下大半,冯善伊拉着姨娘周氏避到暗处,她唤来方妈问她身上是否有碎银子,周氏忙推避:“夫人给了我们许多好处了,莫不要——”

冯善伊紧住她腕子,又唤了唤方妈。

方妈小家子气道:“您不是财不留皆散,哪里还有碎银子。”

冯善伊知她散银子过程中必中饱私囊不少,索性盯着她不语,直到将方妈盯得发毛,方妈从袖中掏出荷包,不情愿道:“我也是为了润儿打算。”

冯善伊将荷包塞了周氏手中,只嘱咐了一句:“一定,一定要将那孩子抚养为人中龙凤。”

辰时,陵宫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陷入曾经的寂静之中。羽林军前来锁上宫门,一共六道宫门,层层封紧。冯善伊立在宫道正央,微笑着看着面前最后一道阖紧。烈日环绕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色耀眼的光芒,兰花纷纷飘落,碎在裙间。

她最后望了眼那山,那门,缓缓道:“山宫无开日,未亡身不出。”一言似自嘲,又似反语。

身后立有人出言接上:“免自望西陵,不如伴君死”

冯善伊没有回头,静立原处,只等她走上来。

“钦安院大人以为,如今锁紧的只是宫门而已吗?”绿荷走至她身后,没有直言回应,流离的目光移去朱色巍峨宫门,“是无望的年华,是萧索的岁月,是麻木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又一年,所陪伴你的,只有愈发沉重的愁思,和遥远至全然消失的愿景。”

冯善伊静静回身,望着身后绿荷一笑:“闻蝉听燕日浴钟鼓夜望西陵,比起死,更适合我。”

“果真。”绿荷凝着她,不能理解地笑笑,“如他所言,你莫非一般的宫人,靠着强大的意念生存吗?”

冯善伊淡淡舒展眉眼,素手抚平绿荷因风吹乱的额发,声音很轻:“你答应过我,今日会领我去见那个人。”

植松作门,筑柏为墙。

绿芜绕墙青苔爬满层层青石阶,黄梨花白洒了一地,踩在脚下酥软湿亮。

拓跋余沉睡之处,在陵园最偏僻不起眼的一角,松门柏城,清冷寂寥,没有恢宏豪华的帝王规格,也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只不过是立在荒芜之中的小小坟冢,唯一能看出的是这里有松,有供起的小坟山,有一座不高的石碑,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青色岩石砌成,纹印雕镂几乎看不到。

绿荷前去清扫了碑前杂草,许是未有人关照,一时杂草漫生,野花环绕。

冯善伊扶着一颗新生的松树立了许久,她转过身来,对着忙前忙后的绿荷言:“你想象的出,一个帝王能落魄至此吗?”

绿荷愣了愣,抬头应道:“我想象不出,却日日见得到。”

“所以说,何苦为帝王。”冯善伊说着一笑,将手中桑落酒摆了石碑前。碑上无字,落了厚重的灰土,她起先以为是尘埃压住碑文,以手抹去,却摸不出一个刻金的印字。半刻觉得辛酸,连酒都忘了斟,她靠在碑前,青石瞬间笼罩了一团湿濡的热气:“连字都没给你留。你就这样被他们丢弃在这里了吗?”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五 酒

一盏桑落,送故人。

再盏桑落,祭思人。

三盏落桑,无奈别离愁。

立在碑侧的绿荷看得淡下声息,杯盏相连的凉浆,由冯善伊尽洒碑前,可这女人竟然由始至终载着笑颜,不是应该痛苦吗?她实在看不懂她。

冯善伊倾了酒,立起身来,夜明杯由袖间坠下。一时起兴,迈上碑后高台,幽幽言道:“魏武帝死前遗言命其妾与妓人,皆著铜雀台,月朝十五,登台望西陵作舞。那老头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都死了不忘嘱咐妓妾定期对着他的坟墓歌舞。你,想不想做一回曹孟德。”她说着绕着高台行了一圈,手握着参天繐帷,素白灵帐因受风雨侵袭,残驳无成模样。她扯下一束,挽了袖间,拖曳在裙下长长漫过。

这里没有他的妓妾,没有华丽的铜雀台,没有台堂八尺床繐帐,没有酒脯粻糒。可冯善伊还是决意要为他舞一曲,不是祭奠,是告别。他曾经问她,将日会不会想他。她说不会,因为那时她把他放了心底。是放在心底的男人,所以不必想念。然而,从今往后,她只会把他埋得更深,将他至死不能面对拓跋濬所隐藏的秘密一并埋葬。她会带着这些秘密,伴随曾经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人一并老去死去。

残破的灵幔由她双袖轻轻抖出,漫上天边,四丈悬空,随着舞动的不同力度,幻化出妖娆的花式,时而似牡丹,时而似荷盏,时而是烂漫山枝,时而是天仙飞花。没有琴声丝竹,她便踮着脚尖踩起鼓点,合着空中飞鸟扑翅的声响,伴着缥缈的钟音,临着风声,她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节奏,旋转,甩袖,起舞,跳跃,一气呵成的舞姿,徐时轻缓有致,急时铿锵利落。繐摇风起,曼妙的身姿曳在漫天飞舞的素白灵幔间,似跃出水面的莲朵,努力绽放。

绿荷怔忡地望着高台之上盈步轻转的女子,惘然若失般失去了所有情绪,便连目中落下行行冷泪,更是无知。这一支舞,不知为何,看得她心碎。

遥处长钟声散,舞缓缓落下最后一幕。

高台只剩冯善伊孤零单薄的长影,手中依然握着数丈灵幔,走一步,松下一寸,她缓缓走着,细密的汗攀爬额头,滚入眼中。胸口浮动,她喘息着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的坟山,轻不可闻的声音只有自己能感觉到:“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都要忘了自己竟还会跳舞。”

以后,或许也真的不会记得了。

烈阳渐渐在视觉中散去,只觉天地重回一片混沌之中,她又走出几步,灵幔溘然坠落。单薄孤离的身姿在风中僵了一僵,倾然倒去。浮坠睫毛间的汗珠碎裂,意识模糊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拓跋余月白色的长衫缓缓走来,他抱着玉琴,似是方方为她伴奏而来,那琴上断了一根弦。她听得他熟悉的声音缭绕耳边——“饭不可吃得急,舞不可跳得疾......”

日落黄昏,灯火渐起。庭前幽幽的风散去,迎来云中入夏之后第一个闷夜。

冯善伊便在这压抑的昏时,醒转。初醒时她只想喝口水润润干裂的唇,喉咙烧灼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满嘴血腥的味道,不知有多难受。垂幔猛地扬起,迎目是绿荷略见惊恐的目光,由黑暗中挣扎出来,即便是细弱衰微的烛光都是刺目,冯善伊抬了素袖以挡视线。

“这是什么!”绿荷赫然扬声。

隐约见得她手中举着什么物什,冯善伊咽了咽口水,嗓子痛得发紧。随即身前便掷来冰凉的某个瓷瓶,她握在掌中摸了摸,知道这是托花弧转来的滑胎药。据说是西域货,疗效极好,不会太痛,三日后即能下地。

“你袖子里怎么会有这种药!”绿荷扑向她榻前,狠狠盯着她。为什么,这一次她所遇到的女人,如同母亲的命运。

“你连生死都由我,何必在乎我吃什么药。”喑哑的嗓音艰涩而出,冯善伊说着别过脸去。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绿荷摇头,踉跄跌下去,“生下来不可以吗?”

“我不想死。”冯善伊眨眨眼睛,笑了笑,“就把我想成这样懦弱的女人罢。我,比不了生你的那个女人。”

“母亲并不是因为生下我而死的。是因为爱,因爱而相信那个男人,至死都在期待那个男人会接我们母女回宫。然而她忘了她所深爱的男人,是天下的帝王,他的身边从不缺女人,只有更多如狼似虎的女人会伺机扑上来残食她卑微的爱情。”绿荷并不糊涂,她虽从未见过陵宫之外的世界,却早已看明白了一切,对于自己的母亲,即便她出生时便与她分离,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了解自己的母亲。二十年来,她所做的,无不是看懂那个女人。

“我连,爱都没有。”冯善伊看着绿荷,她不懂她是否真能明白此刻自己的心情。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至少可以因为爱而奢望,可自己却连奢望的资格都没有。太武帝和那个女人,至少短暂的相爱过,那怕只有一瞬。然而,她连刹那的爱都没有。这样不受期许,无爱而燃起的生命,只会让她感到愈发不安。

绿荷蓦然落泪:“这不重要。没有爱,反而让你活得更久。”

“可。”冯善伊努力压制心底的那丝犹豫,“她要如何成长。”

“我是如何长大的呢?二十年了,我在最丰沛的爱中成长。母亲拼命为我搏来生存的爱,还有陵宫众人,她们都是我的母亲。陵宫中的人,并非魏宫的阴险狡猾。只不将此事报回京都,陵宫两百人誓死会替夫人保密,我们都会是他的母亲。”

“我不要。”冯善伊猛地推开她,挣扎着起身,将那瓷瓶紧紧攥住,“我不要因为他毁了人生,我终是要回去的,回去魏宫,我不可以在云中守这孩子一辈子。会成为负担。”

“那么,就夺来那男人的爱吧。”绿荷定定望着她,“以他的爱,守护他的骨肉。母亲没有做到的,您可以吗?”

“爱,怎么能夺之即来。”冯善伊静静闭眼,疲惫地倒回枕间。

绿荷隐隐咬牙,退了几步,忍不住失望缓缓道:“我熬了鱼汤。听说鸡汤补气血,鱼汤对孩子好。本想给您换着补的。不过,若是您执意用药,也请先喝下鱼汤。”

闻言,冯善伊猛得睁眼,怔怔凝着榻顶发不出一个音。耳畔忽涌来那个遥远的声音,淡淡的声息,冷冷的口气......青色长衣在风中摆了摆,素袖敛起淡淡的茶香,他最后看了自己一眼,平静地说“把汤喝完。”

把汤,喝完。

她将手移至小腹,触着那丝缕温暖,痴痴道:“原来,这么多人都在期待着你。”

李敷,为什么,竟会如此淡淡地想你。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六 子

这一年,云中的秋天稍纵即逝,小西施在第一场雪前生下了她的三胞胎,荣升为骄傲的妈妈,由此开始了她的傲娇生活,大事小事皆抛给小眼睛,除了给孩子喂奶之外,小眼睛兴奋地做了一整个秋天的奶爹。

小西施临盆那天,冯善伊挺着肚子风中枯立许久,听得小西施声声闷哼颇觉惊心肉跳,爬窗偷窥多次,由三四个宫人架回自己房中。绿荷边给她递水,边说产室太血腥。冯善伊喝了几口水猛呛到。绿荷忙安慰道:“畜牲而已,瞧您心揪的。”

冯善伊白她一眼,皱眉:“她之今时,就是我之将日。”

她之一言,果真预言到了四个多月后自己的惨状。据说,冯善伊生产当日,天色大变,半刻之前还朗朗晴空,忽闻杀猪叫的一声烈吼,惊天动地,于是雷公动怒,落下了太和三年第一场春雨,即便后来有宫人手拿证据言称是冰雹,也被冯善伊直接无视。春雨产子,绝对是好兆头,可如果下的是雹子,就要另当别论。当日天上噼里啪啦时,冯善伊地上叫得死去活来,陵宫中等着给新生儿送礼的老宫女跷起二郎腿道掰扯道:“这是生妖怪的天兆。”

绿荷忙前忙后,足足等了三日,在听得钦安院大人喊哑了嗓子恹恹无声后随即亮起洪亮的哭声后泪如雨下,她转过身去抱住方妈的第一句话是说:“终于可以不用听妖怪她娘哭天抢地的闹唤了。”

冯善伊在床上装了足足半年太岁才肯罢休,期间执行惨无人道的封禁措施,要近身观看她怀里宝贝的宫人必先经过初试复试,容貌眼神,甚至连体味一一彻查后,才可接近。此措施引来怨声载道,绿荷收集民怨后,喂着扬言以绝食同样抗议的钦安院喝汤:“您这有些过了。”

“过什么过。你没看被方妈抱了三天,我儿子双眼皮都合上了。”冯善伊颇为委屈道。

绿荷哼哼着,拿捏起某人阵痛时的豪言壮语,“当初是谁嚷嚷着孩子生出来就拉出去阉了。”

“哪个说的?”冯善伊立马言。

“是谁又喊了,生了就扔静盆里泡着。”

冯善伊把汤碗接过来,低头喝汤,不发一声。

绿荷清清嗓子,道:“是谁信誓旦旦说,孩子出来先蒸后煎,再红烧。”

冯善伊果断夹了一口花白水嫩的凤凰鸡。

绿荷满意地点了头,将龙眼鸡蛋一并推过去:“我又记起来谁说来着,孩子看也不看一眼,直接扔出去给宫外养。”

冯善伊喝完擦了擦嘴,将襁褓小心翼翼地保护在内侧,扭头平静道:“绿荷,轮到你可以滚了。”

绿荷大获全胜而退,迎来的方妈擒着满满几页乳名前来汇报,绿荷一时好奇,便随在身后。冯善伊把帐子拉下,挡了孩子视线,才又安慰正受打击的方妈道:“方妈你再忍忍,过了七个月任你抱任你捏。”

方妈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将单子递出去:“这是一百宫女,一百侍卫贡献的乳名,共千个。”

冯善伊摆摆手:“方妈,我现在见不得密密麻麻的字,你念给我听。”

方妈诡秘一笑:“夫人,我不识字。”

绿荷忙夺了来,草草览过,摇头不满:“不行不行,都是些没文化的。乳名起得太俗。”

方妈忽然想起来半日前收到魏宫冯太妃的来信,忙展开递了绿荷。五月前,冯善伊下定决心给姑母去了封信,言是她的外孙儿如不出意外将在四月十八天后降世,事实是果真出了意外,迟迟未落地。冯太妃起初当是戏言,压下未回,三个晚上睡不着后,拿起信细细读过,才觉半真半假,于是亦真亦幻回信上说“姑妈替你算过了,你这辈子是孤独命,无出子女。”

儿子出生当日,冯善伊命绿荷代书一封,加急三千里,送入太妃手中,只言了一句:“你那算命谱定是不准了,准备准备给我儿起个名。”

于是起名一事来回五个月,今晨侍卫兴冲冲将信送交方妈手中,尚未来及启封。

绿荷依信原字不落念出:“绿荷附信详谈中言是你在下雹子天生的小子。姑妈辗转反侧,终于想到绝妙之好名——包青天是也!”

冯善伊闻信皱眉,抱紧孩子苦道:“儿啊,你咋这命苦,你姑姥姥给你取了个如此彪悍不文雅的名字。”

“我看这名字也土了点。”绿荷不耐道,“想来想去还是我的乳名好。”

方妈和冯善伊接连看过去,直直问道:“什么!”

绿荷再次清嗓子,小骄傲道:“荷子。我是临着荷花生的嘛。”

方妈顿时皱紧了脸,冯善伊想了又想,拍板道:“既然你们妖言惑众非说是雹子天生的,也随你们了。乳名就叫雹子。”

绿荷眨眨眼睛,颇觉这名字有几分意义:“夫人也觉得我的乳名好。”

冯善伊看了她好半天,缓缓摇头:“我只不过觉得你很好养活。”

言说雹子这个名字拍板定钉后,夜夜能听得斋中传来隐约叹声和哭音,原是方妈半夜趁钦安院睡死过去后将婴儿偷偷抱出来搂在被窝里亲热,终有一次,被绿荷偷听到内中动静,她趴在窗前细细记下了方妈的哀叹——“我的娃啊。你咋这苦的命。你娘串通你姑姥姥和绿姨娘给你取了这么个彪悍诡异又四不像的土名儿......”

至于雹子的名,也是多年之后,她那个学富五车文史精通的亲生父亲终于在无能忍受的状况下大笔题字憋出一个好名字——“拓跋云中”,以他出生之地命名,举义非凡。然而,好名字往往不通用。“云中”这个高雅又宁静,意义非凡的名字在雹子一生中恰只用了一次,便是她父亲取名之时。

(晚8时,仍有一更。五一假期双更奉献。)

胡笳汉歌 跋涉篇十七 弃

六棱雪花的晶莹穿破夜空,魏宫所经历的恰是一夜前所未有的寒冷。李氏失子,恰在半刻之前由西苑传来。拓跋濬立于南书房,面对着陈年宗卷,静静听过崇之言道。他愣了一会儿,平静地打发众人散去。夜深时,宫人将那个奔波而来的女子迎入宫,便引进了南书房。

她周身落满了雪,瘦弱的身躯缩在斗篷中作抖。她跪在拓跋濬身前,双手捧信于额前,并垂了目光。拓跋濬接过信,将手中暖炉递了她,转过身去,那薄薄一张笺纸,竟比任何都重。

“你叫什么名字。”虽是淡然览信,只这一封信看了太久,拓跋濬移开目光时,轻问跪在地上的女子。

她咬着唇:“民女珠儿。”

拓跋濬捏着信,许久,点了头:“可是你替他收尸?”

“正是。”珠儿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

拓跋濬闭上眼睛,缓缓道:“除此一封信,他可还有其他话想说。”

珠儿渐渐仰首:“敷哥说,他希望他的弟弟可以远离宫都。”

“你替朕在他坟前念一声谢了。”

珠儿摇着头,哽了哽:“他是为了那女人的安危,而非皇上。这一声谢,于他而言太重了。”

拓跋濬没有再说话,将那封信借着烛火燃起,袖笼中抖了抖,化去灰烬。

珠儿终是忍不住,静静言:“那个孩子,会出生在明天春期。”

转步迈出南书房,即使拉紧长麾,雪仍是止不住地灌进裘领,行了几步猛探出腕子抵着墙壁,拳握紧,青筋暴起。袖中那绕着红丝玉坠的荷包散落入手,他抬起腕子,任荷包中数缕青丝落下,三寸青丝,连附上她书信,她的信是空的,一个字也没有说。

没有说一路艰辛,没有说和李敷生死别离,甚至更不曾提及,她有了孩子。

崇之前来扶自己,拓跋濬只转了淡漠的眼神看他:“让尚书拟旨,着李弈前去恒州任职。”

“皇上这时候是不是该去李夫人那里?”崇之想起白日的乱子,忍不住开口提醒。

拓跋濬徐徐抬眼,目中空无物:“是,朕当去看看她。”他说时诡异地笑了笑,李申刚刚失去孩子,那个足月而生的皇子,竟是个死胎,他要去安慰脆弱中的李申。随着笑身子朝着崇之倾倒,血自唇侧滑出,滴答滴答延着修长的手指滑落。

夜极黑,雪极大,崇之来不及打探他,已由他一把推开。

拓跋濬回过身,强行挺了几步走入雪中,以袖拭唇,却又满满吐了一大口血,雪没脚踝,步子顿在凛冽狂风中,身子拂袖抖了抖,静静倒了下去,曳着清爽的雪气。

崇之扑腾跪上去,自雪地里将拓跋濬怀抱而起,恸哭着惊喊。

拓跋濬张了张唇,意识清醒:“闭嘴。”

崇之于是不敢哭,见拓跋濬尚有气力从自己怀中撑起。

“皇上,您这是要去哪儿啊?”

“朕要去七峰山。”拓跋濬抖了抖眸子,雪水润化,“云释庵。”

崇之抽泣着那袖子擦着他唇畔,含着泪点头。他见这模样的皇帝也不能走路,只得先将他背起,一步一步挪至宫舍外,再唤人置备车马,已是深夜。马车一路奔出宫城,七峰山临宫而立,云释按矗于半山腰。山路崎岖,终至马车不能入,拓跋濬执意出车,崇之在车上已先行给他口中塞了回命丹之类,他尚有勉强步行的气力。

一步连着一步爬上山腰时,已近清晨。晨曦散落,拓跋濬推开庵门,直入前庭,于那佛堂前却全然丧失了勇气,手触了堂门,久久不落。

崇之红着眼为他推开两扇门,拓跋濬撑立门前,胸前已是血迹斑斑,迎来第一束明光。

佛前虔诚跪立的尼姑以青纱掩面,土青色的僧衣更显淡然。

拓跋濬一手挥散崇之,踉跄而入,长而清寡的侧影落了壁墙观世音佑浮生的残驳漆画,旧黄的蒲团晃在眼前,风吹得门窗嘎吱嘎吱响,他再撑不住,半跪了她身后,一手撑地剧烈的颤抖,血一滴一滴散了黢黑的砖地。

“您......幸福吗?”他笑了一声,朝前望去。

那一袭僧衣渐偏过目光,转了腕中佛珠,只念了声:“阿弥陀佛。”

“陪伴佛祖,是不是比与人共处更幸福?”拓跋濬哀哀地看她,难道,就真的不能看自己一眼吗?即便一眼也不可以。

“皇上不在宫中,怎可以随意乱跑。如今宫中不该是多事之秋吗?”她拉紧了面纱,将自己裹得更紧,并非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而是,不能接受那张一模一样的面孔的人,是自己。

拓跋濬扶着地砖缓缓躺了下去,脸贴着地,清晨之光散了眼眸,他沉沉阖眼:“我封了乳娘做太后,您高兴吗?历朝历代,只我一个皇帝,想找个坐上太后之位的女人都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