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陵易,你是要我等到何时。
六月十五,圣元帝因着云南四派戈乱心生烦躁又中了恶暑,连以三日辍朝不更后,闷在长安宫避暑。这一夜圣元帝传旨宣七皇子昱瑾王入殿奉棋。
长安宫是圣元帝最亲睐的寝殿,因正对以东风,夏暑时便更会常日宿于此宫。
大殿宫灯长明,亮如白昼,每步出五步,皆旋立有窑青釉狮形灯盏。一盏之内有菊、莲、牡丹三式花纹。
狮背处立以ju花瓣状盏口,盏内印了折枝牡丹艳,壁模更是绘着青色莲纹。时灯亮起,由着姜黄光色落下,盈在通体青色玄壁间,足以照明,又不会刺目。
檀木为梁,白玉凿地,熏香漫布,软帐云叠,由风吹涌旖ni一堂。宫毯绣以盛世连锦盘图,是西域进贡的羊绒,耗以绣匠百余人之力才完成了这一副举世大作。此时由大殿正主龙位铺展而下,一路袭至殿尾,足有丈余。尹文衍泽抬步而入,见这贵重宫毯铺起,却有心不想踩践,轻着步子绕了别处走来。
正位陈着梨花木镂雕软榻,镶有云母翡翠,熠熠流光。榻上翻着棋谱的圣元帝瞥眼见儿子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得道:“毯子即是要人踩得,用不得绕,只踩上步过来就好。”圣元帝如今四十有五,因着朝事所累生了华发半鬓,眸眼隽明,爽朗清举,实有不凡之姿。月白牙色的常服软袍质地极柔,绣以单色龙章,闷夜里穿这一身,最是轻快。
尹文衍泽仍是坚持绕步迎上,双膝及地跪请了圣安。方退到一处立着,温意嫣然,看得圣元帝都有些收不拢视线,实也不知自己怎就这般生了个尤是祸害人间的儿子。宽袖忙挥了棋盘上两色子,一指掠上对面软席:“坐吧,朕好久没与你杀上几盘了。”
尹文衍泽依言缓缓落坐,指尖方触及通透奇润的冷白玉棋子,便听圣元帝幽幽道:“听说…前日里你三哥送上的西域名妓,又被你原封不动退了回?!”
尹文衍泽面上微凝,簇眉间淡淡地笑:“父皇,莫要再难为儿臣了。”
圣云帝翻了两眼棋谱,眼也未抬,只推了几步棋,声音不重:“你…还是不行?!”这些年,他这个为人父的,没少为儿子寻访各地神医。龙生九子,他九个儿子,除了最小的年不过十二龄,其他八子皆以正常得很,偏这本是金贵苗子的嫡皇子得了这无后之症,实在是他心头多年笼罩不散的阴影。
尹文衍泽面有难色,只唇边一抖,略显僵硬道:“儿臣,早是死心了的。”
“你三哥说这次来的西域名妓那方面功力是最好的。他自己都不舍得用,送了你是有心帮你调调。不想你还是不行…”圣元帝叹了口气,如不是这嫡皇子身患男阳不举之隐疾,他又怎会将储位让给皇贵妃之子尹文尚即?!未想那尹文尚即确是个能举的,却是多年来不生子。
无嗣,即是江山不稳之兆。随着年纪大下,他心头愁团更重,朝堂上之事更以越发吃力,有心想传位,却迟迟等不到后嗣降临。所以这一次,尹文尚即侍妾得喜,他甚为关照。
尹文衍泽吸了口气,一心想将话题扯开,推了棋子儿便道:“父皇,云南那边——”
“别给朕提云南那两个字!”圣元帝猛扬了火气,一手甩了半盅棋子,碎玉及地,铃铛作响,其声怒道,“那四派平息了不过几年光景又是动手争抢起来,活要气得朕吐血。往些年只朝廷劝下,他们各退一步,便也了了。今年反是叫嚣个不停,朕已有心遣钱箬率兵前去平息,把那四派党首压桌面上调停!”
“往年朝廷明以调停,实是暗中掏钱压事。如今照着办即可。父皇更该宽心,不该恼到入了暑气。”
“户部那些牛犊子扯着劲儿跟朕言掏不出银子。”圣元帝一手紧抚着前额,横眉直皱起,“连着太子也言涝事用度超了岁额,此时不该出纳。”
“父皇既然从库中掏不出银子,就从臣下们手中要啊。”尹文衍泽落字轻言,只盘上最后一出气口由他死死封住。
圣元帝手中捏攥的黑子落地,念着他话意琢磨过来,微以噙笑。再回眼望了棋上,不由得干笑了两声,扬声道自己输了一盘,亦是第一次无骂无责好脾气地认了输。

第八章 喜兆
一斛明月当空,四下俱静。
六耳白莲棠花亭间浮动着水气弥蒙,这一夜极是燥,燥得人眠不下。
白釉刻花壶顶滚着热雾,六瓣牡丹壶口斜下一流,满了半盏。最热的时节,尹文衍泽都要饮下最烫的茗茶,这习惯坚持了许多年,没有一次例外。高领纹襟,玉带文印,皆是一丝不苟,并未因天气燥热松散几分。
其身侧坐下的皇子少傅文佐尘确是个不拘小节的,如此闷夜实以承受不住,便亲手裁剪了宽袖,落得半袖青布衫招摇于昱瑾王府上下。穿得如此轻透,仍是嫌热,时不时猛摇起洒金团香扇,沉香木浓重的薰气便也扰了亭中清淡的竹香。尹文衍泽身袭特质,对各式浓重香覃都是敏感,唯竹薰能让他心沉目定。
文佐尘摇了三两下团扇,微有烦躁地掠了昱瑾王几眼,想不出如此闷夜他倒是如何看得进去枯燥的《四元玉鉴》。
阖紧全书,尹文衍泽面含笑意,抚卷微叹了道:“可惜李冶早生了六十余年。若能亲眼历证四元术,他天元术中的不破谜解,即是可解了。”言着以扇柄代笔,蘸了杯中冷下的清茗,列下繁难的天地人物四元组式用以术法一一相解。
文佐尘灌下几口冷酒,偏头瞅了眼他术中算式,不出声的咧嘴一笑,他来自现代,看了这奇特列法很熟悉,大致是与几百年后现代数学的高次联立方程组相近。魂入大郢十年,同自己能谈起算术章法的人,也只独一个昱瑾王。
凭心而论,尹文衍泽对算术的造诣相比同期之人确实罕见,别说精读《算经十书》,自古留下的各类演段算法,不伦谬正,他皆会虚心拜读,遇到谬误不仅是标出,反是要亲自演算论证古人算法错在了何处。
“虽说是基于前人天元术的式法,然朱世杰不可谓不高明。如此这般,四元四式消以三元三式,再消作二元二式,终化了一元一式,便可以解。有了这四元宝法,天下便无不可解之繁杂。”尹文衍泽一手推了案,大获心得。他自幼痴好算法,他人身陷官场宦途之时,他反是坠了演法筹算。他人于高堂庙宇观天下盛景,他的演练簿中也自有一番天地。
“我们那里…管四元术叫分离系数表示法,王爷方才说的去元,念作消元法。”文佐尘换了持扇的手,声音轻悠。三年的光景,他一门心思做昱瑾王的幕僚,却是日日夜夜为其究讲算法演道。这样安稳乐哉的日子,于大郢朝上下,却也不多见了。
“是吗?”尹文衍泽只淡淡笑了道。文少傅言中的家乡,总是过为奇特了些,如他人一般的另类。
“云南那边…我看王爷倒似一点也不急。”文佐尘只轻轻一转,即把话头绕回了政事。比起数学算法,他更痴迷朝中的腥风血雨,他实为考古探密而来,将日回去还要编撰奇代古书,并不仅仅是想搬弄古法演算。
“银子能压下的事,为何要急。”尹文衍泽答得随意,连眉头都未皱起。
文佐尘不由得静下,扇面划过冷石案,顿了道:“王爷是同皇上提了借银子的事?!”
“提了。”尹文衍泽唇边淡淡拢了笑意,眼眸清定。
“这一次,岂不是称了延陵家的心思?!王爷不大喜好做成人之美的事,何以此举…”这朝中能有底气借钱予皇家怕也只有那一门。文佐尘言着黯下冷睫,想及当年借着古人的诗词论道四处游荡被延陵王慧眼识“珠”,而后入延陵府五年,皆是督导着那女子。延陵易的行事作风尤以狠辣为要,许是这一次底气足了,谋算起来反不屑于遮遮掩掩。选了老本家云南生乱,更是言意凿凿明确了要圣元帝遂了她的愿。
尹文衍泽竟不等文佐尘言毕,即截了他的话道:“算不上成人之美,只想看看那女人倒是要什么。”眸中如蕴着静川清波,十为明润。浅笑习惯地掠上唇边,缓缓弯作一抹深意。
文佐尘眼皮轻跳,抬头迎上,声有沉涟:“不是…延陵王位吗?”许是他心中从未有生疑,那女人,是天生的王位归属,骨子带来的龙姿凤章无以遮泯。
尹文衍泽含笑起身,转向了云池垣壁的方向,那一处有清风徐来,每至湖心荡漾处却由着波光散去,总也汇不入六耳花亭。从前文佐尘便也抱怨过,为何不将花亭雅阁设了湖心处,憋这一处闷燥,是他不知道,闷才得心冷,热到极处才能沉思。人言冷处偏佳,他尹文衍泽却喜热喜燥,是众人皆不喜的东西,才有获来的价值。

延陵王府,夜难安。
片刻前传旨太监来报,准延陵大小姐明日入宫觐见。消息一时间袭满了全府,本是闷热的夏夜更添了躁息。风亭水榭间筑着易居水阁,楼阁建于湖心央处,最是避暑纳凉。亭楼四角各架着一樽高达三四尺的铸铜鎏金宝塔熏炉,周壁嵌有掐丝珐琅,炉内燃松枝艾叶,是有驱蚊避水虫的功效。
贤儿手托青丝錾刻百玉盏款步而来,杯内盛有温水。延陵易有夜起用水的习惯,所以每半刻,都要由丫头候在外间不时地换递上温水,水一凉下,便是要撤了换过。纵是酷暑之夜,也不敢递去凉水。
贤儿步至阁前,只对向守着屋外忠儿轻道:“主子睡下了?!”耳边蝉音出奇地响,如此夜里也只她主子从来都能睡下。
忠儿一手接过托盏,声亦淡淡的:“还未。说是燥,便在侧间软阁浸着香汤。”
“该不是…袭王一事来了苗头,兴奋地睡不下?!”
“要得你胡说。”忠儿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到前院里叫人把这躁死人的破蝉消了去。”
这楼阁全以精致贵木雕镂搭营,并不十分消声。
延陵易本是沉了池底良久,隔着水音,阁外之音隐隐听入耳,微睁了目,缓缓吐着气浮出水面。
汤池以羊脂白玉雕砌,四壁绘有浮生百画,池底绽放以大片妖娆掐丝鎏银五彩海棠,伴着粼粼水波望下,竟是栩栩如生。白釉青瓷莲花瓣中滚动着吐水凤珠,温香水流自珠口汩汩贯下。室间熏以荷香,透着别样清馨。端云持架上平铺有静衫,依是她倾慕的素色…
延陵易静静扬了手,绕至后颈轻轻附上,那里…还余着尹文尚即的吻痕,无论泡了多少次汤浴,总也不散。连着几日,无论多闷燥,她只能穿高领夹襟的袍衫才能挡去。然那印记,却要她心神不宁,生怕落入人眼。只此时,才得以全然放松。而后身子像后靠去,倚着池壁,后脊抵上流水柱,恨不得以水流冲去那后颈的污痕。无力地垂了双睫,轻阖双目。
“延陵易…爷因着谁得了这子嗣单薄的名声,你不清楚吗?”这一声复又袭上,逼迫着她神经突跳,纵是浸在热汤之中,依是冷得发颤。
十指紧紧相攥。长甲痛戳在手心,疼了心口。她猛地睁眼,额上浸着冷汗,寂寂出声:“是我吗…”

第九章 忠奸贤佞
阁外忠儿听了里间动静,忙托着壶盏进了外阁,却隔着侧间软帘沉下步子,静等那帘子一掀而起。
不出半刻,那帘子由里间人挥手扬起,延陵易着了素衫淡然迎出。
忠儿递了温水过去,低低唤了声“主子”。
“冷了。”延陵易只指尖隔了瓷盏轻轻一触,便道了这水不合温度。
“啊?”忠儿心下一紧,欲将盏杯抽回,“这就去换。”
延陵易却端了盏近唇,勉强泯下几口,淡道:“不必了。”而后抬步错身而出,却不是朝向寝间的方向。
苍兰正殿,奉以延陵王灵位。
夜风拂至时,竟添了几丝凉气。延陵易轻推了半门直入堂间,慢慢踱至案台之前,冷袖转过灵案,出手扶正了牌位,静静审视过刻印的朱漆红字,“延陵王”三字醒目,刺入了眼底,激起颤悸的疼痛。
她忆起年幼时,他携着自己游历京城上下,方圆几百里间的冷川奇岭,皆印着他二人一大一小的足迹。他手心的温度总是暖过自己,所以她习惯了将自己的手包裹于他掌中。这世间,也只他一人,能握紧她的手。再没有一个人如他一般,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辟明彻。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慈父,也是师长知己。
她没有燃香,面对着他,只静静凝视即好,熏香会迷了眼,叫人看不清。
“忠臣吗?”她微眯了双目,凝向那灵位,唇边隐有颤意,“从一而终的忠臣,却要于身后被世人诟病为佞贼。甘心吗?父亲…如此一生,你可有甘心?!”延陵沛文,你侍应三主,以命承任,鞠躬尽瘁。不该得那欺主瞒天、勾盟反贼、图以篡谋的骂名。
她尤记得他离世前手中紧紧攥握的御旨文批,硕大的一个朱红“佞”字,是皇帝对他延陵沛文一生忠贤的论道。这就是圣元帝对三朝元老,开国功臣的恩宠。他是昏聩君王,一句不分青红皂白的“贼党乱臣”是刺了他的心,更要了他的命。
然,因何要认?!又为何定要选择以那种方式离开?!你一心要保全的又是什么?
是延陵一门百年不落的王位,还是为人父的仁慈?!
时至今日,她掌心仍是在痛,只因还染着他的血褪色不尽。
“即日起,延陵氏再无忠臣。”她淡然坚定的声音响彻苍兰正殿,是要灵位后的阴魂听见,若以尽忠谏贤三朝却难得一个正名,这个“忠”字她必不会再要。延陵王位,她是坐定了,无人能夺。她要位列权首,要睥睨天下,是要做一等一的佞臣奸贼,无人及挡。
邪风骤起,堂内黑白双色帐帷扬风而动四下拂摆,乱了室内冷烛光芯。灯芯折焰灭下,满堂檀熏弥绕,溢着青烟于浓夜中摇曳。延陵易借着寒月凛色,隐约辨出帐帷下歪倒的人影,不由得出声喝道:“谁守在后间?!”
团影后的人扑腾地翻过,拉下一丈白绫,落展摆袖迎上,挥了挥腕子:“易儿啊…哥哥我今儿守灵…”言声薰醉,含糊不清着。
延陵易闻声辩出确是他延陵空,渐呼出了口冷气,踩着由窗棂处扑入的月光抬手掠起满处浮幡坠绫,偏步近了后堂,见延陵空果真醉得厉害,身子正滚杂在绫帷中蜷了一处。她道他定是把这当作了寝间瑶石木软榻,叹了口气,便也随着蹲身,出手推了推无知无觉的某人。
延陵空邪了目色撑起一只眼,腻着笑意哼哼道:“呦…来了,是想我了,还是想老爹了?”
她见他一时醉一时清醒,便有心要甩下他腕子自行离去,偏手一推反由他出力握紧。他指间传递的温度很热,不是父亲的温热,而是燥。目光落及那轻瘦露骨的五指,再循着他臂腕向上望去,她淡淡迎着他清瞳,竟也不动。
延陵空缓缓靠了上来,呼吸渐而贴上,二人额面之间只隔一指的距离。她甚能感受到他平稳温热的呼吸袭入她双眸间。身子微微后撤,反被他出手拉了过来,出力过猛,她更以始未料及,身子惯性冲了上,额顶直撞他口鼻间。那一刻,全然静下,他温软的唇贴紧她前额,轻轻落下一吻,煞为轻柔。她僵住,酥麻的触感由头顶麻下,袭了周身。心底一抽,猛错开脸,恼色迎上,喝了道:“延陵空!”自己平生最恨由人戏弄,偏多少年间由面前之人玩弄了不知多少次。
“怕什么。”他醉眸微沉,哼哼唧唧地笑着,“哥哥亲妹妹天经地义,你不记得小时候是如何由哥哥亲油了一张小粉脸了吧。”那时候,他吃过油茶糕点,最不愿接过下人递来的软帕净手净嘴,反是要拉过那不吃也不喝干瞪眼发冷光的小丫头满脸亲上一通才是洗嘴了。兹等小霸王的行径,他便是醉着,也能忆起。
延陵易微错开目光,竟有些不愿提及,推了他腕子便急急起身,匆忙之间反由脚边绫帐牵绊住,半起的身子复又跌下。这一回,反落入延陵易怀中,由他稳稳持住。
她惊地愣下,眸中只映出他瞳孔深处闪烁的灼光。
延陵空微一轻凑,即是与她近在气息团绕间。他眸中蕴着异色光彩,是她看不清的。
此刻,延陵易倒也安静下来,心里绕出他方才戏谑言着兄妹大可无拘束的言语,虽有强词夺理之嫌,确也带着分寸,至少是能让她吞了颗定心丸的大实话。眼下他再与她玩起暧mei来,她反是不怕了,她知他心里有个度,也知他的目光从未在女人身上停留过。只是妹妹,她于他,更不过如此。
她由着他灼灼的气息袭过额顶,停在眉头,落及轻睫,复又萦绕了她唇鼻之间,她皆没有躲,只闪着冷睫等着他如何下戏。他气息中的酒味很重,不过并不引人厌恶,她只一嗅便辨出,是那因曹孟德而声名远播的九酝春酒。
“傻丫头,不躲吗?”他轻睫忽闪,齿间距她薄唇樱口几要覆上,见她仍无动于色,眸中渐以转色,淡笑道,“再不躲,即是要贴上了…”
延陵易轻吸了口气,平静道:“不是说天经地义吗?”
他眉眼弯下明意,抬了一指隔在二人双唇之间,又用力以指尖贴了她朱唇,示意道:“这里…可不行。纵是文佐尘,也不可以。”

第十章 出银子纳王夫
辰时的风隐杂凉意,圣元帝上朝前特诏了延陵易入养元后殿询奏。
她今日选了身玄彩流云百福宫服,依是青苍深色,缁墨锦带玉玦临风。华鬓梳作簪花高髻,以真、假发结合绾至顶层卷梳,髻旁插了白芍含蕊石玉簪,前缀串珠珠玉步摇,顶戴霜白牡丹。
这是宫中贵胄女眷甚为常见的发式,却也是延陵易二十年来梳下的最复杂髻发,是以耗费了足足一个时辰。她唯一的要求便是发间皆用素色饰缀,但凡沾了一丝华彩艳颜,必要她皱眉许久。于是即便是再普通不过的华鬓,都要比常人多用去一半的光景。
一路袭步掠风,脚下软履轻踩,宛落浮云。
于养元殿一路随侍的宫人眼中,这女人是美。美得芳华刹那迷醉,是冷得绝然痛彻。于炎炎夏日看去尚好,这微有凉意的晨间,看多了亦是会彻头僵凝下。
养元殿深帘一幕幕扬起,延陵易微眯了双目,胸口袭下冷气,一步一步朝向宫人持帘躬身请立的方向——圣元帝的御用香殿。每于朝前,皇帝必于此殿袭香,愈是浓烈尔郁的馨香愈能引他心神明净。
身后已响起延陵易六肃三跪九拜礼的朝贺声,那声音很寒,却也在圣元帝意料之中。犹然记得曾以言戏谑延陵沛文温软善和半生,却得了这脾气秉性异端的女儿,是时,沛文笑得淡而安然,只言必是他上辈子欠了这丫头什么,这一世她是来讨帐的。
双手浸过香炉,含着冷烟撤手,淡淡转身,凝向十步之外躬身跪立的身影。他未看清她眉目,只觉得那身形确像沛文,女映父影,是以福气。
“听说…你想要那个位置。”帝王霸位坐久了,便不喜绕圈子,他想了便说,定不会犹豫半分。
“是。”
这一声,应的干脆利落,实是出乎预料。沛文的优柔寡断,行而不言,她并未全随了去。圣元帝微微抿直了唇,直步迎上。延陵易下意识退了半步,并非惧怕龙威,只是甚不欢喜他周身珠兰浓郁香气,熏得腻人,重得引人睁不开双目…这云南珠兰,越是燥热的天气,便香味越烈,此时最是浓烈。
圣元帝反料定她定是怕自己,唇畔不由得爬上一丝狡笑,极为浅淡。言中气势更扬,声亦亮起:“延陵家的男人都是死绝了吗?”
咄咄逼人之势如燥风忽至,本就封闭的内殿因帝言更是憋闷,晨间来袭的舒爽凉意顿逝。延陵易轻扬了额头,虽不能平视,确也尽力探出皇帝眼眉处刻意掩下的帝王傲尊。轻吸了口气,淡道:“家风不正,全凭小女一人之力匡复族业。”延陵之男丁,半男不女,半死不活,有伤大雅败尽族风之论,早已由人言传遍京城。所以他此般问训,她只能道是挑衅。
圣元帝以月檀烟醺了双手,双臂扶了和田玉凉座缓缓稳下,沉寂半晌应:“嗯,此趟出兵扰平云南动乱,由延陵府出饷五十万两。朕,便允你此袭位。”
延陵易面容沉寂,冷睫微抬,唇角一丝丝蔓出并非笑意的弧度,十为奇谲:“臣…愿出七十万两,皇上再嫁个儿子予臣如何?!”入宫门,嫁于皇子,便是作了天家的子媳。此事于延陵家必有收益,爪牙直逼宫闱,转逆势而上,重整族威。反之皇家亦得了收拢延陵大势的利果。她此般喊价,气势不减,亦是明白这本买卖天家并不会亏,圣元帝自会好好端量。
圣元帝猛地抽离了一支腕子,挽在身后紧紧攥起。天家一个皇子方值二十万两,远是不及她一个王位贵,这笔账,她倒是算得“清明”。敛气忖度,他想了又想,须眉上挑,憋气作言,“要哪个,随你挑。”他的儿子是多,值钱的不值钱的更是一把把,只不是太子,大多可由她任选了去。他料她毕竟没那个胆量选太子。
“臣…还是回去琢磨了再报。”延陵易出声,就是他的话言下去,而后淡然退礼而出。
养元殿外,明光耀目。
延陵易微整衣襟,轻转了身偏向后殿云粱,微微一笑,这一日,阳光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