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份再是显然不过的用意,扶襄明白,被他们撇下的二人自也明白。
左丘无俦,嵇释这两位多年宿敌,之所以没有急于上演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的戏码,无非也是二人的一点共性决定。至于这点共性是谋定而后动的深思熟虑,甚或不愿受人摆布的刚愎自用,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摆布人”。
将如此几个人圈禁一处以引发困兽之斗,世上女子也惟有一个扶襄能做到。然而,无论对这个女子怀着怎样的心态与心情,对喜欢掌握主控权的男人而言,或者对任何男人而言,这都不会是使人心生喜悦的情境。
左丘无俦与嵇释的迟迟不动,很那说没有对扶襄的反击成分在。
“他们就这样忍者不动手,是想耗到什么时候?”坐在居安殿顶上,透过推移开的一角,俯瞰殿内清醒,扶粤蹙眉问。
此处设得极为巧妙,利用殿顶的柱梁雕饰,将这一角设在各种光线的阴影内,成为殿中视野的死角,居于此处的人却能将殿中清醒一览无余。而对外,又有几株树木交错遮挡,并有两侧邻殿的檐角为蔽,堪称最完美的偷窥之地。也难怪扶宁对那位堪称谍国高手的阙国前公主一再赞服不已。
扶宁睐向下方的另外两人,道:“如果他们执意是这种两打两坐的境况,阿襄的精心盘算岂不要落空了?”
扶襄莞尔:“这并不奇怪,毕竟下面的都是当今世上最拔尖的几个人。”
扶粤嘴儿一撇:“那我们就这样白白等着什么也不做?”
“再过一个时辰,将三天的水和食物丢下去。”
“就这样?”
扶襄苦笑摇首:“别指望着事事都能如我计算,如果那二位执意不打,我们也无可奈何。三天后下面若依然如此,将嵇释放走,接着与左丘无俦谈判就是。”
她并没有想要谁的性命,不过是顺势而为将势不两立的人聚到一起解决恩怨而已,假若对方不愿领情,她也无法强加于人。好在不管怎样,左丘无俦都需要为了他的风昌城和三万子弟与她交涉。
“嗯?”扶宁面生警意,“有大批人向居安殿靠拢过来了。”
“不是左丘无俦暗潜进城的人,就是嵇释的罢?告诉他们不必阻拦。”
扶粤抬手将下近柳枝上的两片柳叶,在唇下发出几声宛若蝉似的鸣叫。
夜幕笼罩,居安殿内战况暂时告歇,用罢上方投下的食盒内的完善,南苏开举着火折子不厌其烦地点亮了各处的灯烛。就在这时,殿门外人影幢幢,杀气盈透而来。
“是谁?”冉悫问。
“这种情形下,还能是谁?”嵇释轻笑,“谁能将人马带来这座城里来,就是谁的人。”
南苏开恍然状道:“这么说的话,几位不是都有可能?”
嵇释面生不解:“南苏公子作为被生擒活捉的风昌城内最大人质,没有见识过四城门的防守么?”
“这话又是何意?”
“各人自有各人的意会,但眼下是四人协力将外面的来客打发走为上策。”
“这是什么意思?”殿顶,扶粤怒横美目,“这个嵇释……”
扶宁乍舌,“他的用意是想将阿襄引下去罢?如果阿襄不出面,这批杀手栽赃到阿襄头上,他也趁机挑拨了云国的君臣关系。真是,这路数果然不是凡人能比的。”
扶襄抱膝凝望殿内,不置一词。
“不管外面是什么来路,总是要破掉紧闭的殿门方能实施杀计,我等四人趁此脱困不是更妙?”冉悫高笑。
“若是对方采以火攻,阁下还能如此乐观么?”嵇释温雅反问。
冉悫面部一僵。他不想说他除了怕蛇,还怕火。
南苏开缓声道:“听越王阁下的口气,怎么好像很清楚外面的人将要采取哪等手段,在下是该表示佩服还是惊异?”
嵇释扬眉:“身处密室,最有效最直接的歼杀手段除却火攻,还有什么?我不认为凭南苏公子的精明没有想到这一层。”
“步步紧逼,游刃有余。”殿顶,扶宁评点。
扶粤气道:“他想放火,菊使大人偏叫他哑火!”她又扯来两片柳叶置于唇前。
殿内,冉悫陡然道:“果然有生油的味道。”
南苏开掩鼻,点头:“听这动静,对方正在进行火前的准备。越王阁下,如何个协力御敌的妙计,劳请不吝赐教。”
嵇释淡哂:“这般情形下还能有什么妙计?不过是四人同时向殿门发力破门而出罢了。”
“这殿门乃最上等的金丝楠木包以百年紫檀而成,有近五尺的厚度,更别提扶门三使有无其他设置,如果一气破门而出,四人都须竭尽全力。否则一击不成,也只会催促得外面的人即刻痛下杀手。”南苏开言间,瞥向保持了半晌沉默的男人,“王上可认同越王阁下的妙计?”
后者面如冰玉,道:“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没有。”
“姑且一试。”
四人站成一线,八掌待发。
殿顶,扶襄眉梢微动:“阿粤暂缓召唤你那些手下。”
“恶,阿襄少说什么手下,那才不是人家的手下……”扶粤不寒而栗,“不过出动到这边来多少需要时间,不妨先召集着。”
扶宁望着下面嘻开唇角:“有戏看了。”她自诩没有阿襄的洞察力,如今却占了个旁观者清的便宜。
殿内,四人同时挥掌,气流旋转震荡,殿门不堪其负的吱声哀鸣,却是完好如故。
冉,南眼角互觑,对此现实接受得理所当然。因为,只有他们二人将掌风挥向殿门,另外两位俱想趁此机会袭击彼此,四掌相抵,已掀战幕。
殿门外,咋响起一片惊恐万状的尖叫声——
“这是什么东西……啊!”
“蛇……这么多的蛇从哪里钻出来的?”
“是不是毒蛇……啊啊啊!”
冉悫腾地躲到大殿..的柱后。
南苏开也闪到僻角,让出这方地界,任由那二位施展。
左丘无俦,嵇释的交手,不似冉,南二人的“温和”,两剑出鞘,寒芒纵横居安殿。
左丘无俦的无俦剑厉猛且诡变,一剑明明向前,上下左右皆可回旋,亦幻亦真,目不暇接,若拭其芒必是血光飞溅。

嵇释的鱼肠剑机巧且阴戾,剑尖看似撩人臂膀,剑锋实似抹人咽喉,虚实相济,防不胜防,倘惹其刃定然无命消受。
这两人招招致命,式式夺魂,于人于己皆无余地,居安殿内桌椅器物皆如摧枯拉朽,惨遭池鱼之灾。
南苏开为免祝融造访,不遗余力地逐一拂灭方才自己燃起的烛光。于是,黑暗中的战斗,更为震人心魄。
冉悫禁不得这等折磨,从袖中举出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幽绿的光芒下,居安殿内宛若修罗地狱。
战斗中的两人身上皆现红意,每一回身形交错,都令得这红意扩展增加。而那两人,仿佛摒弃了肉身,忘却了疼痛,目中戾意有增无减,剑锋不曾出现丝毫的迟疑,脚步不加任何的停移,惟有永无停歇的进攻,进攻,进攻……
“天……”扶粤真正冷了起来,抱肩抖瑟,“那两个是人类罢?”
“当真不像人,就像是……战神附体。”扶宁不自觉偎向同伴。
“可以了罢?襄儿。”南苏开朝天大喊,“再打下去,这两人都要死了!”
扶襄面如素绢,闭唇不应。
“襄襄,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两个若都死了,你应该想得到这天下会乱成怎样一个模样,又不知道要过多久,百姓才有太平日子……”
“小襄子!”冉悫也放开了嗓,“我虽然忌惮这两人的存在,但如果这两个人都不在了,你必将成为这两家的部卒族人们惟一复仇的对象。届时你自顾不暇,倘若由朕出面平复这乱世,至少须费上十几年的时光,那可是天下最麻烦的事!”
“阿襄……”扶宁,扶粤齐望向扶襄。
她目芒低暗,沉若老僧入定。
“阿襄,是时候了。”扶宁道。
“王后,朕以原国王上的身份,以多年夫妻的名分,以朋友的情份,请你阻止这情形恶化,否则……”
“南苏开也求梅使大人网开一面,再如此打下去……”
“怪了。”扶襄浅启朱唇,养生应和,“王上和南苏公子都是人中翘楚,又正处在境中,阻拦也好,落井下石也好,都比扶襄来得便利,为何一定要扶襄出面?”
“你是这场局的设计者。”
“错了,今日局面,但凡身临其境者,都难辞其咎,南苏公子也许有几分无辜,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何解?”
“南苏公子最厌烦累,也最不喜流血死人,既然生成这样的性子,不做几件与此相符的事,不怕浪费么?”
“这又是何解?这……”
“扶襄言尽于此,在我们说话的工夫,那二位流出的血可是更多了。阿粤,将殿内逃生通道的图纸扔给王上和南苏公子,望二位珍重去罢,扶襄告辞。”
两枚蜡丸各自抛到了冉,南手中,殿顶严丝合缝,回音隔绝。
云王入城的三日后,风昌城外驻军营内接到一封镝矢送函。良括率兵进城,按信中所指,在城楼下的沿街巷内,抬出了犹在昏睡的三万子弟。
原来,扶家军将他们放置全程的深巷间,并放置油,粮,菜,米,雇请了近处的百姓代为喂食。百姓出于对本国士兵的善念,每日喂食不缀。后经军中大夫与官府仵作化验,油,粮,菜,米内皆有软骨酥筋之药。只用其中一物,头昏眼花全身无力,用上二物以上,皆是昏睡难醒。也有贪心的百姓公为私用,却并无异样,竟是被扶粤提前喂了解此软筋药的药物。
当然,那信中也将解药的配方一并告知。
亲历或见证此幕者,很难部队那如花似玉的扶门三使心生畏惧,人人皆传:菊使笑比秋菊好,兰使面似幽兰妙,梅使眸退春江水,但见三使素手掀,风昌内外皆胆寒。
这成了风昌城传唱了多年民谚儿谣,自是后话。
当日,乔乐,左风率先进宫,见到了被负伤在身被宫中御医施力救治的左丘无俦。
嵇释暗算云王,南苏公子为救王上,与嵇释同归于尽。此乃云王亲口实讯。
而后,举国哀悼。
这个时候,扶襄持云王手谕,在前来汇合的奢城儿及扶家军的簇拥下,与一脸愤懑的左丘无倚交接了莫河城。
另一边,扶门竹使扶岩率原阙国三万残部前往阙国天歌城,遭越过名将万书寅阻截,某夜,万书寅在自己的大帐内不知所踪,越过失主无心恋战,溃逃千里,后降归云国军队,尽传扶门竹使身有神鬼莫测异能,不可近其身畔。
扶岩将三万人马军权及前阙国王国库金银交予郎硕,后者将三万将士解甲归田,国土地划入原国版图。后左丘无倚来袭,原王将阙国土地双手奉上。
左丘无俦伤愈,收整河山,天下三中有二为己所有。他约见冉悫,畅谈胸中志愿,正是天下一统,结束近百年的战乱。
冉悫自愿降国为州,并自降为吴州刺史,但求百姓有盛世未来,安稳百年。
左丘无俦改“云”为“曦”,预示着日光初起,民生安泰,光辉灿烂蕴意,并将在来年春时称帝。
如此,除却奢城儿掌握下的终年瘴气围绕的银川,再就是扶门四使盘踞莫河城以东的土地,尚独立于这个新生皇朝之外。
然后,经由风昌城及越国主将不翼而飞诸事,左丘大军闻扶门四使之名,皆生怯意。这份口耳相传滋生心肺间的怯意,非是左丘无倚的几声咆哮怒斥便能消除得去的。
左丘无俦闻知,一时怔不能语。
那小女子竟将一个“怕”字种在了想来以无所畏惧闻名四海的左丘大军心中。这一军将得恁是深透,果然是好大的回敬。
迁回风昌城的左丘家族上下,被沿街传唱的歌谣所惑,细问究竟后,竞相哑口无言。
六爷左丘鹏自打回到风昌城,即被任命主管吏,财两司主簿,为各项政务缠身。这日抽个闲余,前往探望仍宿在左丘府中的侄儿。远见得无由园花木缠绕中,左丘无俦茕茕孑立,眉目怅远飘渺,神思仿在天外。
六爷却步不前。
多少年前,自己最为敬慕的兄长也曾这般陷足花丛。到末了意气尽失,英雄殁落。
整园扶襄花开,魅惑瑰丽,香沁心脾,夺人之目睛,摄人之心魂……
一四六 凤兮凤兮觅其凰
商业凋零,农田荒芜,人心惶惶,民情局促。经历过战争的城市,纵然没有遭遇腥风血雨的屠杀,战争的烙印仍会深刻在这座城市的每处角落,而阴影更是挥之不去。
经历了穰常夕与左丘无倚两次攻防战洗礼的莫河城,萧条惨淡,百废待兴。扶襄接手过来后,各做分工。扶岩前往分界设置边境防线,扶粤督促扶家军的招募及训练,扶宁雇佣当地百姓修葺受损的民宅及城中被殒央的各处,她自己则着手料理各项拖延荒废的政务。四人皆住进了自幼长大的扶宅,至于那座王宫及宫殿里的人们,短时内并无前去叨扰的打算。
谁成想她不去就山,山却来就她。
这日,她在后园与扶粤,扶川校定练兵方案,小婢来报:“禀扶姑娘,王后求见。”
“王后?”她微楞。
“啊……不。”小婢打嘴,“奴婢该死,是前王后,就是……”
“嵇释的大老婆?”扶粤问。
“是,她想见扶姑娘。”
扶粤笑逐颜开,“菊使大人仿佛记得阿襄当日差点毁了容貌,就是这位前王后的杰作。没想到好胆识,这时候敢送上门来。”
“和她无关,那场冲撞如果没有嵇释暗中施手,手无缚鸡之力的她纵算有心,也不可能将那瓶药洒在我脸上。”扶襄将练兵方案推给二人,“二位忙去罢,我这位前王后就去会会那位前王后。”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变迁中,昔日披着一身荣华载着三千宠爱的女子,今日容色憔悴,形销骨立到直似街头难妇,望见扶襄出现在门口的瞬间,眸心涌起两点希望,急步迎过去:“扶,扶姑娘……”
“小心啊,嵇夫人。”扶襄出臂将这位脚步失稳的弱女子扶靠进临窗的矮塌上,“这花厅里只有你我二人,慢慢说话无妨。”
“扶姑娘……”明琴心看着她,欲语还休。她们先前仅有一面之缘,在她的脑中扶襄本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但因为这抹影子牢牢占据着丈夫心中的一角,使她曾不止一次向嵇南打听这个女子的种种,多年下来,竟似熟识了。
“扶襄听说前阙王与左丘无倚都没有惊扰后宫,我也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擅进后宫一步,嵇夫人此时前来,莫非是下面人阳奉阴违,做了什么失礼的恶事?”
明琴心螓首低摇,“琴心今日是想向扶姑娘打听一件事。嵇南说,王上最后一次见他时曾说过要去扶姑娘所在的地方。然后,过没多久,就传来王上……琴心想问扶姑娘,王上他真的……真的不在了么?”
两人之间仅隔有一道条案相隔,对面女子的哀伤气息无所阻碍,扶襄斟酌着该如何说辞才能不使对方加重哀伤,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无法回避:“越王嵇释的确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明琴心两手紧扯着一条绢帕,泪涌无声,道:“扶姑娘是最后见他的人罢?”
“不止扶襄一个。”
“那……你……可知他埋在何处?”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画个路线交给嵇南,由他护你前去。”
“……多谢扶姑娘。”明琴心揖首,以袖与帕拭着脸上的泪水,无奈立刻又被新泪爬满,“琴心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请讲。”
“是因为琴心么?”她倏然扬面,声弦战栗,“如果没有琴心,扶姑娘是不是就能和王上携手同心,共赴大计?琴心是断送了王上千古伟业的罪魁祸首么?”
扶襄默盯了她稍倾:“与所爱的人伴守一生是每个人的梦想,你是他真心所爱的女子,那时的少王殿下不过是忠于了自己内心的选择。细想,由男人撰写的史书和诗章本来就已经喜欢将罪名推到女人头上,嵇夫人又何必急于揽罪上身自苦自罚?”
明琴心泪眼婆娑:“扶姑娘爱王上么?”
“肯定是爱过的。”
“恨他么?”
“当然恨过。”

“琴心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明琴心并没有继续这场谈话,起身告辞。
送走这位昔日的莫河名媛,扶襄回到后花园内。这园里的许多地方,都曾留下她与嵇释嬉闹玩耍的印记。她以最纯真无暇的心境爱过嵇释,如今置身于这写满回忆的地方,竟远如隔岸观火。那么,无论如何刻骨铭心的情感,总有一日要淡若烟逝的罢?
“扶姑娘,外面有位公子和小姐求见。”小婢跑得气喘吁吁,颊吐娇红。
哪来的公子小姐?扶襄蹙眉:“是这莫河城里的哪门世族么?”近几日,她拒绝了不止十多户上门攀交的人家。
小婢忙不及摇头,脸儿臊红:“不,不是,是一位顶顶好看的公子……”
“嗯?”扶襄失哂,“请到花厅。”
顶顶好看的公子么?据她所知,除了阿岩,这世上仅凭一张脸就能将一个小女儿家撩拨成这般模样的,只有一个……怀着两三分的愉悦,她迈进花厅,果见壁影双双。
“两位这么清闲,竟然想起扶襄来了?”
“你少说便宜话。”梁贞拿眼白瞥来,“我是奉了你的命去安排辰儿的住处,又去与那位亡国之君演什么父女相见的烂俗大戏,为你骗来了越国国库的金银珠宝,这是想要过河拆桥么?”
“扶襄不敢。”真是怀念啊,梁贞公主的傲娇脾气。
赫瞬歉然一笑:“扶姑娘莫与贞儿计较,她是有确切的事要说给你听。”
她一喜:“嵇辰公主终于愿意把扶襄的身世之谜揭晓了?”
“难道扶姑娘并不稀罕这个消息?”梁贞冷嗤,“你前时还与亡国之君合作,随时可以自他口中知道真相。你还可以从你的师父那里打听……”
“当年,前越王将这件事透露给自己将为人质的女儿,是为了便于她控制扶襄,所道必定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至于其他时机下的其他渠道,未必就有这份质量。扶襄不需要似是而非的东西蒙混过关。”
“你是被贞秀太后抱进扶门的……”
扶襄愕了有一刻钟之久。那两人也不催促,各自默坐一隅,静观其变。
“这还真是出乎人的想象呢。”她叹息。
“其实,贞秀太后在起初并不知道你的真正身世,那当下无非因爱生恨,想要借此报复带给自己痛苦的男人和女人。”
“假使没有她的因爱生恨,如今我……”她丕地失笑,越往深想,越觉不可思议。
“该做的事,我都替你做完了。”梁贞沉声道。
她一愣:“梁贞公主是来讨还人情的?”
“如今辰儿和那个亡国之君以及另外几个女儿一起生活,不需要我在旁多事,我想你给我和瞬哥一个安身之地。”
“赫公子是位顶尖的人才,如果投奔左丘氏,必受重用。”
赫瞬苦笑不语。
梁贞面若冰霜:“我们曾是云国的狄氏王族与三大世家子弟眼中的玩物,就算那时我们身为细作为了活命选择的一条路,但现在我想选择远离那个地方。”
“抱歉。”她赧然,无心之言触人痛点,实在失礼。“如果二位不嫌弃,就在扶襄如今拥有的这块地域上任选一处安家落户。这片地方如今易名为‘吴’,不管今后是‘吴国’还是‘吴州’,扶襄都不会再让它陷入战火。”
而后,她赠纹银千两作为这对亡命鸳鸯的安家礼。
天下人何止千万,千万人有千万种样貌,亦有千万种的情爱牵绊,但愿这对饱受创伤的有情人如今紧挽的两只手能永远如此紧密相牵,不离不弃。
赫,梁作别后,她呆坐椅中半晌,忘了下一步的动向。
“扶姑娘……”小婢忐忑又来。
“又什么事?”
“门房说,有远道来的客人要见您。”
今天怎么这般热闹?她舒展秀眉:“你可问了是从哪条远道来的?”
“奴婢问了,是什么风长风短的。”
“……呃?”阿宁昨儿个说有外人踏进了边线,指得就是这位来客么?“请到园子里赏春四坐下,用放在我房内的碧螺春待客。”
有客自远方来,自要礼节周全。她如此想时,是以为不过一位来客,自己那盒“珍藏”的碧螺春足够应对,哪料到对方一行五人,个个位尊身贵,气势不凡,小婢一个也不敢怠慢,“珍藏”的碧螺春使用殆尽。
她走进赏春轩,打量着昏躺在地上的几位:二爷左丘鹤,三爷左丘雁,四爷左丘鹞,五爷左丘翎,六爷左丘鹏。
认得自是认得,不过当年她时时刻刻要扮演一个低眉俯首的顺妾乖婢,从无机会与这几位爷正脸相对,以今日的这个角度观看更是绝无可能。此刻俯首望去,人人都是一张陌生面孔呢。
“这几位的车都停在外面罢?”
“嗯,都是高头大马,车也鲜亮得吓人。”小婢今儿个算是开了眼界。
“找几人将客人们搬上车去,去告诉粤姑娘,要将贵客全须全尾地送出境外。”
从莫河到风昌,中间隔着千余里的路程,往返颇耗时日。左丘家二度来人时,已是两月之后的初秋,这一次换成了全部的女宾。左丘家二爷至六爷的夫人们,那位前越国长公主自也位列其中。
扶襄领着诸位夫人在莫河城走赏游玩,品食肴酒,恪尽地主之谊。诸夫人每欲将话题导入正题,总有各种情形突发阻断。十几日过去后,诸夫人拖熬不住,经一个彻夜商议过后,认为解铃还须系铃人,是三夫人出面打开结儿的时候了。
第二日,扶襄再来邀夫人们出游,二,四,五,六四位夫人皆道水土不服身体不适,惟有本土出生的三夫人欣然从约。
一路上,长庆公主一直面含柔笑,语声温馨,但当车帘掀开,红墙碧瓦的殿阁景致进入眼际,立时变了脸色。
“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王宫啊。”扶襄跳下车去,回眸浅笑,“公主不会连自己长大的地方也不记得了罢?”
长庆公主向后缩身:“你为何带我来此?”
“故地重游还需要理由么?”
“你明知道……”
“知道什么?”
“扶襄……不,扶姑娘,既然随大家来到此处,便代表我愿意向你低头,是叩首赔罪,还是自刑加身,只要扶姑娘发话,我都可承受。但是……”
“但是你受不了心中愧疚的折磨?太后被长庆公主气得吐血,落下了心疾,最后因此而殁……如果长庆公主为此抱憾终生,我反觉得尚有一丝温情。扶襄不明白的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公主肯在扶襄面前如此低下头来?”
长庆公主面色窒白,道:“为了左丘家,为了无俦。”
“怎么说?”
“无俦每日操劳国事直至深夜,每日睡不过两个时辰,甚而通宵达旦彻底不眠,如今他年轻体壮尚能勉强支撑,但长此以往,身子必生恶疾。长老们劝过,长辈们劝过,他面上应允得好,却依旧如故。六爷道除了你,世上再无第二个人能劝得动他。”
“未必罢?”扶襄不以为然,“难道公主也这样认为?”
“那件事之前,无俦对我这个三婶向来尊重……那件事之后,先是撤了我打理左丘内务的职权,而后我开始被母后的鬼魂所困……”
她苦笑不得:“你以为那次闹鬼是左丘无俦做的?不瞒公主……”
“每当母后的鬼魂出现,就算心底明白那可能是假的,到最后却都要认为是真的,每每被骇得魂飞魄散,就这般迅速老了下去。”
每当?每每?她闪神。
“不久前,我才晓得过去的几年里,我所服的药内都加了易使人产生幻觉的药材,是无俦亲自拟定的药方,言心病还需心药医,歹毒之心更需以毒攻毒。”
这么说,她所以为的长庆公主借闹鬼自唱苦肉计博取同情的战略,实则是另有文章,方将一位莫河城第一美人折磨得苍老如斯?
“公主当年拼了力想使左丘无俦迎娶的阙国二公主,如今就关在那边的冷宫里。穰常夕攻下莫河城时,特安排了十几个侍卫留下看守,加强禁锢,是要其妹永远不见天日,以赎对父王犯下的罪过。”
“我犯下的罪过,要如何来赎?请扶姑娘发落。”
她眸笑盈盈:“彼时你那般用尽心思,是为了左丘家;今时在扶襄面前低下高傲的头,也是为了左丘家。为了左丘家,公主可以奉献所有,包括尊严,可对?”
“对。”
“难怪你会欣赏阙国的二公主,她为了追寻所爱的男人,也是可以豁出一切的。”
“无俦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值得女人无怨无悔的追随。”
“是么?”扶襄冁然,“我们回府罢。”
扶宅内,左丘家诸位夫人望眼欲穿,终于盼得二人回 来。
当着诸位夫人的面,扶襄向长庆公主道:“公主一席话,令扶襄茅塞顿开,扶襄今后愿按公主的教诲行事。”
后者微讶,却掩不住喜色:“如此便是左丘家之幸,无俦之幸。”
“各位夫人。”扶襄向诸夫人行礼,“夫人们是长辈,肯为扶襄千里奔波,扶襄不胜惶恐,但这毕竟事关两处地域未来的联姻,无论如何,扶襄都须与当事人提前一晤。”
诸夫人意领神会:“当然,无俦怎么也要亲自求亲才是。”
仅仅过了一个月,左丘家的三度求亲使左丘无俦本尊到临。

莫河城内绿意犹满枝头,街巷遍开金菊,已渐呈太平景象。左丘无俦闲马行过,对这秀润舒适的莫河城心生爱意,对扶襄道:“就将这莫河城定为副都罢,将来我们一年内一半的时光可在此度过。”
扶襄淡笑不语,直到将人迎进扶宅客厅,方道:“你可知我们二人几乎做了兄妹?”
“……没头没脑的说什么?”
“嵇辰可曾告诉过我的身世?”
“你是想让我放过叶国么?就在十几日前,那位前叶国的王后将太上王与叶王救走,其行踪已大致掌握,不过你无须忧心,我并没打算杀了他们父子。”
“令堂出走,是因为令尊迷上了一位绝代美人,无论如何也将这位美人娶为侧室,可对?”
左丘无俦攒眉:“提这段陈年往事做什么?”
“这位美人是我的娘亲。”
噗——
左丘无俦华丽喷茶。
“你家中的几位长辈应该说过,令尊与那位美人生过一女。”
男人目瞪如铃。
她掩笑:“这下该我说无须忧心,我们并无血缘。”
“怎么回事?”
“那位美人在与你父亲相遇前即已有了两三月的身孕,她是那时的叶王既现叶王的祖父精心培养的细作,而她怀的那个孩子该被现叶王叫一声‘姑姑’。令堂因她与令尊反目,离家出走,后暗中返回左丘家,想做什么如今不好猜度,但她最后只爆走了新生的婴儿。那位美人发觉后拼命追赶令堂,为保住孩儿的性命,将自己的身份来历及孩儿的真正身世道出。令堂为此前往叶国,潜进深宫,将婴儿与那位叶王滴血验亲,甚至长留元兴城,直到渐渐张开的婴儿与叶王的少年太子五官酷似,方将婴儿交与义兄抚养,放下了那段孽账。”
“少年太子……现今的叶国太上王?”
“是他。”
“我父亲因为你的母亲失去我的母亲?而我的母亲将你夺去,原本是打算杀掉的,听了你母亲的话后改为收养……族中志上说,父亲的那位妾室因爱女夭折伤心过度而亡,另一种意义,是我的母亲害死了你的母亲?”
“她说出我的身世,便是为了保我不死,作为一个细作,该有办法得到我是否在世的信息。而且,你的母亲在那之后也并没有完全离开左丘家,中间几度往返,直到你十二岁方真正的一去不回。”
“那也是我第一次走上沙场的年纪。”
“不管是无俦,还是我,都曾被母亲爱过的。”
左丘无俦握她柔荑:“幸好,母亲将你偷了出去。”
“什么话!”扶襄笑嗔,“难道我合该就要从小无父无母?”
“不,是和该与我千丝万缕,缠绕一生。”
“可是,我们都将最真的爱情给了别人。”最纯真的岁月,最率真的萌动,最真挚的爱意,他们各自遇上了别人。及待过了那段时光,再去爱时,便永远无法再如那时的纯美无尘。多了算计,多了权衡,多了评估,多了试探。
“我无法否认。为了边瑶,我甚至曾想过抛开家族。如果父亲没有阻挡,而边瑶不是细作,我或许当真离开了左丘家,只不过少年轻狂,无以谋生,到头来不是在挣扎困顿里将感情磨损耗尽,就是捱不住低头讨生活的辛苦抛弃边瑶回到家中。那时的情,纯真有余,深刻不足。”
“真……而不深么?我不晓得我对嵇释是否也是如此……”扶襄品味少许,瞳底熠熠生光,“但我知道,你确实是我今生最深爱的人。”
迎着她晶莹的眸,他大掌捧起她柔颊:“瞳儿将我的话抢了去,军法处置。”
“这样……”她笑靥动人,取出一张图纸,“我以这辆改良过的云车作为赔礼,此车坚固无比,且可多出同时发攻城的炮石,有它在手,可减少兵士伤亡,提升军中战力,请元帅饶命。”
“不行。”他方唇落下,索住她娇柔,注入万斛柔情……
原本,事至此,这对男女已是前嫌尽释,两情相悦,情生意动,水到渠成……总之,从此展开幸福人生。但……
初冬时节,新生未久的曦国本朝首位皇后。
鸾驾将至,风昌城外贵丽满目,左丘家族的诸位夫人率朝中所有命妇披裹隆重端雅的朝服,立在初冬寒冷的空气中,列队出迎,躬逢其盛。
“来了。”二夫人遥见车辇驶来,回头向旁边人道:“三弟妹,等下你和我一左一右搀扶皇后娘娘改登轿辇。虽然皇后说过礼仪从简,但这从车到轿铺设在脚底的金丝缎万不能省。”
长庆公主一笑:“二嫂不必担心,这金丝缎是我以自己的月例添置,早早准备妥当了。”
“这就对了,这才是雍容大度的王室风范……”
话说间,车辇至眼前,左丘府两位辈分最高的夫人迈着款款细步,从容走到车前,待扶鸾驾。
随喜官一声高唱,凤凰盘绕雕花繁复的车门纹丝未动。
喜官再声高唱:“恭迎皇后娘娘换乘轿辇!”
毫无回应。
“别是这随嫁的喜娘睡着了罢?”有人窃窃耳语。
二夫人听得有理,恭声道:“皇后娘娘,恰逢吉时,臣妾斗胆扶皇后娘娘足踏锦绣,尊享荣华。”
她与长庆公主齐开车门——
车内空空如也。
矗于泰兴宫正门前,披挂玄黑镶红云纹的大婚喜服,等待自己的皇后的左丘无俦闻讯,跨上玄风迎驰,于半途与车辇遭逢。他冲进车中,一气的疯狂掀翻,打绣了鸳鸯的被底寻出一纸印了龙凤呈祥图样的喜笺,上书:扶襄受公主开示,远离宫廷是非地,不做帝王枕边人。
左丘无俦脸上不见喜怒,只将喜笺甩给长庆公主。
后者看罢,面如土色:“这……这……臣妾几曾说过这样的话,臣妾……”
二夫人扫见了笺上字,沐浴了半日冷风的辛酸,还有这空等一回的懊丧,一股脑发作了出来:“我说那日皇后说什么茅塞顿开,敢情三弟妹是做这样的点拨了么?你是公主不假,咱们也从来都敬着你公主的尊贵,但也不能总是站在顶上低眼看人,你不累,咱们跟着累!”
左丘无俦字落如金:“褫去三夫人所有封诰,即日遣回启夏城,永生不得进京。”
三夫人失魂落魄地被搀了下去,前来观礼的某人挥退四位美婢,悄声蹭了过去,道:“貌似,在下猜得到我……你家皇后的去处。”
“不必你多事,我自然晓得,也必将她捉回!”左丘无俦虚空一握,五指交拢,切齿道。
莫河城通往另一个与风昌城背道而驰的官道上,扶襄,扶宁,扶粤三人并马慢驰,志得意满,神采飞扬。
“莫河城丢给阿岩可以么?”扶粤问。
“阿岩若只是武功高强,又岂能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扶门竹使?”扶襄答。
“虽说如此,可假使左丘无俦一怒之下攻打莫河城,阿岩岂不劳累?”扶宁忧。
“我送给左丘无俦的云车图中,有阿岩才能发觉的短处。用在别处是事半功倍,但若用上莫河城,嘻,一试便知。”扶襄笑若春花。
“那我们去哪里玩?”扶粤情绪高涨。
“去找师父!”扶襄举臂。
“几时回来?”扶宁盎然。
“一年半载都好。”
“左丘无俦到时逮人怎么办?”
“到时再说……”
有慧淑女名扶襄,华盖空置兮冷牙床。清风起兮云飞扬,凤兮凤兮觅其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