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应答。凌水烟仰赖丈夫可以出言援声,而后者,垂眸未语。
“这个人,以前曾有很多事不讨我的欢喜,所以,我不要他,躲避他。那时,我也不是不幸福。幸福由来便不是别人能给的,自己心中的温暖,自己认定的快乐,也只有自己晓得。幸福,也由来不是旁观者给下的定义,我的幸福,只有我自己的体认才做得数。”忘愁转身,“太君奶奶,您曾受情伤,又半世受寡,您幸福么?”
太君悠然一笑,“我掌握住了自己的人生,一世未攀附在任何人身上存活;坚持了自己的秉念,未苟同于世间弊俗。我能爱人,也为人所爱,半世受寡,心境却不曾荒漠。我自然幸福。”她确信了眼前的人儿,是“她”无疑。她与阎观弼的过往,也只有对“她”说过。这个小丫头,若非有前生二十多年的记忆,又如何能领悟得这些?
“也即是说,如果太君奶奶当时苟同了尘世弊俗,为人做妾,纵算表面上金堆玉砌风光无限,自己的心不安宁不认同,也不会幸福,对不对?”
“对。”太君含笑颔首。
“自己的幸福,只有自己认得。太君奶奶的幸福是独立自主的人生,而忘愁的幸福,”她收眸,回到面前这张脸上,虽精心调养,那凤目的眼角,也由岁月写下了过往,但却使得原本俊美的皮相上,恁添了动人沧桑,她喜欢。“是可以和我认定的男人相守白头。”
阎觐再也按奈不住,胸臆激涌,张臂将娇人儿紧紧拥住,且在众目睦睦下,噙住了一对早惹得他心渴的桃花嫩唇。
“放开,放开我的女儿,你这人,好不要脸,她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君忘忘!”凌水烟扑上来,欲将那拥成一人的两人分开。
明清妍、明清月姐妹有志一同,竟齐拦住了她。那边,也许是老夫少妻,但相拥的画面,却美得令人心颤。忘儿不也说了,幸福由来只有自己认得,只要幸福,还求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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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儿,你当真认为,他是你的幸福?当真确定,他能给你你要的?”明清寒沉声道。望着适才尚在自己胸前撒娇的小女儿,此刻在如小鸟依人偎在那人身怀,气闷气忿且气躁。
忘愁甜甜一笑,“忘愁可以肯定,和他在一起,是忘愁当下所认同的幸福。”
“忘儿,你这个糊涂丫头,你懂得什么?你快给为娘过来,不然为娘不认你这个女儿!”凌水烟满脸珠泪滚滚,无奈被两位小姑掣肘。
明清寒情绪未受妻子干扰,一迳问道:“阎觐,你说你等了忘儿十五年,你敢说,这十五年里,你没有过半个女人么?”那十五年,是一个男人最壮盛的岁月,怎可能为一个不知结果的未来守身如玉?况乎是阎觐这样一个人。
阎觐板声道:“在下很忙,没有时间容思太多。”
“忙?忙些什么?”明清寒咄咄不肯放过,哼,这男人占了他多年上风,可有想过有一日会任他数落?
阎觐锁唇未答。小人儿已嘻唇笑道:“忙着保养脸皮,忙着调养身体,忙着矫正以往的不良积习,忙着早睡早起,对不对?”
阎觐放在她纤腰上的手掌纳紧,却奈她不得。
“是这样么?”明老太君忍笑,观察着阎大堡主颜容,“的确如此,若非是精心,怎会将一张脸保持成三十岁的模样?不过,纵是如此,你和这我孙女儿走在一起,也像个长辈罢?”
“卟~~”明家姐妹都以失笑捧场。
“唉,太君奶奶,你莫逗他啦。”忘愁翘脚,一双小手捧起阎觐脸庞,端详道,“还好还好,不是太老,忘愁喜欢用小火煨东西吃,正好拿他试试。”
“忘忘!”这小东西经过十五年历练,已经成了魔精,阎觐倏感自己将来的光景,可以预期。
明清寒窥得他眉目间的无奈,气闷当即消了一半,咳一声道:“阎觐,你当真要娶‘我的’忘儿?”
“我的确要娶回‘我的’忘忘。”阎觐道。
嚣张啊。“那好,叫声‘岳父’来听听。”
呃?满室讶气声起,纵连明老太君,也未料到孙儿这关过得如此轻易。
“怎么?不想叫么?想来,你也认为你配不上我的忘儿,要知趣地退了?”
“爹爹!”忘愁一声欢叫,扑入了父亲张开的怀抱,小脸又拱又蹭又磨,“爹爹,你真好,真好,忘愁喜欢爹爹!”
“你……应了?”阎觐最难置信。
“你下面的话不够中听,我照样不应。”明清寒挑眉以对。
“下面的话?”
“傻瓜,见礼啦。”忘忘在父亲臂弯内冒出小脸,提醒这精明了一世却糊涂当下的人。
“咳、咳、咳,”看戏了多时的上官自若总发挥了媒人本色,“阎堡主,你该见过你的岳父大人。”
岳父?阎觐凤眸半眯,和抱着他心爱小女人的男人四瞳相对,“你许我娶忘忘?”
“莫再废话,做你该做的。”明清寒倏然发现,这个结果也许不错,今后,这厮但有不逊,他大人只肖将女儿接回家来住个十天半月,管保某人乖乖前来提耳受聆。想那明亮无限的日子,嗯……过瘾。
“……”阎觐暗里咬牙,前行两步,垂下首去,“在下拜见——”
“不,不行!相公,不行啊,他的儿子比忘愁还要年长,这传出去,是个笑话,是个笑话啊!”凌水烟忽似疯了,冲出两个小姑的圈围,抓扯住丈夫衣襟,“相公,你欠的情债,莫拿我女儿来还,忘愁是我的女儿,不是你的旧情人转世,我不许,我不应!……”
凌大小姐何曾如此失态?
明清妍、明清月姐妹搀住了昏晕过去的嫂子。心里叹道,忘儿的话的确有理,外面看上去郎才女貌风光体面的婚姻,少了当事者的认同,的确也只是外人看到的表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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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午,镜子再传一章节,也好开开心心地去写番外喽.
[第四卷:第十六章(下)]
春日明媚好风光,女儿出嫁忙。
明家小小姐,今日出阁。
明老太君爱孙心切,允婚的条件之一,即是曾孙须在娘家完成婚仪,再归北去。阎觐自当求之不得,成了婚,他名正言顺,可以理直气壮的拥有小人儿,何乐不为?
在明园许久不曾如此喜艳热闹过的喧嚣中,明清寒将女儿的小手交到了另一个男人手上。
拜见高堂的唱和中,明夫人凌水烟座位空悬。明家人都道:明夫人玉体欠安,闭门休养。而宾客中人传,实是因为这位娶了杨柳城所有年轻世家公子心头之梦的幸运者,年纪竟与明父相若,明夫人难受其堪,闭门拒礼。
有难咽心头气的世家公子找着了明定瑜,尚未求证风闻,先教明少公子的脸给吓个不行,“定瑜兄,你这脸上的伤……”
“被狗咬的。”明定瑜说得恨恨,语气表情却是轻描淡写。
“那,定瑜兄,听说贵妹婿是个……”
尚待拿捏措词,明定瑜已道:“是个比我父亲还要长几岁的糟老头,如何?”
“啊,当真?”
“当真。”明定瑜失了耐心,“我还有事需忙,告辞。”
“喂,定瑜兄,这如何使得?令妹国色天香,当寻一个……”
“寻一个什么?你这样的么?”明定瑜上下扫过这人弱不禁风的身板,“你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能做什么?怕是歹人来了,你还需我妹子挡在你面前代你受难!”
“话不是这么说,定瑜兄,所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明定瑜发出鼻音,掀步疾去:该庆幸妹子不是俗人,否则找一个这样的软货,也实在不足为取。不过……那混蛋在哪里?!
“喂,混帐,找我么?”阎如笑的脸自他头顶的树上探下,上面也有着不输他的精彩。
“混蛋,找个地方,再打过!”
“走就走,怕你啊!”
“不怕你不走!”
“混帐先走!”
“混蛋别想溜!”
两个少年,纠打着,在这大喜之日,失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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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女儿要走了。”忘愁红妆喜裹,退了众人,一人来到母亲门前。如她所料,不见回音。叹一口气,“娘,这里没有旁人,忘愁有几句话要和你说。”
顿了顿,“你前世欠下了我的一笔债,你该记得罢?”
门内“砰”地作响,似是有人惊状之下,将什么东西不慎给撞翻了。
“你伙同他人,设计过我。那对于一个女子来讲,是什么样的污辱,你不会不晓得。自我会语时,你这一声‘娘’我便喊得并不情愿,是以,和你并不亲近。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名中有个‘忘’字,而我,偏偏不时在你前以‘忘儿’自诩。你若细想,我是自十岁才和你有了寻常母女间的厮磨,自称亦改成了‘忘愁’,那是因为,十岁生日的那晚,梦中有人责我,道,身体发肤既受于人,就该尽人子本色。”
门内,哭声压咽。
“娘。”这一声,道尽过往恩怨尽消,“今世既作母女,这缘份便当珍惜。今日,女儿违拗你的意愿出嫁,就当是那笔债的消亡。”
“忘愁!”门内,有人哭抑,“你是我的骨肉,是我的儿,连你的容貌也是像了我,你怎能如何待你的母亲?”
“承袭于你的血肉,我不会忘。但我未喝孟婆汤,我的灵魂,自我降世始,便是二十几岁的高龄,恨你怨你,也是人之常情罢?不过忘愁十岁时,已接受了你是我的母亲,今世我会永远尊你为母,也望你能永远当我是你的忘愁。”跪下,三个叩首谢骨血赐予之情。“至于容貌……这张脸,曾跟随了我五世。”
“啊——”门内,悲声哭号。
“忘愁再次拜别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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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儿。”明清寒的身影自柳荫里闪出。
忘愁回眸,父亲的表情告诉她,适才她在母亲门前的话,俱入了他的耳。“爹。”
“这一世,你会喝孟婆汤么?”
“会。”
“为何?”
“上一世,我不喝,是……”她不能透露太多罢?“实则,灵魂载负着前世的期待,并不轻松,来世,我寿终正寝,过得必须是全新的人生,我不会再拿过往的一切使她受累。”
“忘儿,忘儿,忘掉的人,会更快乐,对么?”
“是,所以爹,你也忘掉罢,不管是今生的果,还是前世的因,俱忘了罢。”
“……我会试试看。”
“爹,女儿也在此拜别爹爹。”伏下身,又是三个叩首。
明清寒遥望那娇小身影姗姗远去,终感到,所有过往,当真该去了。
[第四卷:番外之上官自若]
“你今世的阳寿,原本还余数十年。但是因了他逆天而行,使你阳寿折损,如今的你……仅有不到半年的寿命了。”
“……我死后,他呢?笑儿呢?他们会活得很好罢?”
“通天镜,可虚拟人之后世。你亡后,他一心行恶,造下的血水可比忘川之河。而笑儿,生长在如斯父亲身旁……”
“既这样,我便不要死。你说那阴间的鬼差不敢有人索人的魂,他阳寿绵长是不是?我便时时呆在他身旁,他们,是不是连我的魂也不敢动了?”
“……但如此逆天而行,你会长年病恹,累弱床榻,而他则游走在善与恶的边缘,只要一个不慎你被索去了魂,他的恶在长年积压之下的暴发,只会更盛,届时,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何样的情形。”
“那我该如何做呢?你既然对我说了这些,是上官哥哥心头早已有了打算,对不对?”
“我与阎王达成协议,以你的安心离世,和他的安心等待,交换你们十五年后几十年岁月不离不弃的相守。”
“真的能交换么?真的有几十年的相守?”
“上官哥哥不会骗你。”
“十五年后,当真可以?”
“十五年后你的及笄日,我会带他去接你。”
“你说过的话,你要记得哦,不然,我会拿痒痒粉给你当作三餐来用,还会以心幻散使你自己剥了自己的皮做成皮衣……”
……
老天,我一个翻身,迅即又稳住了下滑的身躯。看清了四周情势,我在树上,睡了过去,而且,梦回若干年前……好一个不令人喜欢的梦呢。
“上官哥哥,你在哪里?”
天,又来了。这世间,掰指算算,有谁比在下命苦?忙活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说,竟还要在此受尽欺磨,啊呀呀……
“上官哥哥,我知道你在上面,滚下来,我有话说。”
树下,小人儿……呸呸呸,这是那家伙恶心叭啦不嫌肉麻的昵称,我跟着起哄什么?更正,那家伙的小妻子,正仰着小脸,以一双大眼瞪我。
我气不打一处冒来:前世欠你的,我也该还清了罢?“你——你……做什么?”气恼啊气恼,为何这气壮了半截,就径自给消了?
“我还没有想出法子,你帮我。”
凭什么?“你是他的心肝宝贝,你都没有法子,我又从哪里想?”
“上官哥哥,你该不会以为我找你,是因为你玉树临风卓尔潇洒风采绝代人见人爱罢?”
不是么?“……”
“你完了。”小东西竟是叹息摇头,好似我已经病入膏肓,“事由你起,当然由你解决,要不然,我找你做什么?难怪你都年纪一大把了还讨不着老婆,你对自己的评估严重失准呢。”
喂——!“明忘愁,还是君忘忘,我警告你,若不是因为有玉树临风卓尔潇洒风采绝代人见人爱的我……”好喘,这丫头一口气下来怎是面不更色?难道,真是因为年纪大了……呸呸呸,“你和你那个糟老头相公如何相守?还镇日不怕别人长针眼的表演恩爱的恶心戏码?”
“说到这里了,上官哥哥,你不会忘了忘忘走前说过的话罢?”
“……哪一句?”这丫头,不会想起来了罢?
“你说,你会在我及笄日即携他来寻我……”
明明名字中“忘”字不绝,记性那么好做什么?很好,要算是不是?当下,我便和你一起算个清楚。我一时气血上涌,跳下树来,俯视这忘恩负义的小东西:“说到这里,你怎不想想?没有我当日的苦心周旋,你们会有今日?是我,不怕折损元神,跑回阴界翻你的寿簿;是我,劳动三寸不烂之舌,和当任阎王达成了协议;是我,替你好生照顾你的老头夫君,还在你们婚事遇阻时力挽狂澜……”
小东西,一对眼睛长得好看是不是?这么瞧人做什么?……“我似乎言过其实?”
“知道便好。”小东西撇起小嘴,俨然对我失望至极。
我气啊,气啊……“你真的想不出办法?那家伙当真不买帐?”
“是嘛。”
我不解了。难道是那家伙年久日长,见异思迁的老毛病又犯了?……哈,怎可能?眼前这张小脸比花生娇,比玉生香,要说怕谁见异思迁,是那家伙的担心比较多一点。“……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嘛,既然他十五年来都那样一副德性了,就让他继续保持下去啊……”
“不行!”小东西一对眸儿睁得大大,嗯,依然像是一对猫眼。“那十五年他没有我,自然可以那样。但现下我已经回来了,自然要改变!”
“嗯……那个忘忘,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的脾气比过去要大得多?你有没有发现,你对你的上官哥哥不够尊重?你有没有发现……”
“发现了。”她理所当然地点头,“因为以前的忘忘,十五岁时被人抛弃,十八岁时被人利用,十九岁时还让人给推出去送给别的男人,常言道,恃宠生骄,不管是男人女人,总要有人宠,‘骄’得才有份量是不是?你们男人所谓的骄傲自大,不也都是让环境和女人给宠出来的么?我现在,是江南首富的千金,是北方财阀的妻子,是官帮帮主的嫂子,是阎帮帮主的娘亲,那么多疼着哄着呵着爱着,我不骄,不是太浪费上天对我的厚待了么?”
“……”这小妮子,成精了?!
“所以,上官哥哥,你就心安理得接受我的欺负,我呢,也心安理得的欺负你,这样,大家都皆大欢喜是不是?
“我——”岂有此理!“君忘忘,还是明忘愁,你不要太……”嚣张!
这丫头的眼珠子又在溜转,我脊背冒凉,不祥预感逐渐成形中……
“上官哥哥,方才锦州城知府的千金来访……”
冷哦……“那个花痴来做什么?”
“似乎是托我这个嫂夫人,给自己的小叔做个大媒……”
嫂夫人?小叔?大媒?“你……你说了什么?”
“唉,我家相公那个样子,我实在没有心情支应,就胡乱把上官哥哥的生辰八字身家身价给提供了出去……
我听到来自本人牙根处的磨擦声,“简单!你家相公那副德性,还不是为了保有一张三十岁的嫩脸,谁让你比他小了恁多岁?还不是……”怕你有朝一日喜新厌旧。啐,这样简单的道理,这小丫头也需要我来费心提点,可见离成精还远着呢,啐……
“哦,事不关己,关己则乱呢,我都是太爱我们家相公了,竟没有想到这处,还以为他不够喜欢我,所以,即使娶了我,也没有笑过,唉,我真是爱死我们家相公了……”
冷哦,冷……“所以,那知府千金……”
“小事一桩,下次来,我只须告诉他,你爱的不是女人,她便会知难而退了……”
“……好,你便这样……”什么?“君忘忘!”我恨不能上前掐断那小东西的脖子,“你给我回来!”
谁知,她回来的是一个丑丑的鬼脸。“对不住,奴家现名为明忘愁。”
结果,我又为他人做了一回嫁衣裳。
当晚晚膳后,我闲步在园间游逛,听得那亭内的喁喁私语——
“相公,你知不知道,我最讨厌什么?”
“……什么?”
诚惶诚恐?是怕他那小妻子又玩什么花样出来玩他?活该!
“讨厌那些毛头小子的青涩,所以,以前哥哥领了他那些朋友来,我看也不看。”
“……真的?”
有几分喜悦?啐,这话他竟然相信?弱智。
“我还镇日盼着爹爹脸上多长一条皱纹出来,因为,爹爹每增加一条纹路,我都会想亲爹爹一下。于是,爹爹平日没事,就爱咧着嘴笑,为的,就是让忘儿多亲他。”
“……真的?!”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因为每一回爹爹笑,忘了为了奖励,都会亲的……咦,相公,你在做什么?”
“……你看不出来?”
“你的表情好奇怪喔,牙痛?头痛?还是肚子痛?需要上茅厕么?”
哈哈,我闷笑,抱着笑痛的肚子,去也。
这丫头很快乐,我知道。她先前说过我真正的爱的,是南宫慧,我也记得。究竟我爱的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的我,也很快乐。
身后,是属于情人的世界。
[第四卷:番外之云裳]
天光未明,一盏油灯下,我已然开始了一日的劳作。
在这样忙碌的时日里,我心底很快活。一双手,早已不复过往的柔嫩白皙,我察觉了,但不以为意。想起隔壁的玛姑整日为了保护自己那一身冰肌玉肤巧动心思,想着她最大的愿望是有朝一日能进轩辕家的大宅子里享福,我便摇头。我很想对她说,金银珠宝,锦衣玉食,并不一定是“福”。尽管这是我在“那个地方”时即感认在心的体悟,但我知道,时下的她,听不进耳去。或许,她的运气会好过我呢?
于是,我没有浪费力气。
离开“那个地方”,有多久了?
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多久了呢?我竟然没有很快想出来。
双足在蹬,双手在穿,手底下的北夷锦,北方白山黑水的风景逐渐成了。我笑,我的人生就在这梭的来回中,与过往彻底隔离。
身后,小东西醒来的声响传来,我笑:“乐儿,醒了是不是?”
“娘,乐儿饿。”
我的乐儿,还有两个月,便是三岁了,那么我离开那里,也三载多了?
停了织锦的手,停了蹬机的足,发觉已天光大亮,灭灯,下机,回身,抱起了我最爱的珍宝,自腰间的兜袋里取了一粒糖果给他,“娘织完这匹锦,就给你做吃的,好么?这粒糖,先给你拿来充饥。”
“喔。娘要快快,乐儿饿喔。”
我在这张小嘴上亲了亲,将他安放在软枕搭成的小床上,“娘马上就好。”
“小孩子禁不得饿,你不该总是让他等着。”门被推开了,有个男人的挺拔身影踱了进来。
这个男人,总是不请自来。我心里叹息,又无法正言拒绝。他是我和乐儿的救命恩人,当年,若没有他,我会失了乐儿,那么,我也会随之去了。
“轩辕庄主……”
“不是说过了,你若仍觉得生份,叫我轩辕也可,要是拿我当个朋友,不妨叫我一声‘翰宇’。”他面色不悦,但仍笑着向乐儿伸出了双臂。
“爹爹,嘻……”乐儿前跃,他接住了他。
这个乐儿。我头痛,和他说过几次,这男人不是他的爹爹,可是,每一回他点着小脑袋使我以为他懂得了我所说时,下一次的小嘴总又使我气馁。
“乐儿又重了。”轩辕将乐儿举在半空,如往常一样,赢来他又是害怕又兴奋的尖叫。此下,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和他玩耍这样的把戏,我肩不够阔,身不够壮,纵然再爱儿子,也给不了他这样的欢乐。
“轩辕……坐罢,有苏丽婆婆一早才送来的奶茶,要喝么?”
“也好。”他抱着乐儿在室内唯一的木椅上坐下。自怀里,取出一个油包,打开两层的包裹,几块雪白软糕招来乐儿更大声的欢笑。该是他府里大厨做的罢,街头没有一家店能制出那样的成色。
乐儿贪餍的吃相使我咽回了涌到嗓口的推却,去到一帘之隔的内室倒茶给他。听得他用极轻闲的口吻开始说话:“你的儿子叫乐儿,忘忘的儿子叫笑儿,该说你们是心有灵犀,还是天下母心皆如是?”
我倒茶的手一抖。忘忘,这样的名字,并不是到处可以,他说的,可是那个忘忘?
“怎不说话?你对你以往的姐妹,不关心么?”
我将茶双手递过,“你说的,可是……”
“对,就是你和我提过的君忘忘。不过,显然你对她不够了解,你嘴里的她,单纯可爱,精灵透澈。那样一个女子,玩不出‘瞒天过海’、顺便‘混水摸鱼’、最好是‘假痴不癫’的连环计罢?”
“……”这人在说什么?看眉间似有几分怨气在,谁又能给得了这样的男人气受?忘忘?
“不说话?被你的姐妹给吓着了?”
“忘忘她……”很好。我离开阎堡时,只有她晓得我怀着身孕,那时的她,正当宠,被“那个人”带去牧场。行前,她偷偷将一瓶补身的药丸和一张安胎的方子拿了给我。我想,在“那个地方”,若说曾经有人给过我暖意的话,也只有她了罢,遗憾的是,别人对她的布局,我曾参与其中……“她好么?”
“好,能将三十六计玩得这样自在,怎会不好?”轩辕音嗓的尾音微微上扬。
和他认识够久,了解他每当如此,便是心情不愉的征兆。“你不高兴么?”
“有哪个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人会高兴?”他道。
我好奇,冲口问:“你想偷哪只鸡来着?忘忘?你喜欢她?”而后,掩口不及。这人,是我母子的恩人不假,但也只限于此,我,逾距了。
果然,轩辕双目蓦然抬起望我,他的眸心呈着褐色,像是北夷草原上猛雉的瞳仁,被这样一双眼睛盯着,我心头畏缩,嗫嚅道:“……对不起。”
“对不起?”他最后一字上扬,显示他的心情更加不佳。
我叹气,放大了声量,“对不起,云裳不该逾距。”
他忽地失笑,“我说什么来着么?你这副模样,像是我欺负了你。你既然已能从我的语气里察我的心情,就不能再用点心,察出我心情的起因么?你那个姐妹,将几个自诩不凡的人玩了个高兴,偏偏谁也没办法讨回来,因着她的身边有人鼎力护卫,你猜是谁?”
“阎觐。”我说,这两个字,已不再是我午夜心头的梦魇。
“猜对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巡探,“君忘忘的儿子,叫做笑儿,阎觐拿他当宝贝对待。”
“笑儿,是他们的孩子?”
“不然呢?看阎觐那样子,也容不得那小丫头生别人的孩子罢?”
是洞中方一日,世间已千年么?不过三载,恁多人事已经改变?
“我想,阎觐不是不喜欢子嗣,也不是有多喜欢,喜欢与否,取决于为他生子的人是谁,对罢?”他说着,低下眸去,去看乐儿。
我心头一刺,不是为我,而是为他怀中的我的儿子。“……把乐儿给我。”
“生气了?”他含着笑音。
“没有,把乐儿给我。”我恼他的敏锐。
他依然笑着,端起一旁的茶碗,喂了一口给吃完软糕的乐儿。“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小娃娃。每一回,我兄姊那些娃娃的哭叫,都会惹得我恨不能把他们给丢到外原上,喂了野狼了事。”
我不信。他抱乐儿、喂乐儿、哄乐儿时,耐心较我这个母亲有时都要自愧不如,这样的人,怎可能不喜欢娃娃?
“不过,因为乐儿是你生的,所以,他的哭他的闹他的可爱和不可爱,我都会当宝对待。”
“……”这人,在说什么?
“我已不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用不着转弯客套。云裳,准备准备,五日后,我会来接你。”
“……”接我,去哪里?
“你这里的东西你喜欢的自管带上,衣物首饰不必你管,我会派人送来。”
“……”他,到底……
“还是不说话么?是傻了,还是恼了?”
“你……为什么?”
“你不知道?”
我摇头,心思仍在震撼的云雾里迷绕。
“我喜欢你,这个理由够不够?”
可是……“你不是喜欢忘忘的么?”
“或许,我没有自以为的那么喜欢她。或许,我当时想着接她过来,是为着给你找个亲熟的人做伴。不过,现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五日后,你会是轩辕庄的夫人。”
轩辕庄的夫人?“会有几个?”
“嗯?”
“轩辕庄,会有几位夫人?”我心仍是乱的,但脑里的清醒犹存。过往所经历过的,我不会重蹈覆辙。我的人生,一次痴傻足矣,我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哪怕是我自己来糟蹋。
“你当我是阎觐么?不过,我也不怕告诉你,你的确不是元配。我今年三十岁,十八岁那年,娶了第一任妻子,三年后,她因心疾发作过世。此后两年,我第二位夫人进门,不久,也因病逝了。你是续弦,而且不是第一位续弦,计较么?而且,虽然大夫一再确证我两位夫人都是因为先天的残疾过世,但仍有我命硬克妻的说法在流传,你怕么?”
我闭眸,抑住声音的泣抖:“在遇你之前,我先后爱上过两个男人,你计较么?我曾经做过别人两年的妾室,还有一个孩子做为那段历史的力证,你怕么?”
他大笑,忽上前带着乐儿将我抱住,“如此,我们不是绝配么?”
绝配么?我可以拥有恁般出色的男人么?“隔壁的玛姑,你可曾见过?”
“……和我有关系么?”
“她长得极美,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她的梦想,就是进到你的庄园里,哪怕是做你的妾室。”
“这个草原上,有这样梦想的姑娘,不会只有她一个。”
我突然气了,推开他,“你很得意么?”
他依然讨厌的笑,将乐儿递到我怀里,又耍赖地拥住了我,“听着,每年各草原上的部落,为了讨好轩辕家,总有数不清的美女送到我兄弟三人的帐里。我的哥哥们,会把她们交给自己的夫人发落,或为婢,或给些银钱放还家去,从不过问。我没有夫人,则是姐姐们给做了安排。以后,这成了你的工作。
“我……”我该说什么?
“但是,我也不是全无条件的。既然做了我的妻子,限你五日里,将这双手给保养回去。我轩辕翰宇被传克妻已经是冤枉了,可不能再因你,再落下虐妻的名声。”
我该哭的,泪也蕴在眶里,但终没有落下,教喜悦的笑意给抹了去。“……我有那么好么?值得你这样的对待?”
“你的好与不好,都值得我更好的对待。”
这个男人的甜言蜜语,绝不会使他跻身情圣之列,但要打动我这个已不敢再爱的人,已然足够。
三年前,走出困囿多年的那方世界时,我便料到,前景必多困扎。而我,也的确差一毫便死在那困扎里。但若没有走出,怕在那困扎来临前,我心较身之前已然死去。所以,纵是在草原上迷失了路径,教饥饿恐惧吞噬了意识的那一刻,我也从未怀疑,自己从“那个地方”踏出的脚步是否迈错。
轩辕翰宇啊,这只草原上的雄雉,自他的脸出现在我清醒后睁开的眼内时,便有梦酝酿在心底。也以为,那梦将永远是梦,会伴我终生到死。可是,梦也有成真的一日,梦里的他,走出来,带我和我的乐儿,以婚姻为名,以幸福为实,搭建了属于我们的堡邸。
不管等在前面的人生最终会是如何,我必将让自己幸福。
我这双手,织得了北夷的白山黑水,也必能织得出我人生的风景,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