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下去,防线迟早会被承军撞开,非得从偃月门调兵来顶不可,但这样一来,正前沿就暴露在对岸承军主力面前。

这时,左面甘泉河忽起大火,绵延几里,冲天的火光把本来已暗下的天色照得如同白昼。

“无忧他们已经点着火了。”

天亮之前,河面就被南军用杨恪前两日从宁远运来的火油连浇数里,以冰雪微覆作伪装,目的就是以火破冰,即使冰面不能尽数融化,也绝对承受不了数万之众,这样一来,与营地成夹攻之势,断了承军后路,但这一计的前提是南军必须守住下弦门外营,所以现在的形势,是始料未及的严重。

承军此时已经觉察到南军的意图,攻势更加凶狠起来,漫天的火光和厮杀声惊得马匹也嘶鸣起来。

沉醉心头突然一亮。

她沉思了片刻,猛地转头:“备两千匹马,把营里的枯柴干草浸了油,马口衔草,马尾束薪,往敌军那边赶!”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都面露喜色,不到半柱香的工夫,两千匹马已经呼啸而去,只见承军本来井然有序的队形顿时被冲乱,马身上的火沾着油星,纷纷点燃了承军将士的军袍,顿时火光一片,哀嚎声四起。

“妙计啊,人能为幻术所惑,马却不会,这个阵破得太漂亮了!”南军众将都不禁赞叹。

远远望去,映着甘泉河上的大火,承军数万人在一片火海中仓皇撤退。

时间太短,河面的冰只烧融了薄薄一层,虽未达到预期的目的,但也逼得承军更快退兵,此时南军营前,只剩部分没来得及逃的承军将士在拚死挣扎。

沉醉知道胜局已定,便收紧缰绳准备掉头回营,却听见燕华叫了一声“陆姐姐小心”,她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推下马来,仓促间她下意识打了个滚,待稳住了身体,却看见燕华倒在几步远的地方,半面脸上都是血。

四十、人生何处觅多情(一)

辛远秋自沉醉帐里出来,便看见杨恪远远地站在那等他。

“伤势如何?”待他走近了,杨恪问道。

“闪避得及时,脸上擦伤了,用上好的药可以平滑伤口,但以后留下一道浅痕是难免的。”

“她如何?”

辛远秋知道他是指沉醉,便答道:“她自然是极为气愤,嚷着要找周重元算帐。”

杨恪皱眉:“她也看出来了?”

“那时候承军死的死,逃的逃,就算有箭来,也及不上射程,单是看燕华脸上的伤口,就知道那箭向是反的。不过,周重元这个举动破绽太多。”

“如果是苦肉计呢?”

辛远秋看着他:“如果燕华真是奸细,为了洗脱嫌疑不顾自己的容貌,这个女子的心真狠。”

杨恪沉默,往前走去。

“你去找周重元?”辛远秋叫住他。

他脚步顿了一下,点了点头,然后离开,脚下的步子更加坚决了些。


沉醉盯着燕华的脸,表情郁闷。

燕华被她看得一笑:“不碍事了,就是一个小伤口而已。”

“可那是脸上啊!”沉醉激动,“早知如此,我宁可自己身上被射个窟窿也不要你替我遭这份罪!”

燕华板脸:“陆姐姐说什么混话,今天若不是你,南军多少条人命就没了,更别说你对我的那份恩情,就算今天我搭上一条命,我也不怨,更别说这脸上的小伤!”

沉醉愣住,看着她一时间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可心头那股气焰却更甚,于是编了个借口出门,一出去便直接朝周重元营帐奔去。


“既然侯爷愿意开诚布公,我也不必再遮掩,”周重元阴沉地看着杨恪,“我也是逼不得已,那个陆沉醉,实在欺人太甚。”

“她行事素来鲁莽,但如今六王已死,以大局为重,还请大人高抬贵手,杨某一定保证您的安全。”

“侯爷是为公还是为私?”

杨恪迎着他半信半疑的目光:“杨某的初衷,一因为她是六王的女儿,二因为她是萧沐的弟子,从始至终,杨某心里只有亡妻一个人,若能轻易动心,又何必独身十年?明人不说暗话,就算来日对待刘大人的千金,杨某可以给她身为侯爷夫人所能拥有的一切,但也只能止于夫妻之礼。”

“此番城府,果然是行大事之人,”周重元有些震动地看着他,口气已经带上些许谄媚:“侯爷的意思,可是允了之前刘大人的联姻之意?”

杨恪回他淡淡一笑:“有何不可?”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重元笑道,“兵部的天下,非侯爷莫属!”

“那就有劳周刘二位大人照应了。”杨恪颔首,眸色越发地深沉。

帐外,是一个仓皇奔离的单薄身影。


沉醉进了帐,只在门口默默站着,似有心事,燕华有些惊讶,笑着问道:“不是说替我拿箫谱么,怎么空手而回啊?”

沉醉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缓缓地走到她面前坐下,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

燕华大惊,握住她冰冷得吓人的双手:“怎么了?”

沉醉觉得心中无限凄苦,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摇头,眼泪抑制不住,疯狂如泉涌。

那些伤人的话语,在她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她一直以为,就算从此再无牵连,他至少是曾经喜欢过自己的,但他却说他没有,从来没有,以往种种心醉情迷的瞬间,只不过因为她是六王的女儿,萧沐的弟子。

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原来当日在酒楼,他是真的要拒绝她,她居然信了他绝不再娶的鬼话,她居然不知廉耻地出关来找他!当她为他饮下毒酒的时候,他心里是怎样想的?当她在那个雪夜追上他表明心意,当她不顾自己的安危出现在宁远时,他又是如何看待她?她那些可笑的情意呵——他从头到尾根本就不稀罕!

这一击太痛太痛,痛得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她以为主动放弃,不再挂念,就可以不必再为情所苦,却发现自己原来如此地幼稚可笑。

过了许久许久,她才抬起头,擦干脸上的泪痕,一双恍惚的黑眸望着燕华,低低地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喜欢过一个人,然后绝望到希望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燕华一愣,隐约明白了她为何如此伤心,她轻叹了口气,落寞地一笑:“如果连喜欢的资格都没有,绝望也会成为一种奢侈。”

沉醉听出了她语气里的痛楚,怔忡地望着她,失了言语。

燕华拉过她并排躺在榻上,轻轻哼起一首歌谣:

“落雨不怕

落雪也不怕

就算寒冷大风雪落下

能够见到他

可以日日见到他

如何大风雪也不怕

我要我要找到他

去到哪里也要找他

有谁有谁见过他

有谁有谁提起他

你若遇着了他

请你告诉他我想他…”

燕华唱完,却看见沉醉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有泪光:“什么歌?很好听。”

燕华摇头:“不知道名字,偶然听到过。”

沉醉微微一笑,坐起身:“闷得慌,陪我去骑马散散心可好?”

四十一、人生何处觅多情(二)

甘泉河上,有一队巡营的士兵,见到二人策马而来,便列队拦住,为首的士兵冲沉醉行了一礼:“天色已晚,战事刚停,郡主这是要去哪?”

“溜达一下,不会离营太远。”

“抱歉郡主,侯爷吩咐过了,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出营——”

沉醉没等他到说完,已扬鞭奔了出去。

燕华跟了她数十里,她才缓缓地停了下来。

燕华以为她是心里烦闷,正准备出言相劝,却见沉醉转头看着她:“你走吧。”

她愕然:“陆姐姐?”

沉醉苦涩地一笑:“你是殷彻的人对不对?我不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但你却是我有生以来第一个闺中好友,所以,我让你走,在杨恪查出你底细之前。”

燕华怔住,过了半晌才问道:“你是如何得知我的身份?”

“你方才唱的那首歌,是我年少时编的,除了我师父以外,我就只在乐安客栈照料殷彻时哼过,连杨恪也不曾听过。”

燕华惨淡一笑:“是我疏忽了。”

“你喜欢他对不对?”沉醉看着她,语气肯定,“喜欢到,能让你甘愿孤身犯险,连容貌被毁也无所谓。”

“岂止?”心事被看穿,她却丝毫不觉得难堪,沉静的眸子望着沉醉,“我甚至愿意深入敌营,只为了替他掳回心爱的人。”

沉醉震惊:“你说什么?”

燕华盯着她,字字坚决:“要我走可以,你也必须和我一起走。”

“不可能!”

“我不想对你动手。”燕华冷下脸。

僵持间自营地传来一阵马蹄声,沉醉脸色一变,“杨恪追来了!”

燕华却在此时执意要带她走,于是两人缠斗起来,沉醉瞥见远处的人影越来越近,心里焦急起来,突然收手,硬生生地接了燕华一掌,燕华一愣,沉醉却趁机在她马上挥了一鞭,她立刻被马带出了几丈远,等她再想回头,却看见杨恪已赶到,于是只好无奈离去。

沉醉望了下身后,却策马往另一个方向奔去。

暗夜里,只见两个人影一前一后地沿着甘泉河疾驰,沉醉听见他愤怒的呼喊,却置若罔闻,风声在她耳边掠过,这一刻,她居然希望永远这么奔驰下去,逃离下去。

身后的马蹄声已近在咫尺,她的身体忽然被凌空抓起,落入一个坚实的怀抱,他抱着她在地上滚了几圈,她的意识还未恢复,他惊怒的喝斥已在耳边响起:

“你敢逃?你居然敢逃?”

沉醉扭头避开他气愤的目光,不发一言。

下颚被他捏紧,他逼着她迎上他的视线,语气里是不容错辩的强硬:“我要你的解释!”

“你已经看见了,还要我解释什么?”她嗤笑。

黑眸里的怒气更甚:“燕华呢?周重元说她是殷彻的人。”

“走了。”

“你知道她的身份?你放她走了——”他全身的线条倏地绷紧,“你要跟她一起走?”

沉醉怔住,旋即轻轻地笑起来:“这都被你猜到了?我是要跟她一起走,你知道吗?”她看着他铁青的脸色,心中居然有一丝报复的快意,“她来,就是因为殷彻要我。”

她的话瞬间激怒了他,他蓦地俯首攫住她的唇,近似疯狂地吻她,粗暴的动作甚至弄伤了她的唇瓣。

衣帛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里响起,她惊醒过来,拼命地挣扎,踢打他:“你疯了!放开我!”

“我是疯了!”他忿怒的手劲几乎箍断她纤细的手腕,黑眸里染上的令人骇然的红雾。

他受够了,受够了这样互相折磨的日子,受够了她的冷眼相向,更无法忍受她要离开的事实!

“你别碰我!我讨厌你碰我!”他压下的身体让她尖声嘶喊,她不要这样不堪的对待。

“不能碰?”他冷笑,眼神因为她的抗拒而更加阴沉,“你之前在我床上从来没有这么说过,还是——你只是不想让我碰?”

恶劣的话语让她脸色霎那苍白,她扬手想打他耳光,却被他狠狠地制住,绝望中她狂乱地激怒他:“我宁可让别人碰,也不屑让你碰!”

他的理智在那一刻灰飞烟灭,她睁大眼惊恐地看着他愤怒的动作:“我会恨你!”

“那就恨吧!”他凄然一笑,决绝的宣示下,他悍然挺身。

他的蛮横与她的挣扎,让一切成了折磨。

他看着她震惊伤痛的眼眸,却不打算放过她,他心里的那把火,已经烧到他无法呼吸。

如果恨可以让她记住他,那么他宁可她恨。

她渐渐地放弃了挣扎,眼泪从脸颊无声无息地滑落。他残酷冷硬的容颜,在她眼里已淡化成一个模糊的影子,再也看不清,她的视线落在他身后那片远远的天空。

深蓝的夜空,星月一如当初那么灿烂。那时,是谁,为她点亮了满天璀璨的烟花?

——我怎么舍得欺负你。

曾经抱着她温暖许诺的那个人,正深深地伤害着她。

有冰凉的东西落在脸上,她看见漫天的雪花,静静飘落。

柔软的雪,纯白的雪,可否覆盖所有的过往?甜蜜、伤痛、眼泪、欢笑,她都愿意埋葬,所有的感觉全都死掉,她才不会害怕他此刻的残忍。

雪在她脸上融了,如泪般冰冷。

这场雪,竟似那年的被风吹落的桃花。

四十二、此恨绵绵无绝期(一)

已是二月。

西北依旧是纷扬不绝的雪,此时的江南,已是杏花寒,雨如烟。

那一夜他将她送回营,便不再回头,恍惚间她看见他脸上仍是未褪的怒气,她阖目凄然一笑,这世上谁恨着她,她又恨着谁。

事到如今,不如不见,不如相绝。

营帐外的守军多了两倍,将她重重困住。其实她根本就是足不出户,然后一点地消瘦,越发沉默。

直到某个清晨醒来,桌上摆了一个小巧的酒坛。

杏花酿。

闻着记忆里的香气,她怔忡地看着信上那几个熟悉的字迹,泪如雨下。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

——师父,你也猜到我倦了,痛了?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夜泊秦淮,师父轻轻念了一句,她便被那清幽的香气扰得无法入眠,隔日却又因为马嵬坡下那随杏花雨乘风而去的芳魂泪湿襟衫。

师父只是淡淡地:“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跟了他这么多年,若能学上他一分淡定,也不至于如今遍体鳞伤。

执壶自斟,一杯入喉。酒不曾温,凉沁心扉,却化作滚烫的泪。

本不擅饮,只盼一醉,能忘记这十年的爱与惑。


承军始终自上次一败后,始终按兵不动,而南军粮草却渐渐吃紧。

二月初八,南昭八万大军进军甘泉河北岸。

望着不远处承军早已布下的森严阵营,杨恪回头:“跟紧我。”

沉醉没有作声,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便转开视线,脸上矜冷的表情又深了几分。

他面色一沉,没有再说什么。

承军虽不用十将幡旗图禽,五色五行,但确是以太白阵置铺。

南军由死门引入,进伤门转惊门,由惊门入景门,景门绕杜门,再至开、休、最后抵生门。

这一路峰回路转,险象环生,存亡悬于一线,虽是破阵之途,却也是一条血路。

“生门!”最后那一刻,有人抑制不住大喊。

空旷的野地,白茫茫一片。

来不及欢呼,周围银光一片,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杨恪握剑的掌心蓦地泛潮。

征战多年的感觉告诉他,那铺天盖地而来的,是杀气,而他们正陷入重重包围。

转眼间,血腥的厮杀已经展开,这边,决意拚死一战,那边,是新仇旧恨杀红了眼,剑起,刀落,温热的血液扑上每一张霜雪凝冻的容颜,震天的呼喊回荡成凄绝的哀歌。

“南军听令,原路返回!”清亮的声音猛然响起,杨恪惊诧地回头,看向不远处的沉醉。

她疯了吗?现在已经陷入重围,还要再返死门?

隔着重重人影,她看着他,双眸格外的清亮。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成了静止的背景,就在那一瞬间,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无数个画面。

初逢临别时她回头那一眼。

中毒昏迷时她拽着他说别走。

被他拒绝时明明哭了却不愿让他看见。

为他的吻而红透了的那一张俏脸。

几乎被风雪吞没的那个小小的身影。

气得摔掉镇纸的她。

趴在他胸口说梦想只有他的她——

他信她。

纵使这世上再没有人值得他相信,他也要信她。


转过身,他厉声将她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军令如山倒。

沉醉看着重新踏入死门的将士,心里微微一宽。

北雁倦极,始终南飞。

千钧一发的时候,她忽然想起那一句话,原来有双关之意。

师父终究是破誓了。

承军识破了他们的意图,开始追截。手中剑花一绕,几个人影在杨恪身旁倒下,他习惯性地转身,却蓦地变了脸色:“你干什么?快过来!”

沉醉看着他,浅浅一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收住缰绳,静待原地,她身后,是如潮水般涌来的承军。

“醉儿!”他暴喝,拼命地往回赶,无奈那些识出他身份的承军,疯了似的攻向他。

他出手顿时狠厉了数倍,周围血雨纷落,分不清是他的,还是敌人的,一圈圈的人在他周围倒下,左手夺过一人手上的钢鞭,他使出了巧劲挥出,缠上了她的腰。

她却一手握紧了缰绳,一手拽住钢鞭,连双手都勒得发白,却还是不放。

“松手!”他惊骇得连声音都嘶哑。

“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就放手。”

“好。”他盯着她,连呼吸都快停止。

“那天,你在酒楼跟我告别,就已知道我是萧沐的弟子?”

“是。”他的心忽然一沉。

“你说的绝不再娶,也是骗我的?”

“醉儿!你知道了什么?”他瞪大眼望着她,忽然浑身冰凉。

“说。”她的声音很轻,却将他震得魂飞魄散。

“是。”他用尽所有的力气,才挤出这一个字。

“即便如此,我还是舍不得杀你,”她笑,居然异常甜美,“所以,我还是杀了自己好了。”

她的手中,多出一柄短剑。

那柄御赐的照影。

削铁如泥。

是他亲手赠予她。

钢鞭脆弱地断裂,她最后的记忆,是他瞬间惨白的表情。


春风尚寒,桃花未艳。年年盼花开,唯这一季再也等不到。

那一只桃叶蝴蝶,我小心藏了十年,已经枯黄。

可我知道它曾经多么美丽。

你要它,因为她。

你丢了它,因为她已不在。

其实,我也是一只桃叶蝴蝶。

为了让你高兴的桃叶蝴蝶。

而你又弄丢了我。

那么,谁来珍藏我?

四十三、此恨绵绵无绝期(二)

黄昏。薄暮游离,烟锁重营。白日里战场上残酷的喧嚣被飘渺的水气掩盖,此刻的沉寂显得格外不真实。

雪地里,一身青色绸衫的男子负手而立,好看的嘴角紧抿。

厚重的帐帘被人掀起,他望向出来的人,没有开口,眼里的询问却不容置疑。

“大夫说,已无大碍,不过要多加调养。”燕华沉静地开口,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殷彻点了点头,目光落在她手中端的那盆血水上,漂亮的黑眸里顿时染上愤然,不顾紧跟着出来的军医惊愕的眼神,径自走进帐内。

忧急的步子在离床不远的地方骤然放缓,他望着那张暌违许久的容颜,缓缓走近,几步远的距离,竟似隔着山水千万重。

修长的手指像怕惊着了梦中人,隔着空气勾画记忆中的眉目。

起笔是秀丽的远山,再一弯是明媚的新月…收笔是柔软的花瓣。

并不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女子,但看着她,总是觉得一切都安宁下来,心里似春雪初融,小溪潺潺。就如曾经的那个黄昏,他生平第一次看一个人的睡颜,贪看到失神。

只是不知道如今的她,可还如当时的无忧无虑。

紧闭的眼睫里,隐隐有泪光闪烁。

昔时横波目,今作流泪泉。

俊颜微微一僵,他盯着她,昂藏的身躯任夜色渐袭,一动未动。


沉醉醒来,看见眼前伫立的人影,心里忽然一震。

那人开口,声音里有些淡淡的嘲讽:“放心,是我。”

帐内的铜灯被点起,浅黄的光晕里,清澈的星眸依旧是倨傲张扬,殷彻望着她,笑容慵懒:“丫头,我说过我们后会有期。”

沉醉看着他:“为什么救我?”

殷彻轻哼一声:“你是真的想死吗?”俯身望住她的眼,他微笑:“你可真狠,选在我们收阵的时候动手,让他想救你也无从去救,眼睁睁地看你凭空消失。”

沉醉撇开眼,低头不作声,他太聪明。

“南军那边,搜寻的人马出来了好几次。”他盯着她有些苍白的脸色,缓缓开口。

她不语,抓起床边自己那身红色的外衫扔给他。

殷彻沉默:“你真的要让他以为你死了?”

“既然已经救了我,何不帮到底。”

微讶的黑眸探询着她的表情:“看来,你变了不少,是因为他么?”

沉醉脸色更加难看:“你很好奇,还是明知故问?”

殷彻表情一滞,抓起她的衣服转身向外面走去,快到门边的时候,她叫住他。

他转身冷冷一笑:“怎么,还是舍不得?”

她递上的,是那管打小从不离身的玉箫。

他接过玉箫,怔愣间居然有些愤怒,他以为自己会高兴,但这样决绝冷静的她,让他陌生,更让他觉得难受。


甘泉河一役,承宛南征未果,元气大伤,南昭虽守住江山万里,亦付出了极大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