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人不安的因素恐怕还是贺前安贺大人。
在酒行以往的例会中。官府偶尔也会派书记官来旁听。但是能劳动知府大人亲自参加,这就有些不同寻常了。回想起宜阳楼开张时的情形,旁人都很容易把他的出现和公孙羽联系在一起——也许这正是公孙羽期待的结果。
这人和官府的关系几时变得如此密切了?最初出现在淮阳城时,他的身份也不过就是顾家的一个主顾罢了。
李明皓这样想着,目光下意识地从顾家兄弟脸上扫过,顾璟霄紧皱着眉头,是否不爽地盯着上座的公孙羽,眼神活像在打量一个不懂事的,众目睽睽之下爬上餐桌的小孩子;坐在他旁边的顾璟萱摆着扇子,衣服老神在在的摸样,顾璟蔚则有些莫名其妙地打量着周围的人,仿佛不明白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也许李明皓的视线在顾璟萱的脸上停留的时间过长,顾璟萱若有所思地扫了他两眼,眼神中除了审视,还带着几分不耐烦的神奇,到也并无怒意。李明皓微微颔首,然后不动声色地从他脸上收回了视线。
看来看去,对眼前的情形最为镇定的人似乎要算李明禧了,或许他并不知道酒行平时的例会到底是什么样子,或许…他通过某些渠道早已洞悉了酒行中发生的事,想到这样的可能,李明皓心中莫名其妙就有些不舒服起来。
哄闹了片刻,炸了锅似的正堂里慢慢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有意无意地都集中在了罗有成的身上,不管怎么说,至少他现在还是会长。
罗有成微垂着头,眼睛浮肿着,眼圈周围黯淡的淤青显得格外明显。
座钟人有开始不耐烦滴嘀嘀咕咕。
首座的另外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流露出几分做作的无奈来。公孙羽站起身来轻轻咳嗽了一声,抬起手向下嘘嘘一压,温省说道:“今日酒行例会,在坐都是酒行同仁,公孙羽靓颜居首,实在惶恐。”
微微停顿了一下,公孙羽的视线在众人脸上轻轻扫过,仿佛那些怀疑或审视的目光对他丝毫不构成影响,“各位同仁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民生经济关于国运,乃是一个地方一等一的大事,贺大人此番前来也是一番关爱之意,大人辛苦了。”
听他这么一说,座中不少人都附和起来,一时间阿谀奉承之词满天飞,对贺前安大人的到来颇有些感激涕零之意,闹闹哄哄的半天之后,正堂中又安静了下来。
公孙羽的笑容益发从容,“在下初来乍到,按资历算是酒行的新人,日后还请各位同仁多多指教。”
这一番喧闹重要惊动了主座上魂游天外的罗会长,他的肩膀动了动,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正堂中一片黑压压的脑袋.
坐在上座的贺前安大人轻轻咳嗽了一声.
罗有成的眼神终于变得清醒了一些,随之而起的,便是明显压抑的神色,“既然大家都来了,那我就长话短说。”
所有的人都支棱起了耳朵。
“酒行创立之初立过规矩,不论主家是否换人,只要手中持有固定酒窖并保留了原窖的酒师傅,酒 坊的主家便有了酒行中的行董资格,亦可参加当年度的赛酒会。所以下半年酒行首要任务就是要详细统计投了报名贴的各地酒坊,并认真核实其参赛的资格,这是一项十分繁杂的任务,老夫年老体弱。。。。实在不堪重任。”
公孙羽听到“只要手中持有固定酒窖并保留了原窖的酒师傅”这一句时不知想到了什么,手中的折扇微微一顿,明显地愣怔了一下。
“公孙公子年少有为,淮阳酒行最需要的便是这样的人才。”罗会长眼神暗淡,一番话说得甚是艰难,“今日奉贺大人之命请大家过来,就是要宣布一件事:公孙公子已出任酒 行总执事一职,日后酒 行中有什么事,诸位直接找他商议即可。”
话音未落,众人又是一片嗡嗡嘤嘤的议论之声。然而知府大人在座,终究还是夫人敢对公孙羽任职总执事一事提出异议。
正堂中再一次安静下来,公孙羽笑容可掬地冲着各个方向拱了拱手,“公孙定不负各位同仁的抬爱,必以酒 行的发展为己任。日后还请各位同仁多多帮衬。公孙自作主张在宜阳楼备下几桌薄酒,还请各位同仁移步宜阳楼,咱们今日好好聚一聚。”说着冲着座微微躬身,“还请贺大人一定赏脸。”
贺前安笑容可掬地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被人拥着率先走了出去。其余的人也陆陆续续地跟了出去。前一刻还是沸水般喧腾的正堂,后一刻却空空荡荡。
人去楼空,只剩一个神情委靡的罗会长对窗枯坐。
满室寂静。
日微斜,头顶的天空泛着浅浅的灰白,如同薄雾笼罩下的一汪湖水。光线已不像正午时分那般刺眼。头顶的老槐树枝繁叶茂,浓厚的绿色带着春天特优的明媚。
各家的随侍都赶着马车等在酒行门外,人喧马嘶,煞是热闹。
兄弟俩一前一后走出酒行的大门,神色间都有些茫然。
自始至终,李明皓都是抱着看戏似的心态旁观这场闹剧的。原本他是打算带李明禧来开眼的,怎么也没预料到最后开了眼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公孙羽真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上了马车,李明禧问道:“咱们去吗?”
“去。”李明皓的回答没有丝毫的迟疑,“自然是要去。”
这样的当口,行董们各怀心事。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不占先,他又何必拿着李家上上下下的几百口子人去做这个出头鸟呢?
李明禧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说:“鹏盛酒坊也押给公孙羽了。”
李明皓的眉棱骨微微一跳。
“是真的。”李明禧见他神色不动,以为他不相信,连忙补充说,“赵少鹏自己说的,酒窖连同酒 师傅都让了出去。”
李明皓想起刚到酒行时在台阶下见到的那个神色淡漠的青年,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酒坊都没了,他今日来做什么?”
“我不知道。”李明禧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我也是刚才听了罗会长讲解才知道酒行还有这样的规矩。”
有什么东西从李明皓的脑子里闪了过去,快得让人抓不住。李明皓烦恼了一会儿,还是决定把自己所能够想到的那个点作为思考的开始。
如果李明禧所说的消息属实,鹏盛酒 坊的少东家已经没有了参加酒行例会的资格。但他还是出现了,那就是说,鹏盛易主的事儿罗会长很有可能还不知道,也有可能知道但是顾不上管了。有了第一个鹏盛,就有第二个鹏盛,那么,这些酒坊提交的文书有可能还压在酒行执事的手里——从今天的情形来看,十有八九是压在了公孙羽的手里。
他这般秘而不宣,颇让人猜疑他的用意。他甚至还从未公开承认过是自己收购了老孙家的酒坊。李明皓猜不到他手里到底握着多少家酒坊。从宜阳楼的规模来看,他有可能是个做生意的天才,但是从没听说宜阳楼有自己的酒。
要是不懂做酒,他要这许多酒坊做什么呢?想错着这种方式排除异己?
李明皓对公孙羽的感觉越来越没底。
李家兄弟感到宣阳楼的时候,酒行中多一半的人都已经入席。公孙羽正陪在贺前安大人的身边,笑容可掬地说着什么。几个老行董陪在一旁,一个个也是面带笑容的模样。李明皓站在门边静静看了一会儿,带着李明禧找了角落里的空位坐了。这样的场合,他虽然做不来阿谀奉承,却也不能喝众人格格不入。
各式菜肴流水般送了上来,满堂都是欢声笑语。
李明皓忽然有些心烦,正想着要找个什么由头不得罪人地离席,身边就晃过来一个人影,抬头一看又是顾璟霄。
李明皓叹了口气,“怎么不跟你那两位兄弟在一处?”
顾璟霄也学着他的样子叹了口气,“我觉得我现在跟你更亲近些。”
李明皓斜着眼看过去,顾璟霄却微微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心里想着什么事,自己并没在意嘴里都说了些什么。这个样子的顾璟霄,倒让李明皓发不出什么火来。
顾璟霄心不在焉地用手里的扇子轻轻敲打着桌面,“李少,刚才在酒行里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心里不踏实,不知该不该找个人问问。”
李明皓心知他说的必然是跟李新荷有关的事,也不跟他兜圈子,“你说,我听着。”
顾璟霄压低了声音说道:“李三那点儿心思你也不用瞒着我了,我都清楚。我只是刚想起来她手里没有酒窖…”
李明皓打断了他的话,“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
顾璟霄察言观色,知道他们自己有了安排,也就不再纠结。其实是否提醒他这个问题,顾璟霄自己也纠结了一路。一方面他觉得李三失去赛酒会的资格对他、对顾家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于心不忍。毕竟他签过那么一份契书,转头就冷眼旁观李三栽跟头,未免有失厚道。如今听了李明皓的回答,他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又多少有些遗憾起来。
李明皓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酒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我守着李家这个摊子,做什么事都难免束手束脚的。南山那边你若帮得上忙就帮她一把。我听小岫说,她还打算建个压榨坊,我琢磨着,住人的房子也得尽快修起来。不少事儿要忙呢。”
顾璟霄想起李新荷有气无力地举着锄头的样子,忍不住抿嘴一笑,“你放心。”
这样一个别有深意的笑容令李明皓心中颇为不爽。可是转念想到这些事确实也离不开这人的帮忙,又勉勉强强按捺住了。
板着脸轻轻哼了一声,李明皓又说:“见了她,你替我提醒一句:尽量往前赶,八月之前她手里的事儿必须都得安排妥当了。”
顾璟霄微微愣了一下。
李明皓又说:“过两天我会让人送几个服侍的人过去,有什么需要的,你让她列个单子给我带回来。”
“我大概再过两三日就过去,”顾璟霄想了想,说:“你要送过去的人交给我,我替你带过去。”
“也好。”李明皓微微颔首。他心里想的是李新荷跑去南山的时候身边的人只带了一个青梅。这青梅也是个小孩子脾性,未免让人有些不放心。若是有奶娘在一旁照看着,必然能更放心一些,日后李老爷面前他也好交代。
李明皓正盘算着要收拾些什么东西让顾璟霄给带过去,就听顾璟霄又带着几分试探的味道把话题扯了回来,“你刚才话没说完,到底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必须赶八月之前?”
坐在李明皓另一侧的李明禧斜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我说顾少,你对我们家里的事是不是太上心了?”
顾璟霄原本就看他不顺眼,更何况他这位二少爷和李新荷之间还颇有隔阂,因此在他面前也就无所顾忌,当下就扯着脸皮回了他一个假笑,“哪里哪里,应该的。”
李明禧嗤笑,“哪儿跟哪儿就应该?”
李明皓轻轻咳嗽了一声,“明禧,你别空着肚子喝冷酒了。那个象眼饽饽,还有那个芋泥卷我看就不错,多少用一点儿,省得回头胃疼。”
李明禧明白这是不让他插嘴的意思,也懒得反驳,冲着顾璟霄翻了个白眼自顾自地吃东西去了。
他们兄弟俩的态度越是这样,顾璟霄的好奇心就越是强烈。
李明皓望着他一双冒着贼光的眼睛,颇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压根不知道还是跟我装糊涂?八月十九…这日子我可跟你说过。”
顾璟霄微微一愣,心里正琢磨李明皓什么时候跟他说过这个,就听李明皓压低了声音提示说:“拜宗祠、正钗、加衣、聆讯…”
顾璟霄心中一动,一时间喜忧参半。喜的是李新荷及笄之后,顾李两家就可以行纳征礼、正式落聘了。忧的是距离八月十九还有足足小半年的时间,而在这之前李新荷估计都会窝在南山里忙着侍弄她的葡萄。想见面,难着呢。
再说她那么个一根筋的性子,能想得起来要见他么?!
顾璟霄酸溜溜地问自己:在她心目中,恐怕什么也比不上那几株破葡萄吧?

【第三十七章:外行人】

贺前安大人不胜酒力,早早就被随侍搀扶到楼后花厅中歇息去了。父母官一离席,座中气氛顿时轻松了不少。
临窗一隅,顾璟霄眯着眼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折扇敲打着膝头,李明皓手中端着一杯热茶,时不时跟李明禧交头接耳一番,似乎是在给他解说酒行中各位行董的底细。顾璟霄冷眼看着,心里颇有些疑惑,他们兄弟二人何时起竟变得如此亲密了呢?
喧闹声没有预兆地停了下来,顾璟霄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今日的东道主公孙公子正端着酒杯站起身来。看他的神色已经带了酒意,顾盼之间颇有几分春风得意的味道。
顾璟霄轻轻哼了一声。
李明皓扫了他一眼,眉眼不动,嘴角却上扬了起来。
公孙公子冲着厅中宾客抬了抬酒杯,眉飞色舞地说道:“各位捧场,在下感激不尽。这第一杯酒,公孙敬各位同仁。”
“都是酒行的人,公孙公子何必说这般见外的话。”座中有人笑道,“会长也罢,总执事也罢,都是替酒行、替大家做事,公子费心的地方还多着呢。”
公孙羽听了这番话却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在下定然不负诸位厚望。在下的目标便是将这淮阳酒行发扬光大。日后酒行中的诸多事务,还望各位同仁多多帮衬。”
先前那人又笑着说:“都是酒行中人,理当同仇敌忾。”
这人话音未落,已有不少人纷纷附和。
李明皓顺着这声音看去,说话那人四十来岁的年纪,穿一袭酱色的长衫,方方正正的一张面孔,看起来十分眼生。
顾璟霄听来听去都是些阿谀奉承的场面话,忍不住又哼了一声。
李明皓离他最近,自然听得一清二楚。忍不住抿嘴一笑,低声说:“顾少何必如此?我可记得你和他相交匪浅啊。”
“生意往来罢了,”顾璟霄对他的说法颇不以为然,“哪里谈得到交情?”
李明皓笑道:“如今他已有了自己的酒坊,日后若是没有珠宝丝绸的买卖,恐怕和你们顾家…”
顾璟霄明白他话中的未尽之意,懒洋洋地答道:“光有酒坊有什么用?这人一看就是个外形,以为自己手里除了酒窖之外还握着大把的酒师傅就能在酒行里立足了?我可从来没听说哪家的酒师傅配出来新酒方。”
听到这句话,李明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一旁的李明禧心里却咯噔声,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之前李明皓说过的那番话。对于酒行里高深莫测的种种规矩,对于酒师傅的存在,他猛然间有了种全新的认识。
李明禧心里再一次浮起了模糊的愧意。自打年前李明皓兄妹两人去了五岩山,母亲在他面前哭诉,说他不争气,连累她在李家直不起腰来,他就一直憋着气想和他们比个高低胜负出来。可是,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对于他们的领域,他根本就是一窍不通。如此冲动地就跳出来宣战,在别人看来该是一件多么滑稽的事啊。
李明禧在桌子下面紧紧地攥起两个拳头。要不是大庭广众之下要顾全李家的颜面,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儿巴掌。
李明皓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他的思绪还围绕在顾璟霄挑起的话题上。对于公孙羽的做法,他之前也曾疑惑不已,想不明白一个外来的商人要这许多酒坊做什么。今日看着酒行例会上出演的那一幕,他才觉得有些明白过来了:公孙羽有可能是把这些产业当做筹码了。他似乎是想借着这些筹码,来换取自己在酒行中的某些特权。
这个靠山,为什么还要大费周折地置办这许多产业呢?酒行虽然管着百十户商家,但是又怎么能比得上官府的命令更有威慑力?
顾璟霄斜着眼看了看几张圆桌之外那位已经微微带了醉意的公孙公子,凑到李明皓耳边低声说:“我怎么觉得,他对咱们这淮阳酒行不怀好意呢。”
李明皓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反问他,“是整个酒行?还是…酒行中的某个人?”
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觉得刚才的无心之语听起来颇为惊悚。
顾璟霄朝着左右看了看,又凑到他耳边洗洗叮嘱,“想想就行了,你可别出去乱说啊。”
李明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
顾璟霄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微嘲,反而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李明皓也没想到他会是这样的态度,忍不住又看了他两眼,隐隐觉得顾璟霄板着脸的样子还挺稳重。转而想到他是顾家二房的长公子,也是自小就在酒行里打滚的的人物,何况在生意场上混了那么久,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没见过?自己的这一句提醒倒是显得多余了。
李明皓心里颇有点儿无可奈何。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被那份契书给误导了,竟拿着顾璟霄当起自己人来了。
这一幕也让一旁的李明禧郁闷不已。李明皓自小待李新荷如宝如珠,出了积蓂子那样的事情之后,他险些把顾璟霄拍死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不过短短月余的时间,他就和顾璟霄和睦相处得宛如多年好友似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顾璟霄走进书房的时候,被书房里堆着的大包小包吓了一跳。
使女锦儿手里攥着一张清单,带着两个小丫鬟正手忙脚乱地清点房里的东西,“李家送来的包袱、少爷的书、笔墨纸砚、两盏牛角灯、蜡烛、火石、卤鸭、肉脯、颐香斋的核桃酥…”
旁边的小丫鬟满脸稀奇的表情,“吃食倒也罢了,少爷要这么多蜡烛火石做什么?”
另外一个小丫鬟若有所思,“锦儿姐姐说过,少爷要去的地方是没有人家的,晚上要在野地里露宿呢。”
“你们还有空闲磕牙?”锦儿拍了拍手里的清单,满脸都是焦虑的神色,“赶紧把那边桌子上的两盒芝麻糖拿过来,免得明早忘了带。”
穿着绿衫子的小丫鬟点点头,一转身却被脚下的包袱绊了一跤。
房间里有是一阵鸡飞狗跳。
顾璟霄站在房门口看着这一团乱糟糟,忍不住在心里悄悄地反省了一下,是不是自己列的单子有些…太夸张了?可是一转念想到那个穷山沟,想到那个男人们不出猎村里人连肉都吃不上的山前村,顾璟霄又觉得带多少东西都不够。怎么说李新荷都是锦衣玉食养大的孩子,在山沟里已经困了两个多月了。上次在山里的时候,他还听见青梅小声抱怨,说一直没有吃过肉,李新荷的小脸捏起来都没有肉了,他还记得听了青梅的话之后他很认真的瞄了李新荷几眼,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青梅那番话的影响,他发现李新荷果然瘦了。
所以肉脯卤鸭子是一定要带的,颐香斋的甜食也是要带的,还有…
正想得出神,顾璟霄就听身后一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回身一看,竟然是他的父亲顾洪。
“爹?”顾璟霄愣了一下,“你怎么过来了?”
顾洪冷着脸没理他,仿佛他出现这里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他身后不远处,顾太太正笑微微地走上台阶。
顾璟霄心里顿时警觉起来。
平时用过晚饭之后,顾洪就跟着账房里的先生们去盘账,自己的母亲不是去佛堂上香就是在老太太那里跟女眷们摸牌斗嘴,有什么要嘱咐他的,也都是趁着早上请安的工夫说一说而已。
“爹…”顾璟霄往旁边让了让,眉眼间的神气立刻温顺起来。
“进去说吧。”顾洪瞥了他一眼,神情淡淡的,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可是越这样波澜不惊,顾璟霄反而越是心惊肉跳。他求救似的偷瞟自己的母亲,却见顾太太手帕挡着嘴,无声地冲着自己做了个口型:你活该。
顾璟霄愤然,继而瞪着眼睛无声地指责自己的老娘:你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叛变?
顾太太摊开手做无奈状:那是你爹,我也没办法呀。
背对着这娘儿俩的顾洪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压着嗓子又是咳嗽了几声,“都磨蹭什么呢,霄儿这是要让大家站在房檐下说话吗?”
顾璟霄低着头走到前面,伸手打开了挂在房门前遮挡飞虫的竹帘子。
顾洪一只脚刚迈进书房就被满屋子的包袱吓着了,“这是…”
正在房中忙活的丫鬟们也吓了一跳,锦儿忙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行了礼,又把桌椅上摆着的东西挪开,这才带着人出去张罗茶水。
“你这是…”顾洪看着春凳上摞起来的几个食盒,再看看窗下几个大小包袱,明显的有些缓不过神来,“要搬家?”
顾太太用手帕子掩着嘴轻轻笑了一声。
顾璟霄迟疑了一下,老老实实的说:“我打算去趟南山,看着端午和那些借出去的人都忙得怎么样了。”
顾洪狐疑地看着他,表情明显的不相信。他指了指春凳上的几个食盒,“这些。。。给端午的?”
顾璟霄气息一滞,旁边的顾太太已然笑出了声。顾洪本来板着一张脸要教训儿子,被顾太太这么一笑,又觉得这里面的事儿不只是儿子要调皮捣蛋这么简单,一时又有些狐疑起来。知道顾太太压低了声音悄悄说了句“李家那丫头也在南山呢,”他这才恍然大悟,继而流露出一个可笑不得的表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