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回到自己的营帐中,解下外袍刚要递给成庸便被银枪伸手接了过去。殷仲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放开了自己的手。
成庸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殷仲,垂着头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帐篷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开口,气氛便沉闷了下来。
银枪将他的外袍叠好收在一边,十分自然地倒了一杯热水递给了殷仲。望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银枪的声音略显迟疑:“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殷仲瞥了他一眼:“怎么了?”
银枪留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侧过头低声说道:“属下觉得,吴王对将军似乎…”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出来进去,有没有发觉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将军?”
殷仲的手微微一顿,便若无其事地将水杯放回了案桌上,挑眉望着他轻声反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是说…”银枪的眉头不由自主地拧在了一起:“将军既然知道吴王并不信任将军,为什么还要…”
殷仲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他拍了拍银枪的肩膀:“你只看到他在利用我。其实,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他呢?”
“将军…”
殷仲摇了摇头:“这段时间,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当日若非皇上默许,梁王如何能肆无忌惮地在长安就对我下手?银枪,想除掉我的人,是皇上。”他望着银枪震惊的神色,眼中不禁流露出一丝苦涩:“既然他已经对我存了欲除之而后快的想法,我就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不是引颈待戮,便是自己杀出一条活路来。银枪,阿颜还在睢阳,生死未卜。而我是朝廷钦犯,到处都有缉捕我的告示,离开吴国我便寸步难行。要想从刘武手里救她出来,我必须要借助吴王的力量…”
“可是…”
“没有可是。”殷仲再度摇头,神情越见干脆:“你准备一下尽快离开。六个时辰之内,我便要带兵攻打棘壁了。”
银枪一把拉住了殷仲的手臂,神情突然激动了起来:“我去救她出来,是不是你就不用再耗在这里让人当刀来使了?!”
殷仲看看他紧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眼波闪动,却还是别开了视线微微摇头:“银枪,这里是战场,不是你的江湖。”望着银枪不肯松开的手,殷仲再度叹气:“更何况大军压境。此时此刻,只怕连只耗子都无法自如地出入梁国了。”
银枪垂下头,神色之间却突然间怒意勃发:“我去杀了那个狗皇帝!”
殷仲心头一跳,一把将他拽了回来:“银枪!你若是杀了皇上,只怕不等他下葬,刘武便会在窦氏的扶持下登基为帝。到了那时,只怕殷氏九族的性命都难保了!”
情知他所言非虚,银枪忿忿然收住了脚步。一口闷气憋在胸口无可派遣,银枪重重一拳擂在木柱上。头顶的帐篷晃了两晃,发出一阵细细簌簌的轻响。
殷仲不禁一笑:“看来,这帐篷架设得倒是满结实的。”
银枪却只是耷拉着脸,对他有意缓和气氛的话充耳不闻。这个样子的银枪,让殷仲不由得心生感动,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头低声安慰道:“你只管放宽心。在战场上,刘武绝对不是我的对手——你信不信我?”
银枪下意识地抬头。殷仲的眼睛犹如两汪深不可测的水潭,黑湛湛的。有一抹许久不曾看到过的柔和正漂浮在其中,令银枪的心头倏地一热。
“不管怎样,我都会跟着将军。你休想再逼我走了。”明明是要表示决心的一句话,不知怎么,从他的嘴里说出来时却带着几分赌气的味道。
殷仲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一句话也没有说。
深红色的腊梅插在粗陶的水罐里,虽然只是普通人家厨房里使用的粗糙器皿,看上去仍然有种令人眩目的美。
苏颜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花枝,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罐走到了床边。对着床榻上仍然昏迷不醒的人低声说道:“我听你的属下说,你平时最喜欢这个颜色的花。这是我特意为你折来的。你说,好不好看?”
没有人回答她的问题。苏颜将水罐放在案头,伸手折下小小一枝凑近了他的鼻子,“闻闻看,香不香?”红色的花朵滑过他苍白的脸颊,轻轻放在了他的脸颊旁边,苏颜低声说道:“你的属下不是说你身体一向好得很吗?你怎么还不醒呢?”
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苏颜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又落在他的颈侧,直到指尖传来脉搏轻轻的跳动,才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房间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样一个幼稚的动作。就仿佛满心的焦虑恐惧,都只有借着指尖传来的微弱撞击才能够抚平。
她还记得他那个名叫江鹞的属下在说起他的情况时,眼里流露出对她明显的不满。却又顾虑着她是顾血衣豁出了性命救回来的人而不好对她横加指责。可是眉目之间有意无意的责怪还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她。
“门主受了极重的内伤,”江鹞说着忿忿不平地瞥了苏颜一眼:“如果有乌丝软甲防身的话,足可以卸去四成以上的力道…”
苏颜于是知道了那件黑乎乎的古怪长衫叫做乌丝软甲。原本是顾血衣的傍身之宝——可是事已至此,就算再给他披上,又能起什么作用呢?
两天之前,江水也带着伤回来了,最重的伤在她的左肩:琵琶骨碎裂了。据说是被黑纱的铜镜敲碎的——那天晚上她一直把黑纱拖在夜昀轩里,结结实实地大战了五百回合。当苏颜问起黑纱的下落时,江水轻描淡写地只说了两个字:“死了。”
苏颜无法想象那样嚣张的一个女人战败而死又是什么样的情形。无论如何,那冰凉的铜镜拍打在脸颊上的不愉快的记忆,永远都只是记忆了。想到这里,苏颜对江水竟然不可遏止地萌生了几分谢意。
“江水今天起来了,”苏颜替昏迷的人拢了拢被角,低声说道:“江鹞出去打探消息,人还没有回来…”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外面响起了院门开合的声音。
这里是距离梁国不远的一处小镇,远离官道,人口又少,故而十分偏僻。苏颜不知道是他们临时找到了这样一个落脚之处,还是说这里本来就是血衣门的一个据点。牵扯到血衣门内部的秘密,对于她这样的身份来说,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普普通通的小小院落,前后不过四五间房。她的卧房和顾血衣的紧挨着。不过几天以来都是在他的房间里照顾着受了伤的人,安排给自己的卧室反而很少回去。
脚步声穿过了小院径直走到了顾血衣的卧房门外,不等苏颜走过去开门,门扇便已经推开了。进来的人是江鹞。
不知道他又带回来什么样的消息…,望着他略显疲惫的黑色脸膛,苏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开始加快。
江鹞却没有理会她,自顾自地走近床边细细地检查了一下顾血衣的情况。这才直起身来慢吞吞地说:“我们的人去过了吴国的大营,还是没能见到殷将军。”
苏颜的心倏地一沉,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鹞似乎有点不忍心看到她这副样子,沉默了片刻又补充说:“晚上也试过了。但是吴军戒备十分森严。我们的人刚一摸进大营就被巡兵发现了行踪。所以…”
苏颜不知该说什么好,心底里的惶急恐惧却越来越强烈。江鹞这么好的身手都无法得知殷仲是否真的藏身在吴王军大营之中…,难道梁王那天所说的“殷将军在吴国作客”的话是假的?只是要骗自己写信的一个借口?
真相如何,苏颜不得而知。可是黑纱说过,满天下都是朝廷悬赏缉拿殷仲的告示,如果殷仲不在吴王身边,又能去了哪里?
江鹞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至于我们,一时半会儿的倒是没有人会来找麻烦。吴楚大军正在攻打梁国,梁王这会儿分身无术,顾不上来找我们。”
攻打梁国的消息令苏颜的心跳无端地加快。她总觉得殷仲此刻一定离她不远,可是如果连江鹞这样好身手的人都无法找到他,自己又能怎么做呢?
苏颜心中百转千回却完全束手无策。
第六十九章
梁王坐直了身体,一双眼死死地盯住了公孙诡,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公孙诡面容阴郁地回视着他,一字一顿地说:“臣说,周将军已经到达昌邑城。”
梁王眸光阴沉,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喃喃重复着公孙诡的话:“他…已经到达昌邑?却不肯…”
公孙诡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说:“臣有负王上所托。臣愿领罚。”
梁王骤然间暴怒起来,紧握的拳头在长案上重重一擂:“到达昌邑却不肯发兵来救本王?!你没有问问他皇兄已命他发兵救梁——不奉皇命该当何罪?!”
公孙诡垂下眼睑,神态略显踌躇:“他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话音未落,便听“砰”地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掼碎在了地上。一时间,阈涵殿里鸦雀无声。诡异的寂静中,只听梁王咬牙切齿的声音低低念道:“周、亚、夫!”
容裟望着脚下一堆花瓶的碎片,微微蹙起了眉头。当日在长安,梁王大张旗鼓地对付殷仲时,他便已经猜到这样的举动多少会得罪到此人——苏颜虽然只是他名义上的妹妹,然而他肯出面帮这样的忙,足见周殷两家的交情匪浅。但是周亚夫胆敢见死不救,还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预料。再往深想,难道只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那么简单?万一皇上给梁国的说法是已经下旨让周亚夫发兵相救,而给周亚夫的命令却是坐看吴、梁相斗,或者借着七国起兵的契机除掉梁王这样的心腹大患…
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窦太后多次的明示暗示,已经旗帜鲜明地昭示了自己对于让刘武继承皇位一事的态度。照容裟的揣测,这个可能性只怕还更大一些。又或者,便是周亚夫暗中摸清了皇上的态度,在他的默许之下趁机公报私仇?越想越有可能,容裟的眉头不由得紧紧扭在了一起。一抬头,正好迎上梁王困兽般发红的一双怒眼。
“王上…”容裟上前一步,刚刚开口,便被殿外的军报打断了后面的话。随声望去,梁王的心腹爱将邹阳歪顶着头盔正冲进阈涵殿来,见了梁王顾不上行礼便气喘吁吁地大声回道:“禀王上,棘壁…守不住了!”
梁王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邹阳的目光瑟缩了一下,重重地垂下了头:“棘壁…守不住了…”
梁王的肩头晃了一晃,颓然坐了回去。口中喃喃念道:“守不住了?”
邹阳低声说道:“叛军将领便是当年驻守霸上的殷将军。他…”
容裟听到殷仲的名字,惊诧之下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殷仲?!”
在这样一个混乱的清晨,容裟悲哀地发现了一件事:那就是自己越来越丧失了准确判断事情走向的能力。首先是错误地估计了周亚夫的城府;其次便是错误地估计了吴王刘濞的心机。吴王一向好猜忌,照他的推断,殷仲即便被拢入吴王麾下,充其量也不过是做为食客来供养罢了——不知是不是有意和朝廷作对,这人一向的喜好便是收集各色各样的亡命之徒。但也只是收集罢了,哪里知道他竟然一反常态对他委以重任?
殿外传来的急促的声音再一次打断了阈涵殿里诡异的沉默:“回禀王上,棘壁失守!叛军正向睢阳推进!”
梁王颓然坐倒在膝榻上。
容裟沉吟片刻,上前一步低声说道:“既然是殷仲,我们不妨用他的夫人来迫他退步好了…”
话音未落,一个水杯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梁王仿佛好不容易才抓到了发泄的出口一样厉声喝道:“他的夫人,他的夫人,你倒是说说看他的夫人你给我守到哪里去了?!”
容裟避过了水杯,面色不变地低声回道:“殷夫人是被血衣门门主所救。而顾血衣当夜受伤极重,恐怕未必能将殷夫人及时送到殷仲手中去。我们不妨赌上一赌…”他紧盯这梁王,一字一顿地说:“我打赌他还不知道那女人已被救出了睢阳!”
梁王抬眼望着他,目光中虽然还有些犹疑不定,却已明显地被他的话撩拨起了一抹狂乱的光。
都尉曹焕打马越过了睢阳城下的临时营地赶到主将殷仲的帐篷中时,薛陈正巧也在帐中商议攻打睢阳城的策略。
曹焕素来深受吴王宠信,原本以为此番出征必然能有所作为,万万不料被殷仲拔了头彩。因此每次见到此人都颇有些不太自在。尤其是殷仲的一双眼睛又太过凌厉,几乎每一次和他对视都是自己败下阵来。
一旁的薛陈略带几分狐疑的神色瞥了曹焕一眼,这个人素来好大喜功,又工于心计。直觉地,薛陈觉得自己应该提醒殷仲提防此人。不过看殷仲的反应,也许是对于吴军中上上下下都不抱有什么过高的期望,对于曹焕这样一个小角色反而不甚在意。
殷仲的视线由宽大的牛皮地图移到了曹焕的脸上,不动声色地问道:“什么事?”曹焕低垂了眼,朗声回禀:“末将特来回禀将军:棘壁一战俘获梁国俘虏七千人。不知该如何处置?”
殷仲头也不抬地说道:“杀了。”
薛陈一怔,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下意识到地反问道:“殷将军,你说什么?”
殷仲微微挑眉,神情却还是淡淡的:“我说:都杀了。一个活口不留。”
薛陈迅速和曹焕对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掩饰不住的震骇。薛陈下意识地反驳:“殷将军,俘虏七千人…”
殷仲转头继续去看地图,语气轻浅地反问道:“周亚夫正在打我们粮草的主意。多出来七千张嘴——难道靠我们拿军粮来养?万一我们自己人供养不足又当如何?还是说,薛将军要把这七千人放回梁国,让他们吃饱肚子养足了精神再回过头来继续和我们打?!” `
薛陈久久无语。他虽然在吴国带兵多年,却从来不曾上过战场。这样血腥的决定对他来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殷仲说的的确有道理。
曹焕从震惊中缓过神来,迟疑地看了看薛陈煞白的脸,正要退出去。便听殷仲又说道:“将俘虏拉到阵前处决——让梁王自己好好看看!”
曹焕心头震骇,匆匆一诺便迅速离开了。
薛陈指尖微微颤抖,耳边听到殷仲低低的声音也觉得说不出的狰狞:“当务之急,便是火速拿下睢阳——唯有以睢阳为盾,方可和周亚夫的大军相抗衡。”
薛陈脑海中昏昏沉沉,不停地轰响着殷仲那一句“一个活口不留”的话。心底里却不期然浮起了出发之前吴王暗中召见他时,对他说过的那番话来:“…你要给本王看住了殷仲。这人若是一心为本王做事,你便全意辅佐。若是他动了私念,妄图用本王的大军做为他自己报仇的工具…,本王纵然爱才,也断断难以容下他了…”
薛陈不知道这军营之中,究竟有多少人得到过吴王同样的密令。只是,殷仲这样的一个举动,从吴国的角度出发,究竟算是为公还是为私?!
由于驻扎睢阳的梁军拼死相守,新一轮攻城再度以失败告终。而梁国的俘虏就是在这个时候被押解到了阵前,面对着护城河的方向一一斩首。殷殷血色铺染在被攻城的士兵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雪地上,连冰冻的护城河都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腥红。
刺鼻的血腥气象一层神秘的被褥,浓酽地罩在了城池的上空。仿佛夺走了空气中可以供人呼吸的部分似的,令每一双看到这腥红的眼睛都瞬间有了一种窒息般的压抑。
殷仲纵马来到阵前时,鲜红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颜色深浓的碎冰。他没有丝毫的迟疑便挥动手中的长刀,刀尖指向城池的方向,飞快地向下一压。耳畔顿时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声。新一轮的攻城又开始了。`
训练有素的步兵飞快地架起云梯,士兵冲上去,落下来。后面的士兵继续冲上去。
从城墙上射下来的弩箭和滚落下来的石块越来越少。圆木在有节奏地撞击着城门,激起的沉闷回声,高大的城门已经摇摇欲坠。
殷仲眼底的亮光也越来越骇人。
就在此刻,城墙的雉碟后面露出了一个身穿文官袍服的男人,推推搡搡地拽过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他将自己隐身在雉碟的后面,冲着城下厉声喝道:“殷仲!你看好了,你的夫人此时此刻就在我们手里。你若是不退兵,我便将这女人当着你的面一寸一寸地剐了,一尸两命。你就等着为他们母子收尸吧!”
殷仲猛然一怔。极目望去,那女子低垂着头仿佛已经陷入了昏迷。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脸颊旁边。完全看不清楚她的面目。然而他所说的“一尸两命”四个字,还是如同巨锤一般,重重地撞上了心头。
容裟后面喊了些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他只是机械地望着他手里拽着的女人的长发,脑海里模糊地想起了苏颜的长发如流水般滑过自己的手指时,在他的心里激起的是怎样的一种温柔旖旎…
那是他的妻子——她跟着自己奔波流离,还没有来得及过几天好日子…
可是…他如何能为了自己的家人就置身后的数万大军于不顾?在他以往出生入死的经验里,还从来不曾拿无辜的妇孺来做为战场上讨价还价的筹码——显然他低估了自己对手无耻的程度…3
殷仲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刀。一时间心如刀绞。
蓦然间颈上一痛,一支长剑不知何时已经架上了自己的肩头。殷仲讶然回头,正对上曹焕阴沉沉的目光。这一次,曹焕并没有避开自己的目光,甚至还微微咧开嘴嘲弄地笑了笑:“殷将军,得罪了。”话音未落,一张巨网已经兜头罩了下来。
殷仲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那巨网拽着跌下了马背,重重倒在地上。他还来不及有所反应,便听曹焕的声音厉声喝道:“殷仲顾念私情,欲置王命于不顾。有负王上所托,末将奉王上令将殷仲拿下。由末将接管将印。”
殷仲不禁勃然大怒。双臂用力一挣,绳索上的细细的铁钩便迅速钉入了肉中,紧紧地将自己捆绑成了一个粽子。殷仲心中豁然间明白了,曹焕对于自己,只怕是处心积虑地等着这样一个机会——毕竟他跟随吴王多年,而自己只是流亡到吴国的亡命之徒。
一抬眼,却从绳索的网眼中看到马上的曹焕已经拉开了巨弓,一支长长的弩箭正对准了城墙上雉碟的方向。
“不!”殷仲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纵身扑了过去,身体刚一动又被巨网重重地兜了回来。一回眸,那长箭已经泛着寒光飞上了城墙。一寸一寸地逼近城墙上方的雉碟,然后倏地没入了那女子的胸膛之中。
“阿颜!”殷仲撕心裂肺般的大喊。一瞬间,他只觉得脑海中那根连接着希望与美好的弦“崩”地一声断裂开来,坠着他的整个世界重重地落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手紧紧地攥着绳索,细小的铁钩丝丝入肉,可是他却已经失去了痛感。满心满眼都只剩下那个轻轻颤抖,随即颓然倒下的身体。
殷仲面容狰狞地望向曹焕,一双眼已泛起了奇异的红色,宛如暴戾的猛兽。双手一翻,拇指粗细的绳索已经噼里啪啦地断裂开来。曹焕不由得大骇,无意识地抓紧了缰绳后退了两步。殷仲一双通红的眼眸里就只剩下了面目可憎的曹焕。就在他作势欲扑之际,颈后蓦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即眼前一黑,便扑倒在绳索上人事不知。在他身后,是面露不忍的薛陈。薛陈在他摔倒之前一把接住了他的身体,转过头来冷冷地望向曹焕,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憎恶:“别说他还没有置王命于不顾。即便他当真有负王上所托,几时又轮得到你来动手?你也配?!”
曹焕瞥了他一眼,不屑地轻哼:“王上有命…”
薛陈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王上面前,薛某自会解释。至于你,就看你有没有那个手段拿下睢阳吧。”说罢再也不理会他,横抱着昏迷的殷仲随着看押的士兵转身离开。
曹焕冷冷望着他的背影,回过身来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长刀:“攻城!”
第七十章《爱如尘埃》_惊鸿_ ˇ第七十章ˇ
睡了醒,醒了又睡。浑浑噩噩中,殷仲只觉得白天和黑夜交替的脚步凌乱而模糊,时间已凝固成了黏软的一个球,将他紧紧地包裹在其中,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银色的铠甲上还沾染着血渍,却已经变得发黑,污浊不堪。低下头的瞬间,总会让他有刹那的恍惚,然后才能模糊地想起那是从何处得来的东西。所有的厮杀都已经远离,所有那些曾经澎湃在血液里的渴望与等待,到了此刻也都已经烟消云散了——只剩下一具即将枯萎的身体。殷仲无意识地挪动身体,手脚上的镣铐发出刺耳的哗啦声。他不喜欢这样突兀的声音打断了脑海里绵绵的思绪。于是又靠回了帐篷中央束缚着自己的木柱上。
一缕阳光透过帐篷的缝隙,悄然无声地划开了眼前一片沉沉的黑幕。细微的尘埃在那光柱里上下翻卷,如同磨碎了的金属一样闪闪发亮。殷仲从来都不知道连灰尘也可以如此的美丽——原来它也需要光。
他一动不动地靠着木柱,模糊地想:我们都是这世间的一粒尘埃吧。有光的地方,我们便发亮,没有光的地方,便默默无闻,哪怕飘到天那么高还是没有人会知道…。其实我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注视吧。
如果他也只是一粒尘埃,那么他也需要这样的一束光吧?他也需要这样的一个注视吧?一直以为自己是戏台上那个光彩万丈的主角,旁的人不过是红尘中籍籍无名的看客。喝彩也罢,倒彩也罢,世俗的尘烟终究无法沾染自己翩然的衣角——羁羁红尘,又有几人可以理解他千古名将的梦想?却原来,自己也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
殷仲呵呵地笑出了声。他想起初到离园的苏颜微微带些怯意的目光,想起重逢时那双眼睛里抑制不住的欣喜和再度离别的时候,强绷着眼泪的伤心…
是不是只有在那样的一双眼睛里,自己这一粒尘埃才是闪着光的?亦或,那双清澈的眼里粼粼波动的水色就是他的阳光呢?也许是,也许不是吧,殷仲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时是累极了的人,没有了她,没有了出路,也没有了去寻找出路的渴望。
阳光和阳光中舞动的灰尘不知何时都不见了。四周围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黑暗对他来说无所谓,甚至,在黑暗里那些往昔的画面反而更加鲜活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可是过分美好的画面却被身边无比真切的叹息打断了。
殷仲感觉到了有活物谨慎地靠近自己,他没有动。无论那是什么,都无所谓。叹息声再度响起,伴随着无奈的低语:“本王都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了。费尽心机把你弄到今天的这一步,可是…”
“可是你终难信我。”殷仲低笑:“终究我不是你的王贲,你也不是我的始皇帝。你和我,注定无法成就一段君臣际会的传奇。”
黑暗中的人影低低叹息:“本王知道睢阳城下你没有…”
殷仲打断了他的话:“知道如何?你终究是不信我。”
黑暗中的人影陷入沉默。于是殷仲又笑:“曹焕打不下睢阳城——只有拿下睢阳,你才有一面可以抵挡周亚夫的盾。刘濞,这场仗,你输定了。”说道最后几个字,殷仲笑得张狂。肆无忌惮的笑声如长箭一般深深射中了藏身于黑暗中的男人。
“殷仲…”
殷仲笑声渐渐凄厉,带着几乎无法控制的颤音:“刘濞,你最好不要让我活着离开这里。我会用你的人头来报复你授意曹焕的那一箭。”
“殷仲,你我都是没有退路的人。我活你才能活。”微微慌乱,然而却是笃定的语气。“你错了,”殷仲复又大笑:“你的生死与我无关。我只是你们游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小棋子。而你呢?皇帝要你的命、周亚夫要你的命、梁王要你的命,就连我都要取你的命——你注定要死于非命。这就是报应!刘濞,这就是上天对你的报应!”
黑暗中的男人脚步踉跄,仓皇离开了。而殷仲的眼中却笑出了眼泪——如果真有上天,那么他们都遭到了报应不是吗?
白天的脚步紧随在夜晚之后,继续在殷仲迟滞的瞳孔里凌乱地交替。不知道过去了多少个黑夜,他想见的人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殷仲从不安稳的浅眠里睁开了双眼,看到了面前的男人半蹲在自己的面前,背后是一团模糊的光影。有点红,有点亮。象是篝火的光。
“薛陈,”殷仲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薛陈,你还活着?”
薛陈微微一笑,笑容却无比苦涩:“是,我还活着。”
殷仲也笑,仿佛在学着面前这人的表情一样:“那么刘濞还活着吗?”
薛陈点点头:“也活着,但是…已经很不好了。”
殷仲一眨不眨地凝望着他:“周亚夫截断了刘濞的粮道?”
薛陈神情苦涩地再度点头。
殷仲颇有些恶意地咧嘴一笑,“他被周亚夫诱到了淮北平地?”
薛陈微微垂下了眼睑:“王上见睢阳久战无果。便命我北至下邑到周亚夫军营求战。可是没有粮草,很多士兵都饿死了,没有饿死的也都逃走了…”他的眼下微微透出了一丝润湿:“我败了。我一败涂地。”
殷仲脸上恶毒的笑容慢慢变得僵硬。他向后一靠,低低问道:“刘濞呢?”薛陈勉勉强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在收拾残部,打算退守丹徒。”说到这里,神色忽然间象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把抽出了腰畔的长刀,急切地说道:“我来,是因为偷听到他在和应高商议要如何处置你。只怕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拉过殷仲的镣铐,长刀猛然剁下,“当”地一声溅起一团刺眼的火花。殷仲下意识地闭起了双眼,再睁开的时候,镣铐依然如故。而薛陈的神色却有些明显的发愣。
这一刀虽然没有劈开殷仲的镣铐,却不合时宜地惊动了外面的看守。帐篷的帘子被掀开,外面是蒙蒙夜色和隐隐的火光,几个模糊的人影挤在一起向里张望,随即便大呼小叫了起来。薛陈面色沉静,手起刀落,再一次重重地砍在了镣铐上。即使在沉沉夜幕中,殷仲还是看到了黑色的镣铐上泛起了几道微微发白的浅痕。但是距离削断却显然遥遥无期。殷仲一脚踹开了薛陈,厉声喝道:“你快走!”
薛陈踉跄两步,回过身来望着他。一咬牙手中的长刀用力砍向了他身后的木柱。“砰”地一声响,木柱猛然一晃,簌簌的灰尘纷纷飘落。殷仲身不由己跟着木柱摇晃。一下又一下,薛陈仿佛铁了心要斩断这根木柱,不但对涌进帐篷里的士兵视而不见。就连那疾速刺过来的长刀也全然不加理会。
“当心!”殷仲飞起一脚踢在薛陈的刀鞘上。刀鞘被踢得飞了起来,“啪”地一声打中了最前面那士兵的长刀。士兵身体一歪,殷仲半探起身来,重重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这士兵惨叫一声,猛然向后一跳,撞在身后的士兵身上,几个人都踉踉跄跄地歪倒在了一边。而殷仲也因为这样的一个动作而瘫软在地,喘个不停。一把长刀就在这个时候穿过了他的头顶,无声无息地刺进了薛陈的后背。殷仲眼睁睁地看着一截血红的刀尖从薛陈的胸口倏地一下探了出来,又飞快地收了回去。而薛陈只是略一停顿,甚至不曾低头去看一看自己胸前渗出的殷红。就仿佛完全没有发觉周围都发生了什么事一样,一刀接一刀砍在那碗口粗细的木柱上。
帐篷猛然间发出“咯吱”一声裂响。随即半副帐篷便如同骤然展开的巨大羽翼一般铺天盖地地朝着他们压了下来,堪堪支撑在了半人高的地方。而薛陈也终于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便跪倒在了殷仲的身前。
生怕被压在帐篷里的士兵都大呼小叫地退了出去。火光却越来越近,近到殷仲甚至能够看清楚顺着薛陈额头滚滚而下的汗珠。
殷仲挣不开捆缚着自己的镣铐,想要伸手扶住他,可是终究差了那么一点点。想要脱离木柱的束缚,他必须将镣铐举过头。可是压在半截木柱上方的是整座帐篷。而此刻的他,已经没有足够的力气将那一团粗重的牛皮推开了。
薛陈的整个前襟都已经被鲜血染透了。他凑近了两步,慢慢地握住了殷仲的手,他的手被鲜血黏的湿滑,仿佛怎么握也握不紧。越来越近的火光在他的脸上涂染出一层明暗不定的诡异红色,在那被血色浸染的眼眸深处,原来满是歉意的地方,此时此刻却是一片无比愉悦的释然。殷仲望着他,原本已干涸的心底里再度澎湃起了灼人的潮热,顺着他的咽喉一直升腾到了他的眼里。在那里氤氲成一片水雾模糊。了然,却痛彻心扉。
帐篷已经被火把点燃,熊熊的火光里,薛陈的眼睑慢慢合上了。苍白的脸上呈现出一片婴儿般的纯净安详。
汹涌的泪水肆无忌惮地冲出殷仲的眼眶,下一秒却已被扑面而来的灼热火苗烤干了。透过眼里模糊的水雾看出去,整个世界都已变成了一片狰狞的火光。
跳跃的火苗越来越近,渐渐地舔着了他的靴底,他的衣角和他手臂间已经沉沉睡去的薛陈。殷仲抱紧了手里已经没有了生命的身体,低声说道:“兄弟,别走太快,好歹等等我。别让我过去了又剩下自己一个人。你们都得等等我。还有我的…阿颜…,都要等着我…”
苏颜看看脚下碎成了一地的花瓶,再看看眼前面无表情的男人,象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似的喃喃反问:“你说什么?”
江鹞不自然地转开了视线:“我说,吴王的兵已经败了…”
苏颜迟疑地打断了他的话:“我问的是后面的那一句。”
江鹞看看半开的窗外一树红色的梅花,再看看斜靠在床头面色苍白的顾血衣,视线终究无可避免地回到了苏颜的脸上:“我说…殷仲带兵攻打睢阳时,被吴王手下的人暗算。死在了阵前…”苏颜的手还保持着捧着花瓶的姿势,人却瞬间变得僵硬了。
江鹞求救似的看看顾血衣,顾血衣却还沉浸在震惊里。没有血色的脸上一片茫然之色,全然没有注意到江鹞求救的目光。
苏颜仿佛被抽掉了支柱的玩偶娃娃一样慢慢地软倒在了地上。顾血衣如梦初醒,挣扎着下了床,想要走过去扶起她来。可是走近了,才知道她并没有哭,只是痴痴地坐着。不知在看什么,目光迷迷蒙蒙地只是盯着自己的手。
顾血衣这才注意到她的手按在一片碎片上,殷红的血迹正顺着花瓶里的水渍丝丝晕染开来。而她却仿佛已经失去了痛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出神。
顾血衣小心翼翼地拿起她的手,小心翼翼地贴在了自己的脸上:“阿颜。”他轻轻亲吻那冰凉的指尖,轻轻地唤她的名字:“阿颜。”
苏颜抬起头,目光里一刹清醒一刹迷蒙。望着他,却仿佛已经忘记了他是谁。“阿颜,”顾血衣轻轻地抚摸她的脸,满目疼惜:“阿颜,你哭出来吧。哭吧,阿颜。”苏颜摇了摇头,“他说他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不许哭。而且…他不是快回来了?我为什么要哭?”
一滴泪涌出了顾血衣的眼角,顺着他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这一点灼热似乎惊动了她,苏颜惊跳起来,一把捧起了顾血衣的脸颊,担忧地望着他:“是你的伤口又痛了吗?血衣?”
顾血衣再也忍耐不住,伸开手臂将她死命地搂进了自己的怀里。泪如泉涌。苏颜缓缓地抬起手臂,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要哭。血衣你不要哭。你要快点好起来。”
顾血衣用力点头。
伏在他胸前的苏颜恍惚地笑了:“好起来你才能带我去找他,对不对?”“对。”眼泪灌进嘴里,是一种入骨的咸涩。
“找不到怎么办呢?”苏颜不放心地追问。
“那我们就一直找,一直找,一直…找到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