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目击到中原奇行的人不是别人,就是母亲。
邻居家的围墙是很普通的砖墙,大门没有门扉,只有左右立着门柱,上面有门牌与信箱。而在大门的门柱上,
中原光次以立正姿势站着。
那是中原在庭院喵喵叫约十天以后的事,而且好像是大白天。
许多人都目击到了,经过邻家的人都看到了。可是每个人都只是从前面经过,所以无法正确得知中原像这样站了多久。
母亲在药局打工,早上八点半左右离开家门。那个时候邻居就已经立正站在门柱上头了。母亲好像吓了一大跳,可是她虽然大吃一惊,却就这么走开了。
母亲仍然认为不是她看错了,就是有什么理由。
然而……母亲固若金汤的日常生活在几小时之后粉碎了。
在午休时间,回家吃饭的母亲这次真的吓到,而且打从心底感到战栗。
中原光次以完全无异于早上的姿势,依旧站在那里。赖在家里厮混的哥哥听到母亲的报告,准备前去一窥邻居的奇矫行径。
幸而从我们家的玄关就可以看到中原的身影。然后哥哥别说是一窥了,他后来就这样一直盯着隔壁老头的后脑勺看。哥哥想要看到中原走下来,结果那天他一直在玄关口待到太阳下山。
那天下午在研究室整理资料的我,手机每隔一小时就收到隔壁家老头的照片。一直到五点,总共收到了五张。过了六点,我收到「老头下来了」的简讯。
据说下门柱的时候,中原光次嘹喨地喊了声:
「是!」
不晓得是吆喝还是回答。
从此以后,母亲就开始用法定禁止播放用语称呼隔壁家主人了。嗳,母亲应该不晓得除了神经病这样的说法,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他吧。
后来邻居的奇行更是变本加厉。像是跪坐在车站前圆环、在自己家的围墙写下无数个平假名字母「も」等等,要一一列举,实在没完没了。附带一提,「も」是用油漆写下的,现在也还留在那里。
最让我们家的人受不了的,是发生在入秋时的恶臭骚动。
说是骚动,被搞得鸡飞狗跳的也只有我们一家,但那个事件着实令人难忘。
事情发生在夏末时分。恶心的臭味乘着秋风侵入进来了。一开始是断断续续闻到臭味,没多久就成了持续不断的恶臭,我们……
怀疑起邻居。
我从第一次目击异状的地点窥看邻家的庭院,哑然失声。
哑然失声这样的形容很常听到,而实际上人也真的会陷入哑然失声的状态。我丧失语吾能力的同时,也停止了呼吸,从这个意义来说,是真的哑然失声了。
整个庭院布满了秽物——讲白一点,就是大便满庭院。
不,可是我看到的还不只秽物而已。我过去查看的那个时候,
好巧不巧,邻家主人正蹲在庭院正中央,进行排泄。
他穿着和上次晚上看到的同一套西装,打着同样的领带。我没看到脚,看不到脚。
中原光次应该和我对望了——不,就算没有对望,他也不可能没发现从正面冒出来的我——然而他却没有要停止排泄的样子。
到了现在,我当然觉得没必要一直看着面无表情地排便的邻家主人,可是当时我吓得脑袋一片空白,就这样一直看着他到排便结束——然而我记得的只有他面无表情的脸,还有难以忍受的恶臭。
中原排便结束,站了起来,我回过神,吸了一口屏住的呼吸,呛到了。
母亲嚷嚷着要报警。
直接目击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母亲的心情……可是用不着多想,就知道这不是刑事案件,也不可能是民事案件,也没有违反任何法令。
不能只是因为有人在自家土地排便就指控对方犯罪。邻居过去的行为虽然也非常古怪,但都算不上犯罪。而且他也没有骚扰特定的对象,或是给不特定多数人添麻烦。嗳,我们家因为是邻居,状况有些特殊,但还是没办法把它当成犯靠。
母亲去找中原家对面的人家商量,结果问题被送到民生委员那里。我们这一区的民生委员是以前担任过教师的六旬妇人,正义感十足,当然也清楚中原光次的诡异行动。妇人义愤填膺,前往邻家。
然后……
民生委员好像直接找上中原光次本人谈判了。据说中原把头压在榻榻米上下跪道歉。一问之下才知道,民生委员并没有严正抗议,她才刚按了门铃,中原就已经是一副准备陪罪的态度了。在对讲机里,怪人就已经连声对不起了。
中原……很正常。
他知道自己的行动不对劲,只能这么想了。
隔天,庭院的秽物清理得一干二净。换句话说,中原并没有疯到无法沟通。只是他会在某个瞬间突然精神失常,或忘了常识吧。
我决定这么想。
既然可以沟通,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我觉得比起说得通的怪人,说不通的普通人更要难搞多了。
实际上,有些人不管说什么都讲不通,而且还意外地多,这种人经常让我挫折万分。
从此以后,我就不再介意邻家主人的事了。
每个地方或多或少都会有些怪人的。在过去,这个国家对于这样的人,应该是有将他们当成共同体的一员予以接纳、共生共存的机制,而并非加以排除或是隔离。
然而哥哥不同。
哥哥开始热心地观察起邻家,观察起邻家老头来了。
「话说回来,」哥哥开口道,「唔,就像你说的,家人的确比邻居更要可怕呢。这年头啊,最先遭殃的应该是住在一起的家人吧。」
你想到那边去啦……?
哥哥在怀疑,哥哥在胡思乱想,以为中原可能杀了自己的家人。
哥哥说邻家感觉不到人气。中原的妻子、中原的父亲——至少中原家应该是三人家庭。可是被哥哥这么一说,我想起我从来没看过中原太太和父亲。
不过我本来就不晓得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
我在这个家住了十五年了。我们兄妹从小学起就生活在这里。邻家在我们家盖好之前就有了,我们搬到这里的时候,中原家的人就已经住在那里了。换句话说,这十五年来,我一次都没有碰见过邻居家的人。
不,或许在刚搬来打招呼的时候见过一次。那个时候父亲还在世,所以我是躲在父亲背后,偷偷地窥看邻居……
不,我没有看到。
出来应门的只有主人。中原家有三个人的资讯,是母亲告诉我的,并没有确实证据。
「我开始观察之后都过了半年了。这半年之间,」
邻居家的人一次都没有外出——哥哥说。
「他们没有上厕所,也没有洗澡的样子。」
「上厕所?洗澡?你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盯着隔壁家看吗?简直是跟踪狂。」
「跟踪狂就跟踪狂。」哥哥说,「侦探做的本来就是一些跟踪狂的行为嘛。」
「你又不是侦探。」
「不要叫我尼特族!」哥哥抢话说,「不要用那种定义模糊的流行语把人归类!」
「你不是直到前年都还用飞特族这种定义模糊的流行语归类你自己吗?就是这样见风转舵,墙头草一棵,才会让女朋友跑了。说出来的话句句都像借口。」
「你这妹妹也太毒舌了吧。」哥哥埋怨说,「话是这样说,可是万一邻家真的发生杀人命案……」
「我说你啊,最好不要随随便便把杀人这字眼挂在嘴上。小心被人家告毁谤。」
「被在路边哭的老头告?」
「管他是在路边哭还是在庭院里脱粪,只要是人,就有可以主张的人权跟可以被损毁的名誉。更何况,在观察邻居的阶段,哥哥的行为就更接近犯罪了。」
「我可是在常识的范围内观察,这部分我很保守的。」
气偷看人家洗澡可是犯罪。」
「我又没偷看。谁要偷看老人洗澡啊?喏,有人进浴室的话,不是会开灯吗?」
「或许人家是在白天洗澡啊。」
「没几个人会大白天就洗澡吧。不不不,我房间窗户可以看到隔壁家浴室窗户的上方。可是就算他们关着灯洗澡还是大白天洗澡,都完全没有蒸气喔。而且应该也要出门采买吧?至少该出来看一下信箱吧?」
「搞不好人家是在你没看到的时候看信箱买东西也说不定啊。我觉得你还比较变态。」
「现在叫我变态喽?」
总之,我认为隔壁家现在只有那个老头——哥哥躺着说:
「隔壁家完全没有生活感。而且那个老头穿的西装,他从半年前就一直穿着同一套衣服,也没有送洗。像衬衫,袖子衣襟全黑了,领带都变抹布了。要是他太太在,不可能那样的。从来没换过,根本就是游民。」
「你这样说也太侮辱游民了吧。」我说,「游民只是没有家,又不是每个人都一样脏。而且有些游民很有钱的。每个人状况都不一样啦。」
「那我换个说法。隔壁家的老头这半年来既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还有应该跟他住在一起的家人……」
消失不见了。
是这样吗?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根本就没有其他家人?
我忽然这么想。隔壁家会不会打从一开始就只住着中原光次一个人?
「话说回来,中原先生是做什么的?」我问哥哥,「你都会观察人家洗澡了,当然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吧?」
「他怎么可能有工作?」
「他没工作吗?」
「我说你啊,一个有工作的老头可以平日一整天站在门柱上立正不动吗?日本有可以半年不更衣不洗澡来上班却不会挨刮的公司吗?老年人都会被抱怨有老人臭了,旁人看待他们的眼光很苛刻的。」
说的也是。
那么,
「他是……什么时候辞职的?」
「唔,我想从他三更半夜喵喵鬼叫的那时候应该就没去上班了吧。」
「在那之前……他应该有工作吧?」
「应该吧?搞不好是被裁员而心智失常了。」
「是啊。他本来应该是上班族吧?一定是的。」
「他看起来不像菜贩也不像混黑道的嘛。」哥哥说着,撑起上半身,「应该也不是教师或警察吧。」
「你的职业观真狭隘。可是……」
他是做什么的——不,以前是做什么的?
仔细想想,对于中原光次、对于中原家,我一无所知。我从来不想知道,甚至没有意识到我不知道。当然,现在我也并不想知道。
母亲会知道吗?
「去问妈好了。」
「什么嘛,你自己还不是很在意?他现在一定是无业状态啦。」
现在……
老实说,我总觉得无所谓。
我这么想。
对于十五年来一直住在隔壁的人,我一无所知。
邻居,是由家这个文化框架,以及建筑物这个具体物质规定出来的概念吧。
如果拿掉它们的话……
比方说,如果拿掉建筑物,我睡觉的地点跟邻居睡觉的地点应该非常接近。
我的房间在一楼,而且在靠中原家那一侧。
床铺又设在墙边。
母亲的卧室在我的对侧,哥哥的房间在二楼。如果没有墙壁之类的屏障,我和邻居的距离只有一点点,或许比母亲和哥哥所在的位置还要更接近。
如果无视建筑物,仅以座标来表示位置,我的座标比其他家人都更靠近中原家。如果拿掉家庭这样的框架,或许我反而会被跟邻居归类在一起。
没错,如果墙壁是透明的,躺在床上的我,应该可以看到那个怪老头的睡脸吧。他等于就睡在我旁边,那个中原光次就睡在我伸手可及之处。
每天。
十五年来,
我一直睡在他的旁边。日复一日。
然而我对他一无所知。因为有墙壁,因为建筑物不同,因为不是一家人。因为这样的理由,我把在这么近的地方起居的人当做不存在,把他从我的人生驱离了。我无视他的存在生活着。如果中原光次没有失常,现在——不,我将永远不会意识到他的存在吧。
我不知道中原光次。
甚至不知道他怎么说话,我也想不起来他的声音。
我想得起来的,只有他那奇妙的喵喵叫声,还有秽物的臭味。
——不只是中原光次。
我对这个应该是我成长的城镇知道多少?小学、国中、高中,我都是从这个家通学。连大学都是从这个家去的,然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一定几乎对所有的事都一无所知。不光是邻居,我什么事都不知道。
我真的一直活在这里吗?
我的过去在哪里?
我的现在呢?
不确实的思考占据了我的脑袋。发什么傻啊?我的现在就在当下这里。当下身在此处的我,就是现在的我。
「欸……」哥哥说,「我还是觉得肚子痛痛的。」
「心理作用吧?我刚才也说过了,要痛也痛得太快了。」
「一点都不快。我暍完都快一个小时了耶。」
是……吗?
现在几点?我连现在是几点都不晓得了,更遑论身在何处了。
「那牛奶有问题吧。是坏了吗?」哥哥说。
「会不会是你睡觉着凉了?」
「最近满冷的嘛。」
现在是寒冷的时节吗?
「不太妙。我要去占领厕所一下。」
哥哥说着,离开沙发,故意做出按住屁股的下流动作跑出走廊。
可是,
等一下。是那边吗?厕所是在那边吗?
怎么搞的。我混乱了吗?总觉得想不起来家里的格局。
我都在这里住了十五年了?
我翻开资料。油腔滑调又没用的哥哥不在了,应该可以专心了。要是不在明天以前决定好大纲,就写不出报告了。
是什么报告了?
「我在说什么啊?」
我难得自言自语起来。
我觉得一切散漫无章。
不是情绪、也不是记忆,这种纷乱模糊的感觉是什么?
我的脑袋里面有中原光次。那个肮脏男人穿着脏兮兮的西装,打着皱巴巴的领带,穿着满是污垢的衬衫,然后光着脚,一下哭,一下喵喵叫,一下排泄。
我对他一点感觉也没有,
也不觉得他恶心。
我,
我想要成为身心科医师,现在也正在准备有关重度行动障碍的报告……
对了,报告。
我得在明天前完成报告的底稿。明天以前查好资料,然后,
然后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写好报告,交给副教授。
交给副教授之后会怎么样?
「不行。」
我再次自言自语,草率地整理好资料,把打开的档案存档,关掉电脑电源,决定回房去。我一定是累了。
怎么会累了呢?我不是好得很吗?
哥哥还在厕所吗?
这么说来……
我的房间在哪?
走廊很暗。
讨厌啦。
我在说什么啊?我的房间在隔壁中原先生家的,
中原先生是谁啊?
是那个肮脏的、神智不清的、异常的,
脑袋有病的疯老头。不行,怎么可以说那种话?那可是歧视用语。况且异常跟正常的区分本身就是歧视。
谁?
是谁这么认为?
我怎么知道?而且那种事现在不重要,现在该想的是我的房间在哪里……
咦?
我甩了甩头。
一次又一次,几乎要引发眩晕地再三甩头。
不对劲不对劲不对劲。我非常不对劲。我为什么要思考那种事?
为什么只是从客厅回到自己房间,却还得要思考?这有什么好想的?日复一日,十五年之间,我都在那里,在那个房间的床上,
在中原光次旁边,
睡觉,不是吗?
中原的职业是什么?他是做什么的?
所以说,那个在车站前跪坐,在墙壁上写「屯」,在庭院里排便,做这种事的那个人。睡在你隔壁的那个中年男人。老是穿同一套西装,打同一条领带,穿同样的衬衫,不穿鞋也不洗澡的那个又脏又臭又疯的隔壁家老头。他十五年之间,就在你的睡床边,就在伸手可及的近处呼呼大睡,这不是很好笑吗?
一直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
对了,去问一下妈好了。
「我说你啊,」哥哥开口了,「你从刚才就一直在说妈,你说的妈……」
——是谁啊?
哥在说什么啊?
连他都不对劲了吗?
重点是,他不是去厕所了吗?
「你什么都不知道呐。」
我因为一直在观察,所以知道——哥哥说。
「可别说什么我是跟踪狂、变态哟。就是因为你什么都不看,所以我才代替你看,不是吗?爸蜘蛛网膜下出血,一病不起的时候,你也视若无睹嘛。『居家照护是很辛苦,可是医院不能住太久。基本上医院不收留复原无望的病患,要不要途进专门机构里?虽然很贵』——听到医生这样说的时候,我眼前一片发黑,妈还大哭大闹起来,慌得六神无主了,这些你都不知道吧?」
不知道。
明明住了十五年。
「你连家里的格局都不晓得嘛。」哥说,「妈早就死了。虽然是意外,但等于是你害死的。她因为过劳,照顾病人太疲累,生活费也见了底,连饭都没好好吃。」
会跌跤也是难怪。
气卡车突然冲过来的时候会摔倒也是难怪啊。不不不,妈才不是自杀。妈怎么可能自杀?她是绊倒了。她是去买东西回家的途中被撞的。我还以为是牛奶盒撞破了……」
结果警察说那是脑浆呐。
「爸也死了,那也等于是你害死的。那可是命案呢,根本就是杀人嘛。爷爷也死了,太太也死了,没有人住了。一点生活感都没有。」
这个家。
什……
「你在说什么啊?」
哥哥疯了吗?
像哥哥的人哈哈大笑。
「你连屋子的格局都不晓得,不是吗?什么住了十五年,什么妈把牛奶倒掉,妄想吗?还是幻觉?」
「你给我适可而止!」
搞得我完全没法专心。
我得在明天以前……
明天以前要干嘛?重点是这个家。
这是谁的家?我觉得好像没有墙壁也没有房间。如果没有墙壁的话,比起这个家的家人,我更接近隔壁家的……
隔壁家是做什么的?
像哥哥的人愉快地笑着他的眼睛并没有看着我。他凝视着围墙与矮木之间空无一物的虚空。如此空虚的眼睛,无从对望起。
像哥哥的人面无表情地,叫道:
「喵喵喵。」
接着他开始在走廊的墙上用油漆写起「も」字来。
啊啊,这个人有问题。没救了。这种人才不是我哥哥。这个人果然没工作。因为他平常从大白天就站在门柱上啊,一定没有工作。大学毕业后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工作也满不在乎,就这样赖在家里游手好闲。他是尼特族,而且还是跟踪狂、变态。
本来是我哥哥的人喵喵叫之后,转向我大声说:
「我就在你旁边,睡了十五年之久呐。」
然后小声地接着说:
「可是我完全不想偷袭你。我才不会偷袭你。我每天在摸得到的距离看着你的睡脸,然而我忍了十五年之久呐,我太异常了,很异常呢。」
这家伙是中原。
我突然怕了起来,背对男人跑过走廊。
没有错,这边是玄关。
既然这里是建筑物,就一定有出口。
对了,那里就是玄关。因为那里有门。
此时门铃响了。
我拿起对讲机话筒。
对不起,我不会再那样了,对不起。
看,我也可以好好跟人打交道啊。我才不会视若无睹,我是可以沟通的。
我打开门锁,门慢慢地开启。
门的另一头,
中原光次眼神空洞,穿着肮脏的西装和满是污垢的衬衫,打着歪七扭八的领带,光着脚,以立正姿势站着,开口说了:
「我回来了。」
「你回来了。」
我应道。
我无所不知,才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8 可怕的东西
可怕。
可怕的东西是什么?
我坐在和室正中央。阳光经和纸过滤泌入,十分柔和。或许因为不是电灯的光,感觉非常沉稳。这间和室亮得朦胧。
也是微暗。
可是暗的地方非常暗。像纸门的框,墨画似地黑。
房间的四隅也一样黑。不过仔细观察,还是可以看出那种黑有着微妙的渐层。黑暗朝着四方角落徐徐变得深浓。愈靠近角落,黑暗就愈浓。和室角落的四个尽头是完全漆黑的、黑暗的点。
凝视着黑暗的点,感觉似乎可以看到再过去的什么,不过当然没有什么再过去。
和室就在那里结束。
不,
是这样吗?确实,墙壁是墙壁,地板是地板。柱子是柱子,榻榻米是榻榻米。是由泥土、木头、蔺草构成的。被这类物体区隔、隔离的空间就是房间。换言之,我所坐的这个地点,只是一个叫做和室的概念。
实际上存在的是墙壁、地板、柱子、榻榻米。没有和室这种东西。
眼睛看得到的是墙壁、地板、柱子、榻榻米,亦即存在的东西。
可是,
柱子与榻榻米、墙壁、地板交叉的点,角落的那个黑暗的点是什么?
墙壁以概念来看是一个面,墙壁与地板交叉形成线。线只不过是面与面交会而生的概念,实际上并不存在。线与线相交形成的点也没有质量,真实的点是不存在于形而下的。
换句话说,黑暗完全深邃的角落的一点虽然存在,但并不存在。
不存在,但看得见。
那么,或许。
那个点连接着某处也说不定?
我这么想。
我有点不安起来。与其说是不安,更接近渺茫。我想,安心与不安,其实并不是相去多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