榎木津不是神灵附体,也不是有千里眼、天通眼或读心术之类的神力。话说回来,里头也没有魔术或可疑的占卜术之类的机关或手法。
不过……大部分的人会认为既然可以说中,多半有什么机关或手法在内。所以榎木津经常受到质疑。可是动手脚和事前准备这类杂事,是榎木津最感到棘手的。他不可能做得来这种麻烦事。
那么榎木津为什么可以知道……?
据说是因为他看得见。
不管听上多少次解释,我仍然难以理解,不过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似乎拥有可以窥看他人记忆这种荒谬绝伦的能力。
榎木津的助手就说,那与其说是能力,更接近体质。的确,那样形容或许比较正确。因为榎木津从来没有努力或修行去习得它,而且既然是天生具备,说是体质也没错吧。对他来说,那似乎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
那么具体来说,他是如何看到的呢……?
关于这部分,我这种凡夫俗子就完全无法想像了。
榎木津似乎像寻常人一样,看得到实际的情景,然后上面再像电影的重叠手法般,看到视野中的人物过去所目睹的情景。
也就是他面对的人过去所看到的情景,会重叠在本人的身影上面显现吧。
我驱使我拙劣的想像力,猜想那种感觉大概就像有两台电影放映机,同时在同一块银幕上播放吧。一台放的影片是榎木津实际上看到的现实景象,另一台播放的则是景象中的人物过去看到的情景。
复杂极了,完全不晓得究竟是什么状况。
和榎木津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他邋遢地半眯着眼睛,与其说他在放松状态,或许是在遮蔽现实的风景。
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教人难以置信。我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种事——不,这种事真的有可能吗?虽然不明白,但是暂时撇开道理和常识,假设真是如此,就可以解释榎木津的侦探手法了。
犯罪者一定会目击到犯罪现场。除了相当特殊的例子以外,否则人一定会看到自己的所做所为。
被害人也一样。被害人本身有时候会目击到凶手,或是能够锁定凶手的情景。有些案例中,被害人本身并没有发现,或是想不起来,但榎木津看得到那些情景。
像是寻找失物的情况,大部分都是委托人自己弄丢的,要不然也是身在弄丢东西的现场,知道是什么状况,所以榎木津的体质非常管用。
但是若说对任何情况都管用,也并非如此。
如果没有和当事人面对面,榎木津什么都无法得知,而且榎木津并不能读出对方的心。他无法了解别人的感情和意志。与其说是无法了解,榎木津这个人严重缺少为他人着想的能力。他完全不了解喜欢、讨厌、快乐、悲伤这类心理的细微变化。
他应该也不想了解。
姑且不论真伪,榎木津礼二郎就是这样一个侦探,这样一个人。
这种人——或者说,这种生活方式一般根本行不通。就榎木津而言,他只能以他的方式融入社会,而且又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做忍让、协调,所以我想他这种人应该会在社会上被孤立才对。我这种社会落后者说这种话或许很奇怪,但是榎木津礼二郎这个人……
很怪,他是个对社会一点用处都没有的怪人。
可是,
榎木津并没有遭到社会排挤。
伤脑筋的是,世人几乎都误会榎木津了。而且榎木津有多得数不清的要素会引来误会。
首先,榎木津家是旧华族。他的父亲干麿氏直到不久前都还是子爵。不仅如此,干麿氏现在还是一个拥有多家相关企业的财阀龙头。
我不清楚榎木津家的来历,但既然是旧华族,应该就是诸侯或公家等来历正统的世家门第,而出身这种人家的人,政事姑且不论,一般都不擅长生意买卖。然而干麿氏似乎与众不同。
我完全不认识干麿氏,他似乎也是个相当古怪的人物。不过他应该同时具备过人的商才和社会性吧。
稍早之前,曾经流行过斜阳族(※起源于太宰治的小说《斜阳》,指在剧烈的社会变动中没落的上流阶级。)这个称呼,不过就榎木津前子爵来说,他不仅不是斜阳,势力更有如旭日东升。
但是,
富有的是榎木津的父亲,是他父亲经营的企业,而不是榎木津礼二郎本人。
榎木津的父亲以他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思想相当先进——虽然或许只是因为他是个怪人罢了——但他认为靠自己的才干得到的利益是属于自己的,与孩子无关,毫不留恋地抛下了两个儿子——榎木津与他的哥哥。
他的说词似乎是:既然已经成年,父母就没有继续扶养的义务,要钱就自己想办法。我觉得这番言论理所当然而且果断,但对世人来说,他的做法似乎相当破天荒。
世袭事业真是岂有此理、完全不接受人情雇用、不认同财产继承——干麿氏的思想如此,执行得也非常彻底。榎木津以生前赠与的形式拿到了一些钱,几乎形同被放逐似地离开了家。
所以榎木津绝称不上富裕。
榎木津从父亲手中继承的,只有旁人无法理解的怪人素质,以及凡人无法习得的奇妙帝王学。
不过榎木津对金钱毫不执着,也很痛恨家世血统这些东西,对此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然而……世人并不这么想。
无论实际情况如何,榎木津礼二郎仍然是旧华族的少爷,也是财阀龙头的公子。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即使主张他不是,事实也不会动摇。
这就是招来误会的理由之一。
除此之外,
榎木津本人的经历也十分不凡。
首先——这件事本人似乎也忘了,无法确认,但榎木津似乎拥有相当高的学历。而且听说战争期间,他在海军里也是个赫赫有名、才干出众的青年将校。
复员以后,他曾经有一段时期打扮得不成体统,甚至被误会为战后派(※二次大战后,在年轻人之间流行的放纵、颓废的思想。),最后选择的职业又是可疑的侦探,我觉得实在不值得称赞,不过他这个人似乎不缺可供谈论的英勇事迹和丰功伟业。
此外,
榎木津还徒然地才华洋溢——真的是徒然。
他精通雕塑与绘画,同时演奏乐器的本事也很不错。像是他的吉他技巧,几乎已经超越了职业水准。虽然没听说他有文才,但在运动竞技方面,他几乎是十项全能,打起架来也十分厉害。
最重要的是他的外表。
榎木津是个出类拔萃的美男子。
我已经看习惯了,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但是初次会面的人,大多都会为他的容貌吃惊。他的五官端丽,肤色白皙,个子顺长,就像个洋娃娃一般。
所以大部分的人都被他给骗了。
家世不凡、父亲是资产家、高学历、才华过人、再加上眉清目秀,根本无可挑剔。不管其中任何一项,都教人钦羡不已。像我,和当中任何一项都沾不上边,哪一个都好,真希望能分到一些。
可是,在谈论榎木津的时候,这些属性根本无所谓。
榎木津完全无视——浪费着这些羡煞众人的属性,糟蹋着他的经历,将优点变成缺点,我行我素地活着。虽然以某种意义来说,这样也非常了不起就是……
但世人总会误会。
是误会。侦探榎木津礼二郎的真实模样,绝不是世人所想像的那样。
尽管完全不一样,糟糕的是,误会就是无法澄清。
去年夏天以来,榎木津侦探接二连三地卷入震惊社会的多起重大事件。事实如何姑且不论,但世人似乎断定解决这些事件的就是榎木津。
事实上当然不是。唔,或许他是说中了真相,但根本没有解决。
并不是只要知道真相,事件就会解决。
发生在现实的事件,和侦探小说并不一样。即使是无足轻重的琐碎小事,在确定是事实之前,都需要脚踏实地地检证。纵然全貌明朗了,事件也不会结束。负责审判的是司法人员,至于相关者的心情,即便知道了真相,也不是能够那么简单就得出结论的。
所以像榎木津这种只会指出结论的人,愈是涉入事件,就愈只会搅乱现场。
然而……
这部分实在相当难以说明。光是说明榎木津这个人就如此艰难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更别说我这么笨口拙舌,更无法清楚地交代他所置身的复杂状况了。
可是,误会就是误会。
世人对他的赞扬,从一到十全都充满了误谬。
只要亲眼见到榎木津本人,当下就可以知道一切都是误会。而知道这是误会的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会大为困惑,陷入混乱。
刚才……也是如此。
榎木津似乎受到极大的误会。
一方面因为是榎木津的来历,委托人当中有不少大人物。有时候一些财界的幕后黑手、政界的大人物等等,也会来委托他进行侦探工阼。
这次也是,委托人是信州(※信浓国,日本旧国名,为现在的长野县。)的前伯爵家。
说到伯爵,这如果在过去,地位就比榎木津的父亲还要高了,而且听说那个人在信州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富豪。委托人是我这种天生就是个平民百姓的人一生都不可能拜见的大财主。
——然而,
说到榎木津这家伙。
光是想到刚才的事,我就忍不住胃痛。
我们搭乘漆黑的高级自用车,被载到委托人的宅第,那大概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宏伟的一栋建筑物了。
宏伟——这种修辞实在非常幼稚,但是在我有限的词汇中,找不到其他可以形容这栋宅第的字眼了。
早春拜访的房总旧馆是一栋令人瞠目结舌的潇洒洋馆,之后造访的伊豆世家也是外观静谧而且富丽堂皇的古老建筑物,但这栋屋子的等级与那些迥然不同。
太宏伟了。
首先,它的格局与我日常的尺寸大相迳庭。我无法掌握它的整体形象,但是光是看到石阶与石造圆柱所支撑的石屋顶——多么缺乏建筑知识的形容啊——所构成的正面玄关景象,区区一个小市民的我就已经完全被吓傻了。
如果以我的基准来衡量,这根本不是个人住宅,它比一般饭店更要豪奢。
平素所见到的洋馆,大部分都只是具备西洋风格,但是在我面前展现出威容的这栋屋子,似乎是一栋不折不扣的西洋建筑。
对建筑无知的我不懂什么样式。虽然不懂,但当时的我心想:像这样精心设计的石造建筑物,不会是人居住的容器。
我在心中漠然描绘的,是灵庙、神殿这类词汇,当然不是日本式的,而是希腊罗马式的。可是这是因为我只知道希腊罗马神殿,所以才会这么想罢了。我的感想根据十分薄弱。
我看见阶梯左右各站了一排女佣,穿着黑色制服及白色围裙。阶梯上的圆柱之间,有一个穿着燕尾服——看起来像燕尾服,不过似乎是我误会了——的秃头绅士。
——我们栖息的世界不同。
我打从心底这么想。
原本我就是个连一般社会都无法适应、卑贱又无能的人。我只是走在路上,都会感受到严重的疏离感,一看到别人就觉得自卑——就是这样一种人。
对这样的我来说,从车中窥见的异国般的情景,完全是一种压力。
我紧张,流汗,口渴。
虽然我只是个随行者,但是被那么多人大张旗鼓、煞有其事地迎接,我实在无法承受。就连笔直对着正面行礼,对性格扭曲的我来说都难如登天。面对这种状况,我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别说是直视对方的眼睛了,我连抬头都困难万分吧。
然而……
没错,然而,
尽管附属品的我处在晕眩几乎发作的窘迫状态下,
应该是主宾的榎木津……
竟然正呼呼大睡。
怎么会有这种事?
太桀骛不驯、太狂妄了。
像我,光是坐上不习惯的高级轿车,就陷入情绪不安定了。
而且我被要求坐上的还是副驾驶座。虽然相邻而坐,但我不可能轻松自在地与刚认识的司机聊天,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风景;我光是想到抵达之后的事,就焦虑得快要胃穿孔,一路上如坐针毡,已经到了极限状态。
再加上我动不动就会晕车。
愈是祈祷不要晕车,我爱唱反调的身体就愈是会做出违背期待的反应;不出所料,上车之后不到五分钟,我就冷汗直淌,没多久就开始恶心了。
如此这般,坐在副驾驶座的我,八成是一脸强忍打嗝的表情,只是一迳盯着自己的膝盖,僵直不动。不用说,我在车中连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我完全没想到,把我抓来接受这种拷问的罪魁祸首,竟然在我背后舒服地呼呼大睡。
现在回想,榎木津实在是太安静了。就算身体再怎么不适,他也不可能好几分钟都默默地坐着不说话。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如何忍过这如坐针毡的状况,没功夫去留意到后车座的动静。
我的脑袋变得一片空白。
很多人可能会想—太夸张了,榎木津睡着的话,把他叫醒不就好了?但是睡着的不是别人,而是连说明他的为人都得历经一番折腾的天下第一奇人。
榎木津这世上最难清醒的人。不,他并不是不会醒,但是就算他醒了,好一阵子也不会有半点用处。他不会动,就算动了,行动也是乱七八糟。他平素就乱七八糟的言行举止会变得更加恐怖。
糟糕透了。
我只是负责看护的,条件我是一句话都不必说,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随行。不管榎木津是要丢脸还是要惹人反感,甚至是受人讨厌,被赶出门去,都不关我的事。我应该只需要像个傻瓜般唯唯喏喏地跟在他后面就行了。可是。
这种状况,岂不是也不能那么做了吗……?
老实说,我真的想要拔腿就逃。或者说,我现在还是想要逃之天天。
司机不可能了解我的内心纠葛,额头格外光亮的他,有如机器般正确地将车子停到入口正面,无言而机敏地下车之后,打开后车座的车门。
当然,毫无反应。
不可能有反应——我这么想,急忙想要下车。我这种时候的狼狈模样,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真是十足十的小角色。明明撒手不管也无所谓,我却想要设法挽救。
然而周章狼狈的我,连下车都没办法。我不晓得怎么开车门。不,我不是完全不晓得怎么开,但是种种想法、焦急以及困惑混杂在一起,使得我的视野变得狭窄,整个人糊里糊涂起来了。
——就是那个时候做错了。
我深深地后悔。
明明闭嘴坐着就好了。我应该像一开始说好的那样,泰然自若,默不吭声才对。那么一来,走下阶梯的那个企鹅般的男子——管家,应该就会不晓得该如何处置榎木津,我们或许就可以直接踏上归途了。
然而无力又胆小的我,明明没办法解决状况,却不经大脑地行动了。
太不像样了。
应该很难看吧。
司机看不下去,过来帮我开门,几乎就在同时,管家走下楼梯,来到车子旁边。
真是太不凑巧了。
我和管家碰上了。
但是那个时候,我并没有把那名男子当成管家——佣人。那名老绅士穿着远比我高级的服装——当时我深信那是燕尾服——而且之前他毅然地站在高处的正中央,同时又具备威严与风采,所以我确信他当然是这座宅第的主人,是被称为伯爵的人物。
见到他的瞬间,我脑中的话语消失了。
急性失语症突然发作,我只是盯着那颗秃头,汗如雨下。我这个人原本就容易流汗,而且这里非常闷热,再加上我的自律神经这阵子完全失调了。不管怎么想,我当时的排汗量都非比寻常吧。
「请问是榎木津先生吗?」对方问。
听到这个问题,不知为何,我仰头望天。
阳光刺眼,我真的头晕目眩起来了,意识应该也在一瞬间断绝了。这段期间,那名男子也述说着骇人的话语,「舍下的主人正久候大驾。」原来这个人不是主人啊?他把我误认为榎木津了,真伤脑筋——我的脑中只有这两种想法交错着。
我摇头,以为表示了否定的意思,但是看在对方眼里,我只像是在痉挛吧。
明明没有必要惊慌的。
我的视野变得狭隘,捕捉到似乎完全惊呆的秃头男子讶异的表情后,很快地跳跃到别处。男子背后,宽广的阶梯上方,直条纹的圆型石柱。各种动物,以及长有翅膀的狮子浮雕。
里面有一道巨大的门扉。在那当中,
有一名穿着正式服装的清瘦男子。
——那个人。
就是伯爵,一定是吧。
可是,那个时候的我不可能如此冷静地思考。我像条鲤鱼般嘴巴开合了好几下,然后望向自己穿旧了的鞋子,总算从干涸的嘴巴里发出沙哑的声音。
我不是榎木津。
榎木津在后车座里。
榎木津前天在诹访的旅馆发烧,暂时失去了视力。来访会晚上一天,就是这个缘故。所以昨天侦探事务所不得己把我从东京找来,我只是负责照护榎木津的人。榎木津的烧昨天退了,但是视力还没有恢复。还有,我不是侦探。他本人有意愿来访,所以我姑且带他过来看看,但是他没办法胜任侦探工作。我……
我叫关口巽。
根本是口齿不清,语无伦次。我想意思姑且是通了,但寻常小学校(※日本二次大战前的旧制小学。)的学生写的作文应该还比我的话容易懂。现在回想,那根本就是梦呓。
我悄悄地偷看管家的表情——我想当时我仍然没有把他当成佣人——每当我一说什么,他的脸色就愈来愈阴沉。那毫无疑问地是轻蔑的眼神,然后他的表情扭曲到极限之后……管家表情一变,怜悯地眯起了眼睛,完美地一个转身,一板一眼地走上楼梯了。
这下子就可以解脱了——我心想。
那么,这也没办法,请两位小心回去——只有我听到这样的声音。
多么求之不得的幻听啊。
然而管家迟迟没有下来。
至于我,虽然望着男子走上去的背影:心思却完全转移到车上,盘算着回程的时候要坐在榎木津旁边,而全神贯注在后车座。
我就像平常一样。
丧失了现实感。
如同置身梦中,浑身轻飘飘。
这种时候,我的双脚不是踩在大地,而是踏在绵絮般不定形的东西上。只觉得周围看到的景色全都是假的。
我这个胆小鬼最后总是逃进这里。
我心想,不管我身在何处,做着什么,其实都只是躺在我简陋的床上做着梦罢了。我这么认定,靠着这样想来维持均衡。
只要认为一切都是我这个无法下床的废人的梦境,我的心就能够获得宁静。
可是梦没有醒来。
管家回来之后,对着我这个焦点完全涣散的废人如此说道:
「抱歉让您久等了。请关口先生和榎木津先生移步屋内。房间已经备妥。两位应该都累了,请慢慢歇息……」
我一时无法会意过来。
对于一个失去视力,而且昏睡到不肯下车的前所未闻的荒唐侦探,还有一个情绪不安定而且落魄寒酸的无能者,他们究竟有什么期待?
除了「快点回去」以外,不应该还有其他的话才对。
「呃……」我发出一种分不清是回答还是叹息的声音。
好笑的是,事后回想起来,这个时候的反应最教我羞耻。我其他的一切举动虽然也十足丢脸,而且我这个人根本就是活生生的羞耻,却觉得这个时候的叹息最教人汗颜。
以这道叹息为契机,我被催促一声「请」,这才理解到自己身处的危机状况是不折不扣的现实。
得对榎木津想想办法才行……
现在回想,
我依然能够历历在目地回想起那一幕。
稀世的名侦探在打开的车门里面,以邋遇到了极点的姿势大睡特睡。他原本色素就淡,朝另一边歪去的脖子一带透出一条青色的静脉,看起来简直像死了一样。
管家、司机、众多女佣。
还有灵庙般的洋馆。
我的整个背后感觉到无比沉重的压力,就像被推挤似地往榎木津走去。我非常清楚不管是出声还是摇晃,榎木津都不可能心情愉悦地醒来,即使如此,我还是不得不叫醒他。
我无力地出声一唤,榎木津便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然后他拿起随手扔在座椅上的墨镜——那副眼镜好像是我去接他之前刚买的——以奇妙的动作把它安装在脸上。那种动作与其说是戴眼镜,感觉更像是安装上零件。
然后,
榎木津说了句:
「好困。」
这简直太瞧不起人了——我心想。
原本毫无关系的我进退维谷——虽然也觉得这点小事就能搞得我进退维谷,实在窝囊——当事人却散漫到了极点。他一点紧张感也没有。榎木津拖拖拉拉,就像爬出洞穴的鼹鼠般,从车子里探出身体,朝着屏息守望着来宾古怪行动的管家一行人叫了一句:
「你们也睡吧!」
没有人回话。不是没有回话,而是无法回话。是因为失去视力吗?或者只是在胡闹?榎木津下了车子以后,就一直仰头看着正上方,不管谁问什么,都只有「睡吧。」、「我要睡了。」两种回答。
连声招呼也没有。
这不叫荒唐,什么还能叫荒唐?他不是一般的没礼貌、蛮横,也不是不会看场合的鲁钝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