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鵺不是怪物的名字罗?」
「所谓的鵺就是虎鸫。」中禅寺说,「是夜啼凶鸟。说起来,把一个猴子头、手脚是老虎的狸子用怪鸟的名字命名,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吗?跟鸟一点关系都没有呀。它的外形找

不到半点鸟的要素。以鸟来形容的,只有声音而已。发生在紫宸殿上空的怪异,原本应该是视为啼声的怪异才对,所以……鵺是鸟。」
「没错,是啼声。」柴说,「换句话说,在当时来说,产女也是啼声的怪异吧。」
柴有些兴奋地说。
「是这样吗……?」
「什么是这样吗?京极堂先生以前不也说过,产女是啼声的怪异吗?」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是在罗山的时代,不可能只是这样吧?婴儿啼哭的怪异的确从古代就有,有时候也会被视为是水鸟的叫声,但是另一方面,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记述,往前回溯的话,可说是要多少有多少。说起来,《今昔物语集》的记述说的也不是鸟,那可是十二世纪出现的书籍呢。」
是柴刚才提到的,初次有产女之怪出现的文献吧。
「《今昔物语集》里的产女……真面目是狐狸。可是京极堂先生,罗山会把姑获鸟和产女视为相同,还是因为产女是鸟吧。项目也放在鸟类的地方。而且罗山的著作里,有一本叫做《野槌》的。」
「《徒然草》(※鎌仓时代,吉田兼好听着的随笔作品。约成立于一三一七至一三三一年。)的注释书对吧?」
「对,《徒然草》第二百十段的地方。」
「唤子鸟吗?」
「对。古今传授的三鸟之一——唤子鸟,它的真面目是鵺——吉田兼好这么叙述,但罗山在解说中提到,鹧这种鸟,是赖政所射下的妖鸟,应该是《本草纲目》里出现的姑获鸟、治鸟、木客鸟。换句话说,唤子鸟等于鵺,鵺等于姑获鸟,姑获鸟等于产女,这样的公式成立了,对吧?」
「是啊。」
「那样的话……」
「唔,我认为你的想法非常棒,思惟的过程也很明晰,结论也很正确,但妖怪并不是这么好应付的。首先必须注意的,是罗山提到的并不是产女,而是产女鸟。草稿写的是产女,最后却修正为产女鸟。」
「产女和产女鸟应该要分开来看吗?」
「没必要分开,民间传说里也有产女鸟这种东西,但是我认为在罗山心里它们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吗?」
「我想罗山或许根本不认为产女鸟是一种怪异。而且在这本书里,他也完全把产女鸟当成一种鸟类看待。在中国,姑获鸟确实是幻鸟、鬼神一类之物,但以我国的鸟类来类比时,罗山应该是把它当成单纯的鸟来看。」
「不,这也不一定吧?罗山不是拿怪鸟来比对怪鸟吗?鵺和产女鸟都是怪鸟吧?是所谓妖怪变化的一类……」
「只是世人认为那些鸟妖异罢了。」
「世人?」
「至于为什么妖异,是因为不明白它的真面目。如果夜里只听见声音,就不晓得那是什么样的鸟。不,连是不是鸟都不知道,所以才会有种种忆测。可是啊,小柴,对于知道真面目的人来说,那只是单纯的鸟罢了。」
「你是说,罗山知道它的真面目?」
「知道的是公家。」中禅寺说。
「公家……?」
「没错。就像你说的,那个时代或许有产女鸟等于鵺,也等于唤子鸟这样的看法。但是那应该不是一般人所知道的。如果这是脍炙人口的说法,根本用不着特地加以解说,因为这是只有一小部分人才拥有的看法。」
「你的意思是,那就是公家?」
「你自己不也说了吗?就是古今传授啊。」
「古今传授怎么了?」
「你真是迟钝。古今传授这种东西,原本是把针对《古今集》(※平安时期的敕撰和歌集,共二十卷,收录约一一〇〇首和歌。)中的难解语句及歌意的解说,当成秘传流传下来。研究者从平安末期到嫌仓时期,一直对其加以钻研,到了室町时代完成了形式,并固定下来,但逐渐流于形式,变得空洞无内容。古今传授原本是父传子,师父传弟子,以口传方式传授下去,最后却变成写在一种叫『剪纸』的纸张上贩卖,到了江户时期,所有的人都对它不屑一顾了。」
「这我是知道……」
「所以唤子鸟就是古今传授中的三鸟——唤子鸟、稻负鸟、百千鸟的其中之一,说到『三鸟三木』,就是没有内容的秘传的代名词。总而言之,说是秘传,也只是说明这些东西的真面目罢了,罗山当然知道这一点。」
「对耶,他曾经向今出川学习有职故实嘛。」
「是啊。而且以时期来看,当时是古今传授即将流于形式之前,看似有价值,又彷佛已经没价值的时代,对吧?事实上,罗山在公开讲授《论语集注》时,协助他的朋友松永贞德(※松永贞德(一五七一~一六五三),江户初期的俳人、歌人。创立俳谐的「贞门派」。)也同时讲授了《徒然草》和《百人一首》(※此指藤原定家所编撰的《小仓百人一首》,蒐集百名歌人各一首和歌而成。)。换句话说,罗山的论语讲课,还有个非常重要的意义,就是将原本由僧侣及公家独占的秘事秘传公开给一般大众知道。证据就是,清原秀贤(※江户时代的公家,于幕府任明经博士。)甚至还向家康上奏,要求禁止罗山的这些活动。不过好像被家康驳回了。」
「唔唔。」柴发出低吟,「你的意思是,产女不是怪异?」
「产女是怪异没错,但是这里记载的产女鸟应该不是什么怪异。你仔细想想,唤子鸟的唤子,是呼唤孩子的意思,而产女也只具有产妇这样的意义而已。既没有死人的意思,也没有幽灵的语意。而唤子和产女以孩子为媒介连结在一起,或许指的正是同一个东西,但是它的真面目被隐藏起来了。除了公家以外,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所以……」
「对世人来说……就成了怪异?」
「也有可能是怪异。」中禅寺说,「不是有很多前往消灭产女,结果是其真面目是苍鹭——的传说吗?我觉得这也可以解读为:看似神圣不可侵犯的秘传,其实真面目根本没什么。唔,像你说的以啼声为媒介,被视为夜啼鸟的东西逐渐被混淆在一起,这样的想法没有错。甚至可以说是一番卓见。」
「会吗?」柴说道,稍微沉思了一会儿,「关于这一点,《诸国百物语》之类的也是一样。罗山本人也在《梅村载笔》中提到,传说夜晚的婴儿啼哭声就叫产女,于是有人躲起来一看,结果竟是苍鹭。所以我才推测,罗山是不是把产女理解为声音的怪异……」
「他应该知道产女在世人眼中被当成怪异……不过从文脉来看,也可以解释为他认为那说穿了也只是鸟。所以反倒可以说,当时要人抱孩子的幽灵型产女的形象,果然已经相当程度地渗透到民间了。」
「的确也可以这么看呢。」
「因为不明白真面目,所以才会是怪异吧。」中禅寺说,「不管是产女鸟、鵺还是唤子鸟,全都是鸟。这里说的不是怪物,而是真面目。」
「真面目!说的也是。」
「但是问题在于它们究竟是什么鸟的部分被隐藏起来了。真面目是鸟,但至于是什么样的鸟,则是秘密。因为一直被隐藏,结果连真面目也妖怪化了。」
「做为古今传授被隐藏起来吗……?」
「当做先有声音的怪异吧。不久后,有人提出它的真面目是亡魂,也有人说那其实是鸟的声音。如果比照现代的感觉,前者是不合理的解释,后者是合理的解释,但在当时是怎么样呢?」
「你的意思是……?」
「当时可没有什么近代合理主义这玩意儿。理这种东西,借用罗山的话来说,就是仁、义、礼、智,解释本身没有优劣之分。」
「唔……是啊。」
「亡魂的话,不久后就会显现出人型。但鸟怎么样呢?如果真面目是鸟,不是当成神秘的鸟,把它妖怪化,就是拿实际存在的鸟来充数吧。例如就有个说法说那其实是苍鹭,可能是因为苍鹭的叫声和婴儿相似吧。但是夜啼凶鸟还有其他种类,叫声像婴儿的鸟也不少。像是被视为唤子鸟真面目的布谷和杜鹃,虽然不会发出婴儿的哭声,却被说成叫声是在呼唤孩子。」
「可是京极堂先生,仔细想想,婴儿的哭声,和呼唤孩子的叫声,是完全相反的声音呢。」
「的确相反,而它们会被混淆……是因为被隐藏起来了。」
「被古今传授吗……?」
「没错。平安时期,唤子鸟根本不是什么谜团。它只是单纯的鸟,也从来没有在歌学中被提到、谈论。然而到了中世,由于真面目被隐藏起来,开始产生混乱,甚至还出现了唤子鸟的真面目是猴子的说法。被视为鵺的真面目的虎鸫也一样。虎鸫的叫声非常像蟇目(※朴木、桐木所制的大型镝矢。)——除魔的镝矢飞过的声音,那就是消灭鵺的箭矢。」
「哦,所以虎鸫才会被当成鵺……」
「鵺和唤子鸟都被隐藏了真面目,只留下名字。被隐藏的部分——消失不见的实体的部分,被填进了妖异的事物。布谷、杜鹃还有虎鸫都只是单纯的鸟,鵺和唤子鸟却成了妖异的东西。」
「它们被混淆在一起了。这样一来,它们也变得适合拿来做为产女之怪的真面目……」
「对。所以你说的罗山的记述,也可以解读为:世上有称为产女的妖怪,但那其实不是世人所说的幽灵之类,而是鸟类,比照仁义礼智的道理来看,一点都不妖异。产女以现象来说是声音,但做为怪异,还是以幽灵外型出现较为一般吧。」
「那样的话,就等于是古今传授搅乱了它喽?」
「是啊。《多识编》的记游或许可以说是替这些怪异的存在方式添加了新的润饰。如果你的猜测没错,《奇异杂谈集》的编撰者就是读了《多识编》,写下《奇异杂谈集》的底稿文章,在这里,并非产女鸟的产女,邂逅了姑获鸟。」
「怪异否定与怪异再诠释在这里连系在一起了?」
这个问题和我的研究主题有关呢——柴说。
「刚才我不是说过吗?我认为佛教有可能重新利用儒学的怪异论,来补强佛教的理论。」
「是啊。唔……这个邂逅被继承下去,将产女写成姑获鸟的例子频繁出现,不久后被山冈元邻(※山冈元邻(一六三一~一六七二),江户前期的假名草子(以假名书写的小说)作者。)等人传述,写在《百物语评判》里,最后传承到鸟山石燕。图像上也变成女人和鸟的形姿重叠在一起。」
「啊,我也想要研究图像。产女图像在江户时期的变迁——您觉得这样的主题如何?」
「满有意思的。」中禅寺的声音听起来很雀跃,「没有人做过这样的研究。儒学思想对怪异认识的影响,以及产女图像的变迁啊。哎呀,你也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妖怪痴哪。」
中禅寺出声大笑,柴搔了搔头。
钤钤。风铃响了。
中禅寺恢复一本正经,悄声说,「也得告诉关口才行哪。」
我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感觉很奇妙。我从来没有认真地聆听这种脱离俗世的话题,当然也没有好好地思考过。什么鸟啊、公家、儒学的,内容莫名地引起我的注意,我忍不住聚精会神地听起来了。
我开口:
「可以……插一下嘴吗?」
「啊啊,失礼了。」中禅寺说,「真是抱歉。才刚说这是好事者才会谈论的话题,言犹在耳,我自己就大聊特聊起来。哎呀,让您听了这么久的无聊话,您一定觉得很无趣吧。啊啊,我重新泡茶过来。」
「茶就不必麻烦了。」我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对这不熟悉,所以想要知道得更详细一些,这样罢了。那个……儒学是吗?我几乎可以说是一窍不通哪……关于儒学……」
关于由良。
「儒学怎么了吗?」
「也没什么,我一直以为儒学者全都是否定妖怪的。喏,不是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吗?不是这样吗?儒学者也会写什么妖怪的事吗?」
「小柴,怎么样?」中禅寺回望柴问道。后者微微露出困惑的神色,歪起浓眉说:
「真伤脑筋呢。」
「我问了什么令人伤脑筋的问题吗?」
「也不是什么伤脑筋的事,只是很难回答。而且自古以来,这件事就好几次成为儒者议论的主题……」
「就是啊,小柴。」中禅寺坏心眼地说,「我记得罗山不也被弟子这么问过吗?——尽管告诫不可谈论,儒学书里却有许多怪力乱神的记述,这是为什么?」
「嗯。唔,罗山辩解说:孔子谈的是诗书执礼。他还说,不得已的情况,谈论也是无妨的,但谈论的时候,应该加入训诫才是。」
「听起来真是诡辩。」中禅寺说,「嗳,复杂的事就先撇一边,但儒家嘛,的确是我们现今所说的,相当爱好怪异,这一点不会错。连孔丘老师都特地训诫不可以谈了,要是没人阻止,肯定会谈到欲罢不能吧。」
「欲罢不能吗?」柴似乎觉得这样形容很有趣。
「因为都说不可以谈了,大家却谈个没完不是吗?伊藤仁斋(※伊藤仁齐(一六二七~一七〇五),江户前期的儒学者,初学朱子,后来主张应直接修习孔孟原典,创古义学派。)也在《语孟字义》里辟了鬼神之章,新井白石(※新井白石(一六五七~一七二五),江户中期的儒学者及政治家,以儒教主义施行文治政治。)还有笃胤也是,如果没有儒学,他们也不会写什么鬼神论。」
「可是仁斋是无鬼论者。」
「无鬼和有鬼,以结果来说是一样的。都是谈论该如何面对不可知的事物,一样是在谈论怪异。批评仁斋的徂徕也是,不得不在《论语徵》里谈论鬼神。儒家是爱好怪异的。」
「您说得还真是斩钉截铁。」柴露出苦笑。
「如果说为什么,因为儒学原本是儒教啊。」
「你认为它是一种宗教?唔,的确有不少研究者提出这样的论述……」
「不是这样的。」中禅寺说,「我认为把儒教断定为一种宗教,还是太鲁莽了。我认为这类论述之所以产生,是为了反抗只把儒学视为纯粹的伦理思想来谈论的风潮。以严谨的意义来说,儒教并非要求信徒信仰的宗教。但不管是儒教还是儒学,肯定都是在某些宗教背景下才能够成立的思想。」
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中禅寺背诵道。
「这是《论语》的内容。」柴说。
「这段文字要怎么解读?简而言之,就是连事奉人都做不到了,如何能事奉鬼神三连活着的事都不了解了,怎么可能了解死后的事?换句话说,也就是:如果有时间去计较那种究竟有没有都不清楚的事物,倒不如更关心现实一些。京大的吉川老师最近是这么解释的。要更关注眼前的事物,积极地去努力——非常有建设性。可是呢,也有完全不同的解读方式。如果将鬼神解释为死者的灵——也就是祖先,意思会变得如何呢?」
「祖先吗?那是……」
「是孝的对象。」中禅寺说,「尊敬父母是孝的话,父母的父母也应该尊敬。祖先是应该尊敬的对象。那么这段文字就变成在询问该如何尊敬死者?该如何对祖先尽孝?对于这个疑问的回答,意思也变成:不对在世的父母尽孝,如何能对死人尽孝?」
「我觉没有什么不同啊。」我说,「不都是在说要重视活人、重视现世吗?」
「不,对鬼神的态度是完全相反。」
「相反?」
「一开始的解释,意思是:与其去事奉鬼神,倒不如珍惜活人。第二种解释意思则是:连活人都无法完美地事奉了,又怎么可能做到让鬼神满意?」
「一下子尊敬,一下子贬低呢。」
「以现世为中心,有时尊敬有时贬低。同样是《论语》,里面有一节『敬鬼神而远之』,一样也有两种意思完全不同的解释:『虽然敬鬼神,但避而远之』,以及『太过于崇敬鬼神,以致于不敢亲近』。唔,我认为问题不在于哪一边才是正确的。尊敬与贬低这样的攻防就是鬼神论,这种议论本身就是儒学。」
「嗯,是啊。京极堂先生提到的一节,朱子学之祖——朱子也曾经提到吧。我记得朱子说,只要知道原初之生的因由,就一定能够返回终点,了解死之因由……」
「朱子的主张是,幽明生死依循的是同一个道理。不过朱子也说事物有难易之别,学习也有前后顺序。依序学理,就能豁然贯通,寻到根本原理。简直就像禅一样。」
「说到禅,您正月的时候还真不得了呢。」柴说出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每天都很不得了,好吗?朱子等于是运用阴阳五行、老庄思想、佛教等许多理论来解读经书。最后他走向排佛,不过成立期是受到禅的影响。朱子学传进我国以后,有一段时期都是禅僧独占的学问,所以即使它是排佛思想,也不能忽视禅的影响。不管怎么样,探讨面对不可知事物的态度,也是儒学的一大命题。」
「你是说,阳明学也是如此吗?」
「阳明学不是以理,而是以良知为基本,是更接近人的思想,不过它也是起源于对朱子学的批判吧?不管怎么样,这些议论成立的背景,都有着以祖先崇拜为本的信仰基础。」
「如果没有这些底子,就无法成立,也不可能发展……是吗?」
「那当然了。」中禅寺换了个轻松的姿势,「所以我不认同把儒教断定为宗教,同样的理由,我认为把它当成和礼仪信仰乖离的政治伦理、道德思想,也有很大的问题。伊庭先生。」
被他这么一叫,我一反常态地绷紧了身子。
「如此这般,儒者大肆谈论怪异。即使不谈的人,也会以不可以谈论的主旨加以谈论。以不可以谈论的论述被谈论的怪异,影响了世上的怪异解释。儒学、儒教这种东西,和以教育敕语的形式述说的世界观……绝对不同。」
「原来如此,不一样啊。那我们以前学的到底是什么……?」
教育敕语是在我出生后的第三年——明治二十三年所发布。它在五年前失效,是我和中禅寺邂逅稍早之前。
换句话说,我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都与敕语同在。
当然,毫无信仰的我即使面对陛下的御真影,也丝毫没有虔诚的心情。我不愿被旁人纠弹为不敬,所以表面上一本正经地奉读它,心底却觉得这是徒劳。
不过,令我感到抗拒的,是它宛如仪式的形式,至于敕语的内容,倒是没有特别排斥或质疑。
孝顺父母,友爱兄弟,
夫妇相和,朋友相信,
恭俭持己,博爱及众,
修学习业,启发智能,
成就德器,进而广公益,开世务……
我到现在都还背得出来。
GHQ(※General Headluarters的缩写。二次战后的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似乎也说,如果不以军国主义的角度去解释,它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议之处。而我过去对于内容没有任何质疑,现在也一样。虽然它的背后隐藏着做为正确思想的、一板一眼的儒学道德观……
「怎么个不同法?」我问。
「官方说法是:教育敕语是政府忧心于急欲近代化而一昧模仿西洋文化、轻视本国文化的社会风潮而编纂。说穿了,就是仇视自由民权运动的藩阀政府试图将保守的思想正当化……不过说是保守,要让哪个部分保守,斟酌起来也相当困难。」
「为什么困难?」
「如果让思想倒退回德川时代,那也很伤脑筋吧?」
「啊,说的也是。」
「因为明治政府本身标榜的是革新政府啊。不能拿天子来代替将军,拿政治家来代替武士。虽然不能,但有必要让世人认识这个以天子为顶点的国家体制。因为这样,制作的一方也没办法团结一致。」
「意见分歧了吗?」
「起草教育敕语的,是在第二次伊藤内阁担任文部大臣的井上毅(※井上毅(一八四三~一八九五),明治时期的政治家,协助起草及制定大日本帝国宪法。也参与军人敕谕、教育敕语的起草。),然后是历任宫中顾问官、枢密顾问官、宫内省御用官的元田永孚(※元田永孚(一八一八~一八九一),明治时期的儒学者,出仕宫内省后,负责明治天皇的教育,成为其亲信。)等人。这个元田永孚是熊本出身的儒学者。他是明治大帝的亲信,曾经为陛下讲授儒学。他曾经提议将儒教定为国教。他似乎认为天皇应该以掌握宗教权的形式,以公权力进行道德统一,建立一个强固的儒教国家。」
「实……现了吗?」
「没有。」中禅寺说。
「但是……」
「不,以结果来说,是以公权力完成了道德的统一……不过建立起来的,并不是一个儒教国家。」
「就是这里我不懂。哪里不是了?」
「也就是我一开始说的……欠缺了背景。」中禅寺说道,「起草者井上毅也是熊本出身,他最早师事于藩儒木下犀潭,所以具有儒学的素养。不过井上这个人也游学欧洲,将普鲁士宪法的内容介绍到我国,并以此为基础,整理出钦定宪法的构想,协助伊藤博文(※伊藤博文(一八四一~一九〇九),明治时期的政治家。明治维新后制定宪法的中心人物。历任首相、枢密院议长、贵族院议长,并四度组阁。)起草宪法,是个非常优秀的人物。他是伊藤博文的心腹。他们不希望自己制定的教育敕语带有宗教色彩。的确,让古典淳美的儒学思想复兴,或许十分具有效果,但是另一方面,他们也想让德国学普及。如果折衷进行,最好不要让天、神这类字眼出现,也不能带进宗派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