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银一脸遗憾地别过头去说道:
“镝木那家伙竟然派出徒士组的手下们守在那儿。我都在入夜后才打那儿潜入,因此从来没发现。”
百介掏出了直诉状。
已经是绉得不成原形了。
又市自百介手中取下直诉状,立刻将之揉成了一团。
“即便能顺利上达天听——这些人想必也终将没命:毕竟那幕后黑手就等在上头。只是对弹正一伙来说,这直诉状可就是个攸关存亡的命脉了。不过他们担心的,并非此事为人揭露后有遭废藩之危险,而是不愿让那幕后黑手知悉详情。”
“因此这伙人才四处寻找着纸直诉状,只是一直没找着。那些武士们和人夫们的尸体,也全都教玉泉坊给埋了。因此这些家伙才推测东西会不会是在右近大爷手中,也担心是否还有其他同党,为此焦虑不已,而这位立了大功的同党,便是——”
又市拍了拍百介的肩膀,接着又继续说道:
“但不管怎么说,小的原本以为右近大爷会早点儿抵达,未料竟会为那伙人所擒。情况发展至此,也教小的多少操了点心。”
没能早点抵达,是因有百介同行使然。
不不,没这等事儿——又市说道:
“小的还应好好感谢先生才是。”
阿银呀,又市如此一喊,阿银也附和道:
“是呀——不过,还真为先生担了点儿心哩。”
你还有闲情为人担心么?又市揶揄道。这倒是,阿银说道:
“倘若那几个家伙是货真价实的妖怪,我这小命可就要不保了。不过那藩主殿下,还真是教我给吓破了胆。”
阿银望着主城说道:
“镝木和楠能吓唬人的也不过是那两张嘴,一见到我这张脸,还不是立刻给吓得脸色铁青?但他们倘若真的不怕,别说是我,右近大爷和那位姑娘也都要小命不保。瞧你这回的局,设得有多险?”
阿银不屑地瞄了又市一眼,接着却又问道:
“不过,我和她生得真有这么相像?”
“想必是很相像。”
又市仅如此回答。
“又市先生,这回这规模庞大的局,究竟是……”
百介实在是怎么都想不透。
咱们走罢,又市向百介催促道。
“这回的局,先生,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头。”
“小右卫门先生——起的头?”
“先生也知道罢,小右卫门与阿枫公主之生母原有婚约,但爱妻竟为主君所夺。由于无法容忍将一己之妻奉为夫人扶侍,故挥刀斩杀助主君横刀夺爱之家老,旋即脱藩隐遁。”
这的确曾有听闻。
“事后,小右卫门开始过起自暴自弃、四处为恶的日子,最后便成了江户无人不知的大魔头。只不过……”
又市偷瞄了阿银一眼。
“那家伙对与自己曾有姻缘的千代夫人似乎仍无法忘情,因此便从街头捡回这丫头扶养;还真是纯情呀。阿银,你说是不是?”
我哪知道?阿银说道:
“这与我何干?”
一呵呵,都已是个糟老头了,仍难以忘怀年轻时期的挚爱。为此,小右卫门也不忘留意故乡土佐的大小情事。在千代夫人从土佐销声匿迹后,想必仍在背地里为其费心费力。后来,千代夫人之女阿枫公主入嫁此藩,对他而言不啻是喜事一桩。未料此地藩主体弱多病,再加上——”
“又有弹正从中作梗?”
没错,又市说道:
“阿枫公主人嫁的先任藩主殿下之弟,竟然就是弹正——亦即虎之进这家伙。此人恣意奸杀掳掠,在江户可说是个臭名昭彰的大恶棍。知悉此事后,小右卫门自是焦虑不已,只得为此而迁居北林。”
“可是为了保护阿枫公主?”
可有其他任何理由?又市回答道:
“虽本人一再坚称志不在此,但这家伙可是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老顽固哪。”
御灯小右卫门——
百介尚不知此人生得是什么模样。
“遗憾的是,其疑虑终究还是应验了。阿枫公主人嫁后不出两年,便与藩主殿下天人永隔,紧接着虎之进便改名弹正景亘,率四神党重返此地。”
接下来的事儿,先生全都知道了。又市继续说道:
“小右卫门似乎曾试图救出遭到囚禁的阿枫公主,但即使再艺高胆大,毕竟仅是个不法之徒,欲潜入城内也是毫无办法。因此,小右卫门便使出浑身解数,找着了那条坑道——亦即楚伐罗塞岩下的岔道。未料……”
“阿枫夫人并非自天守投身自尽。”
阿银语带失落地说道:
“而是教那伙人给抛下去的罢。”
“是的。夫人被架上夜泣岩屋,剥去全身衣物,惨遭弹正还是镝木尽情亵弄后,再活生生地——教那伙人给抛下了断崖。”
“阿枫夫人也是在该处遇害的?”
原来弹正是在自己的生母遇害之处杀害阿枫夫人的?
“先生不妨想想,阿枫公主原本被囚于土牢内,即使有办法自牢中脱身,又怎能爬上天守?”
此言的确不假。
“小右卫门亲眼目睹此一惨祸。”
“是亲眼瞧见的?”
“不,应是在公主被抛下断崖时碰巧撞见的;这下欲救人也已无力回天。打那时起,小右卫门便虎视眈眈地观察起弹正的一举一动。不过对手毕竟是个堂堂藩主,欲与之抗衡谈何容易。就在这当头……”
城下已为诅咒之说给闹得人心惶惶。
“小右卫门这家伙可真不老实,向小的求助一声不就得了,在小的主动找上他前,竟然丝毫不动声色。这种局一个人哪设得成?即便劳驾阿银出马,又有小的四处奔走,布置起来仍须如此旷日费时。”
又市停下脚步,指向远方的山丘说道:
“那——就是小右卫门。”
“噢?”
百介定睛一瞧,看见山头上站着一个身穿火事装束的老人,虽看不清他的长相,但看得出一身气度颇为威武。
——这下终于见着他了。
小右卫门高举右手,不出一眨眼的工夫旋即消失无踪。
“那家伙就是从那山头击发的。”
又市说道。
“击发?”
“没错。那玩意儿小的也是首度见识,果真是威力惊人哪,小的可是连碰也不敢碰哩。”
“威力惊人——难道那并非落雷?”
“雷哪可能落得如此凑巧?倘若得仰赖这等巧合,性命再多只怕也不够用。倘若天守没碰巧在那当头起火,巨岩没在那当头崩落,小的这御行修炼多时的法力,可就要化为乌有了。”
“如此说来,是小右卫门击毁天守、打碎巨岩的……不,这种事岂有可能?”
“没错,先生,还真是可能。那正是土佐川久保一族密传的绝技——”
——那就是飞火枪?
“原、原来如此。不过……”
果真是威力惊人。虽曾听闻此技可轻而易举将整座山夷为平地——
“那么,菩提寺的墓地与神社鸟居等,不也都是……?”
“悉数为小右卫门以火药击毁的。河鱼暴毙亦为空川流所致。虽然还真是对不住河中枉死的鱼儿哪。小右卫门此一绝技,和阿银这张脸,就是这回助小的决胜负的两张王牌。”
又市笑着说道。
原来一切——均是造假?
虽然小的连碰也不敢碰,但缺了那玩意儿,这回的局可就无法成事,又市说道:
“倘若手中没两张王牌,这回的局可就设不成了。欲在既不招致废藩、亦不教任何领民丧命的前提下消弭此一诅咒,果真是难事一桩哪。”
但一切目标均已圆满达成。
百介惊讶地望这这御行的侧脸。
又市则是望向阿银,一脸愉悦地笑了起来。
“话说回来,阿银这回可真是立了大功哩。一下是公主、一下是冤魂,到头来又化身成百姓姑娘,想必就连治平也要自叹弗如罢。不过阿银呀,有道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从没见过任何装扮比这身肮脏打扮更适合你哩。干脆就穿个一段时日如何?”
你这臭御行可别得寸进尺呀,阿银鼓着腮帮子说道:
“难道不知我最怕的就是肮脏、土气的东西?还老把我给关在洞窟里,姑娘我早就受够啦!”
就别再闹别扭了罢,又市说道:
“总而言之,你扮的御前夫人真的立了大功。果真是张厉害的王牌呀。”
百介也认为阿银这回的确厉害。
“总之——倘若捉摸不清对手样貌,人心惶恐绝难平复。若没让大家知道诅咒从何而来,任谁都会畏惧不已。不过,一旦见着了对方的模样,不论是要泄恨、致歉、还是凭吊,可就都有个方向了。”
“阿枫夫人是否将为臣民们所供奉?”
想必——领民们应会供奉她罢。
若能如此,原本的凶神便能化身为守护神。
若能如此,想必也能多少化解御灯小右卫门的遗憾罢。
若能如此,含冤而死的阿枫夫人,多少也能瞑目罢。
“不过,这御前夫人的威力果真慑人呀。藩主禅让、家督继承的手续能够顺利完成,全都得拜她之赐哩。”
“真能顺利完成?”
“这——即便少了坑道,依然采得出黄金。不过,往后可就将由全藩堂堂正正地开采了。如此一来,那幕后黑手也就无法从中图利,幕府对此藩的态度,势必也将有所转变。”
家老大人已告知小的,一切均已顺利成事,又市说道。
“那么,关于那位继任藩主——”
樫村坚称曾有阿弥陀如来显灵一事。
“嗅,那不过是小的委托德次郎所使的障眼法罢了。”
原来那不过是幻术。
算盘名手德次郎,亦是个擅长表演集体幻视的高手。
“不过,被指名的藩士又是什么人?”
“噢,不就是个适任的人才么?”
又市卖了个关子,但百介仍欲打破砂锅问到底。
“好罢。此人实为更名后成为北林藩士之——小松代志郎丸,亦即阿枫夫人之弟。”
“什、什么?”
这回百介喊得可大声了:
“是如、如何找着他的?”
“小右卫门一直都知道此人身居何处。千代夫人殁后,志郎丸便为京都某御家人(注41)纳为养子。听闻阿枫夫人自尽之传闻,警觉其中似有隐情,便掩饰其出身,投身北林藩仕官以伺机调查其姊死因之真相。”
“不凑巧的是,志郎丸被安排在江户屋敷值勤,而且还是无法参与参勤交代之常勤,故一直苦无机会调查真相。”
“这回的事儿不过是个造假的局,志郎丸大人可知情?”
“当然不知情。但就连亲生姊姊都现身显灵推举了,应能逼得他至少也得卖个情面罢。”
原来你连这也没盘算清楚,阿银忿忿不平地说道:
“倘使他拒绝继任该如何是好?到时候这个藩不就只能遭废撤了?”
若是如此,就只能到时候再说了,又市回答道:
“反正,再另想个法子不就成了?”
未免也太有欠周详了罢,阿银叹道。
“不过,短短数个月便能让藩士与领民团结一致,各位的手段果然高明。”
不不,这种奉承话就省省罢,阿银斥责道:
“先生,这仅有现下灵光,不出三个月,一切可就要恢复原状了。总而言之,诅咒劫数终将为人所淡忘。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真会如此?”
“这岂不是理所当然?”
又市转过身去,眺望着半毁的山城说道:
“倒是,昔日曾统治此地的三谷家亦源自平家。”
“噢?”
“而且,为三谷家纳为养子的弹正景幸,亦为土佐士族出身。若据此推论,我说先生哪,三谷弹正与阿枫夫人所信奉的,说不定是同样的神祗。”
“如此说来,三谷弹正并非淫祠邪教之信徒?”
“应是如此罢,心智错乱一说亦是虚实难辨。总之,世上总有些事是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
又市说了这么句丝毫不像是出自他口中的话。
“唉,这桩差事规模如此浩大,即便小的如此卖力奔波,却仅赚着了一点点儿护符钱。可真是损失惨重哪。”
“还在胡诌些什么?整个城下都买了你的符,早让你填满了荷包不是?”
分给你那份儿可不会增加,又市笑着说道:
“毕竟,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此事也该做个了断了,语毕——
钤——又市又摇了手上的钤一声。

 


注1:呈平顶圆筒状之头巾,多为连歌、俳谐、茶道宗匠所佩鼓。又名茶人帽。
注2:以蘸红或黑色墨水手印画押之证明文件。
注3:即团长。
注4:又名放下僧,日本中世至近代盛行的杂耍表演者之一种,演出内容多为要球、魔术、扯铃等传自中国的杂技,或以名为小切子之竹制乐器打拍子演唱放下歌。
注5:有前科的罪人。
注6:出自改编自史实之歌舞伎名剧(忠臣藏)。浅野内匠头,亦即赤穗藩主浅野长矩奉将军德川纲言之命切腹后,曾有使者快马赶赴以大石内藏助为首之赤穗藩士处禀报。
注7:位于今东京千代田区内,曾为紧临皇居之官舍枣集区。此区被区分成一至六番町,东临皇居壕沟,北临靖国神社。
注8:原指于茶屋接待客人的侍女,但亦泛指陪酒之酒女或妓女。
注9:阴历三月。
注10:原文作“打ち坏し”,意指江户时代饥馑贫民捣毁财主家屋,以劫其财物的暴动。
注11:江户时代,从东海道进入江户时所需渡过的第一道桥即为京桥,拟宝珠为桥杆柱头上的宝珠形装饰。关于拟宝珠的起源有各种说法,一是模拟佛教中释迦合利壶的形状、龙神宝珠或地藏菩萨手中宝珠的形状,取其“模拟”之意,故称之拟宝珠;另一说法是据称洋葱的臭味有除魔的功效,取其音同“葱帽子”、“葱坊主”,同时模拟其形状而成。
注12:和服之窄袖便服,贵族多当成内衣着用,对平民百姓而言则是日常穿着。亦指绸面棉袄。
注13:江户时代对基督徒的称呼。
注14:专责服侍武士的奴仆。
注15:指日本历史上以律令剥治国的时代,广义上为七世纪中期至十世纪之间,时期大致与奈良时代一致。
注16:江户时代,诸大名设于江户主藩邸。
注17:随侍主君左右之武士。
注18:徒士组为江户时代,将军或大名出巡时,徒步行于行列前方,负责沿途警备之武士。
注19:江户时代后期的一七六四—一七八九间,流行于江户市民之间的情色文学作品。因大小尺寸和封面颜色,又称菊翡本或茶表纸。
注20:盛行于江户时代俊期的一八。四—一八三。之间的平民文学,内容多以幽默故事为主。
注21:江户幕府所制定之大名统制政策之一,规定诸大名须轮流居住于一己领地与江户屋敷之间,两处均以一年为期。此制虽造成诸大名严重财务压力,但也间接促进了交通发达与各地交流。
注22:幕末至明治初期,以歌舞伎或戏班子演出的残酷故事为主题印制的浮世绘。
注23:古时日本公务人员义务轮值一个月的勤务。
注24:在江户时代,相对于居于城外者以村方、山方、浦方自称,城市人多以町方自称。
注25:又称切舍御免,与带刀同为江户时代两大武士特权。江户时代武士有权斩杀公然羞辱一己之身分低下者,在当时认知中属于自我保护之范畴。但行使此权者,事后有尽速自首主义务,并须经过严厉审讯。
注26:一五六八—一五九四年,活跃于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生前曾聚众于诸国劫掠,俊于窃取丰臣秀吉所拥有之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死于残酷的釜煎极刑。故后人称以大铁锅烧水洗澡为“五右卫门风吕”。
注27:以昔日大阪百姓为主角的歌舞伎名剧,团七九郎兵卫为剧中要角,全剧最着名的即为团七露出一身剌青,于长屋泥泞中斩杀反派义平次的场面。
注28:自平安时代中期盛行的鬼怪传说。据传有一名曰岩手的老妇,年轻时曾为京城某公卿府邸的奶妈。为了医治自己亲手抚育的公卿小姐,听信占卜师之言四处杀害孕妇,以取其胎儿活肝。后于石群中搭建茅舍居住时,为取胎儿活肝而误杀别离多年之亲生女儿。死后化为一形象骇人之厉鬼,每逢有旅人借宿,便伺机杀死旅人,吸吮其鲜血,食其人肉。
注29:手配书为通缉令,人相书则为绘有犯罪者或失踪者相貌之寻人启事。
注30:日本和尚所穿着之黑色憎服。
注31:又名大坊主,日本传说中一体型高大魁梧的光头妖怪。
注32:意指无衬里的薄和服。
注33:平安时代以后的贵族女性所穿着的宽袖服饰,既可当日常穿着,亦可当礼服。
注34:于宫中服侍皇室之女性官员。
注35:阵笠为日本古时足轻、杂兵等下级武士所佩戴的斗笠状头盔,阵羽缎则为披挂于盔甲之外的大衣。
注36:守护一国、一城、乃至一寺庙、村落之土地神。
注37:即日式丁宇内裤。
注38:丈量布匹宽度的单位,一幅约为三十四公分。
注39:以桑科植物纤维制造的高级和纸。
注40:原文作“平造り”,为刀刃的形状之一,刀背几乎呈直线且无棱,多见于小刀或脇插。
注41:江户时期,与旗本同为将军直属,俸禄一万石以下之家臣。

 


老人火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灭之
则火势更形猛烈
须覆以兽皮
则火与老人将悉数烟灭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距当年那灾厄之夜后正好过了六年的夏季,山冈百介再度造访北林领内。
不同于六年前,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两个月的时日,享受了一趟悠闲的旅程。
虽说是悠闲,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儿。如今虽不再听闻有人遭山犬野狼袭击,但拦路打劫、讨买路财、伪装旅客顺手牵羊的土匪依然不绝于途,再加上日子愈来愈不好过,时局绝称不上安稳。有消息灵通者宣称世间将有剧变,且改变的规模势必将涵括全国。虽不能将治安败坏归咎于这传言,但坊问百姓纷纷议论时局将产生何种变化,感觉上时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懒、不擅交际,如今欲追上时局变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从心。
即使如此。
如今毕竟不同于六年前,无须担心后有追兵,亦无命丧凶贼刀下之虞,更没有必须得隐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这回旅费充沛,故得以骑马乘轿,亦可上差强人意的客栈投宿。这回的旅程,百介终于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过,这趟旅程对百介而言,也并非一路都走得心旷神怡。心中其实是百感交集。
在过去的六年里,百介经历了极大的变化。
约两年前,百介的戏作终于得以付梓。
有赖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书竟也颇为畅销。但其内容毕竟是世间人情,别说是百介念兹在兹的百物语,甚至就连怪谈都称不上,因此也没教百介感到多少兴奋。但若要说是毫无成就感,其实倒也不尽然。
虽然没有书写上的愉悦,但毕竟有几分伴随银两而来的欢欣。
此戏作为他带来的收入之高,绝非昔日撰写考物时的酬劳所能比拟。对长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吃软饭的隐居少东的百介而言,这的确是个新鲜的欢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内的众人欢欣不已。生驹屋的大掌柜夫妇认为这下对过世的东家终于有个交代,不仅在佛坛前虔诚膜拜,甚至夸张地举办了一场宴席庆功,宴席上还摆满了未去头尾的鲷鱼(注1)。不过是一本阅毕即抛的闲书,竟然教大伙儿如此小题大作,着实数百介十分难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冈军八郎欢欣不已。听闻百介自谦这不过是本无用闲书,竟回以一纸檄文,力陈闲书亦是不可轻忽,宜以此为垫脚石晋身文人之林,好让家姓山冈千古流芳。
百介对家姓、名声本无矜持,对此戏作之内容与文笔亦是多所顾虑,深恐此书或许可能牵累山冈一家,绝无可能名传后世。为此,百介在本书付梓之际,还刻意用了个笔名。
不过,眼见唯一的亲人如此欣喜,的确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习于隐居避世、终日游手好闲的百介,这下终于意识到非得好好干点儿活、赚几个子儿不可了。
一本书卖得好,生意自然接二连三上门。不过出版商们委托他写的,净是些空洞无趣的世话物(注2),没任何一个是百介想写的东西。反之,每当百介询问能否写些奇闻怪谈时,便悉数遭到对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愿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写了几篇戏作。
虽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写起来也算是苦行一桩,但百介还是耐着性子写下去。长年对汗流浃背、辛勤工作者心怀愧疚的百介,总认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