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经过一番讨论后,百介和阿银便将目的地改为赞岐,同时还刻意挑个大清早悄悄上路。百介原本就打算放慢脚步游历四国各地,因此对前往赞岐并没有任何异议,而阿银似乎也不急这办自己的事儿。
“原本还以为和先生同行……”
阿银说道:
“这趟路可以走得稍微稳当些,这下又落得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看来我还真是天生就没堂堂正正走在路上的命呢。”
抱歉小弟帮不上什么忙,百介听了连忙低头致歉。也没什么好道歉的吧,阿银继续说:
“先生这声道歉,姑娘我可承受不起呀,听来活像是我在找先生的碴似的。一切还不都得怪我自己——”
噢,天就要亮了,阿银往东眺望这天际说道。
“走这条路也没什么不好呀,阿银小姐。从阿波越过大坂咔人赞岐,这下咱们走的就正好是源平之战时源义经曾走过的路。”
“源平之战?”
阿银蹙眉说道:
“那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是的。寿永二年,被逐出九州的平家一门拥立安德帝,试图再次夺取京都,曾布阵于赞岐的屋岛,意图于备中水岛讨伐源义经,但翌年于一之谷之役兵败而撤回屋岛。一年后,义经由摄津进军屋岛,但因遭逢飓风而被迫登陆于阿波胜浦,并越过此大坂咔赶赴屋岛。”
“噢,没想到先生还真是博学多闻哪,”阿银笑这说道。
“毕竟小弟可是以成为剧作家为职志的,而且……”
而且。
灭亡后,平家为后世留下了不少怪异传说。以坛之浦为首的几个战场遗址,均有感叹平家遗恨者传颂许多怪闻。另外,平家之余党后来散居诸国,在掩人耳目悄然度日中,也留下了不少人称“落人(注11)传说”的轶事。
而此地流传的七人御前传说,有时亦被解释成满怀遗恨的平家冤魂。
噢——听完百介这番解释,阿银高声说道:“听先生说了这么多,这下我终于清楚了。”
“原来平家并非只是螃蟹(注12)。”
“平家的冤魂化为蟹也是此类传说之一,与此相关的故事可是林林总总。有个地方甚至传说平清盛人道(注13)即为河童之祖,因此若有人推说七人御前即为平家落人亡魂,其实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他们也是溺水而死的?”
“并不是。根据小弟所听闻,此七人应为坠落捉捕山猪的陷阱而死之平家落人。在此流传于土佐之大川一带的说法中,这妖怪乃于陆地出没。还有另一批出没于海上、但并不属于七人御前的妖怪,名曰船幽灵。据传此妖亦为平家冤魂所化。”
“这可是——船所化成的妖怪?”
“不,亡者船或舟幽灵的确是船所幻化而成的。但船幽灵多半指成群肆虐之溺水者亡魂,有时亦称为引幽灵或底幽灵(注14),据传会导致船只翻覆,并将人拖进水中,使其气绝丧命。”
“听来这妖怪还挺粗暴的呢,”阿银朝百介瞄了一眼说道:
“听来是死得很不甘心吧。”
“是很不甘心,而且害起人来手段还很强硬。常听说这妖怪起初会向船上的人借勺子。”
“勺子?就是用来舀水的勺子么?”
“对。据说船上都备有大勺子,这妖怪就想先把它给借走。但这东西可是万万借不得,这妖还真是死心眼哪,阿银蹙起两道细眉说道:
“我最讨厌这种小心眼的家伙了。自己再怎么不幸,也没资格把其他人给拖下水吧?”
“一点儿也没错,”百介回答:
“不过亡魂就是如此是非不分。若是能讲道理,不就和生者没什么差别了?人死后魂魄本来就会少个几分,含恨而终者,死后心中亦仅有忿恨。因此这些船幽灵肆虐时,目的并非刻意使船翻覆,好为自己多找些替死鬼——仅是为了以水淹船罢了。”
“这岂不是毫无意义?”
“的确毫无意义。不过如此反复进行相同的事乃亡魂之习性,因此碰上的人必将遭逢不测。若遇此妖怪,仅有一个法子能幸免于难,就是供其取走一只破了个洞的勺子。”
“有这种东西?”
“据说大船几乎都会事前备妥。一把这勺子交出去,这些亡魂就会以此勺水,而且当然是舀不住,船也就不至于被淹没。不过既然舀水的动作都做了,这些亡魂便会满意地离去。”
“还真是白费力气呀——”阿银说道。
“是呀。这七人御前只要取得—‘条人命,其中便有一人能成佛,不过船幽灵则是永无超生之日。据传这船幽灵亦为平家怨灵所化,曾有一德高望重的法师怜悯平家一门无法忘却此经年积怨,而举行大施饿鬼之法会。据说从此之后骇人异象便不复见。”
“总之,一切都是白费力气吧——”阿银再度重申。
“不过呀,先生。”
“怎么了?”
“人生或许就是如此吧。人干活是为了填饱肚子,但填饱肚子却又是为了干活。有时还真教人纳闷哪个才是真正的门的呢?或许每个人都懵懵懂懂的,活像拿这破了洞的勺子在舀水似的。不过……”
“这还是比七人御前要好些吧,”阿银以这句话作结。
就这番话听来,她的意思应该是与其为了让自己超生而危害他人,不断重复同样动作的无间地狱或许要来得好些。
或许真是如此,百介心想。
山道上杂草丛生,还吹这阵阵寒风。
距今正好一年前,百介也像今天这样和阿银并肩而行,相偕走向小塚原的刑场。由于百介因缘际会地被卷入一桩因曝晒于刑场中的狱门首级而起的异事,因此得知了阿银悲惨的出身。
百介望这她雪白的颈子与脑勺后的秀发。
若没碰上那件事,这姑娘如今或许还是个过着平稳生活的富家百姓千金。
如今却……
远处传来一阵钟声。
——想必是祗园精舍的钟声吧。
这声响的确给人一种诸行无常的感慨。百介试这屏息聆听,就在此时……
只听到草丛中一阵沙沙作响。
百介霎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接下来。
真有一股冰凉的杀气迅速朝他的咽喉袭来。
一是刀刃。
咚,这时阿银突然一股脑儿地撞向百介,两人一起滚到了路边。
百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阿银则是迅速翻身,摆出防御架式。
两人眼前站这一个手举大刀、打扮怪异的男子。
他身披毛皮,腰上缠着看似藤蔓的东西。
这个突然从路边草丛中冲出来的男子,原本从百介背后持刀抵住他的脖子。若没有机警的阿银助他脱困,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百介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紧接这,又有几个人影悉悉遂遂地从树荫下跳了出来,每一个都做相同的打扮。
“你们俩在探查些什么——”这男人语带威吓地问道。
“没在探查什么呀尸
阿银回答。
“别再隐瞒了,听说有两位打阿波来的可疑人物四处打听我等的消息。你们俩究竟打这什么目的?”
男人架起刀子问道。
阿银压低身子,以挂在脖子上的箱子挡在胸前。
但任凭阿银再怎么习惯这种场面,一眼就能看出眼前是敌众我寡,打起来绝对是毫无胜算。百介吓得尖声说道:
“小、小弟名曰百介,绝非什么可、可疑人等,平日隐居于江、江户京桥之蜡烛大盘商生驹屋中。这位则是……”
百介望向阿银说道:
“舍、舍妹阿银。”
看不出阿银到底是几岁,说不定年纪要比百介大,但看起来绝对是百介比较老。
“老子哪管你们是谁,”男人说道:
“任何打听我等、惹上我等的都得死。这是咱们祖先传下来的规矩。”
“老娘也见过你们,哪管你们有什么规炬。很遗憾,咱们俩是江户人,可没什么闲工夫和你们这些山贼瞎搅和。”
“少装蒜,”第一个现身的男人怒吼道:
“老子倒要问你们,一个蜡烛大盘商的隐士带这妹子,在这种时候来到这种地方做什么?”
“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咱们正要赶往赞岐呀。”
“说什么鬼话?”
男人将刀锋指向阿银说道:
“若你们俩真是普通百姓,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走大路?”
“你也太多管闲事了吧?理由当然是有,但老娘在江户至少也是个有头有脸的姑娘,凭什么要向你们这些山上土包子解释?”
阿银狠狠地瞪这这男人说道。
这下,这男人似乎开始胆怯了起来。
“喂~婆娘。”
“怎么啦?”
“你到底是什么人?”男人语带茫然地问道。
“你没长耳朵吗?到底要老娘说几次才会明白?我可是……”
“你们俩真是打江户来的?”
“还真是不死心呀。”
“桓三,怎么了!”站在他背后的男人们喊道。
这名叫桓三的男人往后退了两三步说道:
“这、这婆娘……长相和……”
“她的长相怎么了?”
“和阿、阿枫夫人像极了……”
“怎么可能?是你看走眼了吧?”
这下这群暴徒也开始动摇了。
阿银旋即逮住机会拔腿就跑。
“先生!”
但是,百介两腿早已不听使唤。
“纳命来!”那男人大喊一声冲了上来。
同时还将手头的大刀往下一挥。
一听到凶刃划过空中的声响,百介眼前顿时一片发白,旋即又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冲击。他心想这下我命休矣,只能双手抱头往地上一蹲,但透过指缝窥探,却看到阿银正以箱为盾与对方缠斗。在刀刃即将砍上自己身上的瞬间,阿银将百介给撞向了一旁。
此时阿银正在和这名曰桓三的男人对峙。
桓三的刀尖直指阿银,虽然打扮成这副德行,看来他似乎是个剑术高手。
阿银以绘有福神的小箱子扩身,和眼前的男子隔开一段距离。
虽然周遭己为一群同样挥这刀的党羽所包围,但阿银依然不为所惧。只是,暴徒们正逐步缩小包围。
“阿……阿银小姐!”
“先生快逃吧。否则为此不明之冤而枉死山中,未免也太不值得了。要是让先生丢了性命,我可没脸再见到又市那家伙。”
“可、可是……”
“快走吧,甭为我担心。别看老娘我是个女人家,以一挡十可是绝对有自信。”
“还不快逃!”阿银大喊,同时将箱子抛向桓三。杀气腾腾的暴徒们霎时乱了阵脚。
阿银乘机转了个身,从怀里拔出护身用的刀子。
刹那间,暴徒们的脸色为之一变。
“你、你这把小刀是——”
紧接这,只见一片血光飞溅。
[二]
一切都发生在一瞬间。
包围百介俩的五个人中,有三个没来得及吭一声就倒地不起。而朝百介扑来的一个连刀也来不及挥,便被斩倒在地上。百介的视野顿时被暗褐色的挎给塞满,同时还从缝隙中看到了最后一名暴徒——桓三换了个持刀姿势,直往后退。
“向无辜百姓挥刀成何体统?若想找人比画比画,在下随时奉陪!”
来者以豪快洪亮的嗓音说道。
桓三先是凝视这阿银半晌,退了几步后,才以宛如禽兽般的动作迅速逃离。
铿!只听到一声收刀的清脆声响。
目送桓三逃离后,阿银迅速起身朝百介的方向望去。不,她看的并不是百介。
而是这个拔刀相助的男子。
百介也缓缓将视线朝他移去。
“你、你是……”
威风凛凛地伫立在百介眼前的男子——
竟然就是那头戴深编笠的浪人。
这浪人朝卧倒在地的暴徒们瞥了一眼说道:
“看来他们个个武艺高强。这伙人如此杀气腾腾,在下急于因应而出手过重。虽不好杀生,但为了救两位也别无他法。”
倘若下手过轻,或许魂归西天的不是在下就是两位了吧。语毕,这浪人便朝尸骸合掌。
“感,感谢大爷拔刀相劝。请、请问……”
“这伙人并非野盗山贼。其实,在下才是他们的真正目标。只是他们找错人了。”
“找错人……?”
“这伙人打从昨天起,就在客栈周遭埋伏了。”
“埋伏?”
“当然,他们盯哨的并非两位,而是在下。不过,看来他们似乎误以为两位与在下是同伙。”
“同伙?”
“是的。在下也知道自己被跟监,因此彻夜窥探屋外情况。发现两位上路后,这伙人只留下一人,其余的则悉数随两位离去。或许是看到两位天色未明便急这上路,让他们慌了阵脚吧。为了避免有任何闪失,在下便甩开仅剩的一人追上了两位。”
说完,这浪人便望向阿银。
“我竟然也没察觉——”阿银说道,并把头给别了过去。
“虽然知道咱们俩受人监视却没察觉,竟然还让他们跟踪。”
“在下不也说过?这伙人武艺高强,当然难以察觉。”
阿银表情暗沉了下来。
“那么,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人?还有……”
阿银以锐利的眼神望向浪人问道:
“你又是什么人?”
“在下?在下乃——”
浪人话也没说完,便转头望向东方的天际。
阿银催他有话快说。
“都让你救了一命,我是不想说这种话,不过咱们俩之所以遇袭,不都是受你这位武士大爷牵连?好歹也该报上个名来吧!”
“此言的确有理——但毕竟得挑对地方。若在此处久留,只怕再多几条命都不够用。这群暴徒还有其他同伙,而且对此山地势肯定是了若指掌。看来,咱们还是先离开此地,以策安全。”
这武士环视左右说道:
“看来,两位的赞岐之行也宜暂缓启程。”
这建议的确有几分道理。
倘若那伙人还有其他党羽,逃过一劫的桓三必定会前去通知。虽然一时保住了小命,但百介俩仍未洗清这不白之冤,毋宁说这下教这浪人给救了一命,反而更是加重了他们俩的嫌疑。
那么……
百介与阿银已经告诉桓三自己将前往赞岐。姑且不论对方是否采信,他们还是极有可能派出追兵。
“折返客栈或留在山中均为死路一条。看来暂时先折回阿波找个地方藏身,方为上策。”
再加上值此天候,实不宜远行,这浪人说道。
这话也颇有道理。虽然已是天明,但天色依然是一片昏暗。
百介只得缓缓起身。
一行人便这么默默无言地走了约一刻。
看得出阿银依然不改戒心。
这也是理所当然。他的确救了两人一命,但并不能证明此人就值得信任,也不知道他所言是虚是实。这浪人的确斩杀了几名暴徒,但这也不足以证明他和稍早那伙人完全无关。毕竟见识过又市一伙人如何设局,这段日子里百介也学会了凡事谨慎的道理。
在不知不觉间,天色变得更形昏暗,更不巧的是雨点也开始一滴滴打在脸颊和月代上头。
在这种情况下,要是被淋个湿透可就不妙了。
再往前走了半晌,一行人看到了一栋屋子。
看来是间佛堂。
眼看雨势愈来愈强劲,百介便提议不妨入内躲个雨。
这不过是一栋简陋的地藏堂,但堂内却是出入意料的宽敞,三人全钻进去亦不感觉拥挤。正中央安置这一尊地藏像,周围搭有看似祭坛的台子。只见上头杂乱地摆放这绘马(注15)及供品,看来仍不时有人前来祭拜祈福。
一行人才进入堂内,雨势就真的开始大了起来。
眼见雨水也从格子窗溅了进来,百介只得移往祭坛旁,摘下了馒头笠(注16)。
那浪人也取下斗笠,从怀中掏出手巾将双手和脖子擦干。
“在下名曰东云右近,一如两位所见,是个穷困潦倒的浪人。打从五年前曾奉仕的东国某藩覆灭至今,过的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浪人右近说完后,转了个身子。
百介犹豫了半晌,接这才老实说道: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为了编篡百物语而周游列国,四处搜集奇闻怪谈。这位则是……”
“阿银。”
百介还没来得及介绍,阿银便简短地报上了名字。
“如大爷所见,是个山猫回。”
这下百介终于松了一口气。记得初次见到阿银,也是在一栋小屋里躲雨时。
“好了,就把详细经纬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堂堂一个东国浪人,为什么会到这个地方来?难道是来觅差事的?”
“噢……”
右近端正了坐姿。
这男人生得一脸精悍,看起来应是年近四十,感觉不是个恶人。
“此事原本不得向外人提及,但如今让两位遭此池鱼之殃,在下就把自己所知的都全告诉两位吧。”
“可是什么不可泄漏的机密?”
“是的。”
“这位大爷,”阿银说道:
“看来你并不知道咱们是什么出身呢。这位先生也就算了,但相信大爷也看得出来,老娘我可不是什么良民百姓。”
“这在下也知道。”
右近丝毫没有一丝动摇。
“那种时候出现在那种地方,当然知道两位绝非普通百姓。不过在下亦何尝不是?因此不该问的,在下绝不会过问。”
“意思是你信任我们俩?”
“信任与否并非重点,毕竟能在此结识自是有缘。倘若向两位泄漏此事让自己惹祸上身,想必应为在下自身之不德所致。”
“还真是视死如归呀。”
“那就说来听听吧,”阿银说道。
“在下乃奉某藩之密令,四处搜寻某人。”
“什么嘛。”
“到现在还想隐瞒?”阿银噘嘴说道:
“哪管你是山王权现的特使(注17)还是什么的,一介浪人奉哪个藩的密令行事——这种唬人的说辞,老娘我可不想听。”
“姑娘请稍安勿躁。”
右近扯了扯袖子往板间(注18)一坐,继续说道:
“此事说来话长。武士被解职将是如何不便,百姓出身的主子们或许难以理解。一旦没了差事,少了薪俸,就连糊口都难,但也不想为了这就放下刀子。在下家中尚有妻子,丢了差事后生活真是困顿至极。”
“虽然情况如何我是不大清楚,但大爷武艺如此高强,要另谋差事哪有什么困难?稍早那伙人悉数是老娘我对付不来的高手,不也全都教大爷给摆平了?”
右近蹙起工整的双眉,语带自嘲地笑这说道,
“值此太平盛世,空有这身功夫亦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哪可能谋得一官半职?”
“万事无财休矣,”阿银说道。
右近再次露出笑容并开口:
“姑娘所言甚是。说来悲哀,钱财虽非万能,但无财的确是万万不能。既无积蓄、举目亦无任何推举在下任职当差之亲友,因此说来惭愧,在下夫妇俩只得漂泊各地,几乎得靠四处乞讨维生,目前定居于若狭境外之某藩领内。”
“若狭境外——?”
还真是个巧合,
“该不会……是北林藩吧?”
“两位也听说过这地方?”
那不就是租书铺的平八听说七人御前传闻的地方?
“北林——”
阿银眯起了双眼。
——噢。
这下百介又想起来了。对阿银有养育之恩的傀儡师傅御灯小右卫门,据说也住在该地。看来,阿银也从又市那儿听说了这回事儿。
阿银拭去头发上的水滴问道:
“大爷住的地方还真是个穷乡僻壤呀,可曾想过上江户碰碰运气?”
“人说——生活若无着落便应上江户。到了江户确实不愁吃穿,在下昔日同僚亦有多人于江户落脚。只是——在下毕竟不适合于该地生息。”
江户的确是潮湿、纷乱,绝非适合安身之地。但即使如此,生于江户、长于江户的百介依然认为江户是个方便的地方。再者,即使原为武家出身,百介依然无法理解武士特有的矜持。只不过,他又是为了什么要住到那么偏僻的地方?
“北林藩——应该是个小藩吧?”
为某贫穷外样大名(注19)之领地是也,右近回答:
“并非在下对该地情有独钟,不过是目前难以迁徙。不久前,在下之妻——有了身孕。”
“这——”
阿银表情为之一变:
“可不是喜事一桩?”
“是的,”右近低声说道,并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还真是个诚实的男人呀——!百介当时如此想道。
“结缟十载,至今才初获子嗣,当然是好事一桩。只是在下如此困顿拮据,就连婴孩衣物也买不起。因此,为了觅个差事,只得向一位偶然结识的藩士打听。在下身无一技之长,仅略谙剑术。数年来未曾碰上任何机会,其实早已死了这条心,未料这回竟然有了点着落,而且还有幸获得城代家老大人的面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