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过巷子。
那种事无关紧要。
益田不是开旧书店的。他是个侦探。说是侦探,也只是个见习生,侦探见习生说穿了跟无业游民没什么两样。对于无业的人来说,没有景气不景气可言。不关自己的事。
这栋三层楼高的大楼与不景气的市街格格不入,坚牢无比。这里就是益田工作的地点——玫瑰十字侦探社。一楼是高级西服店。入口处以装腔作势的文字标示着「榎木津大厦」。大厦的物主就是自称日本唯一——不,世界唯一的天然侦探,玫瑰十字侦探社代表榎木津礼二郎。
益田走上石造阶梯。
直到春初,益田都还是神奈川县的刑警。益田一直以受民众爱戴的警官为目标,辖区内发生「箱根山连续僧侣杀人事件」时,他负责此案,结果对原本深信不疑的事物产生了若干怀疑。就如同千里之堤溃于蚁穴这个譬喻,此案大大地动摇了益田做为警官的信念,结果益田辞去公仆之职,决定拜在搅乱事件的侦探门下,成为他的弟子。
益田在楼梯转角平台站住了。
他听到街上有陌生的声响。
声音很快就平息了。他从平台的小窗往外看,只见不景气的市街形成的粗糙景观。
二楼被一个看起来人很亲切的税务会计师及冷漠的杂货盘商所租赁。姑且不论会计师,杂货商似乎不怎么赚钱。
再往上走去。
三楼是榎木津的事务所兼住家。由于占据了整个楼层,相当宽敞。门板嵌着雾面坡璃,上头以金色的文字标示着「玫瑰十字侦探社」。哪里有玫瑰,哪里又是十字,益田完全不了解。他也算是员工,觉得应该要早点弄明白才是,但他刚开始上班没多久,就知道这种事直接问榎木津也是白费功夫。榎木津这个人不会说明。而且有可能他根本忘了。所以益田觉得去请教榎木津的小说家朋友或旧书商朋友比较好,却迟迟找不到机会。
他打开门。
「匡当」一声,钟响了。
入口正前方有一道屏风,旁边是接待区的沙发,有一双脚挂在椅子扶手上。
脚缩了回去,什么东西忽地爬了起来。
爬起身来的是安和寅吉。
寅吉是个奇特的青年,他天不怕地不怕,住在这里照顾蛮横的侦探生活起居。他自称侦探秘书,但有流言说他只是个打杂的。
寅吉用一种彷佛老虎咆哮的表情打哈欠。
「和寅兄,你在干嘛?」
益田绕过屏风,在沙发坐下。
「怎么,是益田啊。我还以为又是羽田制铁的人来抱怨了。」
「羽田?哦,被放鸽子的那个?」
说到羽田制铁,那是一家一流的制铁公司,也是家大企业。三天前,羽田制铁的顾问还是会长亲自前来委托寻人,然而反复无常的侦探却在约好的时间外出,爽约了。
「哪有什么抱怨不抱怨的,委托人都气坏了,应该不会再来了吧。」
「可是这样先生的父亲面子会挂不住啊。」
「也是啦。」
榎木津的父亲原本是华族,也是财阀总帅。
这么随便的侦探事务所能接到羽田这种大人物的委托,几乎全拜侦探父亲的介绍吧。寅吉再次打了个大哈欠,发牢骚说:「受不了,每次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我耶。」负责看家的侦探秘书为了应付羽田的使者,似乎吃了不少苦头。
「话说回来,怎么了?你怎么睡在这种地方?」
「什么怎么睡这里,昨天和前天我都睡这里好吗?这里的床只有先生那里的一张而已。棉被虽然有好几组,可是能铺床的只有我房间。有榻榻米的只有我房间而已。没办法睡同一个房间,又不能在石子地铺棉被。」
「哦……」
益田了解了。因为有客人。
而且还是女客。同时这个来客不是一般女子,而是每个人都想知道她的下落的神秘通灵占卜师——华仙姑处女。
三天前,华仙姑被韩流气道会这群近乎流氓的暴徒给袭击,救了她的不是别人,就是榎木津礼二郎。榎木津乍看之下状似柔弱,但一打起架来,却是强得不像话,连当时在场的益田都有些被吓到了。后来益田把被盯上的华仙姑带到事务所这里来,但……
「她没有去找旅馆吗?事务所这里已经被那些人知道了吧?」
益田也明白眼前的状况,他们非得藏匿华仙姑不可,但是他没想到华仙姑竟会一直住下来。寅吉粗浓的眉毛奇妙地扭曲了。
「要从那些家伙手中保护她,这里比较方便。再怎么说,这里都有先生在啊。」
或许是这样没错。不管藏在哪里,一旦被找到就完了。
「这样啊。她住在这里啊……。这样的话……那小敦也还在这里?」
益田说道,往后一看,中禅寺敦子本人正若无其事地捧着托盘站在那里。托盘上摆着咖啡,正冒出蒸气。
敦子笑着说道:「益田先生,早安。」
益田狼狈万分。
「啊、敦、敦子小姐,妳、妳的伤势如何?」
脖子好像快抽筋了。
敦子被刚才提到的韩流气道会袭击,受了伤。五天前,敦子偶然与华仙姑相识,明知道危险,却仍然与华仙姑一起行动。
风貌有些少年气息的女记者开朗地说「不要紧了」,再次微笑。但是那张笑脸仍然处处留有怵目惊心的瘀血和伤痕。敦子为人机灵,似乎察觉益田的视线落在这些伤痕上,辩解似地说了:「啊……我拜托寅吉先生,去了那家汉方药局领了药回来。药很有效。寅吉先生,早安。」
敦子将咖啡摆到桌上。
「睡在这种地方不要紧吗?会不会肌肉酸痛?」
敦子偏着头问。寅吉摸摸睡乱的头发,揉着睡肿的眼睛,有点慢吞吞地说:「一点都不要紧唷。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强壮的。就算露宿也根本算不上什么。话说回来,敦子小姐,这种打杂的事是我的工作……」
「没关系的。我在这里打扰,这是应该的。请至少让我做这些事吧。而且寅吉先生不是打杂的,是秘书吧?」
「我是秘书兼打杂。」寅吉抬头挺胸说,敦子笑得更深了。
「布由小姐现在正在准备早餐……对了,益田先生用过饭了吗?」
「托妳的福,还没有。」
益田毕恭毕敬地答道,寅吉便说:「你这人也真厚脸皮哪。」虽然益田也觉得自己的回答很奇怪,但是别人挑毛病也就算了,怎么样也轮不到爱凑热闹的寅吉来说。
于是敦子说:「那么请一起用餐吧。榎木津先生起床的时间不一定,所以准备早餐的时间也不固定。今天……」
「下午才会醒吧。赖床是咱们主人的生活意义嘛。」
寅吉说道。榎木津真的是个很难起床的人。不过益田觉得仔细想想,这么说的寅吉自己都睡到现在才起来,实在没资格说侦探。早就已经过十点了。益田这么说时,敦子便非常好笑地说:「寅吉先生说了梦话唷。」
寅吉大为惊慌:
「我、我说了什么?」
「好像说什么天妇罗和小螃蟹,还有什么跑去哪里了……之类的……」
莫名其妙。
「什么跟什么啊?」寅吉泄气地说。换成益田,如果自己的梦话是这种内容,肯定也会感到泄气。寅吉搔着头,一副难为情的样子,益田拿他取笑了一阵子以后,端起敦子泡的芳香灼热的咖啡喝了起来。
「话说回来……」
待益田清醒后,开口说道。
「益田先生,有什么发现吗……?」
敦子恢复了凛然有神的表情。
昨天和前天两天,益田与事件记者鸟口守彦分头调查了某个男子。
「关于那个……布由小姐以为已经过世的人。」
「尾国诚一吗?」
那个人……
尾国诚一是巡回诸国,推销家庭药品的贩卖员,是所谓越中富山的卖药郎。
华仙姑处女这个神准占卜师的影响力甚至遍及财政界,在背后操纵她的男子,似乎就是尾国。鸟口查到了这件事。华仙姑的占卜之所以百发百中,全都是由于尾国恶毒且巧妙的奸计所致。识破这一点的,则是榎木津的朋友,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
「虽然还不知道尾国究竟有什么目的,不过他并没有特别避人耳目,没有使用假名——也不晓得尾国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总之他大摇大摆地过日子。他住在鸟口调查到的地点,门牌上的名字也是『尾国』这个姓氏,附近的人也都知道他。不过因为他做的是巡回卖药的生意,几乎都不在家。鸟口是在更早以前——四月的时候查到这个叫尾国的人,不过他已经两个月没有好好回过家了。」
「可是他都会去布由小姐那里不是吗?」
「对……」
华仙姑处女这个名字,只是世人擅自的称呼,本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介绍过自己。现在在厨房准备早餐的女子,本名叫做佐伯布由。
昭和的妲己——华仙姑处女……
鸟口守彦在三月初旬的时候开始采访华仙姑的事迹。
起初似乎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这也是当然的。虽然这个题材很适合糟粕杂志,但不能否认,对手似乎有点过于强大了。听到这件事时,益田也这么觉得。
但是鸟口十分锲而不舍。是事件记者魂使然,激励他揭穿负面传闻不绝于耳的头号占卜师真面目,抑或是想要透过报导大人物的丑闻这种主流杂志不好碰触的禁忌,一口气增加杂志销量,到底鸟口的真意如何,益田不得而知,总之鸟口十分热心。
「如妳所知,鸟口三月起就一个个彻查华仙姑的顾客,盯上了几个人物,坚持不懈地持续盯梢,结果查到了一名男子。然后鸟口跟踪出门的客人,找到了有乐町的佐伯家。那是半个月前的事。接着这次他监视那户人家,发现该名男子频繁拜访此处。于是鸟口装傻去见佐伯小姐,想要探问出那家伙的来历。」
鸟口首先偷拍男子的特写照片,待男子回去之后,立刻假装是尼龙牙刷的推销员,拜访佐伯家,信口开河、天花乱坠地胡说一通,并拿出男子的照片给对方看。
华仙姑——佐伯布由说她不认识才刚离开的男子是谁。
鸟口说,他当下就察觉对方不是在说谎。因为鸟口事前已经得知华仙姑身边有个可疑男子会使用催眠术。
「那就是……尾国先生?」
「是的。鸟口在追查与华仙姑有关的某个事件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尾国这个名字。所以当时对于他这个人,不管是住址姓名职业出身地,都已经查得一清二楚了。但是鸟口唯一不知道的是那个人的长相。尾国一直没有现身。于是鸟口带着照片到尾国家去,向附近的人家打听。没有错,那个人就是尾国。这么一来……」
「华仙姑……很有可能是被那个尾国所操纵……?」
「对。鸟口也这么认为。事实上,佐伯小姐一直深信尾国先生老早就已经过世了,对吧?」
「嗯。布由小姐说她至今仍然无法相信。她说鸟口先生拿照片给她看,事后她也觉得那个人很像谁,但是由于认定尾国先生已死,所以没有联想在一起。可是……」
敦子露出让人不忍直视的表情。
益田别开视线。不知为何,他看不下去。
华仙姑不见了,帮忙我一起找吧……
五天前,玫瑰十字侦探社接到鸟口的委托。
但用不着侦探出马,由于前述的状况,华仙姑出现在益田等人面前了。
然后——事态急转而下。
「韩流气道会在策画些什么,但目前没人知道。尾国与气道会的关系也还不明确。但是见到佐伯小姐本人以后,我们知道地并没有任何恶意。关于那个尾国,他出身佐贺,职业是富山卖药郎,住址在这附近——小川町。就像我刚才说的,尾国完全没有隐瞒。我们虽然没有去到佐贺,但是只要知道年龄,马上就能够证实他是不是尾国本人。不过……」
「不过什么?」敦子不安地说。
益田瞬间倒吞了一口气。
他觉得好像再次听到在楼梯间听到的那种奇妙音色。
他望向窗外。
只见被窗框切成四方形的白色阴天。
「可是,可是唷,尽管尾国对周围的人毫不隐瞒,他本身却是不透明的。像他在富山的哪家药店工作……尾国当然也有向他买药的顾客,所以我和鸟口分头去探访,结果……」
「结果?」
「写在药箱上的药店名称都不相同。喏,卖药的不是都会在顾客家里寄放那种木头药箱吗?箱子上会写着像是小松药品、宫田药局、河合堂之类的……」
「还会送小孩子陀螺呢。」寅吉说。
「对,有时会留下一些玩具。记在玩具上的名字也不一样。所以尾国虽然是家庭药品的贩卖员,却无人知道他究竟隶属于哪家药局。非常混沌不明。」
「这……太奇怪了。那么药店那里呢?」
「我们当然全部联络过了。想说或许他和多家药店签约,但是每一家都说不认识这个人……只有一家有线索。」
益田抓过自己的皮包。
「有一家药局说,他们没有雇佣尾国,但认识这个人。这个啊,敦子小姐……结果非常有意思。俗话说,现实比小说更离奇呢。」
益田取出几张纸。
「我记得敦子小姐与去年年底的『金色骷髅事件』有关系吧?石井负责的那个案子……」
那是使冬天的逗子一带陷入混乱的噩梦般事件。益田本身虽然并未直接相关,但他警察时代的上司石井是当时的搜查主任。敦子与她的哥哥还有榎木津都与本案相关。益田确认似地望向敦子,她微微点头。
「呃……敦子小姐知道吗?」一柳史郎这个人,是那个事件的关系人吧?」
「是的。我记得……他做出包庇凶手的供述……」
「获得了不起诉处分。那个时候我还是刑警。然后啊……」
「啊。」敦子叫出声来。「他是……卖药郎……」
「没错。富山的一柳药品,是史郎先生的老家。那家药店知道尾国诚一,说是儿子的朋友。」
「一柳先生的……朋友?」
「是的。说他们是同行,也曾经见过一次面。呃,根据资料,一柳先生的太太也是那事件的关系人吧?太太因为还在公判中,很快就知道她的住处了。我打算去拜访一柳先生,不过在那之前……」
「问我们先生也没用的,益田。」寅吉说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把益田当同事看。
「这我知道。我啊,有事想要请教华仙姑——不,佐伯小姐。」
「问布由小姐?」
「我想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她曾经对敦子小姐说,她把所有的家人都杀光了。她还说她认识的尾国诚一也在十五年前过世了……」
益田说到这里,敦子的一双大眼颤动了。
她的视线前方……
就站着佐伯布由。
*
「感觉好像被涂佛给作祟了呢。」多多良胜五郎说道,笑声异常地高亢。
他是个体态丰硕的男子。绛红色的背心左右拉大,感觉钮扣都要绷掉了。他的发丝粗硬,鼻子上挂着小巧的圆眼镜。整个人就像个上下短了一截的菊池宽。
「呃……」
鸟口完全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听说您在研究妖怪是吗?」
中禅寺介绍多多良,说他是妖怪研究家。
多多良再一次「嘻嘻嘻」地笑了。
「除了我以外,没有人有这种头衔了。」
「应该没有吧。」
「所以我觉得也不错啦。」
「唔唔……」
鸟口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我是一本低俗的糟粕杂志的编辑,不太懂这方面的事,不过京极师傅教了我不少,也觉得好像略懂一些……不,还是不懂,虽然糟粕杂志有很多怪谈类的题材,不过顶多也是锅岛的猫怪骚动(注:世人将佐贺藩锅鸟家的继承纠纷假托猫妖作怪而编出来的故事。)、指导牛若丸剑术的乌鸦天狗(注:牛若丸为末安末期武将源义经的幼名。他七岁时被送入鞍马寺,相传鞍马寺的天狗传授其武艺。)这一类的……」
鸟口说道,多多良便一脸严肃地说:
「猫为何会变成鬼怪,这才是重点。例如说,鞍马山的魔王信仰背景与基督教有关,猫的话则是大陆。但大陆的猫在我国被替换成狸子,其中的理由是……」
「请、请等一下。」
这个人或许比中禅寺更难应付。
「您就是在研究这类东西?」
「没错。怪异研究是很重要的。例如说,为什么打叉记号会代表禁忌呢?一看到打叉,人就会停下脚步。被打叉的东西就不会被挑选。圈总是正确答案,而叉是错误回答。这是为什么呢?」
「不知道……」
「一定有理由的。有时候完全不同的文化圈,使用的象征符号却相当类似。我想知道其中的理由。」
「理由……?」
「没错,理由。」多多良再次说道。「肤浅的表面解释并不完全。或许光是追溯文化起源还不够,也可能是生理层面的问题。脑科学和精神医学的成果有时候能够补充民俗学的不足,考古学有时也能够改写历史。我本来是念理科的,但就在想东想西之间……寻追到妖怪上头了。」
「真是奇特呢。呃,不是从民俗学那方面研究过来的吗?」
「不是。」多多良歪起眉毛。「以柳田老师为中心的研究现在依然兴盛,也有许多在野的学者,不过在这当中,像我这种研究者仍属异数。和学术界特别格格不入。我并没有事师什么了不起的人,也不属于任何派别。而且我所做的学问,不管是民俗学或文献学都无法弄明白,视情况,我有时候也会引用考古学或心理学做为论据,总而言之,只能够称之为妖怪学。我的同好包括了中禅寺,有好几个人唷。所以不管再怎么研究,也没有地方发表。没有媒体愿意让我发表。」
鸟口也觉得应该没有。
「不过啊,其实我已经准备在《稀谭月报》杂志上连载了。从下个月开始刊登。」
「稀谭月报?怎么会找上这么特别的杂志……?」
「是中禅寺的妹妹帮忙的。」
「敦子小姐帮忙的……?」
「对。不过我骨子里是个懒鬼,怕有天会给人家添麻烦哪。」
多多良愉快地晃动身体。
「连载的契机就是涂佛。」
中禅寺曾经提过这个东西。
「那么,毒佛是什么呢?」
「涂,是涂,涂鸦的涂,涂改的涂,涂抹的涂。再加上佛。」
「佛祖是妖怪吗?」
「关于这个啊……」
多多良歪着头说。
「其实……喏,那边的壁龛上不是堆着书吗?」
到处都堆着书。中禅寺家里,没有一个房间不被书所侵入,即使客厅也不例外。鸟口望向多多良指示的方向,那里依照大小堆放着线装书。
「那里有《画图百鬼夜行》。」
「哦……」
鸟口也知道那本书。以前中禅寺曾经给他看过。根据介绍中禅寺给鸟口认识的关口说法,那是中禅寺的座右书。
「去年年底,中禅寺在京都弄到了一本《绘本百物语》,而我倾尽我微薄的财产把它给买了回去。我是今年初——记得是一月四日吧——过来拿书的。那个时候,中禅寺正在读那本《百鬼夜行》,说咻嘶卑怎么样。」
「哦,咻嘶卑。」
咻嘶卑是妖怪的名字。鸟口之所以能够追查到华仙姑,就是某一事件里有咻嘶卑登场。不过鸟口只知道名字而已。
「借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多多良把手撑在榻榻米上,爬也似地伸手拿过那本书。
「就是这本。这不是商品,看一下应该不会怎样吧。当时中禅寺在读这本书,然后说他很在意这本书的编排方式。」
「编排方式?」
「对,编排方式。以现代的说法来说,这是一本妖怪图鉴呢。而中禅寺在意的是收录顺序。那个时候啊,我正试着解读这本书里的图画。」
「解读图画?」
「对。简单地说,里面的画非常俏皮。里面画的小东西、情景设定等等,全都有所影射或谐音,整张画就是一首狂歌(注:一种鄙俗的短歌,内俗戏谑、滑稽。特别流行于江户初期及中期。)。而且非常彻底地、反复地把意义编织在里面。十分彻底唷。图画的说明也充满知性,精巧绝伦,完全是江户风格。」
「哦?」
鸟口本来以为世上没有多少人热爱妖怪,看样子他太天真了。多多良的知识与中禅寺的显然不同,但就不同的意义来说,更有深度。
多多良将几本书摆在矮桌上摊开。
「呃……木魅、天狗、幽谷响、山童、山姥、犬神、白儿、猫又、河童、獭、垢尝、狸、穷奇、网剪、狐火。这是前篇。怎么样?大概听过吧?」
「咦?嗯,有狸子、河童和天狗嘛。知道是知道。山彦和木灵(注:山彦是幽谷响,木灵是木魅的另一种较普遍的汉字写法,日语中发音相同。)也知道。然后……什么狗啊网啊的就有点……」
「哪里有狗和网?」多多良笑了。「嗯,这些都是大角色,还是说熟面孔?然后中篇是络新妇、铁鼠、火车、姑获鸟等等,知名度比较低一点,但还是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