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场将不祥的预感完全表现在脸上,阿润似乎马上察觉出来,在木场抱怨前牵制说:“你又在想什么没用的事了吧,你也差不多该自觉到自己脑子那么笨,想再多也没用。”
这已经不是揶揄,根本就是唾骂了。
“你这女人也真教人火大,不好意思,我就是笨,才会去当刑警,你不懂吗?而且我的脑子是我的脑子,要想不想轮不到你来指挥。”
“我说啊,你那个四方形的脑袋里头在想些什么,我全都看透啦,我早就从降旗那里听说了。反正你又在想上次按个溃眼魔的事了吧,谁不知道你把这女孩想成强迫性神经症还是自我意识过剩……”
我那全被看穿了,阿润高明多了。
降旗就是那个灌输木场一些有的没有的只是的罪魁祸首——前任精神科医师。木场一时忘记了,不过这么说来,降旗也是猫目洞的常客。
“……可是,不是那样的。”阿润说道,撅起嘴巴。
木场怎么样都无法信服。
“不是那样,那是哪样?她刚才不是说她整天受到监视吗?不是说一直有人在看她吗?她觉得有人一直在看她吧?那不就是一样吗?”
“呃……”春子发言了。“……不是那样的,我完全不觉得有人在看我。不,不可能有人在看我,所以、所以我才觉得恐怖……”
“那到底是……”
——怎么回事?
木场视线从阿润母猫般的脸转向春子平凡的脸。由于照明昏暗,春子的五官印象变得更薄弱了。
“工藤先生从那以后,突然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突然吗?”
“是的。据说,他似乎深自反省,每天早晚认真地送报,我也放下心来,可是过了一个月左右……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情书吗?”
“说是情书……也算是情书……”
“怎么这么模棱两可?不是吗?”
“嗯,上面……呃……详尽地写着我的日常生活……”
“什么?”
那封信上以小小的字迹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文字。
(前略)春子小姐/
为何疏远小生/为何做出如此残酷之事/为何你不顺从你的真心/小生了解你的真心/你让小生在雇主面前出尽洋相/即使如此小生还是愿意原谅你/因为小生知道/那并非你的真心/小生知道的不只如此/小生知道你的一切/让小生证明/这不是谎言,也不是幌子/例如那一天/那一天/
你……
“接下来……仔细地记载了我某一天的行动。那真的是巨细靡遗、详细入微,整张纸满满的,写的极为详尽。”
“那……”
“是的,全部说中了。”
“不会是……碰巧的吧?”
木场觉得就算随意猜想,也不会相去太远。工厂的上下班时间一定,而且工藤这个人以前曾对春子纠缠不休,应该也掌握了她上班以外的生活作息——例如用餐时间或就寝时间。
那样的话,除非有什么相当特别的事,镇工厂女工一天的生活应该不难想象。木场这么说,春子的表情一暗。
“要是这样就好了……不,我一开始也这么想。不,应该说我努力地这么想。可是……”
“不是吗?”
“嗯,呃,例如说……”春子垂下头去。
“这很难启齿呀,迟钝鬼。”阿润斥责木场。“喏,像是内衣的颜色啊,有很多啊。”
“哦……”
“哦什么哦。春子她啊,手脚冰冷,胃肠也不是很好,所以呃……我说出来没关系吗?”
“嗯,我也不是会为这种事情害羞的年龄了。”
“说的也是,反正这个男人的对女人一点兴趣也没有,满脑子只知道吃。听好喽,这女孩会穿一些毛线衬裤啊、缠腰布啊、针织衫等等。喏,当时还很冷嘛。”
“好了,我知道了。要是不迟钝,哪干得来这粗鲁的职业啊?可是,那个叫工藤的家伙连这种事都……”
“嗯,当时还是初春,气温也不一定,我有时候穿,有时候没穿,可是当天穿的……呃……例如说颜色,连这都……”
总觉的话题变得太真实,木场从春子的脸上别开视线。
他盯着褪成米黄色的墙壁问道:“上面写的……唔,都说对了吗?”
“都说对了。”春子回答。
会不会是她记错了?
说起来,几天前穿的什么颜色的内衣,会一一记得吗?木场首先怀疑这一点。
像木场,连昨天自己穿了什么都记不太清楚了。因为他的衣服大同小异。木场虽然不能拿来当标准,但他并不认为自己与一般人相差多远。虽然木场无法想象女性的贴身衣物有几种颜色,不过也不可能多到哪里去。顶多只有两三种颜色吧。只有这几种颜色的话,就算其实不是,但别人如此断定的话,也会误以为说中了,不是吗?
——原来如此,那是在说这件事啊。
木场搔搔下巴。
这事也真诡异。
“那……也就是说,那家伙……偷窥了你的房间。”
“算是偷窥房间吗……?呃,像是用餐什么的,是所有工人集合在工厂的餐厅一起吃……连我在那里吃了些什么都……”
“连这也说中了?”
“嗯。菜色虽然是固定的,但可以挑选。种类虽然不多,不过我并不会特定挑选什么,连这也……”
换言之,工藤这个人与其说是偷窥春子的房间,更接近紧跟着春子行动。
二十四小时整天都被黏着,光是这样就教人受不了了。不仅如此,连回到房间以后也被偷窥,确实会叫人发疯。
“所以你才会说监视啊……”
就连处在组织监视下的军队盛会,也有独处的时间。关在单人房间的囚犯,也不会被二十四小时监视。即使是生活邋遢随便得被人偷看也不在乎的木场,也不愿意在独处时被人盯着瞧。虽然春子已经不是少女了,但她毕竟是个未婚女子,一定感到忍无可忍吧。
而且还不只是被看而已。
还将看到的内容写成书面报告送过来……
——到底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你这人真是脑袋转不过来呢,春子一开始不就说她在烦恼这个问题了吗?”阿润恨恨地说。
她说的没错,但木场当时没在听,有什么办法?缺少线索的话,本来懂的事也听不懂了。要是以成见来填补缺少的部分,故事很容易就会变形的。
写了一大堆后,信件这么作结:小生全都知道/千万小心……
好阴险。
不,不是这种问题。
“看到这封信,我真的吓坏了,可是又无从回复。就算想和别人商量,一想到我随时都被他监视着,也不敢去找人。不知不觉间,一个星期过去……我又收到信了。”
“内容是什么?”
“我这七天以来的行动。”
“然后内容全部都……”
“全部都说中了。”
“全部……?后来收到的信,也和一开始的信一样,呃……所有的事都详尽地……呃,写得一清二楚吗?”
“嗯,一张信纸一天份,用小小的字写得密密麻麻的……总共有七张……”
“从早到晚?”
“从起床到就寝。”
“那表示那个叫工藤的人一整天……不,一整个星期都紧跟在你身边,连眼睛都不阖地……?”
就算是充满执念的刑警,也不会单独一个人像那样如影随形地盯梢。
“那你怎么做?”
“我……无可奈何。我也试着委婉地找厂长商量,但是因为那种内容,我觉得不好意思,不敢拿给他看……”
上面写满了自己的私生活,这很难启齿吧。
“结果就这么不了了之,同事也没有半个人当成一回事。就在这当中……又……”
“又收到信了吗?”
“是的,后来也每隔一星期收到一封。”
“每隔一星期?意思是……信件还一直寄来吗?”
到了这种地步,只能说是脱离常规了。
“那些信一直……难道现在也还继续收到吗?”
“嗯……上星期的……还有收到。”
“这……唔……我想想……”
虽然莫名其妙,但相当棘手。
木场抚摸着下吧的胡茬,阿润眼尖地看见他的动作,马上插嘴说:“喏,你看,这件事很不寻常吧?一开始认真听人家说话就好了嘛。”
“哪里好了?不管这个,到目前为止,总共收到了几封信?”
“从二月开始就一直收到,嗯,前前后后已经收到七周份了。”
七周份——四十九天,将近两个月。
“那么,工藤那家伙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监视着你?”
“问题就在这里……”春子双手手指在吧台上交握。“……我刚才说过了……我……不觉得被人盯着。”
“可是……不盯着你,就不可能知道那些事吧?”
“是的,可是……”
“哪有什么可是不可是的?他都写得那么详细了,肯定是看得一清二楚。那表示他躲藏在建筑物的某处吧。”
“可是……并没有那种迹象。”
“我想想……你房间的隔壁是不是空房?”
嫌疑犯住在公寓的话,警方通常会租下邻室,进行盯梢。
“呃,我住的公寓是工厂宿舍,两边都有住人,是和我年级差不多的女工,工藤先生是在不太可能潜伏在里面……”
“可是有天花板吧?或是地板下方。”木场说道。
阿润从旁边探出头来,简慢地说:“又不是忍者。而且这又不是说书故事,可不可以讲点像刑警的有用意见啊?你那种话旁边的小孩也会说。”
“可是地板下面和天花板里面都是潜伏的惯用地点,其他还能从哪里进去?喂。”
“呃,我的房间在一楼,没有地板。而且那是二层楼公寓,我想天花板里面也不太可能,上面的房间也住着同事……”
“公寓对面是什么?”
“是工厂。”
“那就是潜进工厂里面,拿望远镜之类的偷看吗?”
“这……自从收到信件以后,我也开始警戒,用布和报纸贴住窗户,外出时也记得检查门锁,而且工厂也只是一栋简陋的木造房屋,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
“可是啊,缝隙是到处都有的。”
“这个刑警真是满口蠢话。听好了,假设——只是假设——假设那个叫工藤的人真的就像你说的,像石川五右卫门(注:石川五右卫门,?~1594,安土桃山时代的大盗贼,1594年被捕,在京都三条河原被处以锅煮之刑,后来成为许多戏剧的题材)似地躲在某个地方,一整天监视者春子好了。那这里都还不打紧,问题是,那样工藤自己要怎么过活啊?他要睡在哪里?要怎么吃饭?要怎么洗澡?”
“我怎么知道?那个人累的话就睡觉了吧,醒来就起床了啊,饭哪里都可以吃,人不洗澡也不会死。”
“两个月不洗澡?”
“前线可没有澡堂。”
“工作呢?工作怎么办?”
“笨蛋,要是继续工作的话,怎么可能做出这种偏执狂般的事情来?”
“他继续在工作。”
“是的,工藤先生似乎非常守本分地继续配送报纸。因为是厂长替我申诉的,他自己也很在意,说有时候会去派报社看看。他说工藤先生在那里夹报,或计算份数,工作得相当卖力,所以……工藤先生不可能成天监视着我。”
“这确实……”
——不可能吧。
那样的话,是做不到这种事的。
“会不会是有人假冒工藤,做出这种事?”
“是的,我也怀疑过这一点。可是问我会是谁?我完全没有头绪,而且也没有任何证据。再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就算不是工藤先生,我身边的环境也不可能让人偷窥。”
“同事呢……?”
这并非不可能,就算同是女人,也不能信任。
因为,春子来自山区,可能没见过什么世面,或许她并不适合都会生活,也难保在职场中不曾发生过什么摩擦。
“……如果是同宿的同事,就可以监视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过。”春子沉默了。
有这个可能。
木场觉得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可能了。
结果木场也沉默不语,就把弥漫着些微尴尬的沉默。
木场总觉得有些困窘,用拇指指腹抚摸变长的胡须。没多久,阿润催促起来:“怎么样嘛?没有什么好主意吗?”
“诶?不就是你这个丑八怪说我是笨蛋,想也是白想的吗?你不是早就看穿我四方形的脑袋在想什么了吗?那你帮我说一说不就得了?”
“你生气了?”
阿润睁圆了眼睛,从正面盯住似地望向木场。阿润的表情就像猫眼般变化个不停,这就是店名的由来。木场将视线落向装豆腐渣寿司的盘子上。
“才……才没有。反正就像你说的,我不擅长思考。我啊,是靠脚走、靠眼睛看、靠手摸来搜查的。是那种吃苦耐劳,把破鞋子都给磨光的类型。”
阿润懒散地摊开虚脱的双手。“多么落伍啊,这种的现在早就不流行了。”
“搜查哪有什么流行落伍的。总之,不去到现场看看还是实地搜查一番,现阶段没办法断定什么。你去过辖区……不,派出所了吗?”
“我遮住脸……偷偷去过了。”
“然后呢?”
“我被嘲笑了一番。呃,警察说:‘工厂就在派出所附近,我也经常巡逻,从来没见过什么可疑人物。’我也把信件拿给警察看,但警察说不用在意,反正没有生命危险。”
“没用哪。”
没用是没用,不过这就是警察一般会有的应对。换成木场值班,一定也会做出相同的反应。
“至少人家还听了春子的话,比你好多了。”
“你这女人真的很罗嗦,不要一直打岔。总之,至少得去现场看过一次才行。遇上这种情况,现场是……没错,得去你房间参观参观。”
“你要去?”
“叫你闭嘴。那个叫工藤的人,是个怎么样的人?”
春子闻言,平凡的脸暗沉了下来。她一皱起眉毛,脸就变得有点特征了。
她之所以看起来没有个性,或许是因为没有表情,要是笑起来,无关也许会给予他人不同的印象。春子想了一下,手放在眼前比画着。
“嗯,他肤色很黑,脸像这样,鼻子…”
春子思考过后比手画脚地形容起来。
她做出压扁鼻子的动作。
“我不是说他的长相,是性格。”
“我不太清楚,感觉很缠人。”
“缠人这一点确实错不了吧。你属你不太清楚,但人家对你可是一见钟情。你们是在哪里认识的?”
“哦……”春子的回答很不起劲。
是紧张随着呼吸溜走了吗?紧迫的气氛突然消失了。
那声“哦……”之后,迟迟没有接话。
“有什么不好启齿的吗?”
“是在长寿延命讲(注:‘讲’是日本一种民间组织,近似‘会’。像老鼠会(鼠讲)、标会(赖母子讲)等等,在日文中皆为‘讲’的一种。由于与情节中提到的习俗传入演化有关。故译文中保留‘讲’字。)……”
“什么常售延命讲?”木场完全不懂她在说什么。
“长生不老的长寿,延续生命的延命,讲课的讲。”
“那啥啊?宗教吗?”
“不是宗教。呃,您知道庚申讲吗?”
“更生讲?像标会那样的东西吗?”
“庚申啦,庚申。”阿润说。“你不知道吗?你家不是石材行吗?”
“庚申?哦,你是说那个立在路边的石地藏吗?”
在木场的认知里,那应该是像石佛般的立像。木场记得在小石川的老家旁边,也立有一尊石地藏。不过木场这一年都没有回过老家,不知道地藏是不是还在。
“那才不是地藏哩。”阿润噘起嘴巴说。
“庚申塔的话,是猴子吧?那是不见不说不闻(注:从双手遮住眼、耳、口的‘三猴’衍生而来的谚语。‘不见不说不闻’的‘不’,日文中与‘猴’音近。)。”
“猴子?是吗?不对,那才不是猴子。阿润,你不要在那里信口开河。以猴子来说,那手也太多了吧。”
“地藏的手也只有两支啊。”
“猴子里了不起的只有孙悟空吧?”
木场还要继续没有议论的争议,春子阻止了他。
“他们祭祀三猿……还有四支手的神明的画像。”
“祭祀?你说那个长寿延命讲吗?那还是宗教嘛。”
“那与其说是宗教……呃,算是讲习会吗……?不,和讲习会也不一样,有时候会传授健康法,有时候会开药,或讲述一些教训……。所以说,就像自古以来的庚申讲……”
“等一下。”
听到这里,木场唐突地恢复了旧时的记忆。
那段记忆还滴水不漏地伴随着缐香味,是那种已经发了霉的记忆。不对,不是记忆,应该就是回忆的残渣。
“……庚申讲,庚申讲啊……,对了,我想起来了。小时候我参加过,不过我祖母死了以后应该就没再办过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晚上的时候,附近的住户聚在讲堂喝酒作乐,这么说来,那好像叫什么待庚申讲之类的。”
“就是那个。”春子说。“庚申之日,每六十天就有一次。那一天不能睡觉,必须醒着才行。所以从以前就有个习惯,住在附近的人会聚在一起,彼此监视着不能入睡,直到黎明来临……。我不太清楚,不过这就叫做庚申讲。”
“为什么不能睡?”
“谁是害虫会离开身体。”
“那不是反倒好吗?”
“不好。人一睡着,那种虫就会离开身体,使人的寿命缩短,所以必须醒着才行。要是人醒着,虫就没办法做坏事……我不太会说明,我总是说不好。”
“唔,真的是听不太懂。你说的长寿延命讲就是那个吗?也是晚上不睡觉,整夜吵闹吗?”
现在还有人会为了那种骗小孩般的理由熬夜吗?
“可是……要是熬夜的话,别说是延命了,岂不是成了短命讲吗?我不太懂,不过想要长生,不就该多睡觉吗?”
春子再一次“哦……”发出分不清是叹息还是回答的声音。
“我刚才也说过,不只是醒着而已,那里有个执事,叫做通玄老师,会为大家做健康诊断。然后指示在下次的庚申之日来临前该怎么度过,或是不可以做哪些事……”
“指导如何改善生活习惯吗?”
“呃……大概就像那样。接着他会传授许多健康法,然后再配合健康法,调配药剂……”
“那个叫什么的老师是医生吗?”
“听说是汉方的调剂师。”
总觉得很可疑。
“要收钱吗?”
“会收参加费和药钱。”
“这……不是诈欺吗?药钱什么的是不是贵的吓死人……?”
听起来不像宗教也不是灵媒,但总觉得不大正派。这是刑警的第六感吗?
或者是厌恶这类事物的木场的天性?
春子点了几次头。“是的,非常贵。所以……嗯,应该是诈欺。”
“啥?你明知道还……”
“我已经没去了。就像润子姐刚才说的,我长年罹患胃病,家父和家母都是死于肠胃疾病,家兄则是死于肺病,家族的人都很短命。所以我真的十分渴望健康的身体,才一不小心就参加的。”
“那……也就是没有效果喽?”
“有效果,因为完全说中了。”
“说中了?”
——又是说中啊。
“是的。……老师会指导从庚申之日到下一个庚申之日之间的生活,他的指示非常琐碎,像是几月几号以前不可以吃芋头,早上要几点起床,可以吃烤鱼,但不可以吃炖鱼,然后会进行像易得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