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马今儿个怎么不在?揔兵卫左右张望地说道。其实张望本是多余,这回大伙儿一如往常,同样是聚集在与次郎租来的居处,房内狭窄到根本无须转头。
「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吧?」
是我没找他来,剑之进回答道。
仓田正马这位曾放过洋的假洋鬼子,亦是此三人的猪朋狗友之一,经常前来同大伙儿讨论此类异事。
「为何没找他来?那家伙不是比谁都闲么?噢,难不成是你不想再听到那家伙揶揄你落伍、迷信什么的?」
你这心情,我多少也能理解,揔兵卫说道:
「那家伙的确是惹人厌。唉,同他认识了这么久,我也是看在武士的情面上,才同他打交道的,否则看这家伙没有半点儿日本男儿的风范,老早就同他一刀两断了。」
没找他来,并不是为了这个,剑之进怅然若失地说道。
「那是为了什么?亏那家伙还是个幕臣之后,却从头到尾一副洋鬼子德行,而且这混帐还从不干活儿,真是个荒谬至极。」
「与他不干活、或是个假洋鬼子也毫无关系。问题在于他是个旗本的次男,而且父亲还曾在幕府担任要职。」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揔兵卫问完便别起了嘴角。
那么,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同样猜不透的与次郎问道:
「该不会是有什么内幕吧?」
「官差岂能有任何内幕?身为人民之楷模,我可是凡事力求光明磊落。」
「那么,何不把理由说清楚?」
这下就连与次郎也沉不住气了。
「别说是咱们这位使剑的老粗,你这个巡查大人说话的德行,就连我听了禁不住想抱怨。先是鹭鸟如何如何,接下来又是信州如何如何,只懂得向大家抛出谜题,就连特地为你找来史料,你也对作者的身分百般拘泥。」
你所提的哪是信州的故事?揔兵卫揶揄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我并非学者什么的,不过是个贸易公司的职员,哪可能找到完全符合的史料?但即使我对这再不专精,也特地找来了这则《里见寒话》中的记述。不过是认为既然信州与甲州相邻,至少算是较为接近——」
我知道我知道,剑之进打断与次郎这番话搪塞道:
「我并无任何抱怨。对你这番心意也由衷感谢。」
「是么?但瞧你一脸不悦的,抛出个谜要咱们猜,都已经够让人困扰了,还频频抱怨人家身分如何、家世如何,一会儿人不值得信任,一会儿故事不值得采信的。这下又批评幕臣如何如何,教人听得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你究竟想问些什么。」
一点儿也没错,揔兵卫颔首说道:
「若存心隐瞒,就别来找咱们商量。若要同咱们商量,就不要有任何隐瞒。若是打一开始就把话给说明白,大家不都省事?贸易公司或许有假可放,但我这种武士可不能如此吊儿郎当。为了帮你个忙,今天我也是特地抛下道场公务上这儿来的。」
「喂,你一个门生都没有,在道场或上这儿来,根本没任何差别不是?」
谁说我没门生?揔兵卫回嘴时虽面带不悦,但并未积极辩驳,因为与次郎所言的确是事实。揔兵卫曾向山冈铁舟习剑,是个武艺高强的豪杰,如今于猿乐町主持一个道场传授剑术。但如今并不时兴习剑,道场根本是门可罗雀。
即使如此,去年为止仍有寥寥数名门生,但到了今年就完全绝迹了。正马曾如是说。
众人沉默了半晌。
「其实……」
剑之进沉着脸打破了沉默。
接着又低声说道——这回是受一位宫大人所托。
「宫、宫大人?可是指官军?」
「乃曾为公卿之贵族。噢,如今已改称为华族了。而且此人还是东久世卿的同辈,曾官拜国事御用挂与国事参政(注:「国事御用挂」乃由掌管宫中事务之宫内省所任命之官员,负责以一己之经验或专门知识侍奉皇室。「国事参政」则是江户时代辅佐大名执政的家老别称。其余别称尚有奉行、执政。参政位阶在执政之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人物。」
东、东久世?揔兵卫惊呼道:
「可是那官拜侍、侍从长的东久世卿?」
「据说此人曾与东久世卿一同为尊王攘夷运动效力,故维新后得以从政,曾历任多项要职。如今业已自政界引退,不再过问国政。」
「究竟是何方神圣?」
「乃由良公房卿。」
「由良?」
揔兵卫再次失声大喊。
「我原本不想言明,就是怕你这家伙大声嚷嚷。」
「真是的。此人不就是鼎鼎大名的由良公笃之父么?」
「由良公笃又是什么人?」
与次郎从未听说过这号人物。
他完全不识任何华族、士族,对新政府的一切亦是一无所知。虽听说过太政大臣三条实美、或右大臣岩仓具视这些名字,但被问及左大臣是何人,可就答不上了。并不是因为他对此类人物毫无兴趣,而是忙于应付生活,根本无暇他顾。
再者,与次郎依然是满脑子幕府时代观念。虽不至于对这些阶层有多熟悉,但仍无法接受如今公卿与大名皆以华族称之。即便理性上接受了这事实,但感觉上却还是认为两者有所区别。
这由良公笃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与次郎向揔兵卫问道。
「是个儒学者。」
「儒学者?不是个公家么?」
「是个公家又如何?儒学哪有分公家武士的?即便是贵为天子,也得学习儒学哩。」
「是么?」
与次郎还以为儒学是武士的学问。
「由良公笃乃前年以仅二十二岁弱冠之年,便开办名曰孝悌塾之私塾的秀才儒者,甚至为部分人士誉为林罗山再世。昌平黉(注:一六三○年设立,为当时日本儒学教育之最高学府,对后来的藩校与私塾影响深远)出身者对此人亦是赞誉有加,据说还收有不少异国门生哩。」
「异国门生?异国人也要学儒学?不过据说儒学最为发达的,乃支那与朝鲜,为何要专程到日本来学?」
是洋人呀,揔兵卫说道。
「洋人也学儒学?」
「真理本就不分东西。由良生性勤勉好学,曾积极学习洋文,据说还造诣颇深。法兰西人什么的,儒学还研习得颇为认真哩。」
你可清楚呀,剑之进说道。
「因为我有门生在他的私塾研习。」
「哈哈,原来你的门生是被抢到那儿去了?」
谁说是被抢走的?听见与次郎如此挖苦,揔兵卫不悦地把头一别驳斥道:
「剑道亦是为人之道。我不过是见时下的年轻人普遍修养匮乏,将门生送到那儿读点儿论语罢了。」
听他这番强辩,正马若是在场,铁定要把他给痛骂一顿,两人也必定会吵起架来。
幸好与次郎无意同这满脸胡子的莽汉争辩,仅将这番强辩当耳边风。
即便如此。
「原来这位秀才儒者之父——是个尊王攘夷有功的华族大人呀。如此大人物,怎会找上咱们的矢作剑之进一等巡查?」
这就是问题所在,剑之进一脸愁容地说道:
「似乎是去年在报纸上读到那则关于火球事件的报导。」
「这等大人物,也会读那种荒诞无稽的瓦版?」
「总之就是读了。噢,该怎么说呢,此人似乎对怪火颇感兴趣。」
「怪火?可是指鸟火?」
「正确说来,应是对鸟和火感兴趣。此人年少时,似乎曾经历过某种与鹭鸟及妖火有关的事儿。但由良家代代尊崇儒学,意即,不语怪力乱神乃其家风。故长年以来,对此事只得三缄其口。」
「但这下却听到了你这妖怪巡查的名声?」
「当时,《东京日日新闻》之记者邀我进行访谈,当场便以一白翁所讲述之内容为基础予以答覆。谁知事后却有当时未有记者在场之报社,拿这则故事来开玩笑。其中甚至有些报导还佐以一火中有人脸之火球、和一与我酷似的巡查格斗的插图,有的将我的姓氏矢作篡改为荻(注:取其谐音。矢作读作やはぎ,荻读作おぎ),有些甚至还胡乱将我的名字写成了与荻正兵卫什么的。」
这下哪有谁认得出报导中的是谁?揔兵卫说道。
「那么。」
与次郎切回正题问道:
「这位大人物同你问了些什么?」
被这么一问,只见剑之进板起脸来,直摩挲着胡子。

 

【参】

天保年间。
算来已是四、五十年前的往事了。
大概就是那阵子的事儿罢。之所以不记得事发何时,当然是因记忆不甚明了。当时的由良公房卿,还不过是个三、四岁的娃儿。
记得当时两眼所见,是一片山中景色。
至于是哪座山,可就不确定了。只是不知何故,印象中该处地势似乎不低。不过,倒也不是林木苍苍的深山景色,而是片一望无际的桦木林。当时日照是强是弱虽不复记忆,但依稀记得并不是个阴暗无光的白昼。举头仰望,辽阔的天际虽不见星辰,但也不至于是一片漆黑。
或许是黄昏时分罢。
当时似乎还听见了潺潺水声,但记不得是否看见了河川,水流听来也并不湍急。如今想来,当地或许是座涌泉或湿地。
总之,印象中该处似乎是个高地上的湿地。
最不可思议的,是光。
记忆中,年幼的公房卿浑身发着光。
抱着公房卿的女人亦如是。
这倒是记得十分清楚。但这光不似油灯照明,记忆中并不耀眼。抱着自己的女人、和自己的躯体所发出的,是宛如戏里的樟脑火,或飞萤尾端般朦胧的光。
公房卿记得自己被抱在女人怀中。
此女十分惨白。至于是如何个惨白法,可就难以形容了。也不记得赋予自己这种印象的,究竟是女人的脸色、还是衣装。公房卿仅表示女人浑身惨白且发着光,自己的躯体亦如是。
当时,公房卿被温柔地抱在女人纤细的臂弯里,紧抓着她帷子装束般的衣裳。手中那柔软布料的感触,至今仍能不时自记忆中唤起,但却不记得女人肌肤带有丝毫体温或气味。
在此之前的一切均不复记忆。
所有记忆均是自此突如开始。
如此经过了多少时间,印象亦十分暧昧。
后来。
有个男人现身。
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惶恐。
男人一见到女人便畏惧得直打颤,恭恭敬敬地低头跪拜。
被抱在女人怀中的公房卿,低头俯视着跪在满地泥巴中的男人。
两人说了几句话。
不知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记不得。
或许不该说是记不得,而是当时的公房卿还是个稚龄娃儿,听不大懂成人的话。男人虽满身泥泞,但也不敢起身,女人则是不断向他说着些什么。
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女人的嗓音清脆,宛如铃响。
也不知过了多久。
接下来。
女人将公房卿递给了男人。
男人的衣装质地干燥粗糙,带着一股麝香般的气味。
公房卿一被抱进男人怀中。
铃,刹时一阵铃声响起。
紧接着,公房卿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振翅声。
连忙转头望去。
只见一头硕大无朋的青鹭。
正在一望无际的夜空中翱翔。
鹭鸟发着磷光般的光芒——
消失在澄澈的夜空中。
男人紧紧抱着公房卿。
紧得连指头都要掐进他的肉里。
此男——
「便是由良胤房,即公房卿之父。」
剑之进说道。
「公、公房卿之父?真是出乎意料。」
这故事听来还真是含糊。
「那么,当时抱着公房卿的女人,又是何方神圣?」
这我也不知道,剑之进一脸纳闷地回答。应是母亲或奶妈罢?揔兵卫说道:
「都抱着娃儿了,还会是什么人?」
「不,看来应非如此。其母当年业已亡故,自此描述中亦不难确定,此女绝非奶妈或奴婢。」
「何以如此肯定?」
「若是奶妈,胤房卿何必对其低头?当时此人可是整副身子跪在烂泥巴里,叩头叩得满脸泥泞哩。」
「这……」
与次郎试着拼凑出一个解释:
「或许是为了央求该女将娃儿还给他?」
「央求?你这意思是,公房卿原本是被什么人给绑架了?」
「傲视天下的公家向个奴婢——噢,还不知道是否是个奴婢,总之,堂堂大汉向个女子平身低头,甚至不惜跪坐扣拜苦苦央求,看来应是为了确保爱子的安全罢?」
「有道理。」
我竟没想到能如此解释,剑之进说道:
「若将之解释成一个绑架娃儿的女人将娃儿归还其父,这情况就多少能理解了。」
且慢且慢,揔兵卫打断俩人的对话道:
「喂,这推测未免也太直截了当了罢?」
瞧他一脸惊讶,看来是无法接受两人的推论。
「若是不知抱走娃儿的男人是谁,也就没什么好说。但剑之进,你也说过该男乃公房卿之父。若是其父……」
公房卿哪可能问不出该女是何许人?揔兵卫拍腿说道。
「试着加以思考罢。哪管这奇妙回忆是如何朦胧模糊,哪管当事人当年是如何年幼无知,若有心追究,总有机会问出个真相不是?仅需稍事询问其父该女究竟为何人,不就能得个答案?若其父回答不知,或许便代表当事人记错了。若是知道,理应据实回答。即便事发至今已过了四十年,也不代表毫无机会查个水落石出。难不成是当事人自个儿没问?还是其父也在事发不久后便告辞世?」
「据说曾询问过,但其父拒不作答。」
话毕,剑之进伸手将鬓毛给拨齐。
「这可就离奇了。」
揔兵卫脸色益发不悦地说道:
「为何——拒不作答?」
这我哪知道?剑之进回答。
「不知道?你这回答未免也太离奇了罢?拒不作答——听来活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是,其父已承认的确曾有过这件事?」
「公房卿表示自己曾数度询问,但每回被问及此事,胤房卿均是一脸愁容,并严斥万万不得问及此事。」
「不得问及此事?」
亦即,此事的确曾发生过?揔兵卫自袖口伸出两支毛茸茸的胳臂,环抱胸前说道。
时值隆冬,这莽汉随意露出肌肤却毫不在意,直教人为他打一身寒颤。
「但再怎么说,人化身成鸟,振翅飞离这等事儿,听来只会教人笑掉大牙,岂还需要为此争论?这故事的确怪异,但这状况要来得更为怪异哩。」
「总之,有只会发光的鹭鸟就是了。」
与次郎打断揔兵卫嘶哑的嗓音说道。
揔兵卫接下来要说的,想必颇为有理。但与次郎并不想听这类道理。
于某个不知名的高原湿地,一个抱着娃儿的女人化为发光飞禽振翅而去——与次郎整个脑袋已为这幻想般的场景所占据。
没错,剑之进说道:
「有个女人化为发光飞鹭,飞上天际扬长而去。总而言之,与次郎稍早为咱们朗读的《里见寒话》与《耳囊》,都是极为有趣的故事。不过,这该怎么说呢……?」
「的确,这些故事是不足采信。」
这下连袴的衣摆都给卷了起来的揔兵卫说道:
「原来如此呀。若是出自华族出身者之手,史料或许就值得采信。这下,我也能体会你为何不打算让那幕府要人之子一同商议。不过,剑之进,你实在是太杞人忧天了。」
「我哪儿杞人忧天了?可别忘了,正马之父曾是个佐幕派的急先锋。对他而言,朝廷可是——」
但不是老早退隐了?揔兵卫这莽汉回嘴道:
「哪管原本是个老中还是旗本,这些个前幕府时代的官衔,如今哪还有什么影响力?武士的气魄,可不是来自官衔呀。剑之进,仔细想想罢,德川的御三家,如今不也都成了华族?诸侯大名与殿上人,早已没什么区别。真不知那以洋鬼子自居的败家子,在这年头还有什么好神气的。即使今天把他给找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罢?」
不过,揔兵卫突然低下身子,一脸恶意地说道:
「剑之进,想必你心中也是这么想的罢?」
「怎么想?」
「就是——没这种事儿。想必正因你如此认为,才会感觉与次郎所朗读的内容令人质疑。是不是?」
「这……」
剑之进无法回嘴。因为真的教他给说中了。
「你打心底认为此事不足采信,但若推论这些纯属捏造,便等同于认为公房卿所言不实。但虽令人难以置信,也没胆轻易斥华族所言为无稽,因此才会如此犹豫。我说的没错罢?」
话毕,揔兵卫不由得放声大笑。
「不过,若连公房卿本人都不相信,哪可能找上你这傻子商议?毕竟公房卿其与其子均为鼎鼎大名的儒学者,岂有可能胡乱谈鬼论神?」
「但这可是公房卿自个儿叙述的。」
如此一来,不就代表是他记错了?揔兵卫说道:
「毕竟那不过是个幼子的经历。被递交其父时,或许背后正巧有乌鸦飞过。从这叙述的说法听来,的确像是那女人化成了飞鹭,但这种事儿哪可能发生?」
的确不可能发生。
但,即使如此……
「为何又提到信州?」
与次郎问道:
「剑之进,记得稍早你曾问到信州什么的。难不成这件事儿,与信州有什么关系?」
「正是在信州发生的。」
「何以见得?」
其实,这故事并非到此为止,剑之进搔头说道。
原本经过细心整理的头发,就这么给他抓成了一团杂乱。
「若仅到此为止,即便是我,也要认为是公房卿记错了。噢,若非记错,我也要认为或许是公房卿自个儿误判、或看走了眼,要不就是他自个儿的幻想。」
「反正不管怎么看,此事都像是误判或幻想罢。」
「不过,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话毕,剑之进便紧紧抿起了嘴。
「事情并非这么简单——?」
「没错。由良家极为富裕,故公房卿时常出外遨游。不过,并非所有公家自幕府时代就是经济宽裕,而如今的公卿与华族,日子甚至较当时更为严峻。有些甚至因生活过于拮据,积欠了终生无法偿尽的债务。这全都是被迫废止家业使然。」
家业大概是些什么?与次郎问道。
所谓公家,之于侍奉将军的武家,指的不就是侍奉天子的对象么?照这么来说,天子所给予的钱财不就等同于俸禄?剑之进顺从地回答。
「一言以蔽之,华族的家业,大致上就是些知识或艺道(注:指艺术或工艺之道,涵括能乐、歌舞伎、人形净琉璃等表演艺术,以及邦乐、茶道、华道、香道、书道、盆庭等传统工艺)罢。家家都有些诸如琵琶、蹴鞠(注:中国古代的足球运动,亦曾传至朝鲜、日本、越南等国)、或古今传授(注:解析、考据《古今和歌集》亦作《古今集》歌风的学问,分为御所传授、地下传授、界传授三种体系,多为秘传)一类的传承,故得以靠传授这类技艺糊口。除此之外,尚有发放检定资格等权利,即诸如授与检校(注:江户时代设有管理盲人之自治组织,名曰当道,受寺社奉行管辖,亦设有别当、勾当、座头等共七十三段盲官位阶,检校为位阶最高者,须通过平曲、地歌三弦、筝曲、针灸、按摩等检定方能获授。得此位阶者,可着紫衣,持两撞木杖。最高位的检校享有与十五万石大名相等的权威)位阶一类的认可权。」
「是么?」
这些事儿,与次郎还是头一回听说。
「噢,原来座头为了争取检校位阶前往京都,就是为了这个?」
「如今应是不同了。成为检校需要相当程度的费用,故座头个个都得拼了老命存银两,只为向公家大人缴纳认可费(注:由于成为检校者得享优渥收入,故自元禄时期起,此位阶可以高利出租,为此缴纳的租金,正式名称为座头金或官金)。」
「原来如此。那么这位由良大人,也是个检校?」
「不,并非如此。公家糊口方式,其实是家家不同。由良公房虽出自儒学世家,但据说年少时比起儒学,对神道、国史、地志等学问更感兴趣。曾如菅江真澄周游诸国,亦曾如林罗山(注:江户时代初期之儒学家,热中钻研朱子学,于一六○五年以二十三岁的弱冠之年,成为德川家智库,对制定幕府初期之政治、礼仪、规章、与政策法令等贡献良多,对儒学之推广亦是功不可没)四处探听宗教祭祀之由来或传承。虽然平日多忙,大概也走不了多远。但其实……
「其实什么?你就别再卖关子了。」
揔兵卫催促道。
剑之进神情益发严肃地说道:
「事过二十年后,公房卿曾亲自造访信浓。」
「终于提到信浓了。」
最初便提过了,剑之进说道:
「当时,公房卿便于信浓——发现了那地方。」
「什么地方?」
「不说你们也猜得着。」
「难不成是——他被那女人交给其父之处?」
噢?揔兵卫失声喊道:
「他找、找着那地方了?」
「似乎是如此。而且在该地——公房卿又见到了那睽违二十年的青鹭。」
「指的可是那只鸟?」
是那化为鸟的女人——剑之进说道:
「公房卿见到了那女人。而该女以鹭鸟自称。」
闻言,与次郎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肆】

翌日午后,与次郎只身造访药研堀。
当日天气晴朗,但颇带寒意。
除了与一台疾驱而去的人力车以及一个小伙计所推的三泣车(注:手推车的一种。轮小、棒长,车台后方装有铁架,供年幼学徒或伙计运货使用的手推车。童工可能为推车辛劳而泣、被人抢饭碗而泣、再加上车轮发出的声响类似哭泣声,故得此名)擦身而过,沿途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或许是适逢旧历新年使然,四下一片静悄悄的,仿佛全城居民都消失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