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子窗的对面不知是天空还是山,只是一片空明。横斜疏影斑驳了室内。
鸟声。
听闻。
没有意义的声音让人心底舒畅。人的声音即使没构成语言也附带着什么意义。这种意义让人心烦。
鸟声停止。
并没有完全无声。
山音。草木之音,风声之啸。比鸟声更加没有意义。
但,不是噪音。
街道中泛滥着意味。其中只能听取的嘈杂。这是被当做杂音处理的声音吧。
但。
这是——本来的声音。
就暂时。
这样吧。
被舍弟杀掉滑稽的死尸,一副怯懦脑子还不太好使的杀人犯,满眼狂热的女人,蝼蛄一般的友人,说着大道理的曾经妻子,再也见不到面的女儿,死去的女儿,都渐渐远行。
真的,无所谓了。
真的——
一阵莫名的焦躁感蓦然袭上心头。无意味的安宁被什么扰乱。
不愉快。视线由窗口挪开。
小姑娘。
看着我。
明明刚才没有注视到任何东西上的空洞眼神。
大大的眼睛盯着我。
让人焦躁的正体。
我回望过去。
没有打算怒目圆睁。我没有这样的主动性。只是心情有点微恙,被这样的视线注视的人会有这样的错觉吧。
小姑娘只是看着这边。
所谓的眼神立威就是这样的了吧。这样的情况下,谁先背过眼神就是输了吧。于我则没有胜负之心。
所以视线落在了地下。
没有本堂的墨黑,多了亮冶。
有人每天擦拭吧。十年百年不晓得,一直擦拭着。
这种房间的地板擦拭是要干什么呢。不擦拭的话也没人会困扰或生气。擦拭也不会让谁高兴或给谁带来好处。这又是无意味。无意味的堆积。这片地板的光泽,无意味的集合体。
意义,不需要。
为了某个人做的事和不为任何人做的事,以行为来说是一样的。
也就是行为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人牵强附会上去的而已。
那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小屁孩,只是拿着刀子上下挥动而已。而刀下名为江木的男人在那里,男人死了。锅谷到底有没有杀意,大概社会面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吧。
但,那又怎样呢。
锅谷是笨蛋。所做的是犯罪。
但是,那又怎样呢。
即使没死,也会被定性为杀人未遂,暴行伤害这样的行为。因为这是不好的事情吧,是社会中不被允许的行为。但,那个小孩子。
只是上下挥动手臂而已。
笨蛋是笨蛋。
那又怎样。
想着这样的事情。
再次抬起视线的时候——
小姑娘还在看着我。
想说点什么又咽进了肚子。没有必要献殷勤。目的是别人的回应的打招呼,无论什么反应在反应的阶段就是献殷勤。
恫吓也会演变成看眼色吧。
没有这种道理。
没有吗。
像是在比谁能坚持更久一样。这么想着又觉得可笑起来。
“什么啊……”
我先发声。
“有什么想说的吗?”
小姑娘转向旁边。
好不容易我这边态度软下来了,你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又是怎么回事。
好笑。
这个态度不是拒绝。而是向我要求更多的献殷勤。出声的一瞬间就感觉自己亏了。
——亏了吗。
那就是说,我是在期待拒绝以外的反应,所以感到亏了吗。本来没有想期待任何事情的,还是对这种无聊的事情抱有了期望。
明明是非人,还对人有迷恋吗。真是浅薄啊。
可笑真可笑说着我笑了。
“什么啊……”
小姑娘说。
“什么可笑啊……”
仍是面对旁边。
不关你事我这样回答道。
一如沉默。
鸟,还在鸣叫。
停下后,变成山的回响。
“我有什么可笑的吗?”
小姑娘说道。
“是在笑我吗?”
言语于我已经发展不成意义。和鸟鸣等同。所以没有想回答。没人会去一一回应外面的鸟叫吧。有的话也是疯子,狂人了。
地下的光泽没有意义。
格子窗外什么都没有。
鸟鸣中没有任何意义。
小姑娘的声音中,捕捉不到意义。
除了断续的鸣叫声,别无其他。话语只能听到而丧失了意义。
“故意不理我吗……”
突然的文字散发出意义。
小姑娘恶狠狠盯着我。
至少也是眼睛向上瞪得浑圆,灌注憎恶的白眼焦点对准着我。
不只是看着这边。
这明显是盯着我。
但无论是怎样的表情,表情上附着了怎样的感情,也不会对别人怎么样,被看得人如果是神经纤细的人,也许会觉得有些烦恼,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效果。所谓的掺杂着怨意的视线,也不过是这么感觉人的内疚感的一体两面而已。
以为视线就可以产生物理上的效果怀抱着这样的错觉看世间的人,果然脑子有点问题。
不是像动画或是什么一样眼睛里会射出光线。
被看的人立场上来看,发出视线的人不过是风景的一部分。
总之就是这个小姑娘的态度的意思是,我不想说什么,你看我这个态度应该就明白了快给我点反应。
这种幼稚的自我显示欲能够管用的只有婴儿了吧。只是被这样撒娇缠身的人看来,直接的行为更有效果。以为撒娇,瞪人这种行为就可以表达出什么意思的话,这已经是小屁孩的水平了。
这种东西没必要去理它。
思虑浅薄不懂世事明明无能还一副自己中心的尊大的样子,这种人能够被允许也就最多到上学之前。
进入小学之后,周围会逼着你用语言来表现自己和表现想法,这样的话身体语言的有效性会嗖的一下下降。社会上只是独善是怎样也行不通的,谁都会被这样潜移默化的教导。
意义被封印在词语中前行。
人成之为人。
大人和孩子的差异,不过是掌握词语多少的差异而已。
没有转化成书面文章则无法适当的表现。正因为如此,语言无法很好穿搭意思的不安时常潜伏。
由此,看气氛,献殷勤这种不自然的沟通才诞生。
看气氛,看场面,献殷勤,救冷场——这种损耗自身的沟通是不自然的形式吧。
然而,社会却在时不时的要求这种不自然。人天生愚笨,所以凭此也是能够构建圆滑的关系吧。
但就算这么说,没必要对这个小姑娘采取这种态度。
而且,身为非人的我,更没理由去采取这种似人的沟通手段。
这个小姑娘,还未成人的小孩。
而我,放弃为人的非人。
没有任何共通点,无法交流。渴求沟通是无意义的行为。我们的言语就像鸟鸣与风声一样,只是互相鸣唱的杂音。
当然,只能是无视。
说起来,先无视的是这个小姑娘不是吗。
更是可笑。
所以沉默。
但。
虽然不想看,就在正面的身影还是进入视野。
小姑娘薄唇轻启,还是眼睛睁的大大的,一副要哭的样子。
不知道你是要哭还是要叫,不过这个房间就你我两个人,实在不胜其烦。
闹情绪拜托也不要了。
暂时保持沉默。
鸟不叫了,山音为什么也听不到了。
“你啊……”
小姑娘说道。
“被谁带来的……”
“被谁?”
不明所以。
“你不是大人嘛。不觉得无聊吗……”
完全不知所云。
但确实觉得无聊随便嗯了一声。
“说教什么的,完全不懂呐。大人的话不懂呐……”
你的话我也不懂。
“我的话你理解吗……”
“不知道呐。又没跟你说过呐……”
“我不是小孩……”
“你不是来这了吗。明明是个大人是笨蛋吗……”
“就是笨蛋哦……”
“非人是什么呐……”
“就是不是人哦……”
真麻烦。不想和这种小屁孩说话。
“不懂你说什么呐……”
“彼此彼此……”
鸟音渐起。
小姑娘慢慢低下头,本来抱着膝盖右手的指尖,摆弄起自己的脚趾。
“就是不笑也不生气?”
不懂你说的什么我这样回应。
“一般,会笑吧。或者说是轻视着回避。然后表示同情。再来就是愤怒……”
“无聊……”
嘛,但这种反应是正常的吧。
人不愿意去承认和自己不一样的东西。
所谓的笑就是嘲笑吧。借助蔑视把对象和自己隔绝开来。然后退开。不想让自己的日常受到异物的侵蚀。
就是这样。
同情和嘲笑也是一样。借助这种情绪来隔绝自己和对方。不这样做的话,之后可能不好收拾。
而所谓的愤怒,则是想要把把对象矫正和自己一样的行为。
全都——。
“这才是无聊吧……”
“什么啊,我吗……”
“全部哦……”
“全部?”
“你,还有和你有关的人,甚至是我,全都无聊,而且麻烦……”
小姑娘呼的一声停了一下。
“你在干什么……”
“坐着啦……”
“开心吗……”
“不开心……”
“那痛苦?”
“烦人哪。那有什么关系啊?”
“是没有什么关系……”
“那就给我闭嘴。我不想和你说话。你不也是一样吗。还是说你想让我理你。但我根本就不想理你……”
小姑娘再次抬起眼。
“是因为,我看上去像怪物吗?”
“看不出来……”
“呼……”
理解不了,我这样想道。
我只是表层上的反应,而她只是按自己的理解去解释。
但是,大部分的会话不就是这样吗。只是好像互相能够理解一样。
这个小姑娘,说不理解大人的话。但我的话即使曲解也理解了一样。
这么看来,我好像是能跟这个小姑娘会话吗。
想死是吧小姑娘轻吟道。
像是自言自语,但眼前除了我没有别人,这是在征求我反应的发言吧。
但并没反应。
“想要去死这样的想法,不行吗?”
“啊?”
“为什么不行呐。我想死的话去死有什么不对呢……”
“你在说什么呢?”
“因为……”
“想死的话去死不就好了!”
我已经受不了了。
突然想到。我对塚本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
小姑娘盯着我。
“很好……”
“不管我的事,跟我没关系啊……”
“你不问问什么想死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理由吧……”
“什么意思……”
“死不需要什么理由。就跟活着不需要理由一样。所以只是稍微考虑一下也该明白没用吧……”
“考虑?”
“不考虑明白不了吧。说什么活着真辛苦,这不是废话吗,活着能不辛苦吗!?”
“但实在——受不了呐……”
所以。
“所以我说让你去死啦……”
“但即使是想死……”
“这个女的真烦人诶。我没拦着你吧。从社会脱离或者和亲人断绝,这些我跟你一样。不明白活着的意义或者是没有活着的价值这类,是你太笨了哟。这种小学生作文一样的理由,我不想听。活着是没有意义的。不死就活着而已。活不了的话……”
就去死。
“这种事情——没听人说过诶……”
“谁会专门说这个啊。理由什么意义什么,都没有关系。为了生为了死这种堂而皇之的理由不需要。满足死的理由就可以去死了吗?这种事情谁都不会说吧。那么理由什么的无所谓了……”
“不需要啊。理由……”
“你想死不就够了!”
“你真过分呐……”
“没错,这就是我……”
因为是非人。
小姑娘——
要哭的样子。
“怎么了。那幅脸……”
“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怎么回事啊。是在撒谎吗。说想死只是个姿态吗?我就说嘛,只是为了引起别人注意才这么说的吧真可笑……”
“不……”
歪斜的表情。
“不是什么姿态啦……”
小姑娘突然激动起来,两手一起朝向我。
无数的伤痕。割腕的伤痕吧。
这是。
“这是什么?”
“这……”
“全都失败了不是吗。这种事情有什么好骄傲的。反正都不是真的想那么做吧。还落得一身痛苦……”
你这是比谁更能忍吗我说道。
“烦——人——呐。是真的想死啊混蛋。只是没有死成而已……”
“怎么回事。被拦住了吗?你技术真差啊……”
“是的哦。那些混蛋父母,混蛋老师,混蛋医生,混蛋警察。还有朋友……”
“你是白痴吗?”
“什么啊?”
“你都是挑的家里学校这种容易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自杀的不是吗,这样当然会被人拦住的啊。每次都有人来拦你不是挺好的吗。这样被人注目高兴了吧。世界大抵都是无聊,但没见过你这么无聊的……”
“闭嘴……”
“这样当然会让别人以为是想引起注意的了。这样的也就管用一次。第二次谁都不会把你当回事了。所以真的想死的话一个人去死。这样周围没人拦着你。山里的话上吊自杀也好啊……”
“我说了闭嘴……”
“还是说你觉得手上那些伤痕很帅气的样子。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帅气不帅气。死的话什么都结束了。之后的事情还管那么多干什么……”
“烦……”
烦人呐小姑娘叫道。
“你懂什么?!”
“我不懂,也不想懂。你自顾自的说而已。去找别的小孩做对手吧。也许还能好好交流……”
“我是——”
“你不是怪物。不过是个小屁孩。我不是。但是不会对你亲切,没有同情。没有笑没有生气,跟你这样的小孩交流让我很困扰。很讨厌……”
“非人……”
终于相信了。
是——我就是非人。
“没错。所以,想死就早点去死。这里是山里没人会拦着你的。我不会,那些和尚也不会吧。还是说你就是为了死来山里的,自杀的时候被那些和尚救了?这里的和尚都是鬼畜,应该不会这么做才对……”
不是的啦小姑娘说。
“被混蛋爸妈带来的……”
“父母带你来的?”
刚才好像说过类似的话。
“为什么……”
“不知道。所以你也是……”
“我——”
我也算是被人带来的。
暂且说是误入其中。
“跟我——不一样啊……”
“当然了。够了吧。不说了……”
我看向窗户。
窗外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是好像颜色稍微有些改变。
与其听这个小姑娘的戏言。还不如听听山音。
地板坚硬。
这个房间让人心底舒适。
没有荻野公寓一样豪华的大床,电视和浴室。什么都没有。
和我——很适合。
好像是没有声音,但仿佛又能听到山的声音。
竖起耳朵。
没有意义的声音沁人心脾。音源不止一个。无数。但不是数量多,而是不可数。山的声音浑然一体不可分。
没有任何瑕疵。
小姑娘还在看着我吗。
应该没心思了吧。
突然,好像一阵强风吹过。骚动的声音。
啊啊,小姑娘叫道。
看过去。
小姑娘正起身。
比起坐的时候,看起来更加奢华。说是瘦弱,不如说是纤细。
小姑娘伸出左手。
手上拿着什么。我凝神看去。
好像是小刀一样的东西。
“喂,你干什么,是要杀我吗……”
刀尖在震动。
“怕了吧……”
“那倒没有……”
“逞什么强啊?你让别人去死,自己怎么样呢。还不是怕死!”
“是不想死。但是啊……”
死也没什么。
“诶?”
“我啊,怎样都无所谓。都已经这样了,你觉得我还在乎命吗。我可是非人。死的话——就是结束,这还一了百了了。刚才也说了,我只是因为没死所以才活着的。既不想活着也不想死去。要杀我的话……”
就随便杀吧。
“骗人……”
“不是骗人哦。我什么东西都没有。没有什么东西好舍弃。所以没有迷恋也没有执着。有的只是命,这个还不容易让它消失所以只好活着了。你要这条命,就给你好了……”
“骗人——不要说了……”
“不相信的话也无所谓。反正我是什么样的人也跟你没关系。想杀就杀好了。多简单的事。照脖子这来一刀就行。只是我不想疼个半死不活的,要杀就给个痛快……”
我把头伸了出去。
“来杀吧……”
“不是的……”
“什么啊……”
“是我想死……”
小姑娘这么说着,刀子贴上自己的右臂,划开。
青白色,宛若蜡烛一样的手臂上多了红色的印迹,鲜血分三路流出。小姑娘发出吐息的声音。
“我想死……”
“喂说谎的人是你吧……”
我变换姿势,慢慢站了起来。
“这样怎么会死。只是表面一点而已啊。听好了,只是让手臂受伤死不了的。要切动脉,让血流出来,失血过多才能死哦。你只不过是给自己添伤疤而已。根本就没想死吧……”
“我要死……”
小姑娘再划一道。
“我要死……”
啊啊真麻烦。
“那快去死吧!!”
我大声叫道。
小姑娘细如蚊子一样的声音发出长长的悲鸣。
“就这么想死吗?”
我用左手抓住满是血的小姑娘的手臂。
“放开我!”
小姑娘挥舞着小刀。
无力的挥舞下,只是压住肩膀两三次凶器就掉落地下。
地板上红点啪啪。
“干什么啊。拦我干什么啊,你不是非人吗?”
“我不是拦你……”
我强行拉住胳膊。
小姑娘说着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什么都不是,你想死是吧……”
“烦人烦人烦人烦人……”
我给了小姑娘一耳光。
打别人脸还是第一次。
“好痛。讨厌讨厌……”
“听着……”
再打她一耳光。只是没控制好,还把自己的手打疼了。
“我问你,你是不是真的想死……”
“我要死……”
我要死我要死小姑娘如谵言般反复吟唱。
大大的眼睛中泪珠颗颗落下。
脸色已经不是青白几近透明。
说是悲壮,又感觉是冲昏了头脑,我要死这样本应该沉重的语言也变得轻飘飘的。
“我要死……”
“那——我就让你死……”
我更加用力拉她的手臂,枯枝一般纤细,而且满是血迹粘滑的手臂,手还没拉住就保持拉的姿势滑出来了。我把小刀先捡起来,然后两只手抓住她肩膀强行把她拽起来,把她推到门口。
“干什么啊……”
“让你死啊还不感谢我。真是多事啊你……”
我打开门。
走廊里鹤正还是刚才那副姿势。没有慌张的样子。怎么想都不是平常的情况,但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
里面的说话声也应该有听到才对。
“喂叫你呢……”
“客人有什么吩咐吗?”
“鹤宥说有什么就找你是吧。那你知道他们在哪里挖洞吗……”
知道鹤正这样答道。
“那——带我去……”
“明白,请这边走……”
鹤正无声的走了出去。
我抓着小姑娘的肩膀跟在后面。
走廊上转弯时轻轻回头,锃亮的地板上是点点赤黑的液体。
来到走廊上的小姑娘变得温顺,不再反抗,然而就像脚底站不稳,濡湿的小动物一样战栗起来。说是震动,更类似于痉挛。不是寒冷恐怖,兴奋一类,更接近于机械一样的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