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不对了,老人皱起眉头。
“那是为什么?”
“这,也是修行的一环啊。即使麻烦也顺其自然。置身事外当然会比较轻松,但事已如此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天不由人,事不由己。”
一样的——吗。
“劝他自首,交给警察,类似这样的判断也应该是有的啊?”
“一直就说了,我是和尚啊。”
“是说这里是无法地带,治外法权一样的东西吗,抛去这些主观的东西,善恶,良识这种人道的判断难道没有吗?”
“佛道啊——”
不是人道老人说。
“天道,神道,皆不是人道啊尾田桑。人守人道只能为人,应该说只能为人也没关系。而当谈论到解脱,成佛,往生这些的,就不能守人道了。我选择了佛道。”
“这样吗?佛道,难道不是救人什么的吗?”
人能救人吗,跟老人类似的话好像在哪儿听过。
“你啊,这种事情应该早就明白了不是吗。尾田桑。人救人这种事情,是多么傲慢啊。救人的不是人。所以需要神和佛不是吗。想要被佛拯救的话就只能走佛道。”
“这样啊。”
想起来了,是荻野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有同感。物理上的救助。还是可能的。向倒在地上的人伸出援手,给饥饿的人施舍什么的。这种场合,伸手的人和被伸手的人之间的理解几乎是一致的。所以完成了救助和被救助的事实。
但现在不是这种情况。精神上的救助与被救,已经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这种东西主观因素国强,时效性过短。有时甚至是会错意。塚本向我投来的目光,在我看来只是充满了狂气。
只是,关于佛教的教义不了了解。什么都不知道。
其他的宗派我不知道老人说。
“至少我派是这样的。”
这时,我终于细看起昏暗本堂的内景。
寺庙的事情不了解。只是知道这是寺庙,最多也只是这不是神社的认识程度。
所以更别说判断这是禅宗还是日莲宗。说起来真言宗,净土宗的不同在哪里也完全不知道。本尊的认识也停留在都是佛像上,释迦和如来无法区分。
古意。
这点可以看出。
建筑和内部器具,古旧感十足。
剥落的涂漆内,木质起皮风化,难怪无法看出佛像是什么。
黑色的地板光泽感十足,没有染色的痕迹,恐怕是太阳直射导致的吧。不不,数十年数百年的时光,一点点附着在上面了。
岁月灌注,岁月摩挲,就是这样的颜色吧。
墙壁不知道是涂得漆还是什么,也是黑色。
不仅是光照的原因。变色了。
之前,应该是纯白吧。
室内的光源是几根大蜡烛和横梁上设置的几盏荧光灯而已。
参照物的缺失导致空间感的错乱和丧失,但可以肯定的是本堂相当高大,深远。
压倒的空间感下,明灭过于微弱。
光源附近的老人脸庞清晰可见,对方是否也能清楚的看到我呢。
黑暗隐伏于木梁之上。
明灭的光晕下暗意尤浓。什么都看不见。仿佛没有天井。
无盖的箱盒吗。
与天相连吗。
亦或是翻转的奈落?
“相当有历史啊。”
这么说。
除此之外没有确实的感想。
“嘛呐……”
国宝哦老人这样说。
“骗人吧?”
“嘛确实是真的。世俗上这种程度的价值还是有的。只是,损毁也相当严重了。但即使损毁成这样光是历史的价值就足以是国宝级了。嘛,对于这种世间的价值我是不懂了。所以会去想象,不是国宝,而只是到达了级的程度。”
“这样啊……”
一百年两百年还不足够的意思吗。
蜡烛一根,闪烁熄灭。
白烟顿起。三度摇摆后直入虚无。
本堂里又多了一份阴暗。
时辰已过零点了吗。
耳根清澄,无籁之音。
都市里没有无音。总会听到什么。不……此处也一样,山音,海音,风吹起音,万事有音。
集中神经。
荧光灯发出的唧……唧声似乎跃上了意识表面。
是错觉吗。
我站起来,抬头看着几乎黑暗到尽头的天井。
仿佛置身于无处。
“这里是—哪一宗的寺庙?”
不是有了兴趣。
对这种东西完全没有兴趣。
如冷场间跟进的无意义的发言。
即使是非人,也丢不掉自以为人时的恶癖。会话空白间的尴尬感,那本来应该是已经无所谓的东西。
“告诉你你也不会懂得……”
这么说。
借口的错觉。
告诉你你也不会懂得啊,老人说。
“我所在的宗派,嘛,你们是不会知道的吧。檀家已经无剩。更是连教团都算不上……”
“新兴宗教吗?”
“新兴?”
老人松弛的右眼微动。
蜡烛一根的熄灭,眼部的阴影随着加深,立体感的凸出。
“你不是刚才还说古老吗。这里确实古老,所以没有可能与新兴有关……”
“是吗——我不太清楚,但是有听说过。浅草的浅草寺,京都的鞍马寺之类,也是寺庙古老,但是独立的宗派之类的——这里不是这样的吗?”
“这只是寺庙脱离本山……”
“这种不能说是新兴宗教吗?”
“新兴宗教的定义不知道,如果就文字上【新】和【兴】所说,那还可能是。毕竟是和元宗派分道建立独自的宗派。但,这座寺不同。不如说是反过来……”
“什么?”
“反过来呐……”
“反过来是什么意思?”
古老…………老人刻意拖长语尾。
“此处和我如果说是新兴,那可不得了了。本宗新兴的话,叡山(比叡山之简称,自古被视为镇护京师的圣山,山上延历寺为日本佛教天台宗总本山)和高尾山(弘法大师在此修行,开创高野山真言宗,建立真言宗总本山金刚峰寺)就都是新兴了。如此,此国之宗派皆为新兴了。你明白此处有多古老了吧……”
就算这么说,我脑中还是没有明确的意象。
“我是宗教的门外汉。但比叡山是天台宗,高野山是真言宗我还是知道的。那即是最澄和空海所兴宗派没错吧?老爷子是说,比这还要上古吗?”
还要古老—老人一句威言。
“比净土和法华,还要久远得多。只是退废了。因为没有政治力。没有进行布教活动。不,该说布教本来就不是教义吧……”
“要是老爷子这样的僧人在世界上再多点,不知要乱成什么样了哦……”
哦……老人的回答是微妙引起共鸣的低音。
“也许吧……”
“这样就无怪乎退废了……”
“喝……。即使如此开祖以来一千二百年,脉脉法灯相传。我还在呢。消失是不会的。只是——明治末教团之体已难以为持。更在毁佛灭释的风潮下,至我已是最后法脉。”
“你是接受父亲的衣钵吗?”
“没错。”
“世代如此吗。教祖血脉一脉相传……”
“没有这样。说血脉是没有意义的。僧人是修行的生物,不是世袭。而且我不是教祖。这座寺也不是本山。只能说是宗门最后残存的寺庙。我的父亲,祖父,曾祖父,尽管皆曾是本寺住持,那也只是——”
因缘际会老人说道。
“这样吗?”
“没错。我也是自己的意愿做和尚的。没有父亲只有师父。出家时就已舍弃父亲的身份。我也不记得被养育。为求法传,在此叩门出家。”
“您的儿子——”
“不愿意继承的样子。”
“渣滓吗?”
“渣滓哟。”
“因为是渣滓所以不接衣钵,还是不接衣钵,所以是渣滓呢……”
尾田桑不是这样的哦……老人脸上的皱纹脉络加深。
“我从没要求过那家伙继承衣钵。这是他的自由。不出家也没关系。选择和决定全凭他。选择哪一条道路是那家伙自己的决定。如何走那条道路,依那家伙自己的准则。所以,你说的两个之间是没有关系的。这不是断言人真正价值的评价标准。所以不管既不继承衣钵,我都会说那家伙是渣滓,因为他就是个渣滓啊。”
“他干了什么……”
“走在人道上就沿人道而走。选择哪条道路是随便的,但无论走在那条路上都需要觉悟。外道极道也是道,只是在这些道上行走更需要觉悟。走在人道上还经常走出,一副恬不知耻样子又走回来的混蛋,嘛……渣滓的范畴中了吧……”
好像有点明白了。
荻野也有反抗父亲的样子。虽然没有直接说,是说过类似讨厌拜金主义这样的话的。
“有签什么协议书吗……”
“那个啊,我实在出家之后和那家伙断绝关系的。这样的情况下无法签,也不用签。再者签协议是江户时的风俗了……”
“这样啊……”
这位老人的宗派所谓的出家是这么回事啊。
“出家了——就再不和家人见面了吗?”
“不是这样的呐。户籍上是亲属。血缘也没有断绝。下界——人类社会还一直是亲子。而且,出家人不是传染病患者。没有被隔离。囚犯尚且可以面会。来之即会。即如檀家和檀那寺僧人的关系。”
说起来是这样。断绝关系和出家不用想也知道不过是概念上的问题,那就没有必要做物理上和空间上的分割。
“儿子说,要把这卖了。因为缺钱。这片山并没收归国家,法律上是属于我的。又要交税,还不如卖了换钱。但我没答应,说是等我死了,你继承之后随便卖,然后他就生气了,往寺里的助金也停止了……”
“钱——吗?”
“钱哟。风传,我儿子是罕见的守财奴。三十年没见面了,没有听到一句好话……”
原来如此。
“你的孙子,好像也是对此很讨厌呐……”
“常雄吗?”
意外一样的表情。
好像才知道。
“啊啊。那对父子也一直关系断绝的样子。看不惯眼里只有金钱的人吧。根据你孙子本人,这也是爷爷你的影响——这样说过。这样看来,你孙子不是那么渣滓不是吗?”
不。
不是这样。
痉挛而死的名为江木的男人死后的面相突然浮现在脑海。那家伙还保持着那样的笑容,躺在后备箱中。
“死尸作为礼物带来的阶段,已经在你所说的人道之外了吧。那么,你的孙子也应该隶属于渣滓吧。本人可说过自己是粪尿,蝼蛄之类的话……”
蝼蛄才不会做这种事呐老人笑道。
“怎么样尾田桑?”
“我不喜欢被人这么叫……”
“哦。嘛没关系了。怎么样,喝杯酒吗?”
“连酒都喝吗。老爷子您宗派里真的是没有戒律这种东西吗……”
酒的话哪里的和尚都有喝的,这么说着老人哦的一声,同时拍手,你以为是电视剧里的高级餐馆吗,嘛差不多吧老人说道。
“说起来——哪里有人吗?”
“当然有了。这么大一个寺。我一个人怎么管得过来。喂。鹤肴。拿酒来……”
不太想喝酒。
“茶就好了……”
“不解风情的人啊。喂,客人要喝茶,上茶……”
人影插入本尊的右侧,战战兢兢的声音。
“是你弟子吗?”
“弟子?嘛修行僧是有四个。都还不成器呢……”
“怎么维持生计呢?化缘吗?”
“化缘也有,但光这不够……”
“那还有活路吗。没有檀家没有人找你们举行葬礼,法要也没有。布施也没有吧……”
“没有呐……”
“那怎么办。祈祷吗?随便读什么经文骗骗有钱人就能捞一大笔这类的?这还真是方便呐。佛道我是不知道了,这在人道里就叫诈骗了……”
“祈祷吗。也没有。没用啊,这样的……”
“没用吗。除恶灵什么的……”
“这种东西怎么可能……”
和尚这么直接否定这些好吗。
“合格祈愿,康复痊愈,步步高升这样的,总有做吧……”
“只是祈祷愿望就能实现的话全世界都幸福了。只有自己家繁荣,只有自己一个人通过考试,这已经不是愿望而是欲望的范畴了。这种个人立场强烈而随便的祈祷是绝对不可能实现的、退一步即使这是可能的,僧人也绝不可能让某些人顺其所愿去做这些事情。僧人再怎么起舞,祈祷,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都没有改变。这种事情你相信吗。尾田桑……”
“那个……”
不相信。
“我是想说世间不就是这个样吗?”
大家都依托于神佛。
理所当然一样。
寺庙神社,也理所当然一样举行祈典。不是基于有没有效的判断。而是把这当作平常的一件事。为什么这样没去考虑。
世间就是这样。
世间啊,只是割断不了习惯罢了老人说道。
“有空去念并没有用的除恶灵和祈愿的经文的话,不如去清扫厕所更好。愿望不是祈祷来实现的,而是自己身体力行去实现的。这点没有认识清楚只会摔倒的……”
“故意让别人认识不清楚来赚钱的人也有很多啊老爷子。你不做这种事吗……”
“怎么可能做!”
老人又是满面笑容。
越来越像恶人嘴脸。
“我的宗派,本就没有举行丧事。虽然也算有法要,加持和祈祷也不会做。丧事是丧事房的工作……”
“嘛……说的也是……”
“大体来说,经文是佛的教法所谓的读经是音读释迦说法的汉译而已。听了之后你明白意思吗?”
“不明白……”
甚至没有意识到有意义。
“读的人因为看着文字,嘛多少还能理解。只是听的人怎样呢。即使弄错了也就将就的错过去了。生者不懂,死者就会懂了吗?恶灵就懂了吗?这也太没道理了吧……”
“确实,说的是呢……”
“经文的效力正在于对内容的理解。这种东西在死尸边念给他听也是没有意义的。死尸是听不到的。死了嘛。况且,经文不是除魔的咒文。经文是念诵,从而学习的东西……”
“那——就四面穷途了啊……”
这意味着没有收入源。这个老人和四个弟子,难道是吸天地灵气吗。
怎么可能。
“那你们是在做什么啊,老爷子……”
“修行呐……”
“说谎……”
“没有哦,确实在修行……”
“什么样的修行?断食吗?那能撑多长时间啊。不要说是成为木乃伊的修行呐。断食的话你的身体早就应该干涸了,这和即身佛(生前成为木乃伊,详见百度,译者注)所说的也不一样啊……”
“有吃东西哦……”
“吃什么?”
“山上东西多得是,要不熊怎么生存。熊能活人没可能活不了吧……”
“这么说来你们就不是和尚是猎人了。捕食鸟和猪吗。还是连误闯入这里的游人也吃呢……”
好像听过这样的故事。
“我可不是青头巾(《雨夜物语》中,因爱子病逝而化作食人鬼的僧人接受禅师教化的故事,译者注)。嘛,山菜,蘑菇随便采。也有竹笋。田里还种着芋头。有这些就饿不着了吧……”
“只吃芋头吗?”
“你想一个劲放屁吗?”
以为又要开始大放厥词的时候,旁边久等了的轻声传了过来。
端着碗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站在旁边。
这看起来才像僧人。
僧人一度正坐,碗放在旁边深深低头,茶以奉上这么说着。
昏暗中相貌看不清楚,相当年轻的样子。还在二十出头,又或许不到二十的样子。
“其他的客人都已经休息了……”
“哦。不用管他们了……”
老人没好气的说。
僧人小心翼翼的又低下头。
“早饭的话?”
“不需要。不管他们。随随便便就来。想要的话让他们自己早说了吧……”
僧人第三次低头,离开了。
“嘛,只有茶而已哦,你说的要茶的……”
“我只是说比酒好……”
并不是说想喝茶。
轻含一口,比想象的要热。
从咽喉至胃,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下行。没有觉得好喝,微妙的沁人。
“那……”
还有什么要说的吗这样问道。
再问又能怎样呢。
知道这座寺庙的事情,对我来说毫无意义。完全没有。而且,最开始我就没有什么要说的。
“怎么,要下山吗……”
已过零点。
现在走山道可谓艰险万分。
“你要是不欢迎的话我就走……”
“从来没说过这个话哦……”
“是吗。但完全是老爷子有话要说才聊了这么长时间,我是没有任何话要说的……”
实际上,我也根本没说关于我自身的话。只是在倾听。本来就没有任何兴趣,只是为了场面应付。
无为。
“我身为非人脾气够好了吧。但还是没办法做你的茶友啊……”
老人的微笑一副不敌。
“那——怎么办呢……”
“只是我也没有想过要去死。既然这么说有熊了那就让我借住一晚吧。明天就走。我也不想被老爷子您杀死……”
“哦……”
荻野奇妙的祖父,慵懒一样站了起来。
“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你吗?”
“啊?”
我怎么会知道。嘛,比其他人该杀是吧。跟沉默不语的小屁孩和讲不清道理的女人比起来该杀是吧。
这么说。
“嘛呐。说的没错,但更重要的是……”
你不是非人吗。
“啊啊……”
我是非人。
“能明白吗?我啊,出家来到这座寺庙,为了成为非人已经修行了十数年了……”
“什么?”
“但无论再怎么修行,还是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非人啊。俗世的藩篱没有那么简单切得断的……”
“是吗?我倒是觉得你已经足够鬼畜了……”
鬼畜?怪僧嗤笑道。
“确实,我吃肉喝酒。杀人——嘛……实际上没杀过,但觉得杀人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包括现在的藏匿犯罪者,埋尸体对我来说也没什么。试图包庇犯罪。这在世间看来就是恶,反社会吧。也许就是你所说的鬼畜……”
道德。
法律。
伦理。
正义。
情爱。
人情。
善恶。
这些东西。
“都跟我无关。无缘。把这些全部舍去,再舍去之后,修行渐成。我这样看起来恶态的暴露,是因为修行不到啊。那种渣滓但还是认他为孙子。还有执着。还有迷恋。总是有的,在什么地方……”
这……
当然是有的吧。谁都一样。这种东西是切不断的吧。
“你说的这是什么?”
“就是那个……”
老人指着我。
“指谁呢?”
“就是这种反应。这是什么你无法想象。而无法想象本身就是有问题的。迷思正是源于无法想象啊……”
“我……”
没有达观这么说。
“也没有悲观。没有想活出精彩也没有想放弃人生。没有任何变化。最开始我就是非人,只是意识到这点而已……”
“就是这样哟。尾田桑。你全部切断了。你说切不断是理所当然的,这没错。你又说最开始就是非人,这也没错……”
“怎么会没错……”
烦人。
“我不是想要去意识到,是被迫意识到的哦。你夸人也要有个度吧……”
“你说我在夸你?说你是非人是夸你?”
“难道不是吗……”
“认识到无法舍弃的东西的存在,但又不为此执着。不希望不放弃……”
“一套一套的诶老爷子。我没有能力。只是被社会抛弃,被家庭抛弃,被人生抛弃的落后者。只是——没有想过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