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什么玩笑?军犬爱死这些野生动物了,甚至连小型腊肠狗都爱,因为这样让军犬觉得自己又像只狗了。感到危险的是我们人类,野生动物从树枝跳下来,从屋顶上跳下来。野生动物才不会像他妈的野狗采取那种攻击方式,反而会静静等待,直到你靠得太近来不及举枪,这些野生动物就开始享受美好的餐点。
在明尼亚波利斯市外,我们班在清理一个狭长的购物中心,我才刚从星巴客的窗户踏进去,骤然间柜台后头有三只跃向我,把我撞倒,开始撕扯我的手和脸,你觉得这是从哪来的?
(他指的是脸颊上的疤。)
我想那天唯一真正受损的是我的内裤。在防咬战斗服和我们开始穿的护身盔甲之间,防护背心、头盔……我好久没穿硬式护具了,一旦习惯了软式之后,你就忘了硬式有多不舒服。
那些野生的,我说的是野孩,他们会用武器吗?
他们不懂任何人类的事,所以叫野孩。不,护身盔甲的保护范围仅止于我们找到的一般人,我说的不是有组织的叛军,只是一些独落客④,落队的人。每个城镇总有一两个,男人或女人,不知怎的就活了下来。我忘记在哪儿读过一份资料说,美国独落客的数量是全球最高的,主要是因为我们的个人主义天性之类的吧。他们很久没见过真正的人,一开始会射击都是因为不小心或直觉反射,他们很容易说服。我们叫他们「鲁克族」,鲁滨逊·克鲁梭,那是对能够保持冷静的独落客礼貌性的称呼。
那些我们称为独落客的人,已经有点太习惯据地为王了,至于是什么王,我不知道,也许是僵尸和傀尸灵还有疯狂的野生畜兽的王;但我想他们心里觉得自己过着美好的生活,而我们竟然想劝他们弃暗投明,那也是我被他们这种人打败的原因。
我们正在接近芝加哥的摩天大楼希尔斯塔,在芝加哥的经历足够做上三辈子的恶梦。当时正值隆冬,从结冻湖面刮来的强风让人站不住脚,突然间我感到有如雷神的榔头往我脑袋一敲,是大口径猎枪发出的重击,那次之后我绝不抱怨硬盔很累赘。那一帮人在塔上,他们有自己的小小王国,而且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只有在这样的场合下(这种机会很少),我们才会使出全力:掏出班用自动武器、手榴弹,或者让布莱德雷步兵战车重现战场。
芝加哥事件后,长官知道我们目前面临全方位的多重威胁,于是我们重新披上硬式护具和护身盔甲,即使是在夏天也要这样。多谢啦,风城!现在每一班都收到「威胁金字塔」的小册子。
威胁排列的顺序,是根据发生的可能性,而不是致命性。僵尸在底层,接着是野生畜兽、野人、傀尸灵,最后才是独落客。我知道南军团很多人爱自夸说那里的任务多艰难,才不像我们呢,靠着严冬将军减低僵尸威胁。最好是啦!但我们反而在寒冬中受苦!
报导说平均温度下降了多少?在某些地区是十度还是十五度?对啦,我们的工作真的很容易,灰色的积雪深达屁股,每踩过五只僵尸,就会发现一只正在解冻苏醒。南方那些家伙,至少他们廓清了区域之后,那里就不会再有僵尸了,不必像我们一样,担心僵尸从背后攻击。每个地区我们至少得肃清过三次,从通枪条和军犬到高科技的地面雷达都用上了,一遍又一遍,这一切都在冷死人的冬天进行。死亡原因中冻伤的最多,尽管如此,每年春天,你会感觉到,就是会感觉到……像是,「喔!妈的,又有余尸现身了。」甚至到了今天,有这么多清除部队和民间的志工团体加入清除余尸的工作,春天还是就像从前的冬天。大自然告诉我们:好日子已经过完了。
谈谈解救那些独立区域的情形。
永远是一场硬战,每个区域都这样。那些地区受到几百只,甚至几千只僵尸的围困。有些人藏身在大联盟老虎队主场和美式足球狮子队主场这两座相连的运动场里面,大概被至少一百万的僵尸包围。那次是一场苦战,没日没夜打了三天,比起来希望城之役根本是小儿科。那也是唯一一次我真心相信我们会被尸海淹没。它们堆叠起来好高,高到我们以为会被活埋,一点儿也不夸张,就像尸体堆成的山崩。这种战争会使你身心煎熬耗弱,你只想睡觉,再没别的了,不想吃也下洗澡,连性欲也没了,只想找个温暖干燥的地方,闭上眼睛,忘掉一切。
被你们解救的那些人怎么反应?
都有。军事区域相当低调,有很多正式仪式像升旗降旗,还会说些屁话:「我来接手,长官。」对方回答:「我任务解除。」另外,有些人的反应就像得了便宜还卖乖,你知道嘛,就是那种老套:「我们不需要任何拯救。」我了解,每个步兵都想要跃马高冈,没人想要龟缩在碉堡里。是啊,老兄,您真的不需要救援。
有时候这话也不假。就像在奥马哈城外的美国空军,那里是空投战略中心,几乎每小时都有固定航班。事实上他们生活得比我们还好,吃的是现煮的食物、洗澡有热水、睡觉有软铺,感觉上我们好像才该被拯救。岩石岛的海军陆战队则正好相反,他们从不肯透露日子有多苦,我们也不会硬要知道。我们能做的,就只能让他们夸耀自己的事迹,虽然我不认识他们,但有听说那些故事。
那些民防区域怎么样?
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们还真他妈的受欢迎!他们会欢呼大喊,场面让你以为战争已经结束了,像是黑白老电影中美国大兵凯旋进入巴黎或什么地方,我们根本就是摇滚明星。我也有更多机会可以去找……嗯……如果在这儿跟在希望城之间,有一堆小孩子长得很像我的话……(笑了。)
不过还是有例外的吧。
是吧,我想。不常见,但总是会有这种人,群众里有张愤怒的脸朝着你大吼:「操你妈的这么久才来?」「我丈夫两礼拜前就死了!」「我妈临死之前都还在等你们呢!」「去年夏天我们死了一半的人!」「当我们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在哪儿?」他们拿出照片,放大的大头照。当我们进入威斯康辛州的珍思镇,有个家伙举着一个标语牌,上面有个微笑小女孩的照片,照片上写着「迟到总比不到好?」他被自己镇上的人给痛殴了一顿,镇民不该打他的。我们了解那是一种怒咒,会让我们在连续五晚没阖眼的情况下,还能睡意全消。
在极为罕见的情况下(机率像出现蓝色月亮那么小),我们会走进一个完全不受欢迎的区域。在北达科塔州的山谷市,他们的反应是:「操你个死陆军!之前你们把我们丢下,现在我们才不需要你!」
那些是主张脱离联邦政府人士的区域吗?
喔,不是,至少这些人让我们进入,而那些叛军只会用枪火欢迎你。我从没靠近过那些区域,对于叛军,长官有特殊的部队来对付。有一回我在路上看过叛军,当时我们正往黑山前进,那也是打从跨越落几山脉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坦克,感觉很糟,你知道事情会怎么收场。
有许多关于某些隔离地区的故事,说他们采取了非常受到争议的求生方式。
是喔?那又怎样?去问他们啊!
你有看过吗?
没有,而且我也不想。有人想试着告诉我,就是被我们解救的人。他们内心有很大的疮疤,只想把那些东西倒出胸口。你知道我都跟他们说什么吗?「将一切留在你心里,你的战争已经结束了。」我的烦恼够重了,不必再加颗大石头,你懂吧?
那事后呢?你有没有跟这些人谈过?
有,而且我读了很多他们受苦的事。
他们给你什么样的感觉?
狗屁,我不知道。我凭什么来评论那些人?我当时又不在场,不需要面对那一切。我们现在的对话,还有你那些假设性的问题,当时我哪来的时间多想,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知道,历史学者喜欢讨论美国陆军在挺进的时候为何死伤这么低。所谓的低,是跟其他国家相比,像中国或是老俄;所谓的低,是只计算死于僵尸的人数。有一百万种方式能让你挂掉,其中三分之二以上都没不在「威胁金字塔」里面。
疾病是一大死因,那种原本早该绝迹的疾病,像是中古时期的疾病。没错,我们有吃药打针,饮食均衡,还有例行检查,但到处都有太多秽物,土里、水里、雨里,还有我们呼吸的空气里。每当我们进入一个城市,或者解救一个区域,至少会有一个人挂掉,就算没死也会因检疫而被栘送。在底特律,西班牙流感夺走我们一排的兵力,长官真被吓坏了,整整花了两个礼拜来彻底检疫所有部队。
另外还有地雷跟诡雷,有些是民间设置的,有些是逃往西部时设下的,当时觉得很有用,只要一哩又一哩的埋设,就可以静待僵尸触动被炸个粉身碎骨。唯一的问题,地雷不是这样用的,地雷不会把整个人爆浆到消失,只会炸断一条腿、炸掉脚踝或是鸡鸡老二,这才是地雷设计的用意,不是要杀敌,而是伤敌,让军队必须花费宝贵的人力物力去照顾伤兵,送他们坐着轮椅回家,之后只要一提到战争,伤兵的平民爹娘就会想起:支持战争可不是个好主意。但是僵尸没有家,没有平民的老爸老母,传统地雷只会制造一群缺腿断脚的僵尸,要说有什么效果的话,只会让你的任务更加艰巨,因为你希望它们站直一点,这样比较容易侦测,而不是在草堆里匍匐,等待你一脚踩中它们就像踏到地雷。大多数地雷埋设的位置已不得而知,许多在撤退中埋设地雷的部队没有正确标记,或者已经把座标弄丢了,或负责埋设的人早死了,没法告诉你。然后你还得应付那一狗票愚蠢独落客的杰作:尖竹钉和预设好以绊线射击的霰弹枪。
我就是那样失去了一个朋友,在纽约州罗契斯特市的沃尔玛购物中心。他是萨尔瓦多出生的,但在卡里长大,你听过「波尔高地男孩」吗?他们是洛杉几极难缠的帮派份子,由于违反法律,曾被驱逐出境,遣返萨尔瓦多,我的伙伴就在战前被丢回祖国。他一路从墨西哥杀回来,当时正是尸变大恐慌最惨的时候,他全靠双脚和一把开山刀,他已经没有家人好牵挂,也没有朋友,只有寄养家庭。他非常爱这个国家,让我想起我爷爷,你知道的,那一整套的移民故事。结果他脸上被一把十二号散弹枪打中,大概是某个早已嗝屁多年的独落客干的,该死的地雷和诡雷。
还有各种意外事故,在战火中许多建筑物都变得很脆弱,经年的弃置,加上一呎又一呎的积雪,整个屋顶毫无预警就会坍塌,整个结构就这样垮下来。在类似的意外中我失去另一个朋友,她当时刚好有敌情,是个野人从废弃车库窜出来扑向她。她开了枪,光只这么一枪就够了,引发屋顶雪崩,我不知道那些压毁屋顶的雪和冰总共有几磅重。她和我……我们……很亲密,你知道的。虽然我们没有去登记,因为我们认为登记只不过是官样文章而已。我们两个当时应该认为,如果没正式登记的话,万一我们其中哪个人怎么样了,另一个人应该比较容易承受一点吧。
(他朝着外野席望去,向他太太微笑。)
没有用的。
(他沉默了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
还有心因性死伤,心理因素而把自己搞死,比其他死亡原因加起来都还多。我们有时进入构筑防御工事的区域,里头只见被老鼠啃光的尸骨。我是说那些没有被僵尸攻进去的区域,里面的人是死于饥饿或疾病,又或许是放弃了求生的念头,不想见到明天。有次我们突破一间在堪萨斯州的教堂,里面的情况显然是成人先杀死小孩然后自杀,我们排里有个阿米许派教徒,唸完里面所有人的遗书,牢牢记住遗书内容,唸完一封就在自己身上割一道伤口当记号,小小半吋的刻口,这样他才能「永志不忘」。这疯子从脖子到脚趾全划递了,当排长在教堂外发现的时候……立刻把他送到精神病院。
大部分的精神病案例都是在战争晚期发生。不是因为压力,而是因为缺乏压力,你了解的。我们都知道快要结束了,我想大家已经撑了这么久,脑中一定会有个微弱的声音在说:「嘿,老兄,现在没问题了,你可以松手了。」
我认识一个家伙,壮得跟犀牛一样,战前是职业摔角选手。有次我们沿纽约州普拉斯基附近的高速公路挺进,风吹来一阵味道,是某辆被撞成两段的大货车,车上载满了香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产品,就是一般便宜的购物中心味道。他一闻到就当场僵住,像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完全停不住。他是个怪物,体型可比两个大汉加在一起,还曾在肉搏战中抓起僵尸当做棒子使,真是个山怪,我们动用了四个人才把他抬上担架。我们猜一定是那香水让他想起了某个人,我们从来不知道是谁。
另一个家伙,没什么特别的,接近五十岁,秃头又挺了个啤酒肚,再平凡不过,他的长相在战前那种超闷的广告中很常见。我们在印第安那州的哈蒙市侦防芝加哥的围城状况,他侦察的房子位在一条废街底,完整无缺,窗户被木板封死,但前门被冲破。他脸上有一种表情,一抹笑容。我们在他脱队之前,在听到枪响之前,就早该料到了。他就坐在客厅里,在那张破旧的安乐椅中,标准步兵用步枪就夹在他两膝之间,脸上仍然挂着那抹笑容。我查看壁炉台上的照片,原来这里是他家。
那些是极端的例子,即使连我都猜得到。还有其他许许多多的案例,你永远不会知道。对我来说,问题不是谁崩溃了,而是谁能挺得住,这不是更有意义吗?
有一晚在缅因州的波特兰,我们在狄林橡木公园,守着从尸变大恐慌就在那里的成堆白化尸骨。两名步兵拾起这些颅骨,然后开始演短剧,扮演童谣里面的两个宝宝。我大哥就有这张童谣唱片,它比我的时代还早了几年,那些X世代的老士兵爱死它了。有一小群人开始聚集,大家开始对着两个骷髅大笑叫嚷:「嘿!嘿!我是个宝宝。你以为我是什么,难道是一条面包?」这首歌唱完之后,每个人又自动唱起另一首,「有一块土地我知道……」像敲五弦琴一样敲着大腿骨,我穿过重重人群,望着我们连上的心理医生。我老是不会唸他真正的名字,叫权卓什么的医生,我跟他眼神交会,对他做表情,好像在说:「喂,医生,他们都疯了,对吧?」他看懂了我眼里的疑惑,因为他只是对我报以微笑并摇了摇头。我吓了一大跳,我是说,如果那些行动疯狂的人没有疯的话,那你怎么知道谁才是真正的疯子?
我们的班长,你可能还认得她,她打过那场五所大学的战役,记得那位高挑英武,带了一柄长剑,歌声有如天使的女子?她看起来不像当年在电影中的模样,她瘦到身材都没曲线了,又长又密的闪耀黑发剃成了小平头。她是个好班长,阿瓦隆士官。有天我们在田野里发现一只乌龟,那时候乌龟就像独角兽一样,快绝种了。阿瓦隆露出一种表情,我不晓得该怎么形容,像个孩子似的,她笑了,她从来不笑的。我听到她对着乌龟轻声的说了些话,我以为她是叽哩呱啦乱说的:「米他咕耶鸥牙欣。」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美国原住民的拉可达语,意思是「我所有的亲族」。我不知道她有苏族原住民的血统,她从没提起任何有关自己的事。突然间,权卓医生像个鬼似的出现,习惯性的用手臂搂住她的肩膀,以某种轻柔、没什么大不了的口吻说:「好啦,士官,我们一块儿喝杯咖啡吧。」
就在那一天,总统逝世了,总统一定是听到那阵轻柔的声音:「嘿,兄弟,现在没事了,你可以放松了。」所以就放心走了。我知道很多人不喜欢副总统,认为他绝不可能接替老大。我真的很能体会他的处境,主要是因为我也身在相同的窘境,阿瓦隆一死,我就变成班长了。
我才不管战争是不是要结束了,这一路上还有许多战役在等着我们,仍有许多好人会说再见。我们到杨克斯市的时候,我是最后一个来自希望城的老兵。我不知道自己的感觉是什么,路过所有生锈的残骸、废弃的坦克、压毁的全新休旅车、人体的遗骸。我不认为自己还能有什么感觉,一旦当上班长,有太多事情要做,有太多新面孔要照顾。我能够感受到权卓医生一眼就看穿我的眼光,他从不走近我身旁,从不透露有什么事不对劲了。当我们登上哈德逊河岸的驳船,我们终于四目相交,他只是朝着我微笑,并且摇摇头。我做到了。
①「狮子的咆哮」(Lion's Roar),由工头影片公司为英国国家广播公司所制作。
②「现在有多快」(How Soon Is Now)的序曲,由英国歌手摩芮斯(Morrissey,生于一九五九年)和强尼·马尔(Johnny Marr,生于一九六三年)所创作,由史密斯公司录音。
③因为野生动物的猛击动作迅捷如风,因此又称「风袭」。
④独落客的发音应作「毒辣客」,取其独行、落队的意思。
第八章 没有明天的胜利
伯林顿,佛蒙特州
(雪已经开始下了。「老怪」有点心不甘情不愿地往家里走去。)
你有没有听过克雷蒙·艾德礼?当然没有,你怎么会听过呢?这家伙是败类,下三滥的庸才,他之所以能溜进历史书里,不过是因为在二次大战结束前硬是夺走了邱吉尔的首相位子。当时欧洲战事已经结束,英国人民已经受够了战争,但邱吉尔仍然坚持要帮助美国对抗日本,并告诉国民战争还没结束,要等到全球烽火完全平息才可以。看看「老狮子」邱吉尔的下场。我们不希望自己的政府也变成这样。因此,我们决定一旦美国本上肃靖之后,就立刻宣布胜利。
每个人都知道战争还没有真正结束,我们仍要帮助联军作战,还要清理全球各地曾被僵尸占领的区域。百废待举,千头万绪,不过等我们的家园回复秩序,就必须让人民有权立即返乡。当时联合国多国部队刚成军,头一个星期就有好多志愿者参军,令我们喜出望外,后来我们还婉拒不少热心的志愿者,把他们排进后备名单,或派他们前往全美各地去鼓励心灰意冷的年轻人。我知道很多人批评我,说我支持联合国军队,没有全心投入全美国的肃清圣战,可是说句实话,我才不管!美国是一个公平的国家,她的人民期待公平的对待,当最后一双军靴踏上大西洋岸回到祖国,公平的交易就宣告结束。你跟他们握手,付清余款,想回归私人生活的人,都可以回去过太平日子。
也许就因为这样,使得全球的战争进度稍微慢了一些。联军还能撑下去,但我们国内仍然有一些需要扫除廓清的「白色区域」:山脉、雪线以上的岛屿、海底,还有冰岛……冰岛的情况很棘手,我希望伊凡肯让我们协助肃清西伯利亚,不过,嘿,伊凡就是伊凡。而且连我们自己的美国本土,还不时传出攻击事件,每年春天都有解冻的僵尸跑出来,偶尔在湖滨或海边也有僵尸从水底上岸。攻击事件的数目是在递减,感谢老天,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可以放松心防。我们仍在打仗,直到每块血迹都被擦拭、涤清,而且若有必要的话,从地球表面给炸燬。每个人仍然要克尽全力,做好分内的工作。如果要说人类从这一切的苦难中学到什么功课,那就是彼此相爱,我们的命运同舟共济,所以大家卯足全力,做好你的工作。
(我们停在一棵老橡树旁边,我的同伴上下打量着它,用他的手杖轻轻的敲了敲。然后,对着这棵树说……)
你做得很好。
库什,奥可虹岛,贝加尔湖,神圣俄罗斯帝国
为了确定玛丽亚·朱刚诺娃有服用她的产前维他命,一位护士打断了我们的访谈。玛丽亚已经怀孕四个月了,这是她的第八个孩子。
我唯一的遗憾是不能待在军队里,参与解放祖国的大业,把以前的共和国全部光复。我们已经肃清了国土上的僵尸污秽,现在正是往前冲锋、越过边界的大好时机。我们重新将白俄罗斯收复进入神圣帝国的那一天,我真希望自己也有在现场亲眼目睹。他们说乌克兰马上也要光复了,再接下来,谁知道呢。我希望我仍然能够亲身参与,但我有「其他的任务」……
(她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肚子。)
我不晓得祖国有多少像这样的诊所,这种诊所再多也不够。像我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年轻、能生孩子的女人,又没有染上毒瘾、爱滋病或僵尸的臭气。我们的领袖说,目前俄国女人最强大的武器,就是我们的子宫。虽然这意味着我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或者……
(她用眼睛紧盯着地板一会儿。)
……或者我以后不晓得我的孩子在哪里。算了。我为祖国效命,我全心全意奉献一切。
(她看着我的眼睛。)
或许你纳闷,这样的存在方式怎么能见容于我们崭新的基本教义派保守国家?甭再纳闷了,基本教义信仰当然不容许这种情况。但是,宗教的教义是为了一般大众平民设计的,这是他们的鸦片,让他们镇定下来。领导班子当中的任何人,或者教会本身,都不会相信他们所传的这套宗教理念吧。也许只有一个人是真的相信,那就是齐里直科夫老神父,在他被赶走之前。老神父对国家没贡献了,但我不一样,我还可以再替祖国多生几个宝宝,所以才会在这里被伺候得这么好,能够自由发言。
(玛丽亚瞥了一眼我身后的单面玻璃。)
他们会怎么样对付我?等我生不出孩子、没用的时候,我早就活得超过俄国妇女的平均年龄了。
(她极不屑地对着单面玻璃比手指。)
而且,他们就希望你听到这一切,才会让你入境,让你来听我们的故事、问问题。你也被利用了,你知道的。你的任务是把我们的故事传到你们的世界,让你们了解,以后如果有人敢恶搞我们,会遭到什么样的后果。这场战争将我们打回原形,让我们记得「当一个俄国人」是怎么回事。我们再次成为强国,我们又能让人丧胆,而且对俄国人来说,这代表着一件事情:我们终于又安全了!近百年来头一次,我们终于能在沙皇铁拳的保护下取暖,我相信你一定知道沙皇在俄文的意义。
桥镇,巴贝多,西印度群岛联邦
这个酒吧几乎是空的,大部分的客人要不是自己离开,就是被警察抬出去了。晚班最后一名员工正在清理破烂的椅子、碎掉的玻璃杯以及地板上的几滩血。在角落,还有一个南非客人正在演唱强尼·克雷格①的歌曲,歌声充满醉意,感情丰富。尚恩·柯林斯有一搭没一搭的哼了几段,然后一口喝光他的兰姆酒,又飞快招手要了另一杯。
我已经嗜杀成性了,只能这样讲。你也许会认为,从技术层面来看「嗜杀成性」并不成立,因为我杀的僵尸早已经死掉了。不过,鬼扯,这当然是杀戮啦,那种快感的亢奋,没有其他东西可比。当然,我可以自认我和战前那些佣兵不同,我不是那种越南退伍军人或地狱使者;但在杀戮这一点上,我跟他们一样,和那些心理上从未返乡的丛林战士一样,也跟那些拿野马轿车去换猪肉的二战战斗机飞行员一样。当你过惯了高压、充满极度紧张的生活,所有的事情都变得像死亡一样。
我也努力想要融入社会,安定下来,交些朋友,找个工作,尽我一己之力帮助美国回归正常。但我这个人已经废了,脑袋里除了杀戮之外,没法思考任何事情。看到其他人的时候,我会不自觉开始研究他们的脖子和脑袋,然后想:「嗯,那家伙的额叶太厚了,我必须从他的眼窝捅进去才行。」或者是:「用力敲一下后脑的枕叶部位,很快就会让那个小妞倒下。」有次我看见我们的新总统「老怪」(天啊,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比我更适合这个称号吗?),当时总统正在一场集会中演说,整场演讲下来我至少想到五十种撂倒他的方式。我只好赶快离开,为了我自己好,也为了别人好。我知道总有一天会到达自己的极限,然后会喝醉,找人打架,失控之下杀了活人。我知道一旦我开始杀人就停不下来,所以我撇下一切,加入「Impisi」。这名字跟南非特种部队一样,在祖鲁语是鬣狗的意思,也就是那种会清理死尸的动物。
我们是一个私人部队,没有规则,不拘繁文耨节,就因为这个部队没有官腔官调,所以我选择他们,而不愿加入联合国的正规部队。我们决定自己的行程,选择自己的武器。
(他指了指身边一根看起来像是削尖了的钢桨。)
这东西叫做「刨温努瓦」,意思是纽西兰原住民的雕刻柱,这根是我一个毛利人兄弟给我的。这个毛利兄弟在战前曾是纽西兰国家橄榄球队「全黑队」的球员,也是个操他妈的烂人。毛利人!在奥克兰的「单树山公园」战役当中,五百个毛利人孤军对抗全奥克兰市一半人口的僵尸。「刨温努瓦」是一种很猛的搏斗武器,但这根是钢制的,不是传统的木质。这就是佣兵可以赚到的一种额外好处。这年头,光扣扳机怎么会爽呢?一定要在更危险、更困难、更多僵尸的情境下,打起仗来才会觉得爽。当然,僵尸迟早会被我们杀光,到时候……
(这时响起破旧的铃声。)
有车来接我了。
(尚恩向服务生招了招手,然后弹了几枚银质南非兰德币在桌上。)
我仍然抱持希望。听起来或许疯狂,但是谁晓得呢?所以我把大部分的钱都存起来,没有捐给雇用我的国家,也没有随便浪费花掉。当然,我最后还是会把这些钱处理掉的。有个加拿大佣兵姓麦当劳,绰号麦基,他打完肃清北极圈内的巴芬岛之战,马上决定这辈子他赚够了,听说目前他人在希腊,待在僧院还是男修道院之类的地方。怪事天天有,也许我在外面还是有机会的。嘿,男人总有作梦的权利吧?当然,如果我在外面找不到机会,如果有天世界上的僵尸全被打完了……
(他起身离开,扛起他的武器。)
那么,我敲破的最后一颗脑袋,大概就是我自己的了。
①Johnny Clegg,南非最重要的流行音乐歌手之一,一九五三年出生于英国,组成「Juluka」等乐团,将祖鲁、英国、欧陆等元素融入创作。又有「白种祖鲁人」之称。
砂湖省立荒野公园,曼尼托巴省,加拿大
洁西卡·亨缀克司将今天最后的「成果」装上雪车:十五具遗骸,还有一堆肢解的残骸。
对于这一切的不公不义,我尽量不要心怀怨怼,也不要恼恨。我希望能从这些事情中看出道理。有次我遇到一位前伊朗的飞行员,他在加拿大各地周游,希望找到一个安身的地方,他说美国人是他所遇过唯一「无法接受坏事会掉到好人头上」的民族。也许他是对的,上礼拜我在听广播,正好就听到(嘟!此处人名消音,以配合政府法令)在讲话,还在像以前当名嘴的时候一样,信口胡诌无聊的笑话、谩骂,再扯些青少年性行为。记得我当时心想:「这种烂人活着,而我父母却罹难了。」不,我尽量不要心怀苦毒。
特洛伊,蒙大拿州,美国
米勒太大跟我站在后阳台,就在孩子们玩耍的中庭上方。
你可以怪罪那些政客、商人、将军、「组织制度」,但事实上,如果你真要找个人来怪,就怪我好了。我就是美国的系统,我就是组织制度,民主生活的代价就是这样,我们每个人都要负责。我了解为什么中国要花这么久的时间才终于接受民主;我了解为什么俄国只是说了声「干!」然后又走回原本的帝制老路。能够脸不红、气不喘的说:「嘿,别看我,又不是我的错,」这种感觉还真好。不过,其实是我的错,也是我们这一代所有人的错。
(她低头看着孩子们。)
我在想,未来的世代会怎么记录我们?我的祖父母遭逢经济大萧条跟二次世界大战,接着返乡建立人类史上最伟大的中产阶级,上帝知道他们并不完美,但他们肯定是最接近美国梦实现的一代。我父母这一代接手后就搞砸了:婴儿潮,「我世代」。然后是接下来我们这一代,是啊,我们阻止了僵尸的威胁,但打从一开始就是我们搞出这个祸端来,至少我们把自己惹出的烂摊子收拾好。也许在我们的墓志铭上唯一能期待的好话就是:「Z世代,他们把自己惹出来的烂摊子收拾好。」
重庆,中国
鄘井树医师完成今天最后一次出诊。一个小男孩有些呼吸方面的毛病,妈妈担心是肺结核。医生向她保证只是胸口受寒,母亲的脸上才又有了血色。她的眼泪和感切之情,一路沿着黄泥路尾随着我们。
再次看到小孩子,真是安慰,我是指那些在战后出生的,一生下来就晓得世界上有僵尸的孩子。他们知道不可以靠近水边玩耍,不要一个人出门,在春天或夏天的晚上也不可以离开家。我们能留给他们最棒的礼物就是,让他们心中不再有恐惧。
有时候我会想起新达昌的那位老太太,想起她所经历的一切,她的世代里充满了无止境的家国巨变。现在轮到我了,我一个老人,看尽了自己的国家一次又一次受到蹂躏破碎;然而,每一次我们都努力复原,重新建立、更新我们的国家。所以我们一定还会成功的。中国,全世界,都能成功的。我是个老革命党,我不相信来生,不过如果有来生的话,我可以想像,当我发自内心说出「别担心,没事儿」的时候,我的老战友谷文正在天上对我微笑。
温纳齐,华盛顿州,美国
乔·穆罕默德刚完成他最新的一件代表作,一尊十三吋的小雕像,这个男人的动作似乎停格了,身上套着一个破掉的抱婴袋,毫无生气的眼神望向天际。
我不会说这场战争是件好事,我没那么变态,但你得承认,战争使人类又团结在一块儿了。我爸妈老爱说他们多怀念以前在巴基斯坦那种敦亲睦邻、守望相助的感觉。他们从来不跟美国的邻居谈话,也不晓得他们的名字,从来不邀他们来家里坐坐,除非是要去抱怨音乐太大声或者对面的狗狂吠不停。现在这个社会已经不一样了,不光是邻里之间,甚至是全国、全世界任何地方,任何跟你谈话的对象,我们都有着休戚与共的生存经验。两年前我搭邮轮游览太平洋岛屿,船上有来自各地的旅客,大家的故事都差不多,只有细节不同。我知道自己或许有点太乐观了,因为等到世界秩序又回复「正常」后,等到我们的孩子或孙子在一个和平、舒适的世界中长大时,他们可能立刻又会变成像我们从前那样的自私、心胸狭隘、刻薄相待。但话又说回来,我们大家经历的这一切,有可能就这样淡忘吗?有次我听到一个非洲俗谚:「要过河,就一定会弄湿脚。」我宁愿相信那是真的。
别误会,并不是说我没有在怀念从前的生活。我主要怀念的是以前的物质,那些我曾经拥有,或当时梦想拥有的东西。上礼拜我们替邻居年轻人开了个告别单身派对,借了台附近唯一堪用的DVD放映机,还有几片战前的色情片。片子播到有三个坐在浅灰色BMW Z4敞篷车引擎盖上的家伙在敲诈主角,我心里却只想着:哇,这种车子,现在真的已经没有生产了。
陶斯,新墨西哥州
牛排就快要好了。亚瑟·辛克莱翻着滋滋作响的肉片,享受它散发出的油烟。
我这辈子做过的事情里面,最棒的就是担任「货币警察」。当新总统要我退下来,回去担任证券交易管理委员会主席的时候,我当场就亲了她一下,真的。我很确定,我能担任证交会主席的原因,就和我能负责掌理战物部一样,都是没人想干这个位子。眼前还有很多挑战,这国家还是有很多地方的货币以农作物的价格为基准。要让人民放弃以物易物,要大家重拾对美元的信心……不容易哪!古巴的披索仍是美国市场上的主要货币,大部分有钱的美国人,都把钱存在哈瓦那的银行里。
光是要解决货币供给过剩的问题,就够政府伤脑筋了。战后从废弃的保险箱、房子或死人身上挖出好多现金,我们真的无法区分哪些钱是抢来的,哪些钱是善良老百姓费尽千辛万苦存下来、熬过大患难,到今天才拿出来的。而且所有权的纪录大部分都毁了,现在任何「产权证明」简直就跟汽油一样稀有。所以我才说,货币警察是我所做过最重要的工作,我们必须逮捕那些经济罪犯,不容他们妨碍人民对美国经济体制的信赖。我们不但要抓小混混,还要钓大鱼,逮到那些卑鄙下流的贱胚。这些经济罪犯在战后,趁着原来的屋主还不及回乡主张所有权,就抢先把人家的房子买走,想要日后图利。这些经济罪犯组成压力团体展开游说,想要叫政府撤销食物和基本民生物资的管制……还有那个叫做布钦瑞吉·司考特的败类,对,就是发明伪药「方阵」的巨子,仍然像个鼠辈一样躲在他南极的堡垒里头。只是他还不知道,我们已经跟伊凡谈过了,那个堡垒以后不要再续租给他。在美国已经有许多人排队等着要见他,特别是国税局。
(他笑了,并且搓搓双手。)
「信心」是驱动资本主义机器的燃料,唯有人民的信任,我们的经济才能运转;就像罗斯福总统说的:「我们唯一要恐惧的事情,就是恐惧本身。」这个口号是我父亲替他想出来的,嗯,据我父亲说是他想出来的。
机器已经开始转动了,尽管慢,但真的在动。我们每天都有新的存款户在国内银行开户,每天都会多几家新开张的私人企业,道琼指数又多涨了几点。同样的情况也反映在天气上,每年夏天都变长了一点儿,天空蓝了一点儿。情况正在好转,等着瞧吧。
(他把手伸进冰桶,捞出两个棕色的瓶子。)
喝露啤好吗?
京都,日本
这是守护协会历史性的一天,他们获准成为日本自卫队的一支独立部队,主要任务是教导日本人民打僵尸的自我防御技术。他们未来还希望向其他国家的类似组织学习兵器和徒手战技,协助推广武术到全球。这个协会强调徒手战技、强调国际合作的立场立刻受到欢迎,获得显着的成功。「纳编自卫队」的庆祝典礼吸引几乎所有联合国会员国的记者及显赫人士到场。
朝永一郎站在成军队伍的排头,用微笑和鞠躬向贵宾致意;近藤辰巳也在微笑,从房间的角落看着他的师傅。
你知道我根本不相信任何有关神明啊之类的×事,对吧?依我看,朝永先生只是个疯狂的「被爆者」老头,但他开启了某种神奇的事物,对日本的前途产生了影响。他们那一代人本来想要统治世界,而我们这一代人却欢喜甘愿让整个世界(也就是美国)来统治我们。两代人走上两条不同的路,差点没让我们的国家灭亡。我相信一定找得到更好的方向,一条中庸的道路。我们负起自卫的责任,但也不要穷兵黩武,以免挑动亚洲邻国的不安与憎恶。这条路到底对不对,我也没办法告诉你,毕竟未来远在天边,谁也看不到,但我自己和每天加入我们团体的人,都会追随朝永师傅走完这条路。只有「神明」知道这条路走完后,会有什么成果在等待着我们。
雅尔玛市,爱尔兰
菲力普·阿德勒喝完他的酒,起身要离开。
我只能这样说:当我们丢下那些居民,让他们孤单面对僵尸的时候,我们损失的不只是人命。
特拉维夫,以色列
我们的午餐结束,泽根·渥布隆从我手中一把抢走帐单。
拜托,我选的食物,我请客。我以前很讨厌这些衣索比亚料理,觉得就像整桌的呕吐物。有天下午,我手下那些喜欢衣索比亚口味的新一代以色列人,硬是把我拖到这家餐厅来。「试试看嘛,你这个老顽固,」他们说。在他们口中,我就是个「顽固份子」。意思是冥顽不灵,但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意思,就是德国籍犹太人。他们两项都说对了。
我是「运输儿童」计划的受惠者,那个计划是让犹太小孩能有个最后的机会离开德国。那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任何活着的亲人。有个小池塘,在波兰的一个小镇,用来倾倒犹太人骨灰,到现在那个池塘还是灰色的,尽管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
听说纳粹的大屠杀没有幸存者,就算是那些苟延残喘存活下来的人,也已经受到无法弥补的伤害,他们的心灵、他们的灵魂,他们原本应该表现和反应的样子,那个本来的人,已经永远消逝了。我宁愿相信这种说法不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那这场僵尸战争在全球也不会有任何的幸存者。
在美国海军「崔西·布朗号」上
迈可·裘伊靠着扇形船尾的栏杆,盯着海平面。
你想知道僵尸大战的真正输家是谁吗?鲸鱼。我猜它们大概没有太多机会能活命,有数百万艘饥民的船,还有全球一半的海军舰艇改装成渔船,鲸鱼活命的机会真的不大。不必太麻烦,只要有一枚由直升机发射的鱼雷,甚至根本不用靠近到会造成外伤,只要能够震得它们耳聋晕眩。它们连捕鲸船都来不及看到,完全没时间脱逃。你在好几哩外就能听到,弹头引爆,受伤哀嗥。水这个东西,是传导声波的最佳介质。
可怕的损失,大家应该都可以察觉得到。我老爸以前在史克利普斯(Scripps)上班,不是克雷芒市那家女子学校喔,而是加州圣地牙哥附近的学术机构,所以我后来才会热爱海洋,又加入海军。那里一定看得到加州灰鲸,好漂亮的大动物,很早以前曾被人类猎捕到几乎灭绝,战前它们的族群数目又恢复了,而且不太怕人类。有时如果人类靠得够近,还可以摸摸它们。这些动物具有极大的力量,能够在一瞬间杀死人类,用十二呎长的尾部一击,或是用那三十几吨的身体一顶。早期的捕鲸人叫它们恶魔鱼,因为它们被逼入困境时会猛暴的激斗。不过它们知道人类没有恶意,甚至还肯让我们摸,如果它们要保护幼鲸的话,也会轻轻把我们拂开。这么大的力量,蕴藏着非常强的破坏力,令人惊叹的生物,加州灰鲸。现在呢,它们全没了踪影,蓝鲸没了,长须鲸没了,座头鲸没了,正义公理也没了。我听说偶尔会有人在北冰洋看到几只幸存的白鲸跟独角鲸,但族群的数量仍嫌不足,无法维持一个永续的基因库。我知道还有一些完整的虎鲸群,但目前污染严重,野生鱼群数量还不够填满一座亚利桑纳游泳池,这些虎鲸群的存活机率不会太乐观。就算大自然饶过了杀人鲸,让它们像某些种类的恐龙一样演化、适应而存活下来,可是那些温柔的巨兽已经永远消失了。这种情况有点像一九七七年的电影《噢!上帝》里面,全能的主对人类发出挑战,要人类从家禽的草料中制造出鲭鱼。上帝说:「你做不到。」除非某个基因库保管专家早在鱼雷摧残鲸群前就先一步收集好材料,否则永远没办法造出加州灰鲸。
(太阳落到海平面以下,迈可叹了叹气。)
所以,下一次有人想告诉你说,这场战争中真正消失的是「我们人类的天真及人性」……
(他向海中啐了一口。)
管他是什么,老兄,去跟鲸鱼讲吧。
丹佛,科罗拉多州,美国
陶德·魏尼欧送我到火车站,细细品味我送给他的离别礼物,由百分之百古巴烟草所制成的香烟。
是的,我有几次失去控制,持续个几分钟,也许一小时,不过钱德拉医生告诉我没关系,他就在这儿的荣民医院帮我做谘商。有一次他告诉我,这样很健康,就像轻微的地震释放出断层带的能量,他说要是某人完全没有这种「小地震」的话,那才应该好好注意他呢!
只需要一点点刺激就能使我失控。有时候我闻到某种气味,或是某个听起来很熟悉的人的声音:上个月在晚餐时,收音机里播放这首歌,歌词跟我的战争没有关系,可能甚至不是英文歌,唱腔跟有些词都不太一样,不过副歌唱着:「上帝帮帮我,我才十九岁」。
(月台的铃声响起,列车即将离站,周围的人们开始上车。)
好笑的是,我最清晰的记忆,仿佛变成了那个全国胜利纪念画的样子。
(他比了比我们身后头那幅巨大的壁画。)
画的是我们,站在哈德逊河靠新泽西州那岸,我们才刚刚写下「美国胜利日」这个词。那里没有欢呼,没有庆祝,感觉很不真实。和平了吗?谁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担惊受怕了这么久,战斗、杀戮、等死,我已经接受了我下半辈子的生活常态就是战斗、杀戮还有等死。我以为它是场梦,有时候仍然感觉像是一场梦,我想起了那一天,太阳从英雄之城东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