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差点没笑出来,拼命忍住。教他典座这个职位的正确读音的男子,就坐在客席正中央呢。
「食为一切之基本。今日此时,为一期一会之……」
「饿了。」
「一、一期一会之……」
「肚子饿死啦!」
——搞什么啊?
我忍不住掩住脸孔。
我简直就像自己丢人现眼似地,感到羞耻极了。
多么格格不入又幼稚、愚蠢的反应啊。
榎木津这个人的神经究竟是怎么长的?
「好了!你的招呼不重要,快点上菜吧!吃饭,吃饭吃饭。快点快点快点吃吧!」
——什么跟什么啊?
就算他是故意的,也一样丢死人了。
虽然他那副德行,可也已经三十五有了。
因为贵宾太罗嗦,亮泽好像放弃了寒喧。他只说,「庵主布施山人会在各位用餐之后前来致意。」便拍了两下手。规规矩矩地等在我前方的三名男子捧着餐台入室。难得料理就在眼前,我却没空看个仔细。
「这是先付※。」
(※日式料理中,在主菜前先上的小钵料理。)
「冻蒟蒻与黑皮葺,以及木芽。下面铺有胡麻味噌。」
「不好吃。」
好绝情,远远地看起来十分美味呀。
可是中禅寺吃得津津有味。关口则是汗流浃背,痛苦搏斗。
就连亮泽也不禁被侦探的这番无礼之词给吓到了。从他张嘴到说出话来,中间停顿了好久。
「不……不合您的胃口吗?」
「干干的。布丁比较好吃。」
「呃……」
「不行,这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这么说,因此身穿作务衣的男子将餐台撤下了。
中禅寺已经吃完了,可是关口才刚要尝而已。
「啊啊……」
被端走了。
很快地,下一道料理送来了。
「猪口※……这是从您指名的《诸国名产白萝卜料理秘传抄》中……」
(※日式料理中的菜式名称,盛生鱼片或醋腌料理的小器皿。)
「这还像样些。」
榎木津已经吃起来了。或者说,他大口大口地将料理接二连三扔进嘴里,根本称不上品尝。
「说明晚点我再听这个北大路说,你就不必罗嗦了。北大路什么问题都答得出来,方便得很。嗯……可是这味道会腻呢。马上就腻了。已经腻了。不及格。下一个。」
榎木津连一半都没吃完就说。
北大路——中禅寺已经吃得一干二净,但关口才刚动筷而已。
接着,上了八寸※、小吸物※,但似乎都不合榎木津的胃口。在我看来,每一样料理都精美得教人瞠目结舌,但侦探却坚持「不及格」、「难吃」。
(※日式料理中,盛在八寸器皿上的多样下酒小菜。)
(※日式料理中清淡的汤品。)
看来……榎木津本来就受不了规规矩矩地用餐。
或者说……他根本就很不会吃饭。
不是泼出来就是弄翻,简直像个小孩。
「啊啊,听说这家店东西好吃,所以我才专程跑来,没想到期待落空了。知道美味料理的人怎么这么少呢!」
榎木津假惺惺地说。
「就是啊,少爷,这种程度的手艺,实在不够格向令尊介绍呐……」
连中禅寺都说起这种话来,明明就他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令尊……是说榎木津会长吗?」
「是的。听老爷说,这儿再三地寄送邀请函给他……对吧?少爷?」
「没错!」
好怪的发音。亮泽擦拭额头的汗水说:
「呃,敝茶寮的会员中,也有许多人推荐榎木津前子爵大人加入会员,所以……」
「所以我来了!好,下一个!」
榎木津用要求再添一碗味噌汤的乡下土包子动作,叫人撤下还剩着料理的昂贵餐具。
「一点都不好吃嘛。」
这样子根本就是无赖。
「啊啊不好吃。看啊!猿渡因为东西太难吃,都快死掉了,不是吗!」
的确,关口一脸苍白,汗如雨下。他好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筷子也只是拿在手上,根本没有动。
「猿渡大师,您怎么了!」
中禅寺假惺惺地问他。
看来,关口在这里是叫猿渡大师这个名字。是什么的大师?究竟是什么设定?我无从得知,但他的演技着实逼真。他「呜呜」、「咕呜」地呻吟不已。
亮泽好像也看不下去,说:
「客人要不要歇息一会儿?我请人在别室铺床。」
关口已经满脸豆大的汗珠,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掌心对着亮泽。看不出是在推辞「不用了」,还是在求救。
「呜呜、呃、那……」
中禅寺把手放上关口的膝盖。
「呜呜!」
「猿渡大师,您要不要紧?少爷,这……」
中禅寺摇晃关口的膝盖,后者痉挛起来。
「呜呜呜!」
「不用理他。只要这些人端出好吃的东西,他的病马上就会好了。快,快点上菜啊!」
「请、请稍等……」亮泽站了起来。
「亮泽师父!」中禅寺叫住他,「少爷虽然那么说,但看猿渡大师这个样子,实在不妙。这……呼吸紊乱,血气循环似乎也停滞了。状态实在不太好。若是不想想法子……对了,这儿也有药膳料理,对吧?有没有什么特效药呢?」
「特、特效药……啊,请稍待一会儿,我……」
亮泽打开纸门。那张表情难以形容。亮泽把脸凑近椛岛,说:
「去叫山人。还有,把豪……」
亮泽说到这儿,看了我一眼,咳了一下。
「哦,弄成炭烤来,把那个……食材。喏,就是上次弄到的那个。你懂我的意思吧?」
「遵命。」
椛岛瞥了我一眼,说句,「请待在这儿别动。」便迅速起身,往厨房去了。亮泽俯视着我,等待下一道菜送来。他的表情看来很不甘心。
很快地……新的餐台随着脸色大变的布施山人一同送了过来。山人油滋滋的脸上布满汗珠,迅速地穿过走廊而来,停在我面前,悄声骂道:
「这什么白萝卜……」
然后他望向亮泽,比比下巴,催促他进去。亮泽一脸苦不堪言,打开纸门。
「好慢!慢死啦!」
目中无人的榎木津叫道。
「哎呀,榎木津先生,小的是敝茶寮的主人,布施山人。今天真是感谢您赏光莅临。有什么……让您不满意的地方是吗?」
「我说啊……就算听你们嘘寒问暖,我的肚子也不会饱。别在那里罗哩罗嗦的,快点把菜送上来。」
「哦,可、可是这道料理……」
布施山人支吾其词。是料理成品不好吧,我带来的白萝卜货色似乎不怎么样。
这也难怪。仔细想想,我从近藤那里收到之后,立刻收进贮藏柜里,就这样一直搁到今天早上。就算是白萝卜干,也保存得太草率了。
山人盯着白萝卜,开始「这是,呃……」地辩解起来。因为其他料理全被判定为不及格,难怪他这么紧张。
「别管那么多了,快把那道料理拿上来。看,猿渡大师也很想吃不是吗!」
关口还是一样满身大汗,一脸苍白地坐着。他一点都不像想吃东西的样子。
亮泽一副逼不得已的态度,指示配膳。
被送到三人面前的我的白萝卜,被盛装得非常漂亮。器皿好,装什么看起来都好。
「好,开动喽!」
榎木津兴冲冲地将白萝卜送进嘴里。
亮泽撇下两边嘴角,低着头,布施山人皱起眉头,闭眼端坐。我也……不知为何紧张万分。反正一定会被批评难吃或糟透了吧。
好一阵子寂静无声,只有嚼白萝卜的声音在房中响着。
「好吃。」
「咦?」
「这东西好吃。」
「这、这样吗?」
亮泽与山人——虽然从我这里看不清楚——但他们的表情应当十分错愕。听到榎木津的话,两人的肩膀陡然垂了下来,一定是松了一口大气吧。
「噢噢,就是要端这种料理上来嘛。这样就对了。这个的话,猿渡大师也会满足吧,北大路。」
「的确……这完美地重现了元禄时代的白萝卜料理滋味。不愧是少爷,舌头真刁呐……」中禅寺说得煞有其事,「哎呀,药石茶寮令人敬佩,竟能凭着那一点文献,将料理重现到如此地步,实在教人吃惊。就算是以想像力弥补文中未描述的部分,要做出这样的作品,也需要卓越的才华品味。这道料理委实值得赞赏。最重要的是……嗯,看来素材之美,也是重要的关键吧。」
「您、您过誉了。可……可是……」
山人的口吻像是想说,「那真的好吃吗?」
「可是什么?」
「就是,喏,亮泽……」
「哦……呃,怎么说呢……」
「老实说,由于榎木津先生突然指定,敝茶寮找到的白萝卜,并非上等佳品……」
「没那回事。别看我这样,至今为止,我可是品尝过无数的白萝卜呢。世上所有的白萝卜我都吃遍了,但这是我第一次吃到这样美味的白萝卜。这是好白萝卜。我甚至想知道这白萝卜是从哪儿买的了。对吧,北大路?」
「就是啊,如此佳品,非寻常一般可见。这……是哪里出产的白萝卜?至少不会是关东的白萝卜吧?」
「咦?可、可是这就是当地出产的白萝卜……」
「又在胡说八道了。别人也就算了,你可骗不了我北大路的舌头。这不是关东近郊出产的白萝卜。你也这么想对吧?猿渡大师……?」
「啊……呜呜……」
关口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水。
他看起来真的很难受。
「哎呀哎呀,北大路先生的见识之广,真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布施山人斜看了我一眼。
「……可是唯独这事,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小的一开始也难以置信……」
「的确是难以置信。」
「是真的。」
「可是只听你嘴上如此宣称,我也无法立刻相信。如果这真的是本地产,就是美食家的我输了。那么从此以后,我再也不能以饕客自居了。」
「就算您这么说,这就是事实啊。」
「哦?你真要如此断定?这下子有趣了……」中禅寺以傲慢的表情望向布施山人,「如果能证明这白萝卜……真是这一带采收的……好吧,敝人北大路就负责亲自游说榎木津先生的令尊——榎木津前子爵,请他务必成为这家茶寮的会员。少爷,这样如何?」
榎木津以懒散的声音应道,「好啊。」
「少爷也同意了。好了,贯主大人,这下要怎么证明?」
「其、其实种植这些白萝卜的农夫就待在隔壁房间。若您如此怀疑,我可以叫他过来……」
「哦?那真是太好了。把他叫来吧。」
「小的明白。听到了吗……?」
布施山人向亮泽使眼色。亮泽站起来,打开纸门。
「下金先生,可以吗?」
磨泥板……
是在叫我。
我慢吞吞地站起来……跨过平常绝对不可能踏入的豪华客厅门框。
那里坐着熟悉的三个人。
白发秃头转过来仰望我:
「啊,刚才真是失礼了。这几位客人说他们非常中意你的白萝卜……」
「哦,谢谢……」
我想不到还能怎么说。
「老实说,我本来非常担心这一品可能失败了。外表看起来是漂亮的京白萝卜,但里头好像腐坏了,厨房的师傅也费尽苦心,所以成品……」
「喂。」榎木津摆出可怕的表情,「你从刚才就净是在损这萝卜,你是跟这萝卜有仇吗?明明就这么好吃……你吃吃看。」
榎木津把剩下的白萝卜推到布施山人面前。
「喏,快吃啊!」
「呃……」
「你们连自己都不吃的东西,竟然端给客人吃吗?」
「绝、绝没有的事!」亮泽和布施山人说道,捏起白萝卜嚼了起来。
「怎么样?好吃吧?到底是怎样?好吃就坦白说好吃啊!」
两人言不由衷地说,「啊啊,真是好滋味。」
真是空虚到了极点。
一定……不怎么好吃吧。这两个人跟我们这些穷人不同,胃口都被养刁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再怎么说,那都只是近藤送的白萝卜罢了。
可是榎木津真的觉得好吃吗?我真想听听他的真心话。
「这是你种出来的白萝卜吗?」
中禅寺突然一脸严肃地问我。
我被吓了一大跳。这个人的演技太过于逼真,让我都搞糊涂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了。
我姑且应道,「呃,嗯……」
「是在哪儿……种的?」
——就是这个吗?
背诵的内容。
我回想起来:
「呃,就是在……南、南村与町田町交界的天神山……」
「咦?是在那里的……山丘种的?」
亮泽回过头去。
他是在看山丘的方向,明明不可能看得见。
布施山人说着「喏,看吧」之类的话。
中禅寺哼了一声,继续追问,「天神山的哪一带?」
「是,呃……东侧斜坡的山顶下来约半里,庚申堂的后面一带……」
「庚申堂的……后面?」
「什么?」
这次轮到布施山人回头看去。
「那是……」
「你说的是真的吗?」
「嗯。是在……松……松树与梅树中间的地点。那里呢,有块地方土地特别肥沃,作物生长特别旺盛……」
突然间,亮泽「恶」了一声,往后退去。布施山人也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地站了起来。
「怎么了?恶什么恶!」
「抱、抱歉,呃……」
「抱歉你个头!这混帐东西!」
榎木津倏地站起来。
然后他拿起关口的餐台上几乎没动过的白萝卜盘子,递到布施山人的鼻尖前伸出去。
「喏!这是命令!再多吃点这美味的白萝卜!」
「不、不,那……那个是……」
「什么这个那个?你好像想起了什么古怪的事情呐。哼,原来如此,那棵巨大的梅树底下的……哦,大石头旁边,是吧。这萝卜就是那里种出来的!在那个地方生了满地!一定养份十足吧。所以才会这么好吃。喏,吃吧!好吃到连舌头都会吞进去哦!」
「不、不要!」
「什么不要!这个混蛋!竟然挑嘴,太奢侈了!你是没教养的小孩吗?给我听仔细了,三餐不济的穷人不管是什么地方长出来的东西都得吃!管它底下埋着什么、拿什么当肥料长大,只要想到不吃就得死,什么都得吃啊,这个混帐!不许挑嘴!」
「可、可是……」
「没有可是不可是的!为什么不吃!我推荐的白萝卜你敢不吃!」
「榎兄,你那态度根本是喝醉酒的老头子。」
中禅寺站了起来。
「布施山人,还有亮泽先生,我非常明白你们不愿意吃它的理由。因为……今天早上警方挖开了那块土地……对吧?所以……两位才会如此嫌恶它是吧?」
「挖、挖开?」
「没错。今天一早不是就有许多警察在这附近来来往往吗?少爷,这两位就是因为知道那件事,才会拒绝吃它。您那样强逼他们,太可怜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恶心吧。」
「就、就是啊。那、那里……哎,我们不知道它是埋有尸体的地方生长出来的白萝卜,所、所以……」
「亮泽先生……」中禅寺的声音变得严峻,「……你刚才说什么?」
「咦?」
「你说……那里面埋着什么?」
「就……尸体……」
「你怎么会知道?」
「知、知道什么?」
「我是问,你怎么会知道那里面埋着什么?警方根本什么都还没有公布。当地人应该也只知道警方在那里挖东西而已。」
老人和儿子……显然僵住了。
「原来那里面……埋着尸体是吗?」
「那是……呃……」
「哇哈哈哈哈哈!」榎木津像个恶魔似地笑了,「那根本无关啊,北大路。就像我刚才说的,不管是拿什么当营养长大的,都不关我的事!管他什么尸体,只要腐烂,不就变成养份十足的泥土了吗?白萝卜吸取那些养份成长,一定非常营养吧。喏,你们端出这种料理要我吃,没道理老板不吃给客人吃的东西吧?喏,快吃!」
榎木津用力把白萝卜顶上布施山人的嘴巴。老人沉默着忍耐了一会儿——他好像还有点犹豫究竟该吃还是不吃.但很快地还是按住了嘴巴,跳也似地离开榎木津身边。亮泽也跑到旁边。
「搞什么!」榎木津戒备起来,「你们那是对客人的态度吗!」
他还在装客人。
「啊、啊……」
两人好像说不出话来。在这种情况,山人与儿子没得选择。他们不晓得事情究竟曝光了没,所以也无从判断底线在哪。继续装傻很奇怪,但突然翻脸也说不过去。我虽然不晓得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们慌成这副模样,任谁来看,都形同是自白了。
此时……
中禅寺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
「请看,这是古井亮顺与古井亮泽父子的照片。这是和他们是旧识的某位僧侣唯一留下的一张照片。据说是在十八年前,附在亮泽和尚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里的。你们两个……是谁?」
「啊啊……呃……」
「已经全曝光了啦。」
中禅寺说,邪恶地笑了。
「哇!」两名恶汉一叫,突然转身,就要打开纸门。
这一瞬间……
纸门自己打开了。
椛岛捧着盘子站在走廊。
「呃,我把……刺的炭烤拿来了。」
「混、混帐东西!」布施山人大叫,「现、现在拿那种玩意儿来做什么!」
「呃……这、这是山颪的刺……咦?」
椛岛好像吓了一跳。
他当然会吓一跳吧。因为两个客人都站了起来,而主人们正作势要逃。其他人净是在原地慌得不知所措。
不管怎么看,都是幕荒唐的情景。
「啊!你这混蛋!居然把刺剪掉了!」榎木津大吼,「可恶的东西!你晓得我有多想看那尖尖的刺吗!」
榎木津还没踏出去,山人已经叫道,「快逃!」三个坏蛋势如脱兔地跑了出去。榎木津大跨一步来到入口,追了上去。侦探冲出房间后,大概三步就跑过整条走廊了。
冲得好快。
歹徒不可能逃得掉。
中禅寺望着榎木津消失的走廊尽头,深深叹息。
「真是的,让那家伙主导,每次都会这样。不胡闹一番就不过瘾吗?真是个粗暴的家伙。」
「这、这究竟……」
是怎样的机关?——我问,中禅寺答道,「先别管那个,似乎会满有趣的,咱们去看看怎么收场吧。」
「收场?」
「太慢的话,武打好戏就要结束喽。」
中禅寺快步穿过走廊。
我就要追上去……想起了被遗忘的某个人。
回头一看,不出所料,关口倒在地板上痛苦万状。
「关口先生不要紧吗?」我问,中禅寺看也不看地答道,「不要紧。」
厨房里……天翻地覆。
所有厨师们仓皇奔逃,侦探揪着亮泽的脖子四处乱跑,他在追赶想要逃离恶魔的布施山人跟椛岛。
亮泽几乎被拖着跑,大叫着,「住手呀!住手呀!」
「谁要住手!混帐东西!你们以为可以平白浪费这么多蔬菜吗!要珍惜食物!」
榎木津吼完,把亮泽过肩摔地扔进了装有大量菜屑的笼子里。
「啊,喂!椛岛!你想想办法啊!」
山人躲在大锅子后面惨叫。
「这是你的工作!把那炭烤的东西丢了,喏,快点……快点收拾这家伙!」
在炉灶旁边避难的椛岛丢下盘子站起来。
他的手上……反手握着生鱼片刀。
「哼!」
榎木津以他最擅长的双腿大张的站姿……傲然挺立。
「很好,竟敢与我针锋相对,真是不知死活。很遗憾,我是侦探,不会被活埋,也不会落败!」
——不要紧吗?
我紧张得咽口水。
就算是榎木津,面对手持凶器的人,能打得赢吗?
而且……椛岛看起来很强。比起竹笼,拿菜刀的模样更适合他。
榎木津纹风不动。椛岛一点一点地逼近。中禅寺……
——中禅寺在哪?
中禅寺灵巧地闪过害怕的众厨师及散乱的烹饪道具,迅速地走过厨房。恶汉与侦探正在一旁展开生死斗,和服男子却手里提着个捕鼠笼般的东西,若无其事、不以为意地在厨房中移动。
很快地,中禅寺走到出口,满不在乎地开门。
河原崎……正等在那里。
中禅寺将手中的笼子举到警察鼻子前。
「河原崎,这是证物山颪,不过刺没了。」
「了解!上啊!」
一声令下,数名警察蜂拥而入。
就在同一时刻……
椛岛以毫无多余的动作砍向榎木津。榎木津丝毫不慌张,以最小的动作闪开后,抓住椛岛握着生鱼片刀的手臂,用力一扭。
「你以为我是谁?」
椛岛瞪大了眼睛。
「我……可是侦探啊!」
扰木津高声宣言,踢飞了菜刀。
菜刀掠过布施山人的鼻尖,以惊人之势飞插进墙壁里。
老人惨叫,身子一仰,结果撞到了大锅。大锅猛地一晃,热水泼了一地。
布施山人再次尖叫,跳了起来。
被热水溅到的厨师也四处逃窜。
众警察追了上去。
布施山人一边喊烫,一边朝警官嚷嚷,「你们有搜索票吗?你们以为可以这样擅自胡来吗?」
这个时候……原本应该整然有序的厨房已经是一片兵荒马乱的惨状,宛如战场。
榎木津大叫,「你是虾子!」将椛岛打进装虾子的盆子后,爬上高台。
又是他得意的骄傲站姿。
「哇哈哈哈哈哈!这就叫所谓的荒唐无稽!现实不是只有严肃正经啊!蠢蛋们!好好体会这也是现实吧!」
榎木津大声说完,大笑了一阵之后,叫道,「好弱,弱毙了,你们这样也算是大盗贼吗!」
接着……
「太弱了。真没趣,就这么办吧!」
话声一落,侦探从台上跳下,一边怪叫,一边踹破疑似贮藏室的房门。
里面……
放满了无数的美术品。
7
南村与町田町交界处,被称为天神山的丘陵东斜坡,一座腐朽的庚申堂后方的空地,挖出了两具疑似男性的白骨尸体。
没有找到衣物等任何可以确认身分的东西,但只有一样东西——用来磨白萝卜的磨泥板也埋在一块儿。
附近的老人都说,那是古井亮顺的东西。参加过战后餐会的老人异口同声地证实,亮顺和尚生前嗜食白萝卜,总是用那个磨泥板来磨萝卜泥。
自称布施山人与古井亮泽的男子以及椛岛,在我们前面被紧急逮捕了。
嫌疑当然是窃盗。
看来椛岛为了做炭烤,将山颪从笼子里放出来,没有立刻关回去,是他气数已尽。听说山颪的刺是活化血气的特效药,说穿了就是掉进中禅寺的圈套里了。
椛岛应该作梦也想不到会演变成这样的事态,所以才会把拿来剪刺的山颪放在厨房里。而中禅寺若无其事地把它提出去,交给了在入口待机的河原崎。
率领援军耐心等待的河原崎,看到珍兽之后下定决心,闯进了屋内。他好像没有搜索票也没有逮捕状,但不可能到处都有山颪,而且唯一为人所知的那一只也已有人报案失窃。河原崎说他判断既然已经发现不动如山的证据,也只能闯入搜索了。
中禅寺开门的瞬间,椛岛正高举生鱼片刀,这对贼人也非常不利。
这种场面,就算碰到警方破门闯入也无法辩解。
河原崎进一步要求本部支援,迅速地将药石茶寮一伙嫌犯一网打尽。
知道一伙遭到逮捕,先前落网的迫正通全面自白,所以一口气破案了。
警方后来调查榎木津踹破的厨房贮藏库,发现大量赃物,予以扣押。
一如往例,这是个破天荒的鲁莽圈套,我没有感想。
但榎木津似乎不怎么能接受。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没能如想像中的尽情大闹。榎木津好像是预定盗贼一伙会接二连三杀上来,而他一一接招,来场炽烈的全武行,以他最擅长的飞踢和拳术将五六个人打个落花流水。所以他才会简直欺负人地硬逼布施山人吃白萝卜。侦探不服地说,他以为这样一定可以惹得布施山人暴跳如雷。
自称布施山人的男子,本名叫做木俣源伍。
木俣自战前就对佛像、古美术品有着非比寻常的执着,不理会盈亏,到处乱偷一通。
他也有窃盗前科,刚开战的时候,也曾因为强盗伤害罪遭到通缉。但距离心狠手辣还相当遥远,是个有着莫名洒脱一面的大哥型人物,很受小坏蛋们的景仰。
冒充亮泽的是源伍的儿子,本名木俣总司。他是个与父亲不遑多让的小坏蛋,一样有前科。
确保美术品的海外贩卖管道,似乎主要是总司的工作。
总司在战争中被分配到与亮泽同一区的部队,搭上同一艘复员船回来。在船上,总司得知亮泽的父亲是个美术品收藏家,复员之后,立刻和父亲一起闯入了根念寺。
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实上杀害亮顺、亮泽两人的是椛岛。河原崎说,遗体被发现后,椛岛完全放弃抵抗,乖乖自白了。
就像榎木津说的,据说两人是被活埋的。歹徒将他们打昏之后,就这么埋进地底,真是残酷到了极点。
椛岛次郎原本是个日本料理师傅,战前曾被木俣源伍救过一命,从此便对他忠心耿耿。此外,椛岛年轻的时候似乎去过大陆,设计出药石茶寮这个台面上的面孔的,似乎就是这个椛岛。他们将古井父子葬送在地底,侵占寺院,然后……
然后木俣父子舍弃了名字和经历。
犯罪者木俣父子的过去与古井父子一同埋葬在天神山的东坡了。
埋在那里的不光是尸骸而已。
可是尽管舍弃过去,甚至舍弃了名字,他们依旧无法舍弃恶行。
窃盗集团的大规模犯罪手法,似乎也如同中禅寺所识破的那样。
把赃物装饰在房间,向伪装成客人来访的掮客展示。掮客估价之后,以包括美术品在内的价格享受料理。美术品的钱当成餐费支付,物品当场交货……
价钱会贵得离谱也是当然。
为了掩饰那不自然的高价,食材本身开始使用昂贵的货色,料理也逐渐变得高级。
只是,听说木俣觉得这样下去实在太可疑了。为了不启人疑窦,开放招待一般顾客是最好的方法,但若是循正路来,不可能拿到营业执照,这种价钱也招揽不到一般客人。
因此便想出了会员制秘密俱乐部这一招。若是有了一流名士的常客,上头也就难以干涉,而且任谁也想不到财政界的大人物光顾的超高级料亭的老板,会是遭通缉的强盗犯——就是这样的想法。
这想法究竟是破天荒还是稳固踏实,真难以判断。
可是,他们的计划可以说进行得很顺利吧。
只是……
这里似乎也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发展。
也就是……木俣源伍和木俣总司都开始认真研究起料理来了。
这或许是他们深信满足一流名士的舌头,就是最好的幌子的结果。可是就算是这样,两人的努力似乎也是真的。
据说所有会员皆异口同声盛赞药石茶寮的料理真正美味。也有许多人惋惜,说他们就算不作恶,应该也可以经营得有声有色。
关于这一点,据说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为了将美术品销出海外的海外犯罪组织,不允许木俣一伙人金盆洗手。
台面上是高级料亭,台面下是窃盗集团——木俣一伙在这几年之间,非常巧妙地经营过来了。
但坏事总是不长久的。
冒充古井父子的时候,木俣一伙似乎进行了彻底的调查。檀家、亲戚、本山等等,应该与古井父子有关的所有人际关系,木俣一伙都仔仔细细地切断了。散落各处的照片等等,也透过窃取或其他手段弄到手,全数销毁了。
可是……
就算是木俣,也料不到古井亮泽竟会有个老朋友关在箱根山里十八年之久吧。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桑田常信心头的一点小疑问,竟摧毁了这桩周密的大犯罪。
然后……
我向近藤说明了这次事件的概梗。
不用说,近藤几乎是张着嘴巴听我说完的。
当然,不是为了犯罪者的计划,而是因为侦探想到的攻击行动太过于荒唐无稽之故。我想再也没有比那更胡扯的事了。
明明没有任何证据,
简直是漫无计划到了极点。
「可是……埋尸的地点,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近藤不解地问我,「要是不知道这一点,就不可能有这个计划吧?有什么根据吗?」
「就算知道,会想到要冒充是那种地方种出来的白萝卜,逼人吃吗?」
「唔,是啊。真是恶劣到了极点……可是就算是这样……」
「嗯……我是很想说那是侦探的特异功能,不过其实我也不明白。」
「哦,可是那个旧书商呢?那个人感觉步步为营,会只靠着那么暧昧模糊的线索,就相信那里是埋尸地点吗?听你的描述,他不是会相信那种随随便便、宛如看相师傅预言的话,放手一搏的类型。」
「就是啊。我想中禅寺先生应该有什么推测吧。」
「什么样的推测?」
「他说明明有可供使用的土地,却任凭荒废,弃置不顾,很不自然。挖到尸体的庚申堂周边是寺院的土地。虽然有些坡度,但土壤和日照都不差。事实上,真正的亮顺和尚就是在那块土地种植蔬菜的。然而药石茶寮尽管标榜食材是新鲜第一……却完全没有去碰那块近在咫尺的土地。」
「原来如此。」
「可是他们又特地在稍远处的地方买下土地,盖起农园,这很奇怪。那里一定有什么理由不能挖掘——中禅寺先生的推测似乎就是如此。」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近藤相信了。可是,其实我并无法信服。
埋尸地点也就算了,这样还是不了解榎木津是怎么知道人是遭到活埋的。
关于这一点,解释为榎木津以他的能力看到椛岛的记忆,是最容易理解的,但关于这一点,我无法判断。从状况来看的确只能说是榎木津偷看到椛岛的脑袋了,可是我总无法彻底相信榎木津的那种能力。
所以我只能说我不明白。
「的确,这推测我是懂了。可是即使如此,这也成不了确证。我不觉得那个旧书商是个没有确证就会行动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有关这部分,中禅寺不愧是中禅寺,万无一失。
那一天。
中禅寺好像一大清早就会同当地警察一起挖掘现场。
他确认挖到尸体后,才开始进行作战。我不清楚榎木津当时怎么样,但至少那个时候,只有中禅寺——只有他一个人——确定那里有尸体。
真的是天衣无缝的一个人。
「中禅寺先生说,药石是禅寺中说的晚餐。过去禅僧一天只吃一餐,没有晚餐。然后呢,冬天很冷,肚子也会饿。这种时候,就把温热的石头放进怀里,熬过饥饿和寒冷。这块石头就是克服饥饿寒冷的良药,所以被称为药石。据说这就是怀石料理的语源。」
「哦,药石茶寮跟这还真是相差十万八千里。」
「就是啊。无视于这类语汇的来历,是那伙人最大的败因——那位古书肆是这么说的。」
「是这样吗?」近藤说,「对了,这么说来,那个小说家,他是怎么回事?他是装出身体不舒服的样子吗?是为了让山颪端上餐桌而演的戏?」
「你说关口先生吗?他……」
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跟我一样。
「他说他只被告知跟过来吃饭就好。」
「可是……他不是演得很逼真吗?」
「那是……他脚麻了。」
「什么?」
没错。关口好像是因为脚麻而痛苦。
「听说关口先生连跪坐五分钟都没办法。他的脚一下子就会麻掉。可是他是个胆小鬼,在正式场合不敢盘腿而坐,一困窘就会说不出话来,汗如雨下,榎木津先生和中禅寺先生都非常清楚他这种习性呐……」
回想起来,中禅寺是故意碰他的脚的。
不,不只是碰而已,他还故意摇晃关口的膝盖。
借用河原崎的话来说,是恶毒至极。坏到底了。
「好过分,那样也算是朋友吗?」近藤说。
「这样你懂了吧?他们才不是什么朋友,而是一伙。像侦探,后来愤慨得要命,狠狠地欺负了关口先生一顿。」
「欺负他又能怎么样?」
「不能怎么样,只是泄愤罢了吧。」
「真的很过分。」近藤歪起那张大熊般的脸。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就很过分啊。嗳,应该有很多让他不爽的地方吧。关口先生真是平白遭受池鱼之殃。」
「不爽……你是说没有大闹到吗?可是听你的描述,我觉得那已经是可以媲美荒木又右卫门※的武打大戏啦。」
(※荒木又右卫门(一五九八~一六三八),江户前期的剑客,据传拜柳生十兵卫为师。于伊贺上野键屋的十字路口助内弟渡边数马报仇一事十分知名。)
「是啊,这也是原因之一……总之狂乱的大武打戏结束后,榎木津先生兴高采烈地跑去看山颪。可是那个时候,那只山颪的刺已经全被剪光光了。全都……被拿去做炭烤了。」
「所以他才生气吗?」
「他好像非常想看刺嘛……」
「想看刺!」近藤抱住了头。
「可以参考吗?」
近藤呻吟了一声,接着说:
「今后我会听你的话,洗心革面,乖乖画些荒唐无稽的连环画的,本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