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有出戏叫做《道成寺》※吧?就是安珍清姬的故事。清姬因嫉妒而发狂,最后不是变成蛇了吗?」
(※道成寺:源于「安珍、清姬传说」。主要叙述少女清姬爱上僧侣安珍,安珍不愿回应她的爱而屡屡欺骗她,藉机逃离。一路追寻的清姬最后在愤怒之下变成了蛇,杀死安珍。)
薰紫亭把手扭来扭去,做出蛇的样子。
「啊,对对,我好像看过一张图,长角的人面蛇缠在吊钟上——图画中清姬的身体完全化成一条蛇了。但能剧中应该没办法这么演吧?」
「演出时是用面具与蛇纹衣服来表现,要装出蛇身毕竟还是有困难呢。此时清姬配戴的面具叫真蛇,这个面具长了又尖又长的角,相当可怕。般若经常被视为一种鬼,真蛇反倒不会,这也不奇怪,毕竟是蛇妖嘛——真蛇的话,与其说是鬼更接近怪,虽有角却非鬼,是成精之怪。」
「成精——妖怪吗?」
「顺便一提,那个丑时参拜的《铁轮》※中,桥姬的面具叫做生成。生成的额头上有个像瘤一般的小角;而《葵之上》中,六条御息所的面具叫做中成,其实就是一般俗称的般若面具;《道成寺》的则叫做本成。主角清姬戴的是蛇面具——真蛇。」
(※铁轮:源于「宇治桥姬传说」。原本的桥姬传说中,桥姬是个善妒的女性,她向神祈求,请神让她活着变成鬼来杀死她怨恨的女性。神可怜她,说如果她能改变样子并浸在宇治川二十一天就能如愿,于是桥姬头戴铁环,环上插了三根火炬,嘴上又含着两端有火的火炬,半夜走到宇治川里。最后终于如愿成为鬼。能剧则将桥姬改为被抢走丈夫而愤怒不已的女性,她头戴铁环,插上火炬,夜半丑时将钉子插入草人中,欲诅咒丈夫与他的继室。此即日本传统咒术「丑时参拜」的由来。)
「这些面具名称中的『成』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个嘛,『成』指变化,变化成蛇的意思——正确而言,是变成妖怪。妖怪化的程度愈高,角就愈明显。但是真蛇面具终究是蛇,并不是鬼。反而中成面具的般若比较接近一般的鬼——」
「原来如此。」
「另一方面,生成也与鬼不大相同。有名的鬼女桥姬在剧中戴的是生成面具,表示她那时仍算是人。也就是说——鬼既是人也是魔物,可说是位于人魔交界上的怪物。」
「您是指鬼并不完全算是魔物吗?」
「是的。鬼除了有角与肤色不同以外,其余在外型上与人类几乎无异。所以我说角很重要就是这个道理。因为如果没有角的话,鬼与人几乎没有区别。——啊,这也是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像是河童、天狗之类的妖怪在计算的时候是用『只』来数,可是鬼的话却是用『个』来计算。鬼可说是非人之人。」
「鬼——是人吗?」
「是人哪,却又不全然是人。」薰紫亭一副好好先生的和善表情,接着说:
「另外,『鬼』用汉字发音念作『ki』,在中国代表灵魂、死者魂魄的意思。」
「所以说,鬼是幽灵吗?」
「当然不是幽灵呀。中国的『鬼』的概念本来就跟日本不同,日本的鬼可不会在柳树下一脸怨恨地冒出来吓人吧。这个归这个——」
薰紫亭做出幽灵吓人的手势。
「——而且日本的鬼不见得死后才能变鬼,回到刚才能剧的话题,剧中出现的鬼都是在活着的状态由人变成鬼,而具代表性的鬼像酒吞童子、茨木童子※也都活得好好的,是生物呢。所以我们都说『击退』鬼,要砍头颅,而非让鬼了却烦恼,成佛升天。」
(※酒吞童子、茨木童子:前者又称酒颠童子,传说为京都附近大江山(一说为滋贺县附近的伊吹山)结党抢劫的盗贼头目,亦说是鬼。后者则为酒吞童子的部下。)
「说得也是——」
铃木觉得有些混乱,原本只是随口问问的问题,似乎一点也不简单。只不过,仅管只是随口问问,疑问本身倒是已存在于铃木心中许久。
「——我似乎更不懂了。」
铃木陷入沉思。虽然这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疑惑,他却无法不去思考。
「——鬼究竟是什么?跟有没有角应该没有关系吧?」
「是的,至少我如此认为。」
「也就是说,店主,角虽然是表示此物非比寻常的记号,但不见得是鬼的注册商标。您也说过,除了鬼以外,亦有许多有角的神魔。」
薰紫亭不断地点头,说:「没错,鬼也有没长角的,所以说仅仅有角并不能跟鬼划上等号。」
「所以角只是用来表现异于常人的记号。这么说来也没错。若以角的成长程度作为指标——蛇妖之类的妖怪的角长得很雄伟,意味着远超乎人类,而鬼则比神或魔物接近人类——店主您刚才是这个意思吧?但是鬼绝对不是人——」
「当然不是人,因为是鬼啊。」
「虽为人却非人,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死者了。可是若问鬼是否为幽灵——您却又说不是。鬼并不一定是死的,传说故事中有太多例子可资证明。故鬼也不是幽灵。可我实在不懂,无法理解啊。」
「在我们的文化里鬼和幽灵完全不同呢。」
「这样看来,鬼的属性非常分散,又是神明又是妖怪又是幽灵,几乎可以归类到每种类别嘛。鬼没有实体,与基督教的恶魔不同,不一定是与神敌对者,也不是单纯的邪恶,那么鬼究竟是什么?单纯只是如漫画或商标之类的恐怖怪物吗?」
「这个嘛——」店主露出有点哭笑不得的表情。不久,他啪地一声击掌说:
「我们不是常说——『化作鬼心肠』吗?这句话指要人变得冷酷,贯彻意志。」
「的确有这种说法。意思要人舍弃慈悲之心,变成像鬼一样残忍嘛?抹煞情感,有如铁石——」
「不,我认为不是。」
「咦?有什么不同吗?」
「你想,『化作鬼心肠』之后做的是什么?通常都是好事吧,很少人用『化作鬼心肠』来形容坏事啊。」
这么说来倒是如此。
「因为做坏事的人本来就跟鬼差不多了。」
「所以没有必要变成鬼……那么,这句话究竟——」
「这句话通常用在形容为了成就某种大义而割舍个人执着,或者为了贯彻正道而断绝情谊等等。『化作鬼心肠』并非形容冷酷、残忍或毒辣的心情,而是破除迷惘,实行平常办不到的事情之意。」
铃木点头同意。
薰紫亭接着说:
「所以啊,不管是死是活,有角没角,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那么……?」
「所谓的鬼,追根究柢,就是能做出常人难为之事的超人,难道不是?」
「常人——难为之事?例如什么事?」
「我所说的并非神通力、天眼通或飞天之术等有如魔法般的能力。这些事一般人的确办不到,而且不管怎么痛下决心也绝对办不到、不可能达成。我所指的是——全心全意去做能完成、但平常绝对不会做的事;实际上办得到,但一般人无法达成的事。而鬼,就是能够轻松自在地、毫无所惧地办到这些事情的怪物。」
「所以重点就是——有志竟成?」
「没错,这很重要。」店主说。
「能行人类绝对瓣不到的奇迹、祥瑞的是神佛;透过修行获得法力、魔力的是仙人或修行者:至于超乎人类理解范围、能精怪幻化的,就是妖怪。只要是器物、禽兽变化而成的都是妖怪,而不是鬼。鬼——我们所熟知的鬼,跟这些都不相同。鬼能达成人类能实行却难以办到的事情。只要能毫不犹豫地达成这种事情的状态就可称为鬼。例如幽灵,只是喊着『我好恨……』的话仅是普通的幽灵,若会作祟的那就是鬼了。这在——」
「这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是吗?」
「是的。即使在活人身上,也是相同道理。而角就是为了清楚明白地表现这种状态的记号。有时我们将江洋大盗、十恶不赦的坏蛋叫做鬼,因为他们行径残忍,违反法律打破戒律,做出世人难容之事。」薰紫亭说。
「这些事并非不可能办到,只要有心,就办得到。」他做出如此结论。
——虽办得到。
——却非常人所能为。
「那么罪犯都是鬼罗?」
「不对不对,并非如此。」店主大大地挥着手。
「不能将所有的罪犯混为一谈哪。犯罪者指的是违反现行法律的人,但状况可说是形形色色。有人苦恼许久才痛下决心犯罪,也有人因过失而犯下罪行。比如杀人,若能毫不犹豫地杀人,那就真的是鬼了。但假如有一丝丝迷惘,或杀了人之后才后悔的,这仍然是人。只有毫无所感地杀人者才是鬼呢。」
「啊,原来如此。」
——毫不犹豫地……
——毫无所感地……
「故事中的鬼不都会吃人吗?」
——会被吃了。
「吃人并非是办不到的行为。即便是人,肉身说穿了跟牛马亦无不同。不像河豚肉有毒吃不得,也不像木石铜铁无法下咽,总之当作食材是没问题的。只是古今东西的文明国度里几乎没有人吃人肉,吃人肉被视为一种禁忌而遭到禁止,一般人绝不可能去吃人肉的。」店主说:
「综观世界各国,有些地区依然保有吃人习俗。不过这些习俗多半是一种宗教性的仪式,绝对不是随随便便抓个人就吃了。某些三流的报刊杂志还会加油添醋地报导这些吃人习俗,将当地居民形容得仿佛吃人恶鬼一般。但他们毕竟不是安达原的鬼婆※呀,哪有可能随便就抓个旅行者来吃啊。要吃也不是当作食物来吃,而是为了对死者表示敬意才吃的。我国不是有些地区还留有吃骨头的习俗吗?这两者在精神意义上是相通的。再者,不是因宗教而吃人的地方,多半也存有许多禁忌,例如不能吃同族人等等。」
(※安达原的鬼婆:流传于日本福岛县的民间故事,故事中吃人的妖怪,貌似老妇,每有旅行者来家中借宿,便会吃了他们。)
「吃人习俗——吗?」
坏孩子——
会被鬼吃了——
「如果是鬼的话就能毫不犹豫地吃人吧?」
鬼要来了——
做坏事的话—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您说——鬼会吃人的,是吧?」
「是的。怨灵杀人靠的是作祟引起灾祸;幽灵的话就只会怨恨,让人生病,但不会将人从头一口吞下;至于妖怪就是吓人与恶作剧。可是从来就没听过牢骚满腹或只会吓人的鬼,鬼啊,都是直接对人造成物理性的伤害。从我国最早有关鬼的记载——《出云国风土记》中,大原郡阿用乡的一目鬼早就在吃人了。而《伊势物语》的二条皇后高子与业平私奔,碰上了鬼也是被一口吞掉。所以啊……」
「原来如此,我懂了——」
总算了解了。
不管角或兜裆布,
还是神或妖怪,
其实这些条件都无所谓。
「鬼——是会吃人的。」
铃木强调地说。
也就是说,鬼是暴力。
鬼——是会吃人的怪物。
会吃人,所以才成了鬼。
薰紫亭似乎松了口气。
「总之,不管是歌谣中的鬼或文献上的鬼、口传文学中的鬼、观念上的鬼或通俗的鬼,总之形形色色,若将之全部混为一谈,视为同一物的话也实在不妥。刚才临时想到的这些观点仅是我这个外行人的一己之见,请勿当成定论。只不过我还颇为满意这个说法,迫不期待想跟我那个朋友聊聊呢——」
但铃木已心不在焉了。
夕阳剩下最后的余晖。
薰紫亭店主依旧说个不停,他的脸孔在黑暗之中已然模糊难辨。
铃木觉得不安。
说话者不管声音、语气、手势或体格,都与薰紫亭店主别无二致,更何况铃木从刚才就一直与他对话,根本毋庸置疑。
但是——
凭甚么能断定他不是鬼呢?
鬼之形同人之形。
不对,鬼就是人。
人活着也能化作鬼。
——所以需要角。
无角,无以辨人、鬼。
无角,人鬼无区别。
「鬼——会吃人的。」
做坏事的话——
鬼就会从头——
鬼就会——

3

事情发生于缅甸战线。
铃木想起来了。
那个在梦中出现过好几次的光景。
部队遭到轰炸。
铃木被热风压倒,眼前一片血红——
铃木濒临死亡。
但是铃木发觉自己处于濒临死亡的状态——亦即,还活着——是在意识恢复又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意识恢复时,肉体几乎完全不得动弹,说理所当然倒也是理所当然。
过了很长的时间,铃木的手脚等肉体的原有感觉才总算恢复。在这段期间里,他连眼皮也睁不开,感觉就像——失去了肉体,只有意识漂浮在黑暗之中。
但铃木终归是活下来了。
痛觉逐渐从末梢苏醒,疼痛让处于混沌之中的自我轮廓明显起来。不久,眼睛张开,铃木在蒙胧之中慢慢掌握了现在的状况。
状况真是凄惨无比,部队全灭了。
先前,只觉得战场生活很漫长,既辛酸又痛苦,令人难以忍耐。然而,结束却只需一瞬,一切都没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令人厌烦的长官跟讨人厌的军官全死了。
——真的只有一瞬间。
但是,铃木还活着。
等铃木拨开瓦砾与尸骸的小山,站起身子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晚上。
身体竟然还能动,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
铃木记得他的动作钝重而缓慢,出血、撞伤、空腹,加上疲劳与骨折,动作迟缓也无可奈何。
他下意识地走进森林,躲入大树洞里。铃木想,自己应当死在这里。
帝国军人没有败逃这个选项,一旦败北,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抛下死去的同袍苟活,这种行径是不被允许的。
铃木深深感到罪恶感。
自己的行为不正是敌前逃亡吗?与其忍辱苟活,还不如毫不留恋地自尽,这是身为大日本帝国军人的铃木所应走的唯一道路——此时的铃木一心向死。不只理智上判断应当如此,情感上更觉得——就这样活着太对不起为国牺牲的同伴了。
铃木的心脏迄今持续跳动的原因,绝非他拥有旺盛的斗志或过人的见识。
仅仅是偶然。
他是个胆小、既无体力亦无技术、欠缺战斗意志的新兵,率先阵亡的应该是他,但现在居然还活着。苟且偷生的愧疚感,迫使铃木寻死自尽。
但是——铃木最后还是没死。
首先,就算想死,他也缺乏器具自杀。
不管从崇高的天皇陛下手中拜领的刺刀、手榴弹,还是自尽用的毒药或上吊用的绳索,全部都没了。
铃木的身上空无一物。
没有办法自杀,于是他真心期望着自己能在被敌军发现前衰竭而死。
这时铃木发现了,自己根本无须做些什么——
只要保持现状即可。
躲在这里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只要继续静静地待在这个树洞里——终将难逃饿死的命运。虽然是个称不上自尽的可耻方式,铃木觉得倒也颇适合胆小的自己。
反正铃木现在全身力气用尽,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他必定会饿死在这里。
一旦决定这么做,意识立刻变得蒙胧。铃木昏厥过去了。
他做了个梦。
梦见被人责骂。责骂他的人不知是父亲、母亲,还是叔叔。
坏孩子——
你是个卑鄙的孩子——
卑鄙!你知不知耻啊!
做坏事的话鬼就要来了——
鬼会把你从头一口吞下——
你这样还算日本国民吗——
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这是队长说的话吗?也可能是长官或老兵。
是鬼,鬼就要来了——
抓住你了。
不,是被抓住了。
接下来换小敬当鬼了——
「别动,保持你的体力。」
「咦——」
「战争很快就要结束,所以你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
「结——结束……」
睁开眼睛一看,眼前是熟识的军官。铃木虽然想对肌肉下达姿势端正的指令,但身体仍不听使唤,不仅无法站起,肌肉还不停地抽搐。军官制止铃木,要他别动。
「长、长官,可是——」
「你要活下去,别死在这里。像我,老早就抛下部队逃亡了。唔,你先别激动,我知道你可能很愤慨,但我可没有理由受你指责。你看看你,不也仍羞耻地活着?我们的部队在官方纪录上已经全灭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到野战医院接受治疗。所以在结束前尽可能躲藏起来。活下去,就有希望得救的。」
「结——结束?」
「要不了几天,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这种战争拖得愈久对国家来说损失就愈大。横竖会输的话,不早点投降搞不好会赔上整个国家,军方再怎么愚昧,至少也懂这个道理。他们开口闭口都是玉碎,可是总不可能举国上下一起牺牲吧?因为真正的玉可还在啊。」军官说。
铃木用判断力变得非常迟钝的头脑,反覆思索着他不敬话语中的真正意义。
「这个森林里到处都是日本兵的尸体,大家都奋战到底,全死了。我看到这些顽固不知变通的士兵尸体,不知为何就满腹怒火。一想到这些人的下场竟是在这里腐朽、干枯,我就觉得不甘心。因此我从这些尸体身上——」
军官拿出一个万宝袋,从中取出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切下了指头。」
他说。
「——我想至少让他们的指头能回到母国的大地上,能确认身分的家伙就写上姓名,打算回到日本本土后交给家属。当中也有些人还活着,像你一样混在尸体之中。我趁着黑夜检查一具具尸体,确认是否尚且生存,因为只有我没有受伤,也不虚弱。但即使知道对方还活着,却什么忙也帮不上。不管我如何鼓励他们,给他们水与食物,等到隔天再去看时还是死了。」
「你是我发现的生还者中最有精神的一个。」军官说。
他用水壶喂铃木喝水,给了他几颗水果,说:
「别急着吃,慢慢地吃,我明天还会过来。」
说完便离开了。
铃木已不记得那些异国的水果是什么东西,滋味是甜是苦。反而清楚得记当时因为手发抖,以致水果掉了好几次。
明明只是吃水果,却令他精神异常兴奋。
吃完后没不久,更感到饥肠辕辕。他想,原来饥饿在填过肚子后才有感觉啊。他饿着肚子,近乎昏厥地入睡了。大概没做梦。只知道天气很热,好几次差点热醒,皮肤感受冷暖的触觉似乎恢复了。
白天热得像烤炉。
手脚的伤口长了蛆,但也没有力气将之抖落。
到了晚上,军官果然遵守约定回来了。
「喔!还活着呀。」
「我、我……」
「别想要自杀哪,那是笨蛋才会做的事。」
铃木——感到困惑。
「别一脸疑惑哪。为了国家去死,为了天皇陛下去死,轰轰烈烈地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天天被人命令去死,结果你真的想死吗?我问你,今天如果在这里死了,日本就能战胜吗?没办法吧?日本根本不可能战胜啊。」军官不屑地说。
「你今天在这里自尽,对战局一点帮助也没有,所以赶快放弃无聊的想法吧。不只是你,在这里死去的每一个人对日本的利益一点贡献也没有。包括我,军队全都是蝼蚁,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法在历史上留名。那么又为何要死?为了什么而死——」
军官直视着铃木,铃木仿佛被蛇盯上的青蛙般吓得直发抖。
「——少了一只蝼蚁也没有人会因此而高兴。一亿人民全都是蝼蚁。说什么一亿火球,全员玉碎,以为国民上下一心,必定能上达天听,达成悲愿——这不过是精神主义的妄想罢了。蝼蚁不管多少只都只是蝼蚁。懂了吗?所以我们蝼蚁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就算觉得耻辱也要活下去,这没什么不对的。」
军官两手捧着铃木的脸。
「懂了吗?好歹——我也是你的长官,你要听从我的命令,你要活下去。」
铃木哭了。但不是欣喜或悲伤或后悔的泪水,就只是没来由地流个不停。
军官检视铃木伤口的痊愈状况。
「伤口看来没问题。你要抱着伤口长蛆就一口吞下的气魄,否则没办法活着踏上祖国土地。化脓的地方我会想办法帮你治疗。来,把这个吃了。」
递给铃木的破烂饭盒里放了细碎的肉片。
「只要我还活着我就每天来看你。来,吃吧。肉很新鲜,不必担心。」
铃木已经记不得肉的味道了。
只记得吃起来黏糊糊的。
第三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吃。
虽然还不至于填饱肚子,至少满足了。还没来得及道谢,铃木就陷入了昏睡之中。
次日白天铃木又被热醒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至此,铃木心中总算萌发想活下去的欲望。欲望愈来愈膨胀,此刻他才觉得无法动弹的四肢是多么令人怨恨。
慢慢地,铃木感受到孤独与恐怖了,他担心会被敌人发现。被发现的话运气好则被俘虏,不好则可能被杀。既然都恢复到这种地步,铃木强烈地期望能活着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