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藏是年近七十的老人,虽是个乡下人,说起话来却十分有威严,心态上还很年轻,不会暮气沉沉。看到佑介支支吾吾地不知如何回答,便嘟囔着:「算了,这也无可奈何。」他拿起茶匙将茶叶舀入茶壶,动作熟稔。牧藏的妻子去世已近五年,早就习惯了鳏居生活。
但是他的手指严重皲裂,惨不忍睹。
佑介刻意不看老人的手指。
墙壁上挂着污黑的半缠※。
(※半缠:一种日式防寒短外套。分棉半缠跟印半缠等种类,印半缠背后印有家徽或小队标志等,消防人员穿的即为此类。)
牧藏的眼前就是这件有点年代的装饰品,他弯着腰,拿烧水壶注水入茶壶,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瞧佑介地开口道:「前阵子的出团式可真热闹哪。」
他在避开话题。
果然很在意佑介的感受。
「毕竟是连同庆祝老爷子退休的出团式嘛,大家都很用心参与。」
听佑介说完,牧藏故意装出无趣的表情道:「真无聊。」接着将冲泡好的茶递给佑介后又说:「我看是总算送走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所以很开心吧。」
「话说回来,你来几年了?」牧藏问。
「什么几年?」
「你进消防团的时间哪。」
「喔——」
佑介回答:「十三年了。」牧藏原本蹙着的眉头逐渐舒展,很感慨地说:「原来过那么久啦……」
佑介进入箱根消防团底仓分团已过了十三年,在团上是数一数二的老手。
另一方面,牧藏则从消防团还叫做温泉村消防组的时代开始,辛勤工作三十五载,于去年年底退休,如今隐居家中,不问世事。
如同牧藏所言,今年的出团式比起往年还要盛大。一部分是为了慰劳牧藏多年来的辛劳,另一部分则庆祝争取已久的搬运用小型卡车总算配备下来了。
出团式上,牧藏穿着十几年来挂在墙上装饰的半缠,老泪纵横感慨地说:「老人将去,新车又到,加之正月贺喜,福寿三倍哪。」
「我跟老爷子比只是个小毛头而已。」佑介不卑不亢地说。
「哪里是小毛头,你这个老前辈不振作一点,怎么带领新人啊!」牧藏叱责道。
「现在的年轻人连手压式唧筒都没看过。」
「对啊,会用的人只剩我跟甲太。TOHATSU唧筒※来了之后也过了六、七年,团员有八成是战后入团的年轻人。」
(※TOHATSU唧筒:TOHATSU株式会社是生产船外机、各式唧筒等设备的制造公司。在一九四九年首次生产可搬运式的消防唧筒,大受好评。)
「说的也是。」
牧藏抬头望着半缠。
他看得入神,接着难得地吐露老迈之言:「老人经验虽丰富,很多事还是得靠年轻人哪。」
佑介也望向半缠。
大板车载着手压式唧筒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驰——佑介入团时仍是这种时代。当时法披※加上缠腰布的帅气打扮,与其被叫做消防人员,还是觉得叫做打火弟兄更适合。
(※法披:一种日式短外衣。)
牧藏正是一副打火弟兄的风貌,比起拿喷水头,更适合拿传统的消防队旗,即使在古装剧中登场也毫不突兀。佑介对牧藏的印象就是一副标准江户人的气质,或许正是来自于他当年活跃于团上的英勇表现吧。
如今洒脱的老人摇身变成好好先生,面露笑容问:
「卡车来了后应该轻松很多吧?」
「呃,好不好用还不知道。」
「喂喂,为什么还不知道吧?」
「没火灾,还没用过啊。」
佑介简洁答道。牧藏听了笑说:
「说得也是,最近都没听到警钟响。这样也好,没火灾最好。」
牧藏笑得更灿烂了,不久表情恢复严肃,问道:
「对了——理由是什么?」
「什么理由?」
「离婚的理由哪。」
「喔。」
「喔什么喔,你专程来不就是为了这档子事?」牧藏尽可能语气淡定、面不改色地说。然而不管是表情、语气都表现出牧藏不知从何开口的心情。佑介敏锐地察觉他的想法,略感惶恐,但也觉得可能是自己想太多。
不知为何,佑介想不起牧藏平时的态度。
「没有理由啊。」
「没有理由?说啥鬼话。」
「真的没有嘛。」
「真搞不懂你。」牧藏说完,一口气将热茶饮尽。佑介喝了口茶润润喉,将茶杯放回茶托,并悄悄地将带来的包袱挪到背后。
——还不能拿出来。
「我自己也——不知道。她说我——太认真了。」
「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也不好啊。」
佑介又端起茶杯,凑向鼻子。热气蒸腾的茶香扑鼻,弄得鼻头有点湿润。
「她不喜欢我全心全意投入消防工作。」
「要你多用点心思在家里的工作上?」
「也不是。消防本来就不是天天有,我也很用心做工艺,可是她就是不满意。」
「不满意?你人老实,不懂玩乐,这我最清楚了。这十年来没听说过你在外头玩女人,就连喝酒也是我教坏你的。」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水蒸气从茶杯中冉冉而升。
轻柔,飘摇。
很快就消失了。
轻柔,飘摇。
佑介,你怎么了?
飘摇。
「喂,你在发啥呆啊。」
「这个……」
「什么?」
「这个水蒸气,原本应该是水珠子吧?」
「还以为——你想说啥咧。」
「嗯……」
水蒸气与烟不同,很快就消逝无踪了。
佑介正思考着这问题。
透过蒸气看牧藏的圆脸,老人一脸讶异表情,原本捆长的眼睛眯得更细了。
佑介也学牧藏眯起眼,老人的脸随着蒸气摇晃地变形,在歪曲的脸上嘴巴扭动起来,说:「我看你是太累了。」但佑介似乎没听清楚。
「喂,振作一点啊!」
牧藏大声一喝,站起身,拿烧水壶注水入水壶里,又放回火盆上。
「真是的,没用的家伙,我都快看不下去了哪。你在火灾现场的气力都到哪去了?你现在是附近各消防团的小组长,别因为老婆跑了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太丢脸了。」
「嗯……」佑介有气无力地回应。蒸气飘散了。
「老爷子。」
「干啥?」
「老爷子,你还记得我家那口子——流产时的事吗?」
佑介问。
「还记得哪。」牧藏小声回答。
「记得是终战隔年嘛?有五年了。那天好像是大平台的那个……对了,五金行的垃圾箱失火了。」
「对。」
那是一场严重的火灾。
佑介一接获通知,放着临盆的妻子一个人在家,立刻气喘吁吁地奔跑到现场。四周环境很糟糕,灭火工作非常不顺利。该处地势高,附近的建筑物也多,最糟的是距离水源遥远,总共花了五小时才将火完全扑灭。加上善后工作,消防团费了十四小时才总算撤离现场,非常辛苦。
当时佑介全副精神都投入消防工作,抱着小孩,背着老人,勇敢地深入烈焰之中救火。
或许是他的努力奏效了,那场火灾中没有人员死亡。等到东方发白之际,疲惫的佑介浑身瘫软地回到家一看——
妻子正在哭泣。
妻子流产了。
产婆生气地瞪着佑介。
枕旁插了一炷香。
一缕白烟袅袅升起,摇摇晃晃地在空中飘荡,消失了。
佑介想不出有什么话可说。现在不管说什么都会成了辩解,不管说什么都无法安慰、无法平复妻子受伤的心。因此佑介只能茫茫然地、像个笨蛋似地看着飘渺的烟。
这时佑介心中所想的,就只是——原来这种情况也烧香啊……
轻妙地,轻妙地。
飘摇。
「那时的事情——」
「还怀恨在心吗?」
「她到现在还是会提——」
水壶口又冒出蒸气。
轻柔。
「——尔后只要发生口角,她就会诘问我:『你重视别人的命甚于自己孩子的命吧?』」
「这件事不该怪你啊?」牧藏说。
「又不是你人在现场孩子就能得救。当老爸的顶多就只能像头熊般在产房面前晃来晃去,不管平安产下还是胎死腹中,生产本来就不是人能决定的。就算男人在场,还不是只会碍手碍脚?」
「是没错。」
「更何况你背负的是人命关天的重责大任,怪罪你太没道理了吧?」
「这也没错。不过她说这是心情上的问题。」
「算了,这也不是不能理解,毕竟不能用道理解释得通的。但那次只要我们组里少了一个人手,火势恐怕就控制不了,悲剧也就会发生,如此一来不知道会死多少人哪。」
「这也没错。」
「怎么了?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
牧藏又啜饮了一口空茶杯。
「我想问题其实不在于此——而是她觉得太寂寞了吧。」佑介说。
应该——就是如此。
「唉。」牧藏面露苦涩表情。
「你老婆悲伤、难过的心情我能体会,也很同情你们的遭遇,只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何必到现在还在翻旧帐?」
佑介什么话也没回答。
牧藏一脸老大不高兴。
「算了,甭说了。总之你可别因此觉得责任都在你身上喔,这不是你的错。要说心情,你的心情又该怎办?老婆流产,悲伤的可不是只有她自己吧?你不也一样悲伤?我记得你那一阵子整个人两眼呆滞无神,我都不敢出声向你搭话了哪。」
「嗯,那时真的很痛苦呢。」
「所以说,你们夫妇应该互不相欠了吧?已经结束的事情就别再东想西想了,要乐观积极一点。你们第一胎流产后就没生过小孩了嘛?」
「或许就是因为——所以更……」
「唉。」牧藏歪着嘴,叹了一口气。
「所以说,离婚的原因就是这个?」
「也不是这么说。」佑介回答。他只能如此回答。
「从那次后——她就很不喜欢我参与消防工作;不仅如此,即便不是消防,只要我去工作就很不高兴。她也知道不工作就没饭吃,但知道归知道,就是不高兴。我愈认真工作,她就愈生气。但是,我真的不工作了,她也不高兴。」
「真难搞啊。」
「是啊,真的很难搞。所以我总是满怀愧疚地工作。不论我怎么拼命工作她也不会夸奖我,实在没有成就感。可是不做就没办法过生活。」
「所以你才——」
「她其实也懂的。」佑介有点自暴自弃地说。
「其实她不是不懂道理,也知道自己很无理取闹。」
「她的要求实在很不合理哪。」
「可是问题就是,并不是合不合理的问题。我——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她的心情。」
水壶中的水开了,发出哔哔声,水蒸气不断冒出。
「怎么说?」
「我想,她应该就是太寂寞了吧,也没别的理由了。」
「我可没办法理解哪。」老人取下水壶,倒进别的壶里冷却。
热气蒸腾冒出。
轻柔。
飘摇。
「你们不是结婚六年了?还七年了?你现在仍不到四十岁,你老婆也才快三十而已,没必要这么早就放弃生孩子吧?俗话说四十岁以后生的孩子叫做耻子,可见四十以后也还是能生的。」
牧藏将稍微冷却过的开水注入茶壶。
——耻子吗。
跟孩子并没有关系。
佑介没回答,他将稍微放凉的茶喝进喉里,接着伸手向后抓住包袱,拉到身边来。
「老爷子。」
「干么?」
「老爷子为什么想当消防员?」
「干嘛问这个?」
「只是想问问。」
老人哼的一声,盘起脚,缩起脖子,皱起眉头,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有什么好问的,当然是为了救人啊。我是爱好诚实与正义的人,嘿嘿。」说完,顶着一张恐怖的脸笑了。
「——这么讲是好听,其实是我没有学问,手也不灵巧,有的只是胆识跟腕力——」
老人卷起袖子,拍拍黝黑的上臂。
「——会当消防员,是因为没别的好当了。当兵跟我的个性不合,问我为什么我也只能跟你说就是不合。对我来说,与其杀人宁可救人哪。」
「原来——如此。」
早知道就不问了,佑介很后悔。这个理由太正当了,正当过头了。
——跟自己相比,实在太……
「就——只有这样而已吗?」
佑介又问了一次。牧藏努起下唇,说:「怎么?不服气吗?」
「也不是——不服气……」
「哼,我想也是。」牧藏抬头朝上,看了天花板一会,从手边的烟灰缸上拿起烟斗,抽了一口。
一脸享受。
——烟。
呼,吐出一口烟。
紫烟飘摇升起。
佑介盯着烟瞧。
——啊,烟……
「这附近经常有地震吧?」
「嗯。」
「所以也发生不少二次灾害。」
「真的不少。」
「我的祖母也是死于火灾。」
「所以才会——当上消防员?」
「算是有关系吧。」牧藏说。
「人的心思其实很复杂,不会只因一个理由就生出一种结果。理由总是有好几个,产生的结果也是好几种。任谁都有某种执着,只不过大部分都是偶然形成的。即便你的离婚也一样。」
「偶然——吗?」
「偶然,此外就是执着。」
「执着……」
——没错,就是执着。
「那你呢?你又是为啥来当消防员?」牧藏没好气地问。
「我没跟您说过吗?」
「我又没问过这种无聊问题。」
烟。
牧藏又吐出烟雾。
烟雾弥漫,蒙蒙胧胧。
烟雾充斥于密闭的房间里。
飘摇。
「烟——」
「烟怎么了?呛到你啦?」
「不是,就是烟啊。」
「你到底——想说啥?」
「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就是烟啊——」
3
十三年前,发生了一场大火。
记得是母亲去世的隔年,也就是昭和十五年。相信没有记错。
倒数回去,佑介当时应是二十五、六岁前后。只不过佑介对自己的年龄一向不怎么在意,或许是他独居惯了吧。对普天之下孑然一身的佑介而言,年龄大小根本无须在意。当时的佑介早就失去了会惦记他年龄的家人与亲戚。
那年冬天下大雪。
印象中那天是正月三日。佑介由小涌谷朝向一个更偏僻的小村落前进。
他受人请托,准备将东西送到该村落,谢礼只是一杯屠苏酒※。送达之后,果然如同出发前所言——主人端出屠苏酒与煮豆款待。佑介自嘲地想:「这简直跟小孩子跑腿没两样嘛。」
(※屠苏酒:日本习俗里,过年会喝屠苏酒。据传是华佗创始的药方,在平安时代传入日本。)
当年物资十分缺乏,恰巧佑介的肚子也饿了,所以他还是心怀感激接受谢礼。
就在回家的路上。
踏雪而行。
不经意地抬起头。
划破晚霞的,是一道……
烟——
黑烟、白烟、煤灰、火星……各式各样的烟。
滚滚浓烟直冲天际。
原来那并不是晚霞。
突如其来一阵寒意。
或许是——预感吧。
几个村民奔跑赶过佑介。
不久,围绕佑介的紧张气氛化作喧嚣由四面八方传来,声音愈来愈近,最后一堆人涌入,充斥佑介身边。
松宫家的宅邸烧起来了——
这可不得了啊,事情严重了——
——火灾——吗?
前方染成一片橘色。
佑介避开村民向前奔跑。
——啊啊。
燃烧着,赤红地燃烧着。
比起——比起那时的火焰还要强烈上数十倍、数百倍;与那时相同,不,远比那时更激烈地、轰轰作响地燃烧着。
佑介看得出神。
眼睛被火焰染成了赤红。
四处传来「水啊!快拿水来!」的吆喝声。
佑介觉得他们很愚蠢。
杯水车薪,一看便知这场大火已经没救了。即使屋顶穿洞,天公作美下起大雨也无法消解猛火。
人……里面还有人吗——
消防组!快叫消防组来啊——
燃烧的木头劈里啪啦地发出爆裂声。
面向火灾现场,额头、脸颊烤得快焦了,但还是无法不看。突然轰地一声,房内似乎有巨物倒下。隐约传出尖叫与哭泣声等人声。
听起来像痛苦的哀鸣。
——啊啊,有人身上着火了。
佑介确信如此。
接着下一秒背后立刻有人大喊——有人在里面!仿佛受人驱迫,佑介踉跄地向前奔跑。
——有人、有人烧起来了。
佑介如同扑火飞蛾,慢慢地、缓缓地向地狱业火迈进。
抬头一看,大量的烟雾掩盖了天空。
「原来你那时候——在现场啊……」
牧藏很惊讶,旋即变得悲伤,他凝视佑介眉间。
「嗯……」佑介阴沉地回答。
「记得那次——死了五个人?」
「没错。」牧藏也阴沉地回应。
「松宫家的那场大火是我三十五年消防生涯中最大的污点。那天我真的很不甘心,眼泪流个不停。要是我们到达的时间能再快个一刻钟,说不定至少就能再救出一个人了。因为——牺牲者当中,有三个人因无路可退而烧死,若能帮他们开出一条逃脱路径——」
「您说得没错。」
「没错?——什么意思?」
「在老爷子到达前,村民拼命用桶子、脸盆舀水灭火——但火势实在太凶猛,终究没人能靠近宅邸——」
「这是当然的。」牧藏露出疲惫至极、老态龙钟的表情。佑介脸朝下,踌躇了一会儿,说:
「老爷子,我当时绕到建筑物的背面……」
「背面?可是要绕到背面不是有困难吗?你自己也不是说火势之猛,外行人连接近都有困难,背面的火势想必也相当大吧?」
燃烧着,熊熊烈火燃烧着。
「我那时往熊熊燃烧的屋子走去,不知不觉间——已经穿过了凶猛的火势。此时,在经过宅邸时,我从窗户看到了……」
「看到什么?」
「有人——趴在窗前,手贴着玻璃。」
哀泣。
「像这样,样子很痛苦。」
牧藏感到惊讶。
「是那个外国佣人……唉,果然——再早一点就好了。」
「他痛苦地挣扎着,或许身体着火了。没过多久你们就到达现场,我到现在还记得老爷子你把门破坏后,全身淋水进屋救人的勇姿,但是我那时真的无能为力。」
「废话。现在的你我不敢说,那场大火根本就不是外行人能奈何得了的,一个不小心就会葬身火窟,多一具尸体罢了。」
「但是……」
「但是啥?」
「我觉得如果我那时如果打破窗户,或许能救出那个佣人,不,一定能救出来。」
「所以你后来才——」
牧藏在此沉默了。
佑介畏畏缩缩地抬起头。
牧藏表情茫然地望着佑介。
「——所以,这就是你当消防员——的原因?」
「这也算——原因之一吧——」佑介语带含糊地回答。
「或许这是影响我的原因之一。不过我跟老爷子不一样,个性没那么正面,我一直不把正义感、责任感这些当一回事。但是——嗯……或许就跟老爷子说的一样,人并不是那么单纯的——」
佑介脸侧向一旁,不敢直视牧藏茫然的脸。他望了一眼背后的包袱。
「——因为理由有好几种,造成的结果也有好几种啊。」
牧藏刚才吐出的烟仍残留在狭小的房间,成漩涡状盘旋于空中。
烟。
「是烟。」
「烟……你又说烟——烟到底是什么意思?」
「烟就是烟。」佑介轻轻地吹散漩涡。
「烟是我当上消防员的理由,同时也是老婆跑了的理由。」
「——我不懂。」
——当然不懂。
「基本上,那场松宫家的火灾的确是我当上消防员的契机,但是——」
烟……
那时……
「见到有人着火却无能为力的我,在屋子后面看着老爷子你们灭火。不久,屋子烧毁一半,炽热的空气扑向我的所在位置,我立刻逃向山上。然后——就在小山丘上观看,直到火完全熄灭为止。」
「到火完全熄灭为止——吗?」
「正确来说,是看到烟完全消失为止。」
「烟?」
「我被烟迷住了。我一直看呀看的,看了一整天。」
「你是怎么回事?」牧藏讶异地问。「我就是无法不看。」佑介说了不成藉口的藉口。
因为,这是事实。
「我的目光无法离开烟雾,好几道烟不断涌现,轻妙飞快地升上天空,从烧毁的柱子上……从仍在燃烧的梁上……从烧焦的地面上……即使是在焦黑的尸体被搬运出去、警察到达现场之后,烟仍未止息。就算是尸体身上,也仍然不断冒出烟来。」
「你……」
牧藏感到困惑。
「你究竟……」
「烟。烟烟烟。到处都是烟。那时,如果警察没来现场,我肯定会奔向火灾现场,沐浴在烟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