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忙亦答应了。又听他道:“还请四贝勒与贤侄都先回房歇息一会子,我还有几句话儿要与玉儿交代。”
一面命黛玉送了他二人出去,方招手唤了黛玉过来,道:“玉儿,你去外间将书架第三格儿第八本书抽出来,会有一个暗格儿出现在你眼前,你将它打开,再将其后那个盒子拿过来。”
黛玉听说,忙点了点头,依言行至外间书架前,一番忙活过后,果然捧着一个半尺见方,外表瞧着不甚起眼的盒子回来,双手奉于父亲。
如海接过,前后摆弄了一番,遍见盒盖儿嗖地弹开了,映入黛玉眼帘的,是一叠儿厚厚的银票!
随意拈起面上那一张,如海一脸严肃的道:“这些银票一半儿是咱们家这么多年的积蓄,一半儿是前儿我打发管家变卖了祖产所得的,每一张皆是一万两,一共一百五十万两,今儿个全部交予你,可要收好了,以备明儿不时之需。”
黛玉听说,忙忙推辞道:“家里色色都是齐全的,玉儿很没地方使钱,还是爹爹收着罢,明儿玉儿果真要用了,再问爹爹拿亦不迟的。”
缓缓摇了摇头,如海仍是一脸的严肃,“你哪里明白爹爹的想法儿?我早已想过了,明儿行过过继大礼时,一定要请了你那琏二表哥来,然后当着他的面儿,宣布自明日起,你便是富察家的女儿了,与我林家再无关系,与他贾家,更是再扯不上哪怕丝毫的关联。然相应的,到时我们家明面儿上的财产,你亦再无承袭的权利,是以今儿个我先私下把大头儿与了你。”
“爹爹亦知道你素来视富贵如浮云,但若没有银子傍身,你便不能随心所欲作自己想要作的事情,因此你可千万要收好了。”
彼时黛玉方明白过来父亲的良苦用心,因含泪点头道:“爹爹只管放心,玉儿一定会收好的。”如海方满意的点了点头。
适逢老管家来回林氏族长与本家叔伯们都来了,黛玉方在如海的催促下,抱着那个盒子,依依不舍的回了自个儿的房间,不在话下。
至掌灯时分,如海方与老管家请来的那几个同族人说完事儿,忙又打发人治了一桌酒,命老管家作陪;一面又命人与外面儿贾琏送了一桌上等的席面儿去,还说今儿个招待不周,明儿一早还有事情要请他帮忙,罢了再好生招待;又命黛玉好生招待弘历与傅恒,不一而足,不可胜记。
次日天才蒙蒙亮,王嬷嬷便催请了黛玉起来,与她换了一身儿新衣衫,又装饰一新,扶着去到了上房。
彼时如海业已起身更衣梳洗毕了,整个人瞧着比昨儿躺在床上精神了不扫,然到底忒清瘦了一点子,瞧着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黛玉见了,不由喜道:“爹爹今儿个气色倒好,看来痊愈是指日可待之事儿了。”说着便上前抓过他的大手,欲扶他出去。
不想他却轻轻甩开了,方笑道:“有老管家扶我即可,你该先去招呼一下儿四贝勒与傅贤侄才是,罢了亦不必再过来,竟直接去二门外上车,咱们再一块儿往宗庙上去吧。”
黛玉听说,小嘴儿方不再撅起,仍单手扶了王嬷嬷,依言退了出去,却未注意到湘帘在她身后落下的同时,硬撑着起的身来的如海,是如何在吐出一口鲜血后便直挺挺往后倒去,而老管家又是如何的捂着嘴无声痛哭…
话说黛玉离了如海那里,便一径去了弘历与傅恒如今居住的松涛阁,就见二人俱已换过一身簇新的衣衫了, 只是气色儿瞧着不甚好,她忙关切的问道:“可是昨儿个夜里未睡好。”
一面儿又自责道:“说来亦怪我,昨儿个只想着与爹爹久别团圆,满眼满心都只挂着爹爹去了,却忘记问你们住的习惯不习惯,需要些儿什么东西了!”
闻言弘历与傅恒都忙摆手道:“妹妹这话儿可真真是见外了!咱们只是初来乍到,有些儿不适应扬州的气候水土罢了,明儿多呆几日,自然也就好了。”
说着三人相跟着去到二门外,就见老管家早已立在打头儿那辆马车底下了,显然如海已经坐了里面儿了,黛玉见了,便要上那辆车与父亲同坐。
慌得老管家忙一把拉住,道:“姑娘竟坐后面的车吧,一会子到得宗庙,好歹得等老爷下车与族长并同族的爷们儿都先寒暄问好过了,再请姑娘下车,倘若姑娘与老爷通车,反而诸多不便。”说着又压低声音道,“况四贝勒与傅二爷到底远来是客,偏偏还未曾出门逛过,姑娘何不趁此机会,与他二人介绍介绍沿途的风景儿呢?”如海与黛玉并未对他隐瞒过弘历的真实身份,然其他人却对此一无所知,因此他才会压低声音说后半句话儿的。
黛玉一想,倒也大有情理,方依言请弘历与傅恒上了后面儿那辆马车,旋即自己也就着王嬷嬷与雪雁的手上去了,便下令出发。不想又听老管家在外面儿道:“姑娘且略等一等,贾二爷还未到。”
一语未了,就听外面一个声音道:“小侄给姑父请安。”正是贾琏到了。
又听老管家道“已经为贾二爷备下马车了,二爷后面儿请。”
旋即便是一阵儿“沙沙”的脚步声儿和窸窸窣窣衣服摩擦的声音,好容易在听的老管家拖长的一声儿高叫“出发——”后,马车终于快速而平稳行驶起来,车内傅恒不由笑道,“平日里骑惯了马,倒不知坐马车竟是这般有趣儿。”
黛玉亦笑道,“这还不算有趣儿,通往咱们姑苏最有名儿的寒山寺的那条道儿,坐起马车来才算有趣儿呢,待明儿闲了,爹爹的身子亦大好了,一定带哥哥好生去尝尝个中滋味儿。”说着透过纱窗一面往外瞧,一面感叹道,“果真还是自己的故乡好啊,竟连吸气儿都比在京城时舒坦的多呢!”说着闭上一双美目,满脸幸福的吸起气儿来。
对面儿弘历与傅恒见此状,不由对视了一眼,皆从彼此的眼里看到了心疼与无奈,她还不知道,很快她又要离开自己的故乡了,而且这一次离开,只怕是再无回来的可能!
马车大概走了一盏茶的时候儿停下了,又听得老管家在外面儿道:“老爷小心!”车内黛玉几个便知是宗庙到了,因透过纱窗往外瞧去,却见是一座正门两间,其上题有“林氏宗庙”的宅子,门口则是两头石狮子坐镇,虽然瞧着不甚气派,但一眼望去,就觉得其透着沉淀厚重,不曾失了钟鼎之家、书香之族的体统气度。
下车入内,早有一众本家的叔伯们迎了出来。原来黛玉是该回避的,然因着在场的皆是长辈,倒也没有避嫌只说,遂随了如海,沿着院子正中那条两旁皆是苍翠松柏的白石甬路,逶迤着进了正堂。
就见早已古稀、鹤发童颜、德高望重的族长早已坐到了厅中央的主位上,瞧得如海一行进来。亦未起身,只是拿眼扫过了在场诸人一眼后,方缓缓道:“原本依祖制,女子与外人是不得入本族宗庙的,然今儿个情况儿特殊,说不得破一次例了。”
说着又向如海道:“如海,你真个想清楚了?撇开香火大事不说,今儿礼一行罢,明儿你百年之后,可是连拜祭你的人都没有的啊!到时你这一房虽在宗祠,却无香火供果儿,你又有何颜面儿去见你的先父先祖呢?!”
如海听说,忙出列抱拳道:“族长只管放心,如海早已思虑妥了。”香火祭祀这些儿虚的东西,如何及得上他女儿在这世上活的幸福开心重要?!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啊,他的先父先祖亦能体谅他这颗作父亲的心的吧!况黛玉又岂会不拜祭他们?他的女儿他知道呢!
族长点点头,道:“既是如此,我亦不好再多说,开始行礼吧。”
“多谢族长!”深深向族长鞠了一个躬,如海方转头向傅恒道:“还请贤侄上座。”说着拉了他至早已摆好的香案面前坐了,一面方向黛玉道,“今儿个就当着你族爷爷和叔叔伯伯们的面儿,与你大哥行礼吧,所谓‘长兄如父’,如今你阿玛额娘不在,你大哥就为尊,明儿待你进京再与你阿玛额娘行礼,再入富察家的族谱吧。”
黛玉听说,含泪点了一下头,方上前跪倒了傅恒面前的蒲团上,口里道,“小妹见过大哥。”
傅恒并不唤她起来,而是一脸严肃的道,“今儿个阿玛额娘不在,由我来代替他二老接受小妹入我富察家的门,作为我富察家的女儿,自此改名为‘富察·黛玉’,待明儿回京后,再向阿玛额娘行礼,入族谱!”说着又自袖里拿出一块上好的和田玉玉佩,道,“这是我富察一门的信物,富察家所有嫡出的主子们都是有的,凭其可以号令富察家所有门人,妹妹可要收好了。”
黛玉忙双手接过,又朝着京城的方向拜了三拜,敬了茶,方起的身来。
旋即林氏族长又拿出族谱,当着众人的面儿,将黛玉的名字一笔勾了,以示林氏一族自此再无“林黛玉”此人,方算礼成了。
族长便招呼大家要离去,如海忙唤住,道:“族长与各位兄弟且慢,如海还有话儿说。”
众人便都回头拿眼瞧他,又听他说,“想来各位都知道,如海已是抱恙许久,没有几日光景儿了,如今更是没有家眷后人了,因此想趁着今儿个大家伙儿都在,将我这些年攒下来的一点子薄产作一番安排。”
说着扫了一旁已然怔住了的贾琏,他方继续道,“如海虽为官多年,却向来不善经营,以至并未攒下多少家产来,然亦并非是一无所有。实不相瞒各位,如今如海家的帐房上,还有十万左右的银子,并现下居住的房产和二百亩地。”
就见在场众人都或轻或重的倒吸了一口气儿。原来林氏一族一直人丁不旺,如今只有寥寥几房了,总不过几十口子,却大多都是守着几亩薄田或是做些小生意度日的平头百姓。有些甚至不免穷苦些,因此闻的如海这话儿,便都忍不住艳羡起来。
又听如海继续道:“昨儿我听得族长说,如今咱们林氏一族并无其他难事儿,只惟独两件儿,一间便是祖茔虽四时祭祀,却无一定的钱粮,有时候难免捉襟见肘;二则是家塾虽立,却无一定的供给,以致请来不好夫子,子弟们的学业亦不能进益。我想着咱们林家祖上便是,明儿后辈子弟即便不能以科甲出身,好歹亦不能太失了祖上的脸面,因此今儿个当着大伙儿的面,我愿意将我家的二百亩地拿出来,或租或卖,所得费用皆用作往后祭祀供给和家塾供给之费。”
至于我家账上的十万银子,则用作明儿我百年之后的丧葬费及安置下人们的费用;再有如今所住的宅子,则仍亦是充作族中公产,明儿或是族中子弟有无家可归者,或是家里来了客人没有住处,俱可留宿于那里,但只一点,切忌不能破坏宅子的原样儿。
一席话儿说得在场林姓众人都喜悦起来,对如海自是赞不绝口,惟独那贾琏一张脸子黑的似锅底儿一般,一面在心里暗骂着如海“老狐狸”,可惜着那十万两银子,一面招呼亦不打一个,便悻悻然的退了出来,一面在心里想着白累了这么些日子,结果却什么亦没捞着,一面又发愁回去后该如何面对王夫人,当下端的是百感交集,不可胜计。
亦不再亲自回林家,只是打发了两个小子回去一趟儿,将自己的行李包袱取了过来,乘船一径回了京城,不消细说。
第五十八章 伤心欲绝慈父归西
却说过继大礼行完,如海又大方的声称要将自己的田地与房产,于自己百年之后充作林氏一族公用,当下所有人皆是喜之不尽、念佛不绝,不想那傅恒此时又道:“今儿个是我富察家与妹妹的好日子,虽则如今不在京城,不能大摆喜宴宴请亲朋世交,以贺此天大喜事儿,至少亦该借花献佛,借了林伯父的院子,摆上几桌酒,请上一台戏,请各位亲朋叔伯们乐上一乐的,因此这会子大家亦不必走了,竟直接去林伯父家吃酒去吧。”
说着又转身向如海道:“事前未予伯父商量,小侄便自作了如此主张,还请伯父无怪,至于喜宴的一应花销,小侄自会一力承担。”他之所以会有此举,就是想借此告诉林族所有人,他富察家对此番黛玉入他们家,皆是十分重视、欢迎与喜悦的,明儿自然亦会好好儿待她。——才刚他站在后面儿,竟听得几人在窃窃私语,说如海此番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卖”入了京城一等显赫的富察家,不知道卖了多少银子,言谈间对如海是很有几分不屑,对黛玉亦很有几分同情!
如海听说,便笑道:“咱们都是自己人,贤侄你还说这样生分话儿,倒白显得咱们生分了。”傅恒能想到这些儿,可见是真的拿黛玉当自己亲妹子一般看呆,他喜悦尚且来不及,又何来怪责之说呢?
傅恒忙笑道:“是小侄糊涂了,咱们两家向来便是一家,我一时喜悦,倒忘记了。”说着招呼着在场一应人等出了宗庙,一径往林府去了。
早有老管家得了信儿,先打发了人回去安排布置,因此待众人抵达时,席面戏台皆已准备的差不多儿了,那林氏族人们一瞧,果真如傅恒所说,便将心里那些儿糊涂的想法儿丢到了脑后去,相邀着入席吃将起来,不在话下。
当全林氏一族上下都忙着吃酒看戏的同时,这场喜筵名义上的两个主角儿傅恒与黛玉,却前者在忙着与父母去一封长信儿,将这两日发生的事儿细细回与他们;后者则是一步不离的守着如海,不错眼珠儿的瞧着他,像是唯恐眨眼之间,父亲便不见了一般。
在行毕过继大礼之后,聪敏的黛玉已经意识到,虽然她还是如海的女儿,如海亦仍是她的爹爹,外人却已不再这么看了,当着外人的面儿,她甚至不能再唤如海做“爹爹”,而只能如傅恒一般,唤他坐“世伯”!
说心里不难过惆怅是假的,她甚至胡思乱想指不定今儿个一过,如海便不会再如往常那般唤她作“玉儿”,而是唤她“世侄女儿”。——因此她才会一步不离的守着他,生恐自己一旦离开如海的视线儿,再出现在他面前时,一切已经不一样儿了!
一直到子时初刻过了,如海又命人请了弘历来商量公事,已累了一天的黛玉方架不住疲惫和他二人的再四催促与保证了,扶了王嬷嬷回房歇息去了。
这里如海方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疲态与病容,喘息着断断续续向弘历交代了一番扬州近来来盐务上取得的成就与不足,又向他推荐了自己的一位下级坐新任巡盐御史等事儿。
弘历坐在一旁,瞧他病成这样儿了,犹不忘记挂着国家政事儿,心里大受感动,忙一一都应了,一面在心里可惜,这样一个好官儿,偏生却不能多活几年,真真是大清巨大的损失!
交代完公事儿,如海又喘息着道:“四贝勒对小女的情谊,之前臣已经听荣兄来信儿提起过,知道个大略,因此这两日臣一直留心观察着,发现如他所言,四贝勒果真对小女一往情深,但只臣心里确是忐忑多于喜悦,忧虑大于欢欣的。,”
“如今小女年纪还小,可能还不甚明了大人们的世界,每每总是有许多无奈与身不由己的,再兼之她活到如今,所见的一直都是我与她娘亲互敬互爱,‘一生一世一双人’,心里难免会补受影响,待她再大上几岁,心里指不定亦会要求自己的良人如此。因此臣恳请四贝勒,若您果真想与小女共度一生,还请您将来尽全力与她一份那样儿的生活吧!”
虽然心里仍对将黛玉交与弘历有所不放心,但这两日黛玉眼神里流露出来的对弘历的依恋和好感,他亦是瞧在眼里的,而如今黛玉又做了富察家的女儿了,于身份门第上都是绝对配作皇子福晋的了,明儿只要弘历去请今上指婚,当是八九不离十的;而待会儿睡过去后,明儿早上还能不能醒来,尚属未知,实在没有时间与精力去与黛玉挑选一个更好的良人了,因此这会子能与弘历多交代两句,便算两句罢,只希望他听了自己这番活儿后,将来能让黛玉少受些儿委屈,甚至不受一丁点儿的委屈!
一席话儿说罢,如海又不由剧烈的咳嗽起来,弘历见了,亦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与他轻轻拍起来,又捧过几上的茶与他吃过后,方一脸坚定地道:“伯父放心,弘历此生一定与妹妹‘一生一世一双人’,不让她受到丝毫儿得委屈!”说着自袖里掏出一块玉玦,大力掷到地上摔成两半儿,方继续道:“所有所违,便同此玦。”
如海见他不顾皇子贝勒之尊,竟毫不避忌的发次重誓,方知他对黛玉是动了十二分的真情,不由暗自点头微笑起来,算是在心里承认了这个未来的女婿。
当下老少二人又说了一会子话儿,弘历又服侍如海吃了临睡前的安神汤后,方告辞回自己房里歇息去了,一夜无话。
虽则昨儿夜里黛玉一直辗转反侧到三更天了方胡乱打了个盹儿,次日她仍一大早便起了身来,稍事梳洗一番后,她扔下一句:“早饭送到爹爹屋里咱们一块儿吃。”后,抬脚便欲往如海上房去。
不想还未行至门口,忽然便听得二门上传事儿的云板连叩了四下儿,正是林氏一族世代相传的丧音,当下黛玉便面无人色起来。正颤抖得腿都抬不起来了之时,又见一个丫头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行跑还一行哭道:“不好了,姑娘,老爷宾天了!”
一语未了,就见黛玉已“哇”的吐出了一口鲜血,人亦直挺挺便往后栽去,本就已被林如海宾天了的消息唬得手脚发颤的王嬷嬷及紫鹃雪雁几个瞧了,更是几乎不曾唬死过去,七手八脚便一窝蜂拥了上来,却见黛玉忽然又自己醒了过来,亦不要人扶,亦不曾流泪,只是自己挣扎着起得身来,便煞白了一张小脸,步履蹒跚的往上房去了。众人怔了一下儿,方回过神来,忙不迭亦拔腿撵了上去。
就见上房早已是哭声震天价响,乱作了一团,惟独老管家白着一张脸,正神情恍惚的与如海换着里三层儿外三层儿得寿衣,而床上躺着的如海的身体,则早已冰冷而僵硬,显然已是死去有一会子时辰了,只是他的脸上,却带着一股淡淡的安详与满足神情儿,想来临死时身心都是舒畅的。
瞧得黛玉撞进来,老管家忙停止了手上的动作,起身行至黛玉身边,却只是唤了一句:“姑娘…”,便忍不住泪如雨下了。
黛玉亦顾不上理会他,径自行至如海床边坐下,拉过他的一只大手握住,便低低道:“爹爹,玉儿来请您用早饭了。才刚玉儿已经问过厨下了,说是今儿个有您喜欢的水晶蒸饺和什锦包子,还有您喜欢的绿豆粥,让玉儿服侍您盥洗了,咱们父女俩一道用,好吗?”
床上如海仍是一脸的安详与满足,只是似乎未听到玉儿的低诉一般,仍是一动未动。
又听黛玉说道:“昨儿我还与二哥哥四哥哥说,明儿待您身体好些儿了,咱们一定要一块儿去寒山寺好生散淡散淡,今儿个玉儿瞧着您气色便不错,不然今儿个咱们便去吧,让玉儿扶您起来。”说着便动手搬起如海的身体来,奈何人小力微,她试了很多次,犹不能移动如海的身体半分,她终于气馁了,因带着哭腔道,“爹爹是在生玉儿这么久都不会来陪您的气儿吗?这会子都不理玉儿一理儿!玉儿向爹爹保证,明儿一定乖乖的。什么都听爹爹的,爹爹您就理我一理罢…”一面说,一面终于有大滴大滴的眼泪自她的一双美目里,似断线的珍珠一般不住的溢出来。
彼时方得了信儿的弘历与傅恒赶到,看见到就是这副黛玉搬着如海遗体,泪如雨下却未哭出声儿来的场景儿。
当下二人都是心里一疼,弘历更是顾不得避嫌与冒撞,几步上前搂了黛玉在怀里,便含泪柔声安慰道:“妹妹节哀罢。此番伯父这一去,虽说以后都不能再陪伴在妹妹身边,却能长伴于伯母身边了,对他来讲,焉知不是另一种福气儿?况伯父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一定是妹妹,若妹妹哭坏了身体,可让他、让咱们活着的人怎么样呢?”
一语未了,就见黛玉忽然一把推开了他,旋即杏眼圆睁,怒斥道:“你胡说,爹爹只是睡过头儿罢了,待我唤醒他,与我一块儿用早饭。”说着又扑到如海身上,用尽全身力气搬起他的身体来。
伤心欲绝中,又听老管家在一旁哭道:“先前老爷已经病危过几次了皆因念着要见姑娘最后一面儿,为姑娘的将来做好安排,才一直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儿。我原本想,老爷昨儿见了姑娘来家,心里喜悦,瞧着精神气色亦好了许多,指不定很快就能痊愈了,因此昨儿个夜里才会只来敲过老爷一次的,却不想…!是我该死,是我该死…”
伴随着老管家的哭声儿,黛玉仍徒劳的搬着如海的遗体,弘历几次拿话儿来劝,都劝阻不了她,当下是又急又痛,偏仍不得主意。
正心焦之时,忽然见傅恒几步冲到黛玉面前,一双大手按住她的肩膀,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后,便怒吼道:“林伯父已经去了,妹妹是要让他精着来,光着去吗?是想让他连去都不能安心安宁吗?现在我以你二哥的身份命令你,立即停下来,听到没有?!”
当下黛玉方似大梦初醒一般,喃喃说道:“爹爹真个再也不要我了吗?”说完“哇”的吐出几大口鲜血,便栽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