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只是无关紧要地道:“由来只有新人笑,那人看到旧人哭?”

她在怨他,他此刻就像跌入深渊般。他方想拉她离开,不想她还去建议他额娘找个假冒新娘与他完婚?那时他只感到雷轰一声,完全麻木。

他果然,唱了一出可笑又可悲的独角戏。

他现在在另一个新房,里面没有人,独独他一人唯望烛台。那两团火红的烛火让他回忆起他与她的新婚花烛。凤冠、喜帕、桃妆、洞房。那一幕幕的场景顿时成了地老天荒。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打算踏入不属于他们的别人的新房。可如今的自己却穿上了刺眼的新郎装,他这是怎么了?他怎会这样?他赫然跳了起来,逃荒一般逃离这间昭告自己背叛的房间。他甚是有无目的却冥冥之中来到属于他们的琼楼。他曾有以为如神仙伴侣居住的乐园。她一人坐在石桌旁,一边饮酒,一边流泪。而他,也只能默默站在原地,盯着她的脸看。她哭了,他把她弄哭。他娶她那时起,他曾心里发誓过,要给她幸福,可现在他做了些什么?他穿上了不属于他的婚装,他居然去娶了别人?可他却不得不去做这些伤害她的事。

他望着她跌跌撞撞地回房,一行行泪水打湿了她的脸庞和枕头。他一直默默地站在门外望着,最后实为忍不住走了进去,悄悄为她抹去泪水,轻声叹息,紧紧地搂她入怀。他不是一个好夫君,他惹他的娘子湿尽衣裳,也碎了心。

可他,还是不得已去做继续伤害她的事。

他在朝为官,却甚是不如意。为三等侍卫,却只是一名打手,护卫皇上。皇上有时见他心不在焉,便关怀地问了一句:“听说你纳妾了?”

他甚是惶恐,连忙作揖称是。皇上浅笑,“有那样慧心的妻子还要纳妾?此妻难求啊。”

他怔了一怔。皇上却突然怅然若失地呢喃,“你可知常宁当初为何拒婚,后便迅速成婚吗?”

他更是茫然,“许不是为了一个秀女?”

只闻皇上笑道:“可惜那秀女太过狡黠,脱离了皇宫。”不知为何,他心里忽然慌了一慌。皇上再道:“我原本是想把她收入为宫,奈何阴差阳错。而常宁也是受挫,另娶她人。”

“皇上说的那女子是?”

皇上只是笑,平和又别有深意的一笑。然,容若应该懂却制止自己去理会。有时一个眼神便知答案是什么。他那晚回去,最终还是忍不住迈进了他们的房间,他一直坐在茶几旁,等着她,连自己也不知,为何要去等她,只是那时很想见她,仅此而已。

她回来了,她说她去了广源寺,他浑身一激灵,那时他与皇上初遇的时候,那时她也在,他突然满心惆怅,他极力想排斥的东西居然在他全身不胫而走。

她邀请他喝酒,她自己却喝得烂醉如泥。她问他,还爱她吗?他怎会不爱她?他一直都爱她。他方想回答,而她却倒下了。他心疼地望着她…

那一夜,他无法自制地疯狂要了她。他一向不是这样用激情去麻醉自己之人,只是那时,他不知如何去表达此时的心境,他只能霸占她,告诫她,她是他的,只有他可以这么做,在她身上留下斑驳的吻痕!

颜如玉回来了。他对这个女人一点印象都没有。他不想去搭理她,只能拉着明月离开,他自知明月会不开心,他不想她继续伤心,他天真的以为只要眼不见为净,他待她好,她会忘记她的痛。他果然太天真,天真得有些可笑。在朝公事时,阿玛找到他,似在建议又似警告地道,“今晚最好到颜氏那住一晚。”

他咬牙不答。

“一晚你也吝啬?”阿玛冷笑,“你极力去护一个女人时,也同时在伤害另一个女人。毕竟你拥有了两个女人,不能两全。痴情这东西,在你娶了另一个女人之后,显得可笑了。冬郎,我与额娘是这么过来的。”

他此时确实显得甚是可笑,阿玛说得没错,背叛便是背叛,何以再去痴情一片,显得如此可笑荒唐,可他终究无法做到,他做不到。

他强逼自己去了颜氏那儿,他明确又直白地告诉了她,他心底的想法,他道:“我不想伤害你,请不要对我产生任何遐想,我只在乎我的妻子。”

颜氏浅笑,她并没有太多的情绪,只道:“祝你们白头偕老。”

还能白头偕老?他不禁苦笑一番。倏地,颜氏跪下来,她道:“你能要我一次吗?”

他倒吸一口气。他闭上眼,“对不起,我只能说对不起。”他本想落荒逃离,却被颜氏抱住大腿,只见她死死咬住牙,“如玉只求一次。”

“我做不到。”他甩腿离去,他知道他做的太过分了。他亦没脸去琼楼,只能苦涩地呆独居。他们正式进入了冷战,直到去了黑河,他都是不开心的。

在那遍地荒凉之地,他见到了曾经祖先的战场,叶赫那拉氏,曾是内蒙最桀骜的氏族,时间变迁,沉浸归于黄土,所有的一切归于虚无。他呆呆地注视着故土,心里不禁沉重。叶赫那拉氏,也是一个沉重的姓氏。

皇上曾经说过,“愿不生帝王家。纵使有万人之上的地位,还不及普通百姓齐家欢乐的平凡。因肩上的责任是万物苍生,一人的肩膀实难扛。”

他不是一样吗?皇帝是整个苍生,而他则是一个家族。他也觉得累…

谈判很是顺利,只是有信传来,道皇后与贵妃皆生病。皇上捏了捏额头,苦笑,“瞧,我还有一家子要忙活呢。”

他呆滞地望着皇上疲惫的身影,忽然明朗起来。其实,各个有本难念的经。

他想过能回到从前,他回到家里,却听到一悲一喜的消息。更哭笑不得的是,竟是同一件事却两番结果。明月怀孕了,他自是高兴,而颜氏也怀孕,这无疑是一件极其可笑的事。

他从未碰过颜氏,怎会怀孕?他首要做的当然是立即去质问她。却不想得到这样的结果。

颜氏一心想着卢式微,当得知自己要被迫成为别人的妾之时,心里满心惆怅,最后下定决心下江南寻卢式微。可一女孩子人家,又是不谙世事的千金,独自下江南,总会出现一些意外,途中她被山贼虏获,遭到施暴,她遍体鳞伤的回来,却不想怀有身孕。她本想投河自尽,却终究下不去,无奈只好下嫁。她怀孕之时无人知晓,容若听后不禁唏嘘起来,此女子用情至深,得知明月竟是卢式微,该情何以堪?而这一切,多多少少也有他们的责任。要是颜氏诸加报复,事情闹大也不好,所以他打算哑巴吃亏,认了这个孩子。

他考虑了许多,却并不知这对明月有多大的伤害。

他们之间又变得不在和谐,他顿时真的无力了。冰月病得糊涂了,一直唤着他的名字,这成何体统?要不是皇上知晓他们之间的渊源,想必必定是死罪。

冰月在糊涂之时,把一些事情全数说了出来,她说,是明月毁了她这一生;她说,是明月一步步计策好嫁与他;她说,是明月勾引皇上到处祸害。

他当即完全傻了,他无法想象自己心中的女神会是这样。他跌跌撞撞回到府中,看着一脸陶醉的明月,他顿时觉得刺眼,怎会是如此,他心尖上那般让他沉沦的女子,怎会是这样?

他发泄般质问她,可他要的结果只是她的认错,可她却告诉他,她爱了他那么多年,为了他那么多年…

而他,却自以为是了那么多年。他想去拥抱她,可他还配吗?连一位女子付出那么多,他都看不出来,他还有什么资格去抱住她,说一切都没事了,我也是同样爱着你?这真真是个笑话。他逃避地离开,他懦弱,他犹豫,他不坚定,所以,他让她受伤了…

 


容若番外三

他的妻说,坚持不下去了。他们之间的感情最后只能用坚持来述终。他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的婚姻会到这种田地,他以为他尽了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她,让她免去嘈杂的心情,可最后,他得到的竟是坚持不下去了。

他无助地靠在门上,微微闭上眼,其实不止是她坚持不下去了,他也同样累了。阿玛一直为他做工作,仕途的坎坷,他一直没有升迁,最终明白皇上只不过是想削弱他们家族的锐气,一直打压着他。当事业与婚姻皆走向独木桥之时,他左右顾不遐,已是身心疲惫。她坚持不下来,他也无法去强拉着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他比谁都心疼。可谁能告诉他,他的疼,谁去体会?方才那种撕心裂肺地别离他不想再尝试一次,他宁可她离开这个家,也不要她从他眼前消失。

只要她呆在他看得见的地方就好,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真的走了,他答应放她走,她真的离开了,整个家里突然空旷起来,再也没有一觉醒来,侧目望去,有一位女子在浅画娥眉,再也没有醒来是,被子被掖得好好的,他一直不知自己有踢被子的习惯。再也没有人为他特意去做双皮奶,然后坐在他身边痴痴笑笑地看着他吃,他一直不知有人看你吃东西原来是这般幸福却又平常的事情。

生活中,没有了她,他变得越来越坐立不安,他总会不经意地醒来侧目去看看梳妆台,总会在午后等着有人催他去睡午觉,总会习惯坐在石桌上摆好一杯杯梅花醴等着谁。

一切的一切,他觉得那么寻常却又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幸福。那时的新婚,他们是真的幸福啊,而他一直认为是理所当然,他一直享受着妻子照顾夫君的理所当然,可他一直忘记了作为一名夫君也有让妻子幸福的理所当然,倘若没有的话,那么他的理所当然便不是理所当然,而是肆意而自私地去索取。

说到底,真正自私的还是自己。容若苦笑一番,为什么要到她离开了才知道一切的一切并非自己所想,一切的一切看似寻常却是要有真爱筑成?

他涩笑不堪,恍如隔世般地心底发凉。他想去挥去关于她的一切,他坐在石椅上疯狂地去喝梅花醴,一杯杯下肚,他却更深刻体会到当初她那般喝酒是怎么的心境。他一直不知会是这样无助的感觉。他闷闷握紧酒杯,再也喝不下了,他只能无神地去盯着地面,自嘲般笑了笑。他以为他所做的一切,她都会明白,因她是那么的懂他,他从来知晓明月是那样懂他,一直心照不宣,他对她冷淡不是不爱她,是怕阿玛道他耽于美色,仕途的不如意,让他更失了耐心,惆怅不已,然他只有面对她才会感到一丝丝放松,可为何她不懂?

原来女人在爱情面前太过敏感,不能如他一般闷在心里,以为她懂!爱情和婚姻有时维持的原则便是依赖,他不去依赖她,她亦不去依赖他,两人以为自己能独当一面,殊不知让对方失了信心,以为他(她)不够重要。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为何要等到失去了才懂?荒唐、荒谬!她不会一直等他懂,她已悄然转身,离他越来越远。

深夜,他徒然醒来,望向四周,只见颜如玉站在一旁,手里的大氅差点披在他身上。他又想起自己每当读书读了,趴在桌上,醒来后身上总会有厚实温暖的大氅。

“公子,你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颜如玉抿了抿嘴,“我自作主张把我们的事告诉夫人了。”

他只是笑了笑,不言不语,他了解明月,即使知道真相,有些事情她依旧有她的坚持。这次是假的,下次还会有,无法去让她心安,只因身份在这,那是他们无法跨越的横亘。

“公子,你亲自去解释一下吧。”颜如玉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血丝。然,他只是面无表情的站起来,仰望这样美好的夜色。明月当空,心却空得很。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每次都会在双林禅院居住一两天,远远地去看她,便心满意足了。他如今的奢望不过是只要能见到她即可,他的要求便是如此渺小。

他有时也会有这样的冲动,削发为僧,从此隔绝红尘。可他放不下他们阿玛额娘,他们全部的寄托全在自己身上,他何以不孝,去成全自己的爱情?

也许正如皇上所说,不一般的家庭有着各自的职责,从来是身不由己。他向来由不得自己,奈何情归所真?也许额娘所说极是,动什么皆好,唯有动情,是自找苦吃。

明月在双林禅院一呆便是半年多,他只消有空,便会来此默默注视着她,她依旧长发及腰,不染风尘的样子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虽她不再有美貌,可在他心底,她永远是别人无法跳过河流。

皇上这次微服私访去苏州,作为侍卫的他不得不跟随,然而他蓦然来到一别两年多的苏州之时,他百感交集,倘若要不是那一场误会,她和他之间也许还会有救,要是他从始至终去相信自己,去相信她,也不会造成那样的误会。皇上微服私访,他随伴同行。在他们来到花街,路经天上人间之时,他顿足了。

皇上好奇地望着他,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天上人间。而后笑了笑:“进去看看?”

他这下才发现自己失礼,连忙作揖,方想辩解,皇上便率先去了天上人间。他们去的那会儿,既没有他有所忌讳的阎罗也没有她的妹妹,只有此时已当上头牌的沈婉在那边弹奏着凄凉的琵琶。

那个叫沈婉的女子,有着明月一样聪慧的眼睛,有着明月一样淡淡的风情,更意外的是有着明月同样的字…

他寄人忆他人,看着看着,便看痴了。皇上见他如此,自作主张地为他掷千金买了沈婉一夜。

他不敢不领皇上的情,便甚是迟疑地来到她的房间。

沈婉笑了笑,她认得他,因为她忘不了那个女人。那个让她分外尴尬又痛恨的女人。她向来只有千金才能请得动,她无比调笑地看着这个男人,“要是被你夫人知晓了,你可怎么办?”

他也同样报以微笑,“你管多了。”

她同样笑着,“其实我知道你们发生了什么?她在双林禅院是吧?”

他吃惊地望着她,只见沈婉笑了笑…两人在那一夜聊了许多,上至地理下至文化,还有的是关于那个女人。

可为何他回来的结果竟然是…她失踪了,在他下江南之时失踪了。他顿时觉得天塌下来了,她再也不会在他眼前出现,让他连看都成了奢望。

 

何处惹尘埃

明月睡眼惺忪地抬了抬眼睑,帘子后面那微微的笼光轻巧地溜进来,让她产生一种恍惚。门,在此时被打开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她父亲,卢兴祖。

初见到她父亲,她甚是惊讶,那还是在双林寺中,她每日如一日的诵经念佛。她其实并不是真的看破红尘,紧紧只是不去想一些烦恼。她依旧记得那日,天朗气清,前雨碎步跑来告诉她,有人拜访。她不知是谁?倘若是容若,前雨定会帮她推脱掉,倘若要是其他人,她也想不出谁来拜访她。她满是疑问地去见那个人,却吓了一跳。

与她断绝关系的妹妹竟从江南苏州赶来看望她?她确实有些“受宠若惊”。与其说是看望不如说是看好戏。卢青田依旧一副冷傲的样子,甚是讽刺地道:“你费尽心思地嫁给纳兰容若,最后却得了这个结果?”

她只是笑,并不作答。

卢青田亦觉得无趣,不再谈论这个话题,她道:“让你见个人。”

此时门突然开了。

当明月看到来人之时,惊讶地站在原地,一下子不知如何了。她道:“父亲。”

卢兴祖顿时老泪纵横,蹒跚走到明月面前,抱住明月,“明月啊,是父亲不好,让你受苦了。”

“怎会是父亲不好?”明月顿时鼻子一酸,也哽咽起来。她用力地抱住父亲,原本挺直的背脊已然有了佝偻,曾经丰韵的身子板已是瘦骨如柴,想必是吃了许多苦。明月紧紧抱住父亲,“父亲,你吃苦了。”

卢兴祖拍拍她的背,似在安慰。他道:“明月啊,跟父亲离开这个地方,父亲再也看不得你吃苦了。”

明月吸吸鼻子,泪以婆娑。在一旁的前雨也不禁落了泪,猛得擦着脸上的泪水,对卢青田跪下,“谢谢二小姐救了老爷。”

卢青田愣怔一下。明月转头正欲跪下,卢青田蹙眉道:“我哪有这种能耐?要谢去谢阎罗去。”

明月愣了一愣。这是卢兴祖执起明月的手道:“是他把我从宁古塔带来的,他找一个跟我很像的尸体,假死。那边的官员收了贿赂,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明月抿了抿嘴,一时不知如何去感谢。卢兴祖语重心长地道:“明月,你的遭遇父亲都知道了,你就是因为娘家无人,任人欺负了。”

“父亲,我从来不怪你。”明月浅笑,“这都是我自找的。”

父亲唉声叹息,“我与纳兰明珠见了面,我说我带你走,从此再也不踏入京城半步,他答应了。”也许他是巴不得答应吧。明月笑了笑,她一走,纳兰明珠将会有许多的打算,而自己也不想呆在这里,她允了父亲,离开也许更好的。

她不知如何去答谢阎罗,再次见到那个男人之时,他还是如从前一般,目光清冷,不苟言笑。父亲对他很敬重,自然,救命恩人。明月上前对他作揖,“谢谢阎老板。”

他道:“你要是真想谢我,便跟我走。”

明月愣怔抬头看他,他目光极其坚定,“我定要治好你的脸。”

原是他还记得这件事。她本想推脱,却见他这般坚定,而父亲在旁又诸加劝阻,她只能答应了。她从未看透过这个男人。

卢青田曾单独与她在一处时对她说过,当年他好不容易从澳门请来洋大夫为她治脸,而她却离开了,他总不想欠人人情,尤其是女人,所以他便把那洋大夫养在家中,等有朝一日进京为她看脸。他打听到卢兴祖在宁古塔为奴,便特意去了趟那个地方,巧妙把他救了出来,为来为去,就是不想欠她人情。

明月听后,只觉得自己在欠他人情,一张脸而已,他早就还够了。而她这次之所以愿意跟他走,也只是为了能离开这个地方,这个不适合她的地方。

如今的自己已然来到了江南,住在这所留园里。这是阎罗买下的园子,甚是宏伟建筑。她的脸一直由着那个洋大夫治疗着,大夫说,她脸上虽有腐肉,却因这几年保养的好,动个小手术即可。明月镇定地点了点头。洋大夫反而好奇起来,此时大清子民可对洋人的手术甚是不理解,为何她这般放心?

明月一时尴尬起来,只道:“我相信阎老板。”

明月一直觉得阎罗是个深不见底之人。他年纪不小,却依然单身一人,连个妾室都未纳。也许是商人爱漂泊,觉得有了家反而不方便吧。

父亲与卢青田的关系变得好了许多,虽卢青田尚有些别扭,对待父亲也是一种忽冷忽热的态度,然,父亲却比以前宠了她许多,不再硬碰硬。明月看在眼里,总会笑。父女之间哪有隔夜仇?虽父亲不是她亲身父亲,待她也不薄,卢青田自然是看在眼里,要不是为了她当初那件事,父亲向着她,她也不会记恨着父亲。

这么多年过去了,明月发现当初认识的人早已物是人非。父亲不再如当初那般直板,对待生活态度也圆润了许多,有时他会抓着明月的手对她道:“经历生死人,总会明白许多道理。”

一如她,在经过难产过后,血崩以后,她懂得有些事情再执着也是枉然,容若的身份地位摆在那里,他主动达不到她的要求,而她也不可能去臣服于这样的家庭。有些事,不是说能改变便会改变,毕竟一种身份便是一种责任。

在江南呆了近三年,她的脸有了好转,父女两在留园也逗留了这些年,明月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想找阎罗道谢并且告辞。

在凌晨时分,她再次来到天上人间,方一迈进去,便见到卢青田有些疲惫地指挥着下人收拾场子。她打了个哈欠,看起来极累的样子。偶尔一睹,见到门口的明月,脸上多了一层霜。她朝明月走来,“找阎罗?”

她轻轻点头。

卢青田上下打量她,轻笑,“脸上的伤好了差不多了,现在便想拍拍屁股走人?”

明月笑道:“要是不走,岂不是更麻烦他了吗?"

"哈哈…”卢青田突然仰天大笑,正头之时,她脸上已无任何表情,她对明月道:“我们可以聊一聊吗?”

明月唔了一声,点头。

两人找了一间房,便坐下了。

卢青田开门见山道:“你不觉得阎罗并不愧欠你什么吗?”明月笑了笑,“是我愧欠他的。”

“那你不觉得你该用什么报答他吗?”卢青田再次反问。

明月顿了一顿,眯起眼看向她,“你想我怎么报答?他要钱有钱,要权力也有自己的能力,我一贫如洗,拿什么报答他?”

“其实凭你这般聪明,你应该知道他。”卢青田打了个哈欠,极为慵懒的样子,“我跟我哥哥这么多年,是一一看在眼里的。他本想一直呆在远洋的那一头不再回来,可最后还是回来了。他本想娶妻生子,可最后还是放弃了。你知这一切是为什么吗?”

明月愣怔一下,她一向觉得阎罗这个男人是揣测不得的,他的心思很深,她怕她细细去追究,会让自己有挫败感,所以这个男人做的一切事情,她从不多想,抑或者她不敢多想,刻意去逃避什么。

卢青田见她失神的样子,冷笑:“他辜负了倾心于他的许多女子,他已过而立之年,却至今未娶妻,确实够失败的。”

明月脸色白了白。

卢青田突然正眼紧紧逼迫着明月,“你懂吗?”

这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她不是笨蛋,怎会不懂?可…她怎能?

她笑了笑,有些凄婉,她没对着卢青田,而是对着茶几对面的杯具道:“莫怪我薄情,只能怪他没在正确的时间打动我。”

如果,也许…

只是现在的她,千疮百孔的心再也无法接纳任何人了,错过就是错过,蓦然回首,只道当时已惘然。

卢青田凉凉地也望向茶几上的杯具,自言自语,“过客不过是错过了正确的时间。”在心里还没驻扎任何人之前。

两人笑了笑,纷纷举起酒杯,干杯喝下。

她找到阎罗那时,他正在留园的花园里逗弄着一只子规。她静静站在身后,呆呆望着他。阎罗明明察觉到身后有人却依旧无人般的自娱自乐着。

明月抿了抿唇,道:“阎老板。”

阎罗整个身子僵硬起来,微微闭上眼,带着一种绝望。他深深吸口气,带笑转身,“明月找我有事?”

“这次,我是向你道别的,谢谢这三年来你的照顾,我脸上的伤已好了许多。”

“要走了?”他依旧笑着,但这笑容里,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明月微微一怔,点头。

阎罗抬头看了看今天的天气,如今又是一个深秋,许多年前,他也是在深秋时节遇见了她,好似一个轮回,怎么也抓不住。

阎罗望着手中的鸟笼,自言自语道:“你可知子规的叫声是什么吗?”

明月望去,不发一言。

阎罗打开鸟笼,那只子规立即着急地往外飞,好似怕差一秒便又会关在笼子里。他道:“他们的叫声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明月抬眼望着远飞的子规,百感交集,她归去的地方,还有她的一席之地吗?

阎罗轻轻闭上眼,凄凉地道:“你走吧。”

明月眼睑下垂,一声不吭,最后深望着阎罗那依旧挺直的背影,她道:“保重。”她转身的那刻,一群南飞的大雁自萧索的天空中划过。

她不知,大雁的叫声是——归来兮,归来兮。

阎罗望向蔚蓝的天空,浅浅一笑。

 

在她离开前的那晚,她又喝了点酒,从房间出来,明月有些醉意,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之际,有人扶住了她,她望着那双指骨纤细的手,慢慢抬起头,见到了沈婉。

她顿了一顿,“是你?”

“卢明月?”沈婉带笑地望着明月,明月方想甩开她的手,却被她抓得紧了几分,她一丝懊恼,“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聊聊?”

又是聊天?明月冷笑一下,点点头。

“你这次来,可是不走了?”沈婉当即便问。

“走,我会带着父亲走得远远的。”明月回答道。

沈婉深深地多看了她几眼,不禁苦笑,“你够无情。”

明月抬眼望去,只见沈婉的目光中带着一种艳羡,她不禁愣了一愣。沈婉却笑:“你字御蝉?我也字御蝉。当年我还未家道中落之时,也是个小姐,我家属。父亲为我取御蝉是希望我能如蝉一般,懂得有种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几十年之久,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希望我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她不甚懂得她这是什么意思?

沈婉再道:“其实我巴不得你走,走得越远越好,可你认为你走了,便会像蝉一样有个好结局吗?逃避并不能解决一切。”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明月冷了一张脸。

“感情就像蝉,终究有一天会破土而出,看见天光,要的只是时间而已。不仅是你爱的痛苦,有一个人他身上不仅扛着天生的责任,还要努力又依依不舍地抱住他的爱情。他说,爱一个人,便是即使不开心,也想在一起。”

明月愣怔一下。

沈婉笑道:“给他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吧。毕竟你们相爱过。”

明月牵出一抹微笑,“我和他之间,无法摆脱的不是感情,而是…身份。我不适合做他的妻子,他是高贵的叶赫那拉氏,他身上有着与生俱来的责任,而这种责任与我的婚姻理论背道而驰。”

沈婉不言。明月目光转向她,“请帮我转告他,好生照顾我们的孩子。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明月捏了捏额头,有些疲惫地转身离去。留下沈婉站在原地回味着“他的责任与我的婚姻理论背道而驰”。沈婉终于明白,她输给这个女人的真正原因。不是才华不是美貌,而是一种特立独行的执着。

次日,明月扶住卢兴祖上了马车,她最后一眼望向留园,送别之人里没有阎罗,也没有沈婉,只有卢青田。她站在那边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手帕攥得紧紧的。

猛然发现,以前的种种早已被亲情化解,妹妹终究是妹妹。卢兴祖老泪纵横地望向卢青田,努力地挥一挥手。卢青田抿了抿嘴,倔强地转身回去了。

“父亲。”明月帮卢兴祖上了马车,自个也跟着上了马车。

“明月,你想清楚了?跟着父亲南下?”卢兴祖不甚确定地望着明月。明月笑了笑:“其实,我一直喜欢广州,那里有我爱喝的凤凰单枞。”

“哎!”卢兴祖拍了拍她的手背,“想得开便好。”

在一旁的前雨乐呵呵地笑道:“可以回家了?”

“嗯,可以回家了。”明月也跟着笑了起来,也许兜兜转转,家还是最好的。

马车策起,开始南下,渐行渐远。留园的门口,卢青田望着马车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四年以后…

在广州,明月开了一间茶楼,专门只泡凤凰单枞的茶楼。卢兴祖由于在宁古塔为奴撂下了病根,身体不甚好,便只能呆在家中疗养。

前雨嫁了人,一户清白人家,丈夫便是茶楼的掌柜。

明月这几天总是心不在焉,有时还会无端地落下泪来。知情人皆晓,这伤心是必然的。京城传来,纳兰容若偶感风寒,由于日积月累,加上心情抑郁,最终不治而终。当时明月听到这个消息无疑是晴天霹雳,自那日起,她再也没有生存的激情,每日一边流泪一边忙事。

卢兴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自知他这个女儿,从未忘记过那个男人。

她想上山去拜佛,心情欠佳,她独自一人上了山,在半山腰上,遇见一个哭泣的小男孩,他蹲在台阶上,嚎啕大哭。明月上前走过去问:“你怎么了?”

“我脚受伤了,走不了,回不了家了。”小男孩吸吸鼻子,一脸难过,可怜兮兮地样子望着明月。明月此时手里提着篮子,篮子里有拜佛用的用具。她迟疑地想了想,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馒头,“不哭不哭,姑姑背你回家可好?”

小男孩抓着馒头,点了点头。

明月蹲下身,小男孩便趴在她的背上,笑嘻嘻地道:“你好像我娘哦。”

明月哭笑不得,忽而想到那一出生便被自己抛下的儿子,感慨万分,“我不是个合格的娘。”

“怎么会呢?我觉得你很好。”小男孩一边指挥着她怎么走,一边跟她聊天着。她攀上山,九转十八弯地来到一处小亭子旁。亭子里若隐若现间,好似有一团白在晃动着。她愣了一愣,“你确定这是你家?”

小男孩却不回答她,直径下来,小跑到那团白道:“阿玛,我把额娘拐来了。”

明月一怔,从亭子里走来一名男子,依旧如当初一般,眉目清朗,面如冠玉,一身月白的长袍下,清癯身形。他抱住向他跑来的小男孩,“额娘拐回来了,便带回去给你生弟弟去。”

“好耶。”小男孩高兴地转头望向明月。

明月此时却哭了,用手捂住嘴,喜极而泣。用多少坚持去述情深,教有情人再不能够说再会?

她的蝉,终于破土而出,看见了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