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他们来到寒冷的街头,感觉酒劲上涌。
那些年轻的老师是看出了端倪的,四个人坐了一辆的士,嬉笑着把他们扔在仍喧嚣着的平安夜街头。
秧秧要去江边。她的声音已经不能控制地放大并且飘摇。
“想去江边?”他问她,直问到她脸上来,泡在酒里的眼睛闪闪地看了她,嘴里浓浓的酒气直喷到她的脸上。她笑了,融化了一样的甜蜜,因为酒精的缘故,身体的扭动就夸张了,直夸张得像扭麻花一样从头到脚地扭着自己的身体。她收拾了自己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说:“是啊!”
他从来没有觉得出租车这样拥挤过,出租车里实在太拥挤了,简直就容不下他们两个人。她坐在他身边,呼呼地冒着热气,和着女人身上神秘的香水味,这些气息把他烤热了,热得直冒汗。她挨他很近,几乎是挤着他,不知是谁握了谁的手,他们的手绞在了一起,然后他就兜住了她,搂到她光滑的裸露的腰身时,他惊异地颤了颤,然后更紧地拥住了她。她更用力,他们还用力地吻着。她充满活力的身体已经从那么小的衣服里生生地蹦了出来,他感觉到了。她的身体经验丰富,而他未必就稚嫩。车里充满了两个人的呼吸声和温热的空气,车窗外是模糊暧昧的灯光下模糊暧昧的缥缈景致,他便觉得自己又膨胀又缥缈,仿佛像一场缥缈的梦,但又真实得很。车突然停了,他们没有发觉,还认真地吻着对方。过了片刻,只听见司机说:“到了。”
他们停下来,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说:“回去?”
于是他大声地对司机说:“去美院。”
司机嘟囔了两句,扭转车头,把这辆拥挤不堪并且向外喷着热气的出租车向着相反的方向开去。
笛子被开门的声音惊醒。一定是母亲回来了。她披了衣服下床,走出去,看见刺眼的灯光下面,母亲显得疲惫的臃肿身影。
“妈。”笛子看了看桌上的钟,已经两点多了。
“笛子!赶紧睡去!小心感冒了!”母亲小声地责备。
睡得并不稳的外婆也醒了,颤颤的声音说着什么。
“妈,赶紧睡吧。”惠竹说着,就去厨房倒洗脸水。
笛子跟了过去,把给母亲留的饭菜往微波炉里放,被母亲制止了:“笛子,我不吃了,别热,你赶紧睡。”
“不饿吗,妈?”笛子睁着迷糊的眼问。
“饿过头了,已经不觉得饿了,吃了撑在胃里,反而睡不好觉。”
母亲风风火火地洗脸、刷牙。笛子倒了洗脚水,端到客厅的沙发前面。
母亲走出来,说:“赶紧睡去!”
笛子走了进去,上了床,那被子里的余温,把有些冷了的身体一下暖活了。
第二天中午醒来时,他的头昏沉得很,喉咙里干得几乎要冒火。他挣扎着起身,想接点水喝,却看到了身边的她。
他心里吓了一跳,再看,自己的衣服都没有了,全落在了地上,而她露在被子外面的背部也*着。他的心难免有些沉重起来,说一点没有被吓到是假的——别又惹上纠缠不清的女人。
他胡乱地穿上了衣服,远远地站着,看着床上的她。
她睡得很酣,身上画的图案已经被床单弄得模糊,而脸上的妆容更是一塌糊涂,那些颜色散了,青一块紫一块的,突兀得很。她手腕上有许多伤痕,他凑近了仔细地看。有烟头烫的,有刀割过的,因为这些伤痕,他觉得自己此刻又掉在那样凌乱被动的境况中了。
他昏沉的头脑此刻异常地闹腾起来。他坐在那里,仔细地想,只有些片段零碎的记忆。他把那些记忆串联起来,知道自己做了并不能轻松说“算了”的事,不知道她是否能轻松地“算了”。
他在听别人说起她时,还知道她的任性和随意以及不讲理的霸道,况且她父亲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们是同事,他就更加的不想招惹她。他其实是有自己的原则的,他的未来还飘摇着,要靠自己一笔一画地来书写,他的行为就必然地应该严谨了,况且他历来就是个严谨的人。虽然他因犯过类似的过失而失去留校的机会,被“发配”到这里,但那件事使他能够分辨什么样的人是碰不得的。就像他读研究生时莫名其妙上的那张床——指导老师那年轻太太的床,就是千万不该上的。
如果秧秧能潇洒地过去就好了,如果不能,一味地要缠着他,那该怎么办?他可不想找一个这样随意的人做自己的女朋友。他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头。
他别过脸看到镜子里的那个人,又被吓了一跳。那个人脸色青白,委靡不振,嘴边有口红残留的痕迹。他蓦地回过头,不愿意再看到镜中那张令人厌恶的脸。
他对昨天的一切感到了厌恶,厌恶昨天的自己,厌恶过量的酒精,厌恶床上那个浓妆颓败并且手腕上有疤痕的女子,也厌恶自己昨天对她那样地迷恋。而那种放肆狂乱的纵情之后,便是没有边际的空虚,他飘在虚空空的茫然之上,懊恼自己让今天变得不轻松。
为什么要等到事后才感到厌恶?不能早一点发觉?他依旧懊恼得很。再看熟睡的她,觉得她实在像蒙克那幅《午后》中的那个“波西米亚运动”中迷醉的妇人,他再一次感到深深的恐惧——他不喜欢那种自我放任的生活,或者说害怕迷恋那种放任的生活,那种生活可以毁掉他已经放低了起跑线的前程。
可是,如果她只是想玩玩呢?他安慰自己,如果她能够潇洒地离开,那么,他现在也不用太过烦恼的,别人不是都说她是很任性随意的吗?况且她不是还有男朋友的吗?这样想着,心情便轻松了一些。他擦着自己的脸,拿了洗脸的东西,去楼下的水池边,他住的是单身教师楼,很老式的房子,里面没有卫生间,也没有水龙头。
他关门的声音把她惊醒了,睁开眼睛,看到面前陌生的一切,昨天的记忆回来了,她调皮地笑了笑。她裹了毯子起来,轻快地跳下床。
他的房间只有一间,被他用书架隔成两半,里面摆着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白色的,像一块冰。秧秧看到那东西接着一根电线,有开关的。她拧开了开关——那是个台灯,发出冷白的灯光,放在他铺着蓝色台布的床头柜上,真的像一块冰。秧秧愉快地笑了笑,鼻子俏皮地皱了起来——他实在是个可爱的人。
目光落在灯旁的相框上,他和一个中年妇女坐在白色沙发上,他搂着她的肩膀,露出很开朗的微笑。她一定是他的母亲,秧秧想。
床对面的一点空间里,勉强放着一台电脑,电脑上面放着一个精致的笔筒。
秧秧绕了过去,看见两张式样简洁的沙发,一张靠着墙,一张靠着藏书并不多的书架。沙发前面有一个简单的玻璃面的茶几,上面的茶具排列得还算整齐。沙发对面放着一台电视和音响。碟架里放满了碟,秧秧走过去,跪在地板上,看他都收藏了些什么碟。
有一点是能肯定的,从他整洁的房间就看得出来,他是个爱干净的男子——这点很重要。秧秧像偷窥到了秘密一样,脸上带着调皮的微笑。门开了,他站在门前。他已经把自己马虎地清洗了一下。
她扭头,却看见镜中自己颓败的妆容。
她赶紧站了起来,走到里面。她使劲地用湿纸巾擦自己的脸,勉强擦干净了,又很快地化了一个简单的妆——她希望他看见的她是美的。她照了照镜子,不是十分满意地出去。
他坐在那里,并不看她,只点着了烟吸着。他想他不能再有一点点热情的表现,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她感觉有些尴尬,突然却觉得自己应该要洒脱点的,就拎了自己的包,说:“走了!”他仓促地笑笑,看了看她,说:“走了?”
她带着轻松的微笑出了门,脸上的微笑却因为忐忑的心情暗淡了,她发觉自己其实是想证明点什么的,但他没有给她机会。门一关上,便把满屋的光亮关在了里面,而她站在黑洞洞的走廊里,走廊从来没有这样乱过,过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凌乱的东西和厨具,那些东西暗淡无光黑黝黝地横在自己面前,也以那样乱七八糟的架势横进了自己的心里——堵得异常难受,而她并没有力量挪动它们。
听到脚步声渐渐地远了,他把烟按灭在烟灰缸里,沉重的心放松了一点点。


玫瑰花精(三十二)

他远远地就看见她站在木工棚里面,对着两个外框,比较着,沉思着。就像上次看见她时一样。
她穿着常穿的那条发白的牛仔裤,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套头毛衣,平底的休闲皮鞋,长发柔顺地披在背上,发间处,隐约飘着一小截群青色的丝巾,窄窄的一点。她并不是十分漂亮的那种,却长得清秀个性,飘逸得让人只想远远观望。就这样,他也能想像得出她现在的模样,现在的神情。
他的心情有些异样的堵塞,不再像以前那样,在看到她时,带着单纯的快乐。第一次看见她,他心里就有一种奇异的感动。那时她放肆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仰头看着天上那排幽幽飞过的大雁,慢慢地摇晃着身体,仿佛是为了要让自己的长发在风里面更加飘摇起来一样,而她居然还光着脚,凉鞋被她随意地扔在了旁边。他从侧面看到了她的脸,看到了她沉溺的笑容。那时他忍不住地说话了,他想唤醒她,然后注意到他的存在。事实上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了,并且有被惊吓的慌乱。他看到了她清秀的脸,柔和的轮廓,鼻梁旁俏皮的几点雀斑,眼神莽莽撞撞地看了过来,却又被吓得躲了回去,一双清澈明亮的深潭一样的眼睛突然就被长长的睫毛藏了起来。
那时,他觉得她是亲切的,仿佛是个十分了解了的老朋友,但分明又是不认识的,他还想和她说点什么,却觉得再说似乎就唐突了,便离开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那样确信,他们一定会再见的,也许看她像个学生,而这附近就美院这一所学校的缘故。
他们是常见面的,如他希望的那样,经常地碰到,看似平淡地打招呼,但他知道,他们的内心,并不是平静的,她越来越和心里的那个女子相吻合了,她便是他想像的那个人。而那种爱情确定之前的患得患失和有些忧郁的幸福,也是他喜爱的——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感觉到有些乏味。
他慢慢地走了过去,走到她身后,问:“拿不定主意?”
她猛然回头,瞬间,脸就红了,并且目光有些尴尬地躲闪。
他曾经一味地迷恋她惊慌的表情,像一只停在掌心中惊慌失措的小鸟。他慢慢地徘徊在她的周围,曾经试图着要接近,握住她的惊慌,让她在他的掌心中慢慢地安静,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情。但现在,他却想忽视她的惊慌,他觉得负疚,仿佛他背叛了她一样。
她恨自己在他面前的失态,每次都是这样,甚至远远地看见他就开始脸红——她并不是一个很害羞的人。她十分恼自己。她告诉木工她要窄的那种,然后就要走。
“没有框子要拿吗?”他问。
她这才像刚醒来一样想起,要去拿自己脚边的那个内框,他却把它拿了起来,说:“我帮你。”她心跳得厉害,为了掩饰自己涨红的脸,她还是微微地低了头,然后觉得自己太丢脸了,就又仰头,大胆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告诉他,她并没有为他脸红。他却看到了大桥上一样的眼神,坦荡荡的放肆。
他跟着她走,黄昏的校园里行人寥寥,寒假快到了。她没有说话,一直想找句话说的,但一直没找到。她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宿舍?不好。去租的房那里?本来她就是要回那里的,但也不好,因为去那里的路太远了。还是去教室吧,那里路近。
放学后的教学楼里人并不多,但笛子还是觉得有些尴尬。
在教室门前,她停了下来,他也停了下来。
他说:“你在这里绷画框吗?”在她面前他也是拘谨的,她和那天夜里的那个女子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人,而在她们面前,他也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两种人,在这里,他什么也发挥不出来,连问什么都是生硬的。
她无法确定,是在这里绷呢,还是回去绷?但这显然是不重要的,她含糊地点了点头。
“我帮你。”他说。
“不用的。”她说,只是想早一点摆脱这样尴尬的局面——她觉得自己的脸一直在发烫。
“没关系!”
教室里没人,只凌乱地摆放着十几个大的画架,画架上放着大大小小的画了一半的画框。
他坐在她的位置上,扯着画布的一角,她递过去一个图钉,他把图钉按了进去,他的手碰到她的手,只是食指上那样小小的一点范围,可那点范围的皮肤却毛乎乎痒酥酥地闹腾开了,闹腾得整个身体都燥热起来。
他把最后的一个图钉钉了上去,说:“好了!”觉得身上出了一身汗。
她看到他的目光,就把眼神瞥到了她的画面上,说:“谢谢你。”
“不用,”他犹豫了一下,说,“那,我走了,你呢?要一起吗?”
“不了,我还有点事。”她说。
天已经黑了,她还是没有开灯,就坐在那里,像幽灵一样,看着自己画了一半的画,坐了很久。
直到她的班长大雄推门进来,汗流浃背地把一个足球放在教室的角落里。
他惊讶地问:“金笛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哦,就走的。”笛子说。
大雄问:“去吗,看《小鸡快跑》?”
他爱邀她看电影或是坐茶馆。但她总觉得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比如今天还要回去和秧秧一起看一个恐怖片,秧秧租的《午夜凶铃》。
而乔晋那天一直觉着食指那块地方异样地闹腾,他不时地拂一下那里,许久,笑了笑,笑自己那样奇怪的幼稚。
寒假回来,秧秧就开始和她的男朋友闹别扭,因为她爱上了别人,一次真正的恋爱。秧秧说,她已经彻底不能容忍他了。
每次秧秧都会这样说。
而每一次爱情的开始,在秧秧看来都像初恋。但秧秧丝毫不怀疑爱情保质期的短暂——了解以后,所有神秘的光圈消失以后,对方便不再是自己想像中的那个男子,再也满足不了秧秧对男人和爱情的想像。对这一点,秧秧甚至觉得有些无可奈何的乏味——她总是感到厌倦。
秧秧开始不能容忍“西瓜”,他肮脏,他懒惰,他有很重的痞子味道(这在以前,她是很喜欢他这一点的)。
秧秧甚至把那个纠缠不清的男孩的东西从阳台上扔了下去,衣服和日用品散落一地,并换了锁。“西瓜”在阳台下收拾着自己凌乱的东西,气急败坏地叫:“秧秧!你不是个东西!”
秧秧把手抱在胸前得意地笑,然后站在房间里的阴影中,冷幽幽地说:“崩溃!玩不起,就别玩。”
笛子紧张地看着秧秧,担心“西瓜”会报复。笛子担忧的目光在黑暗中异样地闪亮,她问:“秧秧,不会有问题吧?”
秧秧走到画架前,摸了一下还没有干透的画面上的颜料,说:“崩溃!都两天了,还没有干,这天太潮湿了。”


玫瑰花精(三十三)

在一个周末的夜晚,秧秧喝得酩酊大醉,她附中的同学回这个城市来探望老同学。并且,秧秧考研失利,英语没有及格。这是一件让人需要发泄的事情。
秧秧和那几个人坐在学校对面的火锅大排档里豪爽地碰杯。每一个人都拿出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为了曾经在一起共同度过的年少岁月,那一去不复返的无知懵懂。
笛子安静地坐着,插不进话,只看着他们在大声说笑,说以前的陈年旧事,说着说着,秧秧就哭了,因为酒精的缘故,秧秧的声音飘忽得像空气中的一缕轻纱,咿咿呀呀的,一抓,就散了。
同学都醉了,有人开始大声地抱怨;有人拉着秧秧的手,说一直以来就喜欢秧秧,要秧秧今天晚上跟他走;有人趴在桌面上酣睡起来。
笛子拉着秧秧,把那双死命拉着秧秧的手扒拉开,到街边的水泥扶栏上坐下,秧秧开始语无伦次地诉说。
那时的秧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孩子,一个任性撒娇的不懂掩藏自己的笨拙孩子。
那已经又是一个初夏,天气郁热潮湿,风湿漉漉热烘烘地吹在身上,让身体也这样湿漉漉热烘烘的。那是个有月亮的夜晚,天空是深深的蓝,月亮带着毛边挂在天上,像一颗晕开的、摊在平底锅上的鸡蛋。笛子仰着头,望着顶上带着毛边的月亮,有节奏地摇晃着秧秧。有学生从路边经过,就好奇地张望,秧秧依然视若无睹地哭泣,用飘拂在空气中的声音述说。
秧秧要去找他,笛子吓了一跳,这样的状态去找他,是丢脸的。
秧秧义无反顾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笛子拉着她,徒劳地说:“秧秧,回去,我们回去吧!”笛子以为自己在维护着秧秧的尊严。
秧秧是倔强的,秧秧用酒后才会有的、十分大的力气拒绝笛子,踉跄着向前。秧秧从来没有得不到过,这次对方若即若离的表现激励了她的爱情,对方的拒绝更加让她觉得这个男人是特别的,是值得自己去争取的,而她已经感到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深地爱过一个人,越深的爱恋,便带着越深的绝望悲伤——因为爱的本质就是绝望的,越深的绝望,就越发地激励了自己心中的征服欲。秧秧的爱已经刻不容缓,秧秧想要证明自己魅力的欲望已经刻不容缓。
街道上人影幢幢,肮脏的小街异常热闹,挤满了一些希望自己能与众不同的人们:留着一条小辫的男人,或是长发的男人,或山羊胡须的男人,还有光头的女人——许多外形与众不同的人。“特点就是美”,这是这个圈子里的一句不是十分响亮的口号,他们的特点让他们仿佛又失去了特点。
街道两旁有许多学生自己开的小酒吧,大多十分简陋,有的简陋到只有几张桌子,但简陋是没有关系的,用一些涂鸦的图案把四周一抹,以掩饰经济的虚弱,昏暗的灯光照着每个酒吧看似千篇一律的涂鸦,仿佛远古时期旧石器时代的山洞,而在里面穿梭的人影,仿佛出没于山洞里的山顶洞人,颓靡而勤劳。酒吧里都会飘出一些特别的声音,老板喜欢的乐队或歌手的CD,混杂着空气中浓郁的酒精和奶油的味道,热闹融融。秧秧十分融入地穿梭在其中,摇晃着向前。笛子在旁边紧紧地跟随。而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一个长发的男子也犹犹豫豫地跟着。
秧秧去了学校里面,去了那栋十分老旧的单身宿舍楼。秧秧在上楼之前,十分坚决地对笛子说:“不许跟我来!回去!”
笛子固执地坚持,她认为秧秧已经醉了,对自己的行为根本没有控制能力。
秧秧把笛子拖了过去,拖在楼对面的树影里,说:“崩溃!我已经是女人了,我能够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你不能干涉!并且我已经和他上过床的,笛子。”
秧秧最后的话让笛子放弃。
笛子看着秧秧向楼里走去,秧秧上了楼,笛子听见木楼板上重重的脚步声。
笛子茫然地站在那里,看着楼里一排排的灯光,昏黄的、明亮的、冷色的、暖色的,秧秧要去的房间,该是哪一间呢?
那晚秧秧没有回来。
笛子躺在与秧秧同睡的床上,不能入眠。她犹豫着是否该去找秧秧,可是,如果这是秧秧希望的结果呢?如果秧秧希望这样呢?
笛子起身打开了房门,走到阳台的栏杆那里,树上的鸟儿都没有了,夜里,它们也都睡了吧。天空是更深的蓝,月亮的毛边已经没有了,明晃晃地挂在天上,清寒清寒的,透过黝黑的黄桷树树影,孤零零地挂在天上。
这样也好,她想,秧秧是勇敢的,秧秧历来就是勇敢的。记得小时候,笛子*岁时,一家四口人一起上街,父亲牵着笛子的手。秧秧挽了父亲的胳膊,母亲在后面跟着。那时,一向严肃的母亲突然说:“都那么大了,还牵着走。”
父亲一向是有些“惧怕”母亲的,一听这话,父亲的手松开了,笛子也尴尬得再也没有牵过父亲或母亲的手。而秧秧不,秧秧非得挽了父亲的胳膊,然后嬉笑着说:“愿意!我愿意!”
楼下的青石板路开始发出幽幽寒光,是露水,这是个潮湿的城市。
这样安静的夜晚,笛子想起了那个不喜欢说话的男子。
她还是常常地碰到他,每天都碰到。有时笛子会没有目的地在校园里转悠,当自己明白只是为了碰到他时,便有了些不能言说的难堪和羞怯,仿佛自己是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又看透了自己的心思,于是就惶恐地感到了不好意思。
碰到时,他还是喜欢和她搭两句话,他甚至说可以帮她刷外框的颜色,并且帮她打磨。她没有回答——其实她是想答应的。
笛子有些忧伤,有些甜蜜地把自己的头靠在墙上,看着透过树影的清亮月色,微微地出神。


玫瑰花精(三十四)

秧秧中午才回来,带着满脸迷茫的喜悦。
回来,秧秧并不和笛子说话,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楼下洗澡,眼睛里是那种不在现实状态的、飘拂的愉悦。
经过一夜,世界便已经不一样了,秧秧感觉到了极大的不同,连这陈旧的木楼板,都透着一种诗意的清新,树上平常的鸟叫声也格外地动人婉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