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拿着化验单从医院里出来,之璐在附近的十字路口前停住了脚步。有人踩着斑马线穿过马路,有人跟她一样,驻足停在路口,表情不明。三月中午的天气,已经有点热了,阳光绒毛般灼人,树木绿得初有规模,来往行人终不复冬天的臃肿。
她茫然的看着绿灯亮起,半晌后紧一紧挎包,几步小跑追上了其余路人,来到对街。远处的公车站人来人往,她心怯,随即想起附近的有个地铁站,脚步一顿,换了个方向离开。
就是回头的一霎那,她看到了叶仲锷的车子正停在不远处的省电视台门口,那里并不是停车的地方,可见他更有可能去电视台里办事。想要不认得他的车子实在有些困难,何况车牌号实在是再熟没有的。车窗紧闭,车身线条简洁流畅,幽幽的闪着铬色光芒,车子太好,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他跟你没有关系了。她如是安慰自己,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可却怎么也没想到,几秒钟后她看到叶仲锷和一群人从电视台大门出来,之璐的双腿硬生生的就僵硬在路上。她识其中那位身材高挑的女子,名叫戴柳,因为曾经做过好几年的新闻主播的关系,气质相当出众。她跟叶仲锷并肩而行,低声交谈,其余人围在他们身边。从两人的动作来看,应该是很熟识的。尽管以前就知道叶仲锷跟她还有联系,不过亲眼看到,带来的刺激还是非同一般。
认识叶仲锷后不久,之璐第一次听说了戴柳。那个时候戴柳做主播做得风生水起,同时也跟叶仲锷走得很近。任何一个社会的背面都是暗流汹涌,各种势力此消彼长,年轻漂亮的女子能在强手如林的省电视台立足,稳稳坐着第一新闻女主播的位子,没有后台是不可能的,而戴柳的后台,就是叶仲锷。
那时她并不在乎叶仲锷跟谁交往,跟她半点没关系。再说,事情摆在眼前,她不会真的蠢到那个地步,以为在她出现之前,叶仲锷没有跟别的女人交往过。
唯一确定的,是叶仲锷一直在帮戴柳。去年这个时候她犯了错误,受到了上级严厉的批评,人人以为她会一蹶不振的时候,她转入了幕后,现在是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副主任,依然风光无限。在谣言中,这个“东山再起”的故事里,总是有叶仲锷的身影出现。之璐不知道这种说法是否正确,她从来没问过他。不论是结婚前还是结婚后,她一直试图跟他和叶家划清关系,不让他们影响她的生活,她很少过问他的事,甚至都不知道他的收入是多少。
别的说法就更有趣了。之璐也是新闻记者,各类消息也都有所耳闻,关于戴柳的各类小道消息一直都没有中断,而所有的流言公认一个观点,戴柳之所以没有结婚,就是在等叶仲锷。
跟叶仲锷结婚后,之璐曾经在几次大型的颁奖活动中见到过戴柳,两人几乎没有说过话。但仿佛是给那些流言蜚语作注释似的,戴柳看她的目光绝对不能称得上友善。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正面接触,是前不久她去电视台面试,推开门,她赫然发现面试的领导就是戴柳。之璐觉得相当尴尬,还是硬着头皮坐下来。
仿佛正常的面试那样,戴柳问她一些基本的问题,她也作了相应的回答。房间里只有她们两个,戴柳漫不经心的拿着她的简历哗哗的翻动,片刻后愉快的笑了,缓缓开口,说,钟大记者,你不用费劲了,我让你来面试,只是想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电视台不会要你,别的新闻单位也都不肯要你,道理你还不明白?没了叶仲锷,你什么都不是了。
醍醐灌顶。
所有的自尊自信一霎那被踏成碎片,之璐双手抽筋,扶着桌子站起来,伸出手说“请把我的简历还给我”;戴柳手一松,雪白的纸片从文件夹里飞出来,掉在了地上;之璐在她面前弯下腰,一张一张的收拢,然后离开。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么快又见到戴柳,而且还跟叶仲锷那么亲密。戴柳笑容如阳光般灿烂,一步三回头的返回了电视台。倒真是深情款款。
在这个念头出现和消灭的时间内,叶仲锷侧过了头,目光随意的在空中一扫,最后在之璐所在的方向停了下来。之璐眉头一紧,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吃惊,远远的跟着她点了点头,然后对身边那几位同样西装革履的男士略一颔首,朝她走了过来。
原以为离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见到他,这次重逢,实在有点出乎意料。之璐静静站在原地,垂下目光片刻,抬眸的时候他已经来到了他面前,叫她的名字:“之璐。”
“你好。”她客气的回答。
叶仲锷穿着一套杰尼亚的深色西装,系着条纹的领带,布料质地很好,纹路细腻独特;西装里是件浩白色的衬衣,手腕的袖口稍稍露出来一点,怎么看都气度不凡。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衣服衬托人,一种呢,根本不需要服装的点缀,什么都能穿的好看。他毫无疑问是后者。
以前之璐很少关心他穿什么,也不知道他衣服的牌子是什么,他的衣服从来都是送到专门的店里干洗。离婚前,她收拾他的衣物,才发现他原来那么挑剔,衣服基本上只限于两三个牌子。而她则跟他完全相反,有必要有空闲的时候她会刻意的打扮一下,但绝大部分的时候都是简单收拾一下,做到整洁就出门。他们跟别的家庭截然相反。他们的朋友开玩笑时就说,不知道叶仲锷怎么忍下来的。
“吃饭了没有?”顿一顿后叶仲锷开口,声音低沉悦耳。
她回答:“吃过了。打算回单位。”
“我送你。”
之璐知道他忙,摇摇头:“不麻烦你了,地铁就在附近。”
叶仲锷看一眼她,说:“顺路。”
昨天晚上她照料没有睡好,吃了好几片安眠药才勉强的睡了一会,梦中依稀有脚步声在头顶上踩来踩去;今天早上若不是杨里叫她,她几乎连床都起不来。累得不想走路,更重要的是心里有个地方作怪,于是她点头:“哦,那谢谢你了。”
他拉开车门请她上车,礼貌得让人想赞美。之璐唇角勾起一丝笑意,怎么说两人也同床共枕了两三年,现在怎么客气成这样了?他没有问她在哪里上班,她也没说,可上车后他跟司机说“去东南出版社一趟”,之璐心下一动,看来他是早知道自己的新工作了。
他们坐在后座,后排的位子依然舒适,还是跟以往一样松软,有着淡淡的皮革香味。这么些天,之璐大脑第一次主动萌生出了睡意,忍不住想打盹,不知怎么的,却又不敢。理论上说,她什么样子他都见过并且了解,也不应该再有什么不好意思。可离婚两个字的存在,犹如王母的玉簪,硬生生的在两人之间划出了一条比银河还要宽阔的鸿沟。
她蹙着眉心,带着些焦灼疲劳。从侧面看去,她五官柔和,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显得楚楚动人。她是那种非常耐得住看的人,初看漂亮,细看更是有种惊艳的感觉,怎么都不会看腻。虽然此时她脸色发白,但如果抚摸上去,一定又软又热。
叶仲锷一心一意的看这个曾经是自己妻子的女子,许久后问:“这个时候,你在这里做什么?”
“拿化验单。”
叶仲锷脸略微一沉:“化验单?化验什么?”
“全身检查的结果,”说完后之璐补充一句,“昨天做了一个全身检查。”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眼睛折射出一点细碎的光,脸部的线条一下子绷紧,然后立刻问:“结果怎么样?”
“很好。”之璐看他一眼。原来,他居然还有点关心她。那一瞬间,他们仿佛回到最初。她躺在在医院里打点滴,而他坐在病床边,一直握着她的手。
他眼锋从她全身掠过,说:“怎么忽然想着去体检?最近出了什么事情?”
“没事。”之璐轻描淡写的微笑,她只能微笑。
她想起拿到化验单时贺清宁连连摇头,问她昨晚是不是喝了酒又吃了很多的安眠药。她承认了,贺清宁用医生语气警告她,你不是铁打的。身体是你自己的,要爱惜。你本来就轻微贫血,还这么糟塌自己?药即是毒,知道不知道?安眠药是那么好吃的东西么?更是毒药!
之璐无奈,讷讷说,贺医生,我不吃安眠药睡不着啊。我累,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睡不着。
贺清宁问,你以前失眠吗?
之璐涩然苦笑,没有。离婚之后才开始失眠的。
贺清宁摇了摇头,抄了个地址和电话给她,说,你的问题不是身体的问题,我看是心病,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心病还要心药医。不过你不能再喝酒,也不能再吃安眠药,身体受不了啊。
她拿着心理医生的地址和电话和一大沓化验单离开了医院,然后在医院外碰到刚刚离婚的丈夫和大概是她前情敌的女人。起初她并不相信贺清宁关于心病的那番话,可遇到叶仲锷了才不得不承认她的失眠和心病是大概是有关系的。不然她现在怎么就困成了这样,只想抱着他,在他怀里睡过去,最好是睡死过去,再也不用醒过来。
可惜她已经没有这个资格了。车子开得很快,很快就到了单位楼下。她打强精神拉开车门下车,对司机说“谢谢你,张师傅”;然后又看叶仲锷,说了一句“谢谢”后哑在了那里,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好在叶仲锷的心思并不在这里。他只是看着她,目光湛然,却没有说话。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上,霎那间,仿佛有东西在耳边振荡,她垂下眼睛,转身折回公司。
那下午之璐都神思恍惚,晚上单位为了庆祝杂志发行量增加,一帮同事用公款大快朵颐。邓牧华从贺清宁那里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很体贴的替她把所有的酒都挡下来。好容易熬到吃喝完毕,拖着又累又乏的身体回家。杨里已经回来了,趴在客厅里的茶几上写作业。见到她回来,到水又递拖鞋,再问她要不要洗澡。
之璐摁着额头,问:“为什么不去书房写作业?”
杨里轻轻说:“去了书房就听不到你开门的声音了。”
那瞬间真是觉得有火从心底烧起来了,叫人温暖。之璐笑,笑完了再笑了一下,不论怎么说,还是有人对她好的。杨里从茶几上那堆本子里翻出作文本,问她:“之璐姐,我作文怎么都写不好,考试的时候怎么办呢?”
之璐想了想:“八股文而已。写什么不重要,字迹工整,没有病句就可以了。”
杨里“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懂了;抱着书合本子上楼前,她站住,没有回头,开口:“之璐姐,我妈妈的案子……”这是她若干天来第一次提起她的妈妈,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
“别担心,我跟鲁警官一直有联系,”之璐觉得心口被块大石头堵上,艰难的说,“会查出来的。”说完觉得自己这话太没说服力。鲁建中并没有告诉她多少事情,只是说进展不大。按照规矩,只要案件还在调查过程中,查案过程就应该保密。案件没有侦破前,所有有关联的人,包括她都有嫌疑。
因为那晚没吃安眠药的关系,之璐躺在床上,手足冰凉,怎么样睡不着。她知道需要要休息,但是脑细胞不肯停下来,白天的发生的事情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出现,一个画面连着一个画面,轮番上演不休。她拿起书开始看,可看不下去。实在熬不住了,就抱着电脑笔记本坐在床上上网,搜索治疗失眠症的办法,办法倒真多,满屏幕都是,但一条有用的都没有。夜里安静,只有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
一番徒劳后,最后她再次倒在床上,拉过被子蒙上头,恨不得可以永不见天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有了声音,很轻微很低沉的响动,有规律的响动着,初听像摩擦,细听又像是水滴。之璐警惕性还算高,或许是因为夜里无事可做,她坐起来,再凝神细听,声音又没了。睡下去后片刻,那种声音再次出现,这次仿佛急促了一点,匆匆忙忙。半夜忽然出现消失的声音总是让她害怕,但今天仿佛例外,她把头埋在膝盖里,悲哀的想,她都已经幻听了。
这样终于熬到了窗外渐渐发白,她眼睛睁不开,可是还是不想睡,只觉得这个时候比昨晚躺下去的时候累上了好几倍。这样熬下去,不知道还能坚持几天。
第二天是周末,杨里一大早去了学校补课;之璐考虑再三,拿着贺清宁给她的地址,找到了那家心理咨询公司。
她的心理医生名叫朱实,三十出头的女子,得体大方,看上去就叫人舒服。知道她是贺清宁介绍来的,表示出了相当程度的热情。她的确是个有办法的人,很快就把情况问清楚,然后给出建议:“你失眠已经有两个月,出现幻听,哪怕是幻觉都是正常的。最有效的办法,让你前夫回来陪你再住一段时间。”
之璐摇头苦笑:“我只是想要睡个好觉而已,别的办法不行吗?”
朱实沉思:“那我再给你开另一种安眠药,副作用小一些。”她写着药方,又问,“既然放不下为什么又要答应离婚?百年修得同船渡,夫妻一场不容易啊。不是天大的原因,为什么要离婚?”
之璐垂眼,很久之后才有勇气开口:“我想,他是没办法忍受我了。最开始,他想要孩子,我不想要,那段时间我执意就跟他分房睡觉;再后来,是工作上的事情,也是小吵不断。离婚前两个月,他跟我提出来,不希望我再做记者,说我连家都顾不到,我不答应,关系就越来越坏……朱医生,这些话我在其他人面前我都不能开口。我不瞒你,我们结婚快三年,但我几乎连他的内衣都没有买过……而且,那时候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只是觉得他不理解我,他跟我提出离婚后我才明白,一直都是我错了。他忍了我那么久,终于对我死心,不能跟我再过下去,是啊,我做妻子真的失败。而他,可以有很多更好的选择,我就想,那成全他好了……”
朱实安慰性的拍拍她的肩头:“你前夫是你第一个男朋友?”
“不完全是,我高中时有个男朋友,叫陶儒,”之璐想一想,声音不自觉戴上自嘲的味道,“他高三毕业后就去了国外,我等了他四五年,他倒是回来了,可要跟我分手,说我一辈子都不会学会怎么在乎别人。那时我不信,现在看来,他说得真准……”
朱实问:“你们还能不能复合?”
“不可能了,别说他不肯再要我,”之璐声音陡然低下去,“就算他愿意,我也没有勇气再做他的妻子,一次失败已经够了。就这样吧,还能怎么样。”
[七]
凌晨两点的时候,之璐再次听到那种奇怪的声音。是从墙壁里传出来的,沉沉的,穿过她的身体,在血肉之躯里旋转着,隐约带着回音。
之璐恍惚,坐起来。双人床很宽,枕头也是一对的,她的手摁在松软的枕头上面,陷下去了。好几个晚上,她都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已经分不清楚这是不是幻听,甚至不听到还会不习惯,有点声音,是好事。没有睡眠,夜晚的时间是难捱的,她觉得活着真费力气,每天都睡不着,等那个声音出现。
有一句话怎么说来的,太多的沉默胜过共同的咆哮。正是如此。
坐起来,她穿过客厅,去酒橱拿酒喝。酒橱连着厨房,门微微敞开,有月光漏进来,照着光滑大理石台面和木制的刀架,照着茶色的橱柜,棱角处角度圆滑。她转了个身,在月光下打量这个曾经是家的地方。
几年前叶仲锷第一次带她来这里,也是晚上的这个时候。那时陶儒跟她分手不久,她心情很糟,加上是宿舍同学罗罗的生日,她就借故喝多,终于成功的醉了,坐在包厢的沙发上起不来。或许那个时候,就有了这个毛病?失去,离婚,感情无法疏解时,就转而在酒里寻找帮助。叶仲锷打电话给她,同学接了,片刻后他开车来,带她离开。她不知道自己酒品如何,但是通常情况下,她醉了之后都会睡觉,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可是那天她却说了不少。她几乎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听到他的声音徘徊在她耳边。大概是他的声音太过蛊惑,让她恍恍惚惚,他问她什么,她就听话的回答什么,酒后吐真言,她在那种状态下絮絮的回忆,说其实自己也未必多喜欢陶儒,不过,等着等着就习惯了,忘记跟别人怎么相处了;随后她又说自己的小学和中学,一直以来的理想和自信……
半夜的时候醒过来,之璐愕然的发现他们正某种亲密的姿势坐在沙发上。叶仲锷歪靠着沙发后背上,微闭着眼睛休息。他的领带歪了,衬衣的领口的扣子也解开几颗,露出光滑的肌肤和完美的线条;她被他抱在怀里,头靠着他的肩膀,他身上淡淡的香味钻进鼻孔。她完全石化,然后花了很长时间来确认现状。他眼睫毛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狭长漂亮的眼睛,里面有光,映着着她的身影。之璐张口结舌的说,这,这算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他露出迷人的微笑,说,这是我家。她一辈子都没跟男人这么亲密,脸都快燃烧起来了,愈发结结巴巴,词不达意的解释说,那个,我喝醉了,神志不清楚,是吧?应该是的。他紧了紧双臂,把她拉近一点,慢条斯理的说,神志不清楚?你醒了有一会了,怎么还赖在我怀里不动?
是啊,为什么不动?她那么舍不得他怀抱里的温暖和舒适。她曾经有过世界上最温暖且安全的怀抱,可是却放弃了。还有比她更愚蠢的人么?
她随便从酒橱里拿出了一瓶香槟,准备返回卧室,看到了酒橱另一侧的楼梯扶手。猛然间,那种轻微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来,依稀从楼梯那边飘过来的。她一愣,下意识的屏住呼吸,忽然害怕,但是脚下却不停息,踏上了楼梯。
二层走廊两侧有四间房子,一间书房,是最大的;一间卧室一个小厅,还有一间略小一点,在最里面,被她拿来做了储物室。她开了小厅的壁灯,站在走廊入口,在橘色的昏黄灯光下察看四周。有很长时间没打扫过了,玻璃茶几上都有了灰。主卧室在楼上对应的位子应该是储物室和书房,之璐打开书房的门,打开灯,仔细的观察了一遍。一切正常,不论是书,四壁的书柜,还是电脑书桌都不能主动发出声音。
她合上门,来到了储物室的门口,手搭在圆圆的把手上,没有动。两个月前,这个房间被她彻底的反锁上,仿佛锁上心门那样死死的锁上,没有人可能打开。房间的钥匙,在楼下的一个小盒子里。她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找到那个盒子。声音肯定也不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不知道在储物室门口站了多久,她终于能够动弹,拖着铅块一样的双腿下楼,怀里抱着那瓶香槟,沉沉的,瓶子冰凉。
客厅里的另一头的灯忽然开了,杨里揉着眼睛,从卫生间那边过来。她现在愈发瘦小,小号的睡衣看上去显得宽大,她偏偏头,看到楼梯口的之璐,一呆:“之璐姐,你还没睡?”
“没有,”之璐力图让疲倦的脸上浮出点笑意,说,“小里,明天,噢,其实已经是今天了,是你的生日吧?”
杨里吃惊的“啊”一声,声音都走调了:“之璐姐,怎么知道?”
“那就对了,”之璐拍拍她,“你今天晚上没有晚自习?早点回来。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说完却没有得到意料中的反映,杨里怔怔的,长久没有说话,之璐只好自问自答,“饺子好不好?我包的饺子据说还很好吃。”
“恩。”杨里咬着唇,低头,竭力忍耐着眼泪。
看着缓缓她进卧室的背影,之璐想起刚刚的声音,为了确认,她叫住她:“小里,问你件事。”
“什么?”杨里立刻站住了,回头。
在心里斟酌了一下措辞,之璐终于问出来:“最近这段时间,你晚上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的。”
杨里短暂的一愣,一缕异样的神色在脸上转瞬而逝,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不解,她摇了摇头:“声音?什么声音?”
“那就没什么了。”这个答案使得之璐略略放心。错不了,就是幻听。就象朱实说的那样,失眠到这个份上,出现幻听是正常的。只是不知道,她失眠还会延续下去多久?还有一个月?两个月?半年?更有可能,是一辈子?找不到答案。
累的不堪,工作还要做下去。单位已经有人对她三天两头的请假有意见,且不说邓牧华对她有提携之恩,只论她是她的师姐,也不能让她为难,给她丢脸。第二天下午她主动要求上门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作家约稿,老人家晚年致力于学术研究,不再写小说,并且多年疾病的缘故,脾气不算太好,但最后终于也被她说动,答应下来。
邓牧华在电话里夸奖她:“很厉害啊,我去过两次,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哎,都这个时候了,不用回单位了。”
之璐笑笑:“哪里。做记者的时候更麻烦的人也遇到过,不外乎是投其所好,没什么太难的。”
挂上电话,之璐去了趟超市。她先在楼下订了蛋糕,交待要十八只蜡烛,然后上了楼。正是下班时节,超市人也不少。她买了要买的各种材料,临近结帐前发现忘记买鸡蛋,又匆忙的赶回去,冷不防一个人却撞上了她,那个男人身材比一般人高大,胸膛结实得好象铁块,那瞬间她感觉眼前金星乱飞,好不容易站定,肇事者已经消失得只剩下一个背影。之璐苦笑,世界上就是有这种蛮不讲理毫无公德心的人,她只好自认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