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呆在牡丹亭,也比给胡安武当小妾强百倍。”我不管韩夫人的面子下得来下不来,只管反驳,我希望非云能醒悟过来,希望韩夫人能收回成命。“我不比你艳绝洛阳的非烟,有府尹大人捧着,”非云又冷笑一声,“我跳不跳火坑,不劳你操心,我烧死了我活该,也不用你替我收尸。”这话刺痛了我,我想起了樊姑娘,也想起了非雾,我一下子张口结舌,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是的,非云她自己愿意,与我何干!我一顿足,离开了非云的房间,临走的时候,想了想,又回过头来,说,“非云,你既然已经决定了,我也不多说了,只有一件,入了胡府,万事小心些。”我这话说得凄楚,非云的脸上一暗,毕竟,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她多少会想起我们一起哭过一起笑过的日子吧。我不等她回答,就离开了她的房间。我原来想如果非云是被韩夫人逼的,就去找河南尹出面,阻止这件事,既然他能阻止过一次,就一定能再阻止次,可是,非云居然是自愿的。她到底在想什么!我回到书房,拿过鹂儿递给我的笔,醮饱了烟墨,在刚才溅了墨的地方挥洒起来,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一幅画。“姑娘,”鹂儿吃惊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画一幅墨菊吗,怎么变成了一幅墨荷图!”不错,我画成了一幅墨荷图,不,应该说是一幅残荷图。画上几株败叶,残缺不全,不复盛夏之田田,一茎荷花,已经是凋谢了一半,茎亦枯瘦异常,呈现出凄凉的秋景,令人黑暗神伤。我掷下笔,长叹一声,“花开花谢,奈之如何!”第二天,日暮时分,胡安武吹吹打打,一行人很招摇地来到了牡丹亭。我没有出去看,也没有到非云的房间道别。也许非云并不想见到我,徒增不愉快罢了。天籁司离大门比较远,只能听到隐隐地听到乐声。我坐在房中,为非云担着心,我好像已经预见了她的结局一样感到悲伤。我又想起那一次我们三人抱头痛哭的情景,非云,这个倔强的,要强的,不能容人的女孩,离我的生活越来越远,终究,我们成了不相干的两个人,所以的恩恩怨怨也都烟消云散了。喜乐声终于消失了。跟着别的小丫环出去看热闹的鹤儿回来了。鹂儿问她,“鹤儿,非云姑娘今天顺顺当当地出去了罢?”“很顺当,非云姑娘今天可真漂亮啊,简直比真正的新嫁娘还漂亮百倍呢。”鹤儿一团天真地叹着。鹂儿比她大一岁,略懂人情世故些,当下嗔道,“你一张嘴就知道混说,什么叫真正的新嫁娘,非云姑娘今天可不就是真正的新嫁娘么。”鹤儿嘻嘻一笑,“我说错了,以后再不混说就是,要混说,也只有在你面前混说。”她说完我,又神秘地悄声说道,“上花轿的时候,我恰好就站在跟前,告诉你,我看到了非云姑娘的眼睛滚下两颗泪来,就两颗,泪珠儿一滚落,她回头瞧了瞧牡丹亭,就一弯腰上去了,绣了大红喜字的绣帘就挂了下来,也不知道她在轿子里面流泪了没有。”
“非云姑娘在牡丹亭都呆了六年了,多少有依恋之情,就如女儿出嫁,离开家门一样,上轿前都要哭一哭的,这叫哭嫁,你不懂。”鹂儿笑道。我的心却一颤,非云,也预见了自己的命运了么?鹤儿和鹂儿两人还在嘀咕个不停,我却无心听下去了。我站起来,道,“你们陪我下去,到后花园转转吧,我又想去看看菊花了。”“姑娘真是爱菊成痴啊。”鹂儿走过来,“要不要换件衣服。”“不必了。”我吩咐鹤儿,“把那把小剪子拿上,菊花的枝叶太繁密,需要剪剪了。”鹤儿应声去找来剪子,鹂儿给我披上一件白色披风,披风的边绣有浅黄的小雏菊。走在回廊上,我看见前面不远处的一根柱子上依着一个姑娘,一身水红衣裙,正在低着头想些什么似的。尽管有四个月不见她了,可我还是一眼认出非雾来。我低声对鹤儿和鹂儿道,“你们去修剪菊花的枝吧,千万小心了,别剪着花了。”我尽管爱菊如痴,可从小到大,都不会摘哪怕是一朵的菊花,正因为深爱,才不会对它有任何伤害,可惜世上绝大多数的人不懂得这道理,四处摧残着花儿,还美其名曰喜欢。鹂儿和鹤儿应了一声,先行一步走到非雾面前,双双对她施了一礼,“非雾姑娘。”非雾好像从梦中蓦然醒过来,回头张望,看到了我。我向她走过去。鹂儿和鹤儿轻快地走了,边走边清脆地笑着,真是无忧无虑的好时光啊。“非雾。”我轻轻叫了一声。她看着我,脸上出现了轻浮的笑容,“原来是全洛阳最美丽的姑娘呀。”“非雾,在我面前不必这样。”我盯着她的眼睛。非雾的眼睛迅速暗下去,“非烟。”“你还好吗。”我柔声问。“像我这种残花败柳,无所谓好不好。”非雾自暴自弃地说。“不,”我决定地说,“不,非雾,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那个如水般的姑娘。”“被弄脏了的水。”非雾有些尖利地说。我伸出手,拉住了非雾的双手,“我相信,你的心永远是纯净的。”“不说这些,非烟,非云离开了牡丹亭,这个傻姑娘,她总是这么叫人不放心。”非雾的眼睛流露着关心。“各人有各人的命,现在叫人不放心的人是你。”我感觉到非雾的手有些颤抖,她似乎已经不习惯我拉她的手了。“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非烟,你的命应该比较好,你这么善良,一定会有好结果的。”非雾说着,又自嘲起来,“至于我,没什么放心不放心的,在巫云司,谁是省油的灯!稍不小心,就会被挤下去,我已经习惯了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了。”“要不,我找韩夫人,让她把你调回天籁司,我们做伴。”我明知道韩夫人不是容易被说服的人,可如果非雾愿意,我就要去试一试。非雾摇摇头,“非烟,这不可能的,你见过谁能从别的司调入天籁司,何况巫云司的人,你不用担心我,我这样挺好,能在寻欢作乐中让自己忘掉一切。”
我黯然低下头。“也许,我会找个有钱了,赎回身子,做个小妾,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像我们这种出身的人,就算是做小妾,也比别的小妾低一等,还不如留在牡丹亭逍遥快活呢。”非雾尽量轻松地笑笑。“对以后,有打算吗。”我问完才觉得这话很多余,纯粹是废话。“难道你有?”果然,非雾反问。我无法回答,我跟她,没有什么区别。天黑了下来。秋风更紧了,呼呼地在回廊来回刮着,满世界都风声,吹入我们的心中,沁着凉意,我禁打了个冷战。“我要回去了,巫云司不同天籁司,随时都会有客人来,如果找不着人,管事的李大娘会责怪的。”非雾轻轻地把手从我的手中滑出来,掠掠头发,“非烟,我走了,你要保重。”她的身影在曲曲折折的回廊飘着,好像脚下没有踏着实地,悬浮在空气中一样,一会儿就消失了。我怔忡了良久,叹了一口气。中秋到了,按风俗,中秋除了全家团圆外,还要去给去逝的亲人上坟烧香。我决定去给樊姑娘上坟,这是我份内的事,樊姑娘没有亲人,我就是她的妹妹。韩夫人听了我的请求,眼睛微红了一下,道,“非烟姑娘,难得你有这份心,樊姑娘在九泉下有知,也一定很欣慰,去吧,我叫人给你准备上坟用的东西吧。”我摇摇头,“谢韩夫人,我想亲自去买上坟用的东西。”韩夫人沉吟道,“也好,要什么尽管问金大娘要。”我向韩夫人施礼后,回到房中,鹂儿和鹤儿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热汤,我虔诚地进行了沐浴,换上白衣白裙,头发只是挽起来,插上李公子送我的玉钗,披了一件白披风,还特别在脸上蒙了一块白纱,虽然会更引人注目,可甚少能让人认不出我来,也就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让鹂儿抱上琵琶,我要在樊姑娘坟前,给她弹一首曲子。本来我想拿是筑,可筑毕竟太不好带,就罢了。我们先上街,除了香烛,我没有买别的祭品。我弹一首琵琶曲,是最好的祭品。雇了一辆比较宽敞的马车,由鹂儿指路,向着东郊奔去。下葬樊姑娘的时候,鹂儿去了。樊姑娘的坟在东郊的一个小土坡上,并不远。我们很快就到了,吩咐了马车夫在坡脚等着,鹂儿抱着琵琶,鹤儿拿着香烛,我们向土坡慢慢往上走。“就在那儿。”鹂儿一指前面不远处的一棵桃树下的新坟。桃树,冥冥中,真的有什么是注定的吗!樊姐姐那么喜欢桃花,死后,真的葬在了桃树下。我停下脚步,郊外山坡上的风很大,把我的白色披风鼓荡起来,好像一面白色幡旗似的招展着。这山坡孤零零地立在原野上,一如生前寂寞的樊姑娘,我的心痛起一阵阵难言的悲伤,几乎不忍举足。近坟情更怯。我忽然觉得自己对不住樊姑娘。鹂儿和鹤儿也受到了感染,脸上呈现出悲伤。一代佳人,就这样孤单地长眠在此。这就是樊姑娘的最后归宿,爱过,等过,哭过,痛过,就是没有恨过,没有悔过!姐姐!我心中悲呼着,一遍又一遍。鹤儿腾出一只手扶我,向坟前走去。一个小小的土包,上面只有一块小小的木碑,上面写着几个小字:樊桃花之墓。
樊姑娘的名字原来也叫桃花,这一定不是她的本名,也许是后来因为喜欢桃花而改,也许是因为改了名而喜欢上桃花,孰为因孰为果,谁会去追究呢。坟堆上还没有长出草来,所以用不着薅除杂草。鹂儿放下琵琶,掏出一块绸布,垫在地上,“姑娘,你坐下歇息一会,我跟鹤儿来摆上香烛吧。”我摇摇头,接过鹤儿手中的香烛,“不,我亲自给姐姐摆上。”我摘下面纱,跪下来,把香烛一一插入土中,这土,还有几分松软。点上香烛,我拿着一柱香,置于胸前,闭上眼睛,心中默默道:姐姐,非烟来世再报姐姐之恩,姐姐,千万选个好人家投胎!姐姐,保佑非烟!我的泪滴下来,磕了三个头,然后伏在地上。泪水渗入新土中。鹂儿和鹤儿把我扶起来,让我坐在绸布上,双双跪下,祷道,“樊姑娘,你在天有灵,保佑我们姑娘平安。”然后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站起来,眼睛红红的看着我,道,“姑娘,樊姑娘一定会保佑你的。”我拿起琵琶,轻轻挑抹,《咸阳古道》的曲子缓缓飘起,在秋风阵阵中如诉如泣,这是樊姑娘最喜欢听的曲子。我边弹边轻声唱道: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一遍一遍地弹着,唱着。樊姑娘,音尘绝,音尘真的已绝!“姑娘,你累了,别再弹了,樊姑娘已经知道你的心了。”鹂儿轻轻拿掉我的琵琶,把它包好,然后扶我站起来,空气中似乎还有曲子在轻轻震荡着。我走到木碑前,抚着上面的字,忽然我发现这字上还有两个字,好像是用手指甲刻上去的,很小,刻得很深,我仔细一看,是爱妻两个字。我立刻知道是谁写的了,一定是皇甫枚,我见过他的字迹,他对樊姑娘的痴心,一至如斯,可惜樊姑娘的命太薄,竟无福消受他的一番痴情。我走到那棵桃树下,秋风中,桃叶已经飘落了一大半了,只剩一些半黄的叶子,在风中瑟瑟轻响。我靠在树干上,极目望去,天色灰蓝,看不到一片云,显得异常地高远,樊姑娘在天有灵,应该在这灰蓝的天空的某一处,俯视着我罢。“你一定是非烟姐姐。”一个很娇柔的声音在我后侧传来。我诧异地回过头,我完全没有感觉脚步声,甚至没有感觉到有人在我身边。我一定是太悲伤了。一个全身穿着火红色衣服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女,上衣窄袖,紧身,长长的裙子却很宽大,在风中飘起,像一团毕剥燃烧的火焰,我注意到她束得紧紧的小蛮腰间,佩着一把剑,剑鞘很精致,雕着一只长尾巴的凤,凤冠上还嵌着三颗钻石。她圆圆的小脸那么明丽,娇柔可人,一脸天真无邪的样子,秋天一下子变得明朗起来,少女正在冲着我笑着,这笑容单纯而温暖。我点点头。
“你的琵琶弹得真好听!歌声更好听!”少女还是在笑,好像认识了我很久似的,亲热地说,“姐姐,你长得跟我想像中的还要好看!”我不由地喜欢上这个热情的少女了,“你也很美。”“以前我也觉得自己很美,见了姐姐我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及姐姐的万一。”少女认真地说。“你可真会说话。”我无法不对这样的少女微笑。“哦,对了,我的名字叫红霞,今年十五岁了,姐姐叫我名字就是。”红霞又笑,看来她喜欢笑,她的嘴角有两个深深的梨涡,笑得很灿烂。“人如其名,这个名字跟你太般配了。”我由衷地说,她可不是一片美丽的红霞,轻轻地飘落在我的身边吗。“姐姐,以后你多弹点高兴的曲子,不要再弹刚才那么悲伤的曲子了,好不好。”红霞拉住我的手,“要是我有姐姐那么美丽,我天天笑都要笑死了。”我叹了一口气。“姐姐不要叹气,你一叹气,天色都要暗下来呢。”红霞直看入我的眼睛。鹂儿和鹤儿走过来,好奇地打量这红霞,特别是她腰间那把漂亮的佩剑,男子佩剑常可以看到,女子佩剑确实是一件稀罕之事。“你会剑术?”鹤儿忍不住问红霞。红霞咯咯笑起来,“算是会吧。”鹂儿羡慕地看着她,“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的剑。”红霞却摇摇头,郑重地说,“不可以,剑一出鞘,必要见血!”“啊!”鹂儿倏然变色,“那我就不要看了。”鹤儿却笑嘻嘻地说,“你吓唬人,像你这么漂亮的小姐姐,怎么会杀人呢。”红霞大概觉得自己说得太吓人了,脸上又出现了笑容,“我骗你们玩的,不过,剑是利器,可不是玩具,还是不要看了。”鹤儿和鹂儿大概也吃了一吓,再也不提看剑的事了。鹤儿却又想起一件事,“小姐姐,你是怎么上来的,我们怎么都没看到有人上来呀。”红霞神秘地一笑,“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又骗人!”鹂儿清脆地嚷道。山坡下传来一阵马嘶声。红霞好像忽然记起什么来,拍拍自己的头,“瞧我这记性,一看到姐姐就高兴得忘乎所以了。”她探手入怀,掏出一方白色软缎手帕,“非烟姐姐,我受人之托,前来还你这手帕。”我丢失了的手帕!奇怪,她怎么会有这手帕,谁捡到的,又怎么知道是我的?我接过手帕,手帕上却多了几行字,我细细一看,却是一首诗:飒飒西风满院栽,蕊寒香冷蝶难来。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这诗哀而不怨,透着豪气。字迹刚劲有力,应是出自男子之手。桃花一词刺痛了我的心,我不由地向樊姑娘的坟头看去。“姐姐,东西送到,我也该走了,以后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红霞清脆地笑着。我的目光落到手帕一角绣的菊花上,大吃一惊,这却不是我绣的那一朵,虽然也是一朵小黄菊,可是我眼就看出来不是我绣的,而且也没有那只小粉蝴蝶。鹂儿和鹤儿也好奇地凑过来看。“红霞妹妹,这不是我的手帕啊。”我抬起头。
可是眼前哪里还有红霞的影子!她像来的时候一样,神秘地消失了!清脆的笑声还在回荡着,可她的人却倏然不见。“啊-----人呢!”鹤儿也大吃了一惊。“这红霞真的是从天下掉下来的!怎么说不见了就不见了,真吓人!”鹂儿也四处查看着。“她该不是鬼吧!”鹤儿被自己说的话吓得一颤,脸上露出惊恐的神色。“胡说,青天大白天的,怎么会有鬼!我想她可能是花妖或者是神仙!”鹂儿反驳道。难道她是传奇故事中的侠女,来无影去无踪!我暗暗疑惑着。山下又传来两声马嘶,我们不约而同地向山坡下望去,两匹白马并驾飞奔远去,一匹上有一道灰影子,另一匹上有一道鲜红的影子。那红影,一定是红霞,那灰影是谁呢?风飒飒地吹着,两道影子一闪,消失在远处。我们面面相觑,仿佛同时做了一个迷梦,又同时醒过来。可手中的手帕是真实的,它躺在我的手心里,又轻又软,透着一种奇异的气息,这气息应该是从某个男子的身上发出的,我觉得熟悉而陌生。“我们回去吧。”我收起手帕,放入怀中,低声对鹂儿和鹤儿道。第五十七章河南尹竟然派人到牡丹亭来请我前去他府里击筑。韩夫人亲自招呼着来人,让金大娘上来给我传话。“府尹大人?”我也微微吃了一惊,难道这个河南尹也对我发生了兴趣了吗,如果是真的,可比胡安武要难对付得多了。可我又不能去,金大娘张罗着让鹂儿和鹤儿给我好生打扮,这对牡丹亭来说可是大事,这河南尹从来没有往府里叫过乐伎,这是头一回,只要把河南尹笼络好了,这偌大一个牡丹亭就有了大靠山,再也不用为被地头蛇们敲诈而发愁了,有了府尹大人的关照,谁吃了豹子胆,敢前来捣乱。我还执意不敷脂粉,穿素色衣裙,河南尹又不是没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对我的执拗,金大娘也无可奈何。只好依了我的主意。白色衣裙,滚了黄色小雏菊的锦边,胸衣上也是一朵很大的黄色菊花,没有贴花钿,披上了娘亲那件隐隐凤形的泥金披帛。簪了李公子送的玉钗,这玉钗成了我心爱之物。我想了想,把它拨下来,玉做的东西,总是易碎的,我还是簪上了一支银步摇。“美是很美,就是素了些。”金大娘上下审视着我。“姑娘就这样打扮最美。”鹂儿赞道。“脸上苍白了些,嘴唇也少了些血色,多少抹一点胭脂吧。”金大娘又说。我只是淡然一笑,摇摇头。筑放入来人的马车上,鹂儿扶着我上了另一辆华丽的马车,她正要随后登上马车,来人挥手阻止了她,“大人吩咐过,只要非烟姑娘一个人前去。”韩夫人站在门口,笑道,“大人,我们牡丹亭的姑娘出去都要带个丫环,以便服侍姑娘。”“大人吩咐下来,在下只能从命,再说,大人府上丫环多的是,还愁没人服侍非烟姑娘么,夫人也忒小气了些。”来人微微一笑。韩夫人尽管有些不放心,也只好作罢,“若我们姑娘回来得晚,麻烦大人派人来说一声。”“那是自然。”来人点头应诺。轿帘放了下来,马车开始奔了起来。
我心里有些疑惑,却也无可如何,只好闭上眼睛,河南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不过,稍等一会便知,我又何苦为此操心。两辆马车穿过建春门大街,来到定鼎门大街,定鼎门大街正对着皇城端门,所以又称天街,两侧之坊多为在洛阳的皇族贵戚所居,此外达官大绅也大多居于此。马车停了下来。立即有两个侍女前来掀开深绿轿帘,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了下来。我的目光掠了一眼大门,这暗红色大门半开着,门上有一排排的铜钉,黄澄澄的铜环也显得特别大而沉重,门口两只汉白玉所刻的石狮,微呈青色,使威猛的狮子平添了一些温和意味。走进了二道门,沿着几级台阶上了大厅正门。河南尹迎了出来,对我呵呵一笑,“非烟姑娘来了,姑娘真是仙子一类的人物啊。”我环视了一下大厅,丝毫不像是宴客的模样,难道河南尹要我为他一人击筑,看样子也不像,他穿着紫色三品官服,佩着玉带,穿戴一丝不苟,不像是要听曲的样子。而且,刚才那人并没有把我的筑带进来。我目露疑惑之色,看着河南尹,“非烟给大人请安。”河南尹当然看出了我疑惑,他正色道,“姑娘猜对了,并不是本府要听你击筑。这次请姑娘前来,也不是在府内击筑,姑娘稍候,换一辆马车,我们就出发。”我更疑惑了,“大人,非烟还是没听明白,大人要带非烟到何处去。”“非烟姑娘一去到就明白了。”河南尹并不直说。我也就不问了。一会儿,两辆马车备好,这两辆马车都很不起眼,深青色,就像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马车。我不知道河南尹到底要带我到哪里,不过,反正由不得我,龙潭虎穴也只好前去一趟了。我和河南尹大人分别上了一辆马车,车子出了大门,一前一后,顺着天街向北奔驰。过了一会,我觉得马车向上奔着,风把轿帘吹开一角,我惊奇地发现,马车了洛水河上的天津桥,江风阵阵,秋意更浓了。河南尹带我到北郭去?也许是把宴会设在北郭也不一定。我看着滔滔洛水,遥想当年曹植所遇的洛神宓妃之美:其形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襛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柔情绰态,媚于语言。奇服旷世,骨像应图。披罗衣之璀粲兮,珥瑶碧之华琚。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践远游之文履,曳雾绡之轻裾。微幽兰之芳蔼兮,步踟蹰于山隅。于是忽焉纵体,以遨以嬉。左倚采旄,右荫桂旗。壤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这样的美人,也只有在幻觉中才会出现吧。正想着,马车已经过了天津桥。我吃惊地发现,马车并没有像我所想的,沿着洛水向南,再北折,从东城的北福门进城,而是直接向端门奔去!难道,河南尹要带我入皇城?我这一惊可非同小可。
马车在端门前略停了停,前面河南尹掀开轿帘,与城门守将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守将便退回去,打开城门。真的到皇城去,我放下轿帘,心中猛烈地跳了起来,难道宫中有人要听我击筑,会是谁呢,皇上远在长安,洛阳的宫中谁在居住,我从来没打听过,因为这和我无关,是不是某个被废的后妃?就像被唐明皇废了的梅妃和幽居在此的女皇武则天一样?不可能,既然被废,就不应该还能听曲子,更不可能有指使河南尹的权利,那么,是不是哪个后妃行幸洛阳,听说了我的名声,忽然发生了兴趣?我的脑中疑问不断。马车轻快地进了端门,走了一会,向西行去,那儿又是一道门,上书:宫辉门。宫辉门门前站着两排带刀的锦衣卫,一看是河南尹,便放行了,看样子是事先已经得到了消息了。上阳宫!果然是上阳宫!紫庭金凤阙,丹禁玉鸡川。似立蓬瀛上,疑游昆阆前。鸟将歌合转,花共锦争鲜。湛露飞尧酒,熏风入舜弦。水光摇落日,树色带晴烟。向夕回雕辇,佳气满岩泉。马车停了下来。河南尹已经下了车,正微笑着站在一边等我。两位宫女迎了出来,其中两个把我从轿中扶了出来。她们的目光掠过我的脸,露出一些惊奇赞叹之色,也许她们原来想着一个当红乐伎,一定是个庸俗脂粉吧,看到我的清淡打扮,不由地吃惊了。“非烟姑娘,殿下在仙居殿见你。”殿下!要听我击筑的,竟然是当朝皇子!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我惴惴不安,无心欣赏上阳宫的美。随着河南尹和两位宫女走过御宛,触目这处,皆是亭台楼阁,龙渠碧湖,道不尽的美景。走上回廊,回廊的尽头,就是仙居殿。这应该是当年女皇住过的地方吧。仙居殿巍峨堂皇,我在殿门外站住,两位宫女进去禀报,她们很快地出来了,含着笑,“大人,非烟姑娘,请。”两个宫女一带我们进去就退出门外了。我一抬头,就碰上了两束火焰。熟悉的火焰。殿下他------我的心更加狂跳起来!是他!河南尹一进去就拜倒在地,“微臣见过魏王。”我不知所措,只是微微敛首,我不敢抬头看他。“你下去吧。”魏王淡淡地挥一挥手。“是!”河南尹退下。“非烟,你为什么不敢抬起头来。”是他,这声音那么熟悉,悦耳,低柔。我曾经梦想过他就是荥阳公子,我曾经问过他:你能把我明媒正娶地娶回去么?曾经在梦一般的奔驰中,隔着面纱,跟他深深一吻!我一阵晕眩!几乎不能自持。“我猜,你认出我来了。”魏王走近一步。我缓缓抬起头,“是的。”我又一阵晕眩,好像一道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他站在我面前,真真切切地站在我面前,没有面纱。这张脸,我在梦中无数次想看清却从来没有看清过的脸,现在就在离我不足一尺远的地方,清瘦,坚定,温柔。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我却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中发现了一丝忧郁的蓝光。他是皇子。
琵琶会上出现的王侍郎,应该是陪他到洛阳来吧。“你在发抖。”他轻轻地笑了,“我的样子很可怕吗?”我在发抖吗?我为什么发抖?我轻声道,“殿下一点也不可怕。”“我想,你在击筑的时候就不会发抖了。”他转过身,“随我来吧。”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一个偏殿,里面的布置很素雅,在流苏帐下,我看见了一架筑,桐木制成的精美的筑,闪着柔和的色泽。“这里面也有筑?”我问道。“是的,父皇喜欢筑声,所以所有的行宫都有筑。”魏王坐在一张檀木椅子上,“现在,你可以为我击一首曲子了。”我走过去,坐了下来,拿下筑尺,“殿下喜欢听什么曲子?”“《菩萨蛮》。”魏王道,“你唱‘洛阳城里春光好’与我听。”我轻敲筑弦,和着曲子,低声唱道: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柳暗魏王堤,此时心转迷。桃花春水渌,水上鸳鸯浴。凝恨对残晖,忆君君不知。”“好一个忆君君不知。”魏王凝神听毕,笑道。我的心一跳,忆君君不知,君知又如何。“殿下还要听什么曲子?”我按捺着心跳。魏王站了起来,踱到我身边,拉住我的手,我放下筑尺,站了起来,我们相对而立,近在迟迟,他的头微微低下,他的呼吸就在我的脸庞上轻轻拂过,我又开始晕眩。“非烟,我要让你离开牡丹亭,只为我一个人击筑。”魏王的眼睛燃烧起来,他忽然把我紧紧抱住,我纤细柔软的身子立刻完成陷入他温暖宽阔的怀中,化为虚无。我一阵颤栗。在他的怀中闭上了眼睛。如果他不是皇子,那该有多好啊。他的唇落在我的眼睛上,温柔地亲了几个,“你的眼睛,简直不是人间能有的眼睛。”“殿下。”我呓语般地含糊说了一声。“你的唇,也绝不应属于这个世上。”他的唇落在我的唇上。那么明亮,那么黑暗。那么销魂,那么荡魄。一切,都可以不在乎了。他把我抱起来,没有离开我的唇,一步一步地走向流苏帐的背后,翠幕后,有一张铺着鸳鸯锦的大床。我的泥金画帛飘落在地上,我的外衣飘落在地上。我躺在床上,咻咻的鼻息逼近我,这个男人,他可以拿走我的一切。我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就算只有一次,再也无由相见,又算什么呢。“让我吻吻这双击筑的手。”他捧起我的手。忽然一切静止了下来。我睁开眼睛。他的眼睛盯着我的手,射出可怕的光芒。我惶然了。“你的铜戒指从哪儿来的!”魏王大声问道,他的声音几近绝望。我不知道怎么了,我轻声回答,“是一个姓李的客人送给我的。”魏王从我的身上跳起来,背向我,声音像一块冰一样,冷冷地说,“你走吧。”我昏头昏脑地从床上爬起来,昏头昏脑地穿上外衣,昏头昏脑地披上画帛。我像一个木偶一样不会思想,羞耻充满了我的每一寸肌肤。宫女把我带到门外,上了马车。等我恢复了神智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在牡丹亭的房中。一切那么混乱颠狂。我又做了一个梦。
菊花开得最旺的时候,太常博士皮日休忽然又出现在牡丹亭中。他带来的是一个足以使整个牡丹亭轰动,让每个牡丹亭的姑娘尖叫的圣旨。是的,是圣旨,圣旨竟然下到一个乐伎馆中了。圣旨的内容只有一条,就是召我入宫,为皇上击筑。不过,这圣旨只是对韩夫人和我宣读了一下,而且皮日休说了,绝不能外传,否则休想活命。去长安!为皇上击筑!我呆立当场。为什么是我?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只想在牡丹亭平平安安地呆着。这一定又是个梦!醒醒吧,非烟,快醒过来!我茫然地看看皮日休,又看看韩夫人,无法相信这一切竟然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不知道韩夫人的反应是怎么样的,牡丹亭的姑娘初召入宫,为皇上击筑这前所未有的荣耀,在韩夫人的心中,应该抵不上她失去一棵摇钱树的痛心吧。无论如何,这是一件大事。韩夫人把所能拿出来的珠宝首饰都翻了出来,让我自己随便挑,可我什么也不想要,我要带的只是娘亲给我留下的包袱和琵琶,还有李公子赏给我的玉钗,镯子和指环,武公业送我的玉佩。可是韩夫人还是塞给了我一大包金银首饰。“非烟,说不定在宫中用得着。”韩夫人的脸上现出少见的慈母一般的表情。我谢过她,收下了这些首饰。“我在想,皇上召你进宫,一定不只是了击筑。”韩夫人诡异地一笑,“非烟,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个贵妃。”我红了脸,“夫人,这可不能妄说。”“非烟,宫中之事,我也略有风闻,你孤身进宫,什么依靠都没有,凡事一定要异常小心才是。”韩夫人叮嘱我。我感激道,“夫人,我一定会的。”“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不说你也知道,只有抓住皇上的心,才是最主要的。”韩夫人正色道,“非烟,这是祸是福还不一定呢,记住我的话。”“记住了。”我说。韩夫人下去与皮日休说话去了。我这才缓过来一口气,可没等缓透,我的心忽然好像停止了跳动,入了宫,我一定会碰到魏王的,我应该怎么去面对他!我想起上阳宫的迷梦。忆君君不知。我的心狂跳起来,手心满是汗,是的,我会遇到他!一定会的!我的脑子忽然一片空白。“姑娘,水来了。”鹂儿的声音把我从虚无中拉了回来。我木然地让鹤儿为我脱下衣服,踏入澡盆的时候,我发现澡盆里全是菊花花瓣。我惊叫一声,抓住鹂儿的手,“你把菊花都摘了吗!”“姑娘,你要走了,还要菊花干什么,再说,花总是会凋零的。”鹂儿伤感地说。虽然不知道我要上哪儿去,可韩夫人一定告诉过她们,我要离开牡丹亭,永远也不会回来了。我不由得也伤感起来,是呀,花总会凋零的,无论花期长短,无论它是桃花还是菊花。丝丝黄菊瓣儿总是沾在我如玉般晶莹的肌肤上,似乎也感受到了离别的气氛。而鹤儿,早就红了眼睛。沐浴毕,鹂儿和鹤儿极细心地为我梳妆,她们很少说话,好像害怕一开口就会哭起来。我望着铜镜中的美人,问自己,就这样离开了么?我的一辈子,总是不断地离开吗。绾起青丝,插上玉钗,贴好花钿,白缎内衣,淡红鲛绡外衣,胸前大朵大朵的红牡丹,粉绿罗裙,水绿画帛。依然不粉黛,唇色淡似无,眉端远如画。出水芙蓉亦不过如此。莺儿和燕儿得了消息,过来送我,她们一进来,就抱住我的胳膊,“姑娘!”眼泪就流了下来。鹂儿和鹤儿本来极力忍住不哭,可被她们这么一来,全都哭了起来。我也禁不住滴下了泪。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我送给她们一人一个玉指环,做个念想儿。正依依不舍,非雾忽然出现在门口。她特意换了像以前一样淡雅装束,像一棵水仙花一样,美丽纯净。“非烟,保重。”她依在门口,说了一声,哽住了,然后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抽身就走了。“非雾!”我跑出门口,只看见她的背景,轻飘飘的,一点分量也没有。时辰到了。我登上马车,站在牡丹亭的朱门前的韩夫人、金大娘、莺儿、燕儿、鹂儿和鹤儿的影子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终于消失在深秋暗淡的阳光中了。我放下墨绿色的影沉沉的轿帘。命运,再一次让我领略到它的无常。长安,等待我的将是怎么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