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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范蠡不能为他所用,那么,不管伍子胥所言是真是假,此人不可留。
“好了,”他断喝道:“不必再争执了,伍相国,范蠡就交由你处置。”
范蠡惊愕地看着夫差,夫差好大喜功,他的心思不难掌握。可是,他方才明明是心不在焉,为何忽然出此意外之言。
伍子胥大喜:“来人,将范蠡拿下——”
范蠡忽然哈哈大笑,伍子胥喝道:“范蠡,你笑什么?”
范蠡大笑道:“臣在笑大王的怯懦。”
伍子胥冷笑道:“大王如何怯懦了?”
范蠡笑道:“越国早已经是吴国的手下败将了,这么多年一直对吴国恭敬有加,如今大王却无端加罪下臣,吴国要称霸天下,如今只收了一个属国就不放心如此,将来怎么收纳更多的属国?”
伍子胥面色不动,淡淡地道:“大王已经有命,将你交由老臣处置,范大夫,你就算有再多的理由,何必多说。带下去——”
范蠡深吸了一口气,夫差果然喜怒无常,他自第一次入吴为奴时,便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人生在世,不得五鼎食,便是五鼎烹,生死有命,不必后悔。
想到这里,他哈哈一笑,向外行去,道:“大王无四海之量,如何做四海之主。”方向外走了两步,忽然自殿外传来一声:“西施娘娘到——”
一室皆静了下来。
范蠡自从送西施入吴之后,虽然来过姑苏几次,但西施深居宫中,却从未再见过她,只是听说入吴的越国美女之中,只有她独自一人,备受夫差的宠爱,而郑旦却因失宠,郁郁而死。
想不到一个若耶溪的浣纱女,有何能耐,竟得如此得天独厚?
西施的得宠,已经渐渐地成为一个传说,不但是越国的传说,也是吴国的传说。
所有的人皆屏声静气,只听得一阵悦耳的声音,由远至近传来,比银铃悦耳,比琴声清脆,微风过处,吹来淡淡的莲花香。
声音停住了,一个绝色美女出现在殿外,微风吹着她的衣袂轻扬,她微微一笑,似百花齐放,秋波微微顾盼一周,所有的人,心中都不由地涌上一股激动:“她看到我了,她是在对我笑吗?”
忽然间,所有的杀气机锋,一扫而尽。
范蠡的心却急切地跳动,她是谁,是嫡落九天的仙子,还是踏波而来的神女?西施——她是西施,她竟然是西施。此刻的她,竟似脱胎换骨,一洗若耶溪边的土气,一洗土城的胆怯,她美得成熟,美得优雅,美得眩目,美得倾倒吴宫。
西施手执一支莲花,笑吟吟地向夫差走去:“大王,你看今儿这支莲花开得多好,这是今年馆娃宫开的第一支莲花呢?”她的声音,美如天上的仙韵。
夫差的戾气杀机,在她的轻颦浅笑中,顿时消失,脸上挤出一丝笑意,道:“哦,今年的莲花这么早就开啦,叫人送来就成了,何必亲自跑来?”
西施轻笑道:“妾身听说越国送来千年大木,好奇,就想来看看。”
夫差哼了一声,道:“越国包藏祸心,寡人正要斩了范蠡。”
伍子胥冷笑一声:“娘娘来得正是时候,是赶来救范蠡的吧!”
西施妙目流转:“范蠡是谁?”她浅笑着缓缓跪坐在夫差身边:“大王的决定,永远都是对的,不是吗?”
范蠡站在台下,看着西施的一颦一笑,突然间心中一阵巨痛,西施的一颦一言,都象是一根鞭子似地,抽痛着他的心。
刹那间,过去的一幕幕闪现在他的面前。若耶溪边的相逢,晚霞映着她那轻颦的丽容;土城的长廊,她在月光下翩翩起舞的快乐;临行前的夜晚,她惊愕远去的背影;兰舟待发,她挥剑断缆的决绝…
那一刻,生与死都已经抽离,机锋与计谋都空空荡荡,此刻他的眼中,竟只剩下西施一人。
是他,他亲自把西施自若耶溪边找来,又是他亲自,把西施送入吴宫,送给眼前的吴王。
他是不是天下最愚蠢的男人?
西施并没有看他,他甚至可以看出,她是刻意地不看他,然而他却可以看出,她背影的轻颤,她笑容的迷离,她的刻意疏离,更叫他相信她心中的激动并不少于他。
西施说着娇娇糯糯的吴语,每一个字象是鼻子里轻哼出来的,却教人说不出的受用:“若是这人犯了大王的王法,任是神仙也救不得他。不过大王,若是因为他是越国人,送了东西来就杀他吗…”
伍子胥冷笑道:“那就不该杀,是吗?”
西施轻笑道:“该,怎么不该了,可是大王,既然越国包藏祸心,只杀他范蠡一个济得什么事哟!应该把越国来的人统统都杀了,把越国送来的贡物统统都烧了,这才一劳永逸,一了百了呀!咱们吴国,只用吴国出产的东西,所有属国的君臣都杀了,伍相国,这格样子侬总该放心哉!”
夫差正在饮茶,闻言一口水箭喷了出来,拍案大笑:“好、好、好,美人说得好,伍子胥你可听听,这叫成什么话啦!”
伍子胥被他笑得狼狈,更被西施的话噎得转不回气来:“大王,这、这,荒唐、荒唐,这事岂能混为一谈。”
夫差笑道:“你也知道荒唐得很,你们这些人呀,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真真好笑。把范蠡放了吧,寡人也乏啦。来,西施,去馆娃宫看看今年新开的莲花。”
说着,他大笑着站起来,搂着西施的腰,转身欲走。
伍子胥急忙上前拉住了夫差的衣袖:“大王,纵虎归山,后患无穷呀!”
夫差不耐烦地拂开了伍子胥:“伍相国,你老啦,以后少拿这种事来烦我。”
西施嘤咛一声,娥眉轻蹙,夫差忙扶住了她,急切地问道:“西施,怎么啦!”
西施的纤纤玉手,捧住心口,楚楚可怜地道:“心口疼,这里好吵哦!”她的长袖垂下,露出了藕似的玉臂,那手臂上正戴着一只玉镯。
范蠡心头狂跳,他认得那玉镯,那是临行前他送给她的。想不到西施竟一直戴着,这么多年,她竟然一直戴着这只玉镯…
夫差见着西施捧心的娇怯,心中更是大急,用力挥开伍子胥的手,吼道:“滚开——”这边忙亲手抱起西施,匆匆离开。
伍子胥顿了顿足,怒道:“竖子不足与谋!”怒冲冲离开了大殿。
众朝臣侍卫也纷纷离开,忽然之间,只余范蠡一人,独立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西施的俏语娇音,仿佛尤在耳边,大殿之中,仿佛仍留着那莲花的香气,西施的情意,西施留着的玉镯,这一切的一切,无不灼痛着他的心。
就在这一刹那,他才明白,那一个月光下的夜晚,他错过了什么;他亲自把西施送到了吴国,送给了夫差,可是刚才那一刻,西施捧心皱眉时,该冲上来去抱住西施是他,而不该是夫差呀!那一刻,他用尽用身的力气,才能控制自己没有冲上前去,控制住自己拨剑向夫差刺去的冲动。
范蠡捂住了自己的脸,他听到了自己的冷笑声——
范蠡,你的心很广很大,你要的不仅仅是吴越的仇,你的对手不仅仅是吴王夫差,伍子胥,你的心要的是天下,是万世。象西施这般的女子,在你金戈铁马一生的画卷中,只是几笔浓淡不一的艳色而已。阵阵香风,曾吹乱一池春水,但是风过后,水依旧是水。
这是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话,可是此刻,他冷笑,对着自己冷笑:范蠡,你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你做不到,你根本就做不到这一点。西施,仅仅只是他一生的几笔艳色而已吗,西施,对他来说不重要吗?范蠡,你好虚伪啊!风已经吹乱了池春水,风过后,水还能依旧是水吗,还能平静如初吗?
不可能了,在他再次见到西施的这一刹那,他就知道,他的心永远不可能再平静了,他金戈铁马的画卷上,已经写满了“西施”这两个字了。
七、血溅馆娃宫
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越国上下同仇敌忾,天时地利人和俱备,终于起兵攻吴。
吴王夫差,正于黄池会盟各国诸候,闻讯千里赶回,兵马劳疲,再加上种子计使得吴国连年稞粒无收,民心浮动,伍子胥死后,国政混乱。吴兵与越兵初战于太湖,吴兵大败。
两军休整,数月后二次交战,吴兵再败,此时已经是山穷水尽之时,吴王夫差,被困于夫椒山中,求和不得,拨剑自刎。
越上将军范蠡,亲率五千剑士,攻入吴国的都城姑苏,攻入馆娃宫。
范蠡直冲至宫中,他怔住了,馆娃宫的大门,竟被一把大铁锁锁住,那锁上落着厚厚的灰尘,蜘蛛结网,铁锈斑斑。
西施,西施你在何处——
范蠡的心一直往下沉,他不敢想象那可怕的结果,夫差性情暴烈,越兵攻吴,难道,难道说,西施竟—— 他不敢再想下去,大喝一声:“来人,搜遍吴宫,谁能告诉我西施的下落,就饶他性命!”
他转身冲向内宫,他疯狂地搜寻,疯狂地砍杀。
西施、西施,难道我与你一步错过,竟成千古遗恨吗?
“范大夫——西施没有死!”
范蠡狂喜,一把抓住了那说话的宫女:“她在哪儿?”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是如此的嘶哑而破碎。
“她还在馆娃宫。”
范蠡甩开她的手:“你胡说,馆娃宫已经被锁了。”
“她就在锁着的宫里头,是夫差亲手将她锁在宫中的!”
范蠡退后一步,忽然间再也支持不住,慢慢地坐倒:“为什么?”
阿萝捂住了自己的脸:“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吴兵大败归来,我们在宫中,正为西施娘娘梳妆,夫差冲进馆娃宫,一路杀来,响屐廊上,都是姐妹们的尸体。然后,他的剑就指住了西施,那剑上,一滴滴血滴落下来…”
范蠡听得双手冰冷,他方自战场上来,那里杀人无数,血流成河,可是此时听着一个小宫女的叙说,竟令他如此的慌乱无措。只可恨他不能身临其境,不能在西施最需要他的时候,将她抱在怀中,为她挡去那杀机,那危险。
他深吸了口气,道:“你说下去!”
阿萝轻声泣道:“当时我吓昏了过去,醒来时,才知道夫差已经将西施锁在宫中了,说是吴国再败一战,就杀了她。”
范蠡长长地吁了口气,夫差被困夫椒山,根本没机会再回姑苏来杀西施了,这么说,西施还在馆娃宫?他忽然跳了起来,一阵旋风似地向馆娃宫冲去。
“咣——”一声金铁交错,范蠡已经一剑斩断铁锁,踢开门冲了进去。
一路上的情景令人心惊,莲花池内水枯荷干,响屐廊中人声寂寂,一路进来,两旁皆是当日被夫差所杀的宫女,血流入长廊,已经干竭成紫黑色,尸体已经有大半腐烂,露出白骨,发出恶臭。昔日美如仙境的馆娃宫,如今已经变成人间地狱。范蠡虽经千百战役,见此地情形,也不由作呕。
西施,她只是个弱女子,夫差何其狠心,将她锁于这人间地狱,她怎么能受得了,她怎么能受得了?
“西施,西施——”他大声地叫着,声音在空空的响屐廊上一遍遍回响,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范大夫——”长廊尽头出现了一个宫女,行礼道:“娘娘有请!”
范蠡随着那宫女向内走去,走过一重院落,那宫女推开门,范蠡走了进去。
前面仍是一条曲曲的长廊,一直通向宫室之中。
范蠡走在长廊中,不过几个转弯,便已经置身于和刚才完全不同的境界了。那尸体,那白骨,那地狱般的场景,不过一墙之隔,却已经完全看不到,闻不到了。
他走到长廊的尽头,推门进去,眼前——是如七彩云锦般重重帷幔,那流云般的轻纱漫天飞舞,恍若置身于仙境一般。
空气中,隐隐传来氤氲的香气,这香气慢慢地沁人肺腑,似人不由地放缓了脚步,慢慢地品味,忘记为何而来,忘记了自己的心事。
帷幔一层层地在他的面前展开,又在他的身后一层层地合拢,范蠡一步步地走进去,帷幔的尽头,西施已经盛妆以待。
“咣——”范蠡长剑落地,大步奔了过去。
“范蠡——”西施轻唤着范蠡的名字,投入了他的怀中。
“西施,西施——”范蠡叫着他心中叫了千万次的名字,忽觉这一刻,如梦?如幻?
“范蠡——”西施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怎么到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了,难道是、是——越兵进入姑苏城了?”
“对!”范蠡兴奋地拉起了她的手:“西施,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我们的复仇,终于成功了!”
西施的手是冰冷的,范蠡察觉了:“西施,你怎么了?”他环顾四周:“我都听说了,那日兵败,夫差提剑要来杀你,后来怎么样了,这几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
西施全身冰冷,她的眼光看着门的方向,似又回到了那一日:
那一日,夫差去了黄池,会盟各国诸候,他要在这次的会盟中,成为天下的霸主。
西施与众侍女在宫中,要在夫差回来前,为他绣好庆贺的王袍。那一条条龙绣出来了,栩栩如生,昂首的飞舞的行云的布雨的…众侍女展示着刚绣好的王袍,西施仰首看着,微笑着想象这王袍穿在夫差身上的样子——
忽然,阿萝从宫外跌跌撞撞地跑进来,喘息着叫道:“娘娘——我听到消息,越国攻打吴国,已经打到太湖了。”
西施站了起来,正午的阳光直射入她的眼中,她只觉得耳边突然嗡嗡作响,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当西施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所有的侍女,围在她的身边轻轻哭泣。越国攻吴,第一个要死的,就是她们这些越女啊!
西施强提一口气,问:“大王呢?”
一名宫女道:“大王已经入城,一个时辰之后,就会到馆娃宫了。娘娘,我们怎么办,我们逃吧!”
西施木然道:“我们能逃到哪里去,逃与不逃,都是一样的结果!”她忽然看到所有的人,都红肿着眼,蓬头散发地。她立刻坐了起来:“镜子呢!拿镜子来——”
宫女们惊慌地看着她,以为她吓糊涂了,生死关头,一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要拿镜子?
西施挣扎着自行走到梳妆台前:“替我梳妆,我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这么蓬头垢面的!”
众越女相互对望一眼,四名侍女立刻走了上前,像平常每天一样,为西施梳妆打扮,其余人等,也忙着收拾好周围的一切。
西施的手不停地颤抖,刹那间,犹似天塌地陷,多年挣扎得来的宁静,荡然无存。
她忽然想了自己小时候,她花了十几天,用小木板精心做了一只玲珑的小船,她把小船放入若耶溪中,以为小船能带着她的心愿,航行到大海里去。可是只是一个转弯,一股急流就把那小木船打得粉身碎骨。
小时候,她只知道哭。可是现在,她知道,哭是无济于事的。
忽然她觉得一阵痒痒,她看着镜中,她看到为她梳头的宫女手在抖,为她穿衣的宫女的手也在抖,为她傅粉的宫女手也在抖。
她深吸一口气,取过宫女手中的香粉:“我自己来——”
她的镇定,让身边的四名侍女也镇定了下来,继续为她梳妆。
而此刻,外面早已经天翻地覆。
夫差快马加鞭,自黄池赶回来,未进姑苏城,就直奔太湖战场。
而这一战,吴兵惨败。
双方收拾兵马,暂时停战,夫差未及喘息,直回姑苏城,直奔馆娃宫而来。
一路上,他急怒攻心,越国的背叛、勾践的背叛,不但令吴国的霸业功败于垂成之际,更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惨败。
越国的卑躬屈膝,消除了他的戒心,越国的美人计,迷住了他的眼睛。而现在,他刚从战场上归来,他的剑上,犹滴着越国兵士的血,这血中,还要再加上越国女人的血。
夫差闯进馆娃宫,一路直杀进来,响屐廊中,莲花池畔,处处娇呼,声声惨叫,如花美女,瞬间伏尸剑下。
不过片刻,馆娃宫已成人间地狱。
西施转过身去,夫差的剑已经指在她的胸口了。
然而夫差却看到了,西施在转身看到他的那一刹那,眼中竟有喜悦。是喜悦吗,夫差摇了摇头,他不会再心软了。
西施看着胸前的剑,那剑上,是方才越女的血,正一滴滴地滴下。西施脸色顿时煞白,她直直地看着夫差:“大王,你、你总算平安归来了!”
忽然间,泪水涌上了眼眶,她却不敢去拭泪,因为夫差的剑,更逼进了一寸。夫差的话语如冰:“你自然是希望,寡人死在战场上,你就安全了。”
西施连嘴唇都已变做煞白:“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曾对你说,自踏上吴国土地时,我就当自己是吴国人了。我是真心这样想的…”
夫差的剑更近了一寸,已经刺破她胸前的衣襟:“事到如今,你竟还敢说这样的话?”
剑上的寒气,逼得西施的心也一片冰冷,她冷得上牙与下牙碰得咯咯响:“事到如今,我才知道这只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我终究、终究摆脱不了越女的命运。你、你要杀我,我无话可说,死、死在你的手中,也好,至少只有你曾经对我好过。”剑上的杀气,已经逼得她喘不过气来,逼得她连讲话也只能断断续续的,泪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使她无法看清夫差脸上的神情,这样也好,至少她有勇气继续说下去:“大王,杀、杀了我,你还可以重新一战,将士,将士们还是会拥戴你的,到底、到底只打了一战,你、你还有机会重来的,是不是?”
朦胧中,她听到夫差在她的耳边说:“哼哼哼,这么说,你希望寡人赢,还是输?”
西施绝望地闭上眼睛,大声道:“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忽然听到夫差的大笑声,然后头顶似一道冷风吹过,她的长发披散了下来,夫差一剑,只不过削去了她一绺青丝,便转身走了。
只听到夫差的声音自宫室外传来:“寡人与勾践之战还没完,不会现在杀你。若是寡人赢了,就把勾践的人头带给你;若是勾践赢了,寡人就把你的人头送去给勾践。”
八、佳人千古
范蠡静静地听完,道:“夫差就这样走了?”
“是的,”一个越女答道:“夫差出了宫门,就亲手把宫门锁上了,但是吩咐掖庭令把日常所用由后门的一个窗子中递进递出。而娘娘——”她看了西施一眼道:“自夫差那日去后,就再也没出过这个宫室。”
范蠡松了一口气,他看着怀中的西施,这几个月,她是受着怎么样的煎熬呀!然而不幸中的万幸,至少,西施免去看到前面响屐廊与莲花池人间地狱的惨状。
他不由地抱紧了西施:“西施,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有我在,再也不会让你有任何的危险和惊吓了。”
西施抬起了头,看着范蠡的眼睛,问:“夫差怎么样了?”
范蠡怔了一怔,心中五味交加,沉默了一会儿,道:“夫差被困山中,他、他自尽了。临死前,他说死后将他的脸蒙上白布,因为他无颜去见伍子胥…”
西施沉默了,伍子胥一直劝夫差杀了勾践,却被夫差赐剑自尽,若是伍子胥还在,吴国何至于如此快地灭亡。
范蠡犹豫了一下,道:“他临死前,并没有提到你。”
西施微微一笑:“他自然不会提到我,我——只不过是个越女而已!”
范蠡看着她的笑容迷离,心中一痛,紧紧抱住了她,道:“西施,现在一切都结束我,我们赢了。从此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西施惊讶地看着范蠡:“我、我们?”
范蠡笑道:“是的,我们,我一直都爱着你呵,西施!不,我还记得,若耶溪边你对我说,你的名字叫夷光,对不对!夷光,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叫你夷光,别人都以为你叫西施呢。从现在起,你也叫我的字,少伯。”
西施迟缓地看着他:“你爱我?”她的手颤抖了:“你既然爱我,为什么,当初你要把我送到吴国去?当初我不顾一切地去找你,你明明看见我了,为什么你毫无表示?”
范蠡被她锐利的神眼看得有些退缩:“夷光——”
西施淡淡地笑道:“哦,对了,我记得你表示了,你在对郑旦姐姐说的话,其实也是对我说的,是不是?把对你的这份爱,带到吴国去,带给吴王,把这份爱,化做两国的友谊,对吗?”
范蠡微一犹豫,道:“不,夷光,当时对你们说明真相,有害无益,我只能这么说,否则我们的计划走漏,就难以完成!”
西施浑身颤抖:“什么计划,我们不是作为两国友好的使者去的吗,你当时不是这么对我们说的吗?”
范蠡转过头去:“夷光,不要逼我。”
西施惨笑道:“范大夫,你一路行来,可看到响屐廊中的尸体了吗?入吴的越女,死得已经没剩几个了,难道我们还没有权力知道真相吗?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死吗?”
范蠡叹了一口气,道:“夷光,以你的聪明,其实你该已经知道啦!是的,美人计,是文种大夫灭吴七策中的第四计,美人计。”
西施退后了一步,脸步变得惨白,低低地道:“是的,我早该知道了,我却到了这一刻才知道,我要亲耳听到你说,我才相信。”
范蠡忽然觉得心一沉,象是有一件稀世珍宝,就要从自己的怀中消失:“夷光,不要再想这么多了,一切都过去了。送你入吴,我的心比你更痛,当我看到你在夫差怀中的时候,就象有一千把刀在刺着我的心,那一刻我才明白,我是多么地爱你。我多傻呀,在土城,有那么多的机会,我竟不曾向你表白我对你的爱。在我的心中,一直以为自己是把兴越灭吴放在第一位,却不知道,你才是我心中第一位的人。“
西施一动不动,她看着范蠡,眼中的有无限怜惜,却有着更多的绝望:“爱?第一位?”她的脸上,一行清泪缓缓地流下,宛若花瓣上的露珠,显得那花朵更加娇艳动人,她在范蠡的耳边低语,她轻唤着范蠡的字,那声音是如此地动人:“少伯,你还记得吗,你把我从若耶溪旁带到土城,你选了近百名美女,对不对?在土城,就有人受不上训练之苦而自尽;去吴国时,有人不愿离乡背井而投江;在吴宫,有人因为放不下爱情郁郁而终,有人因为敌不过深宫暗斗含冤而亡…最惨的,还是那一日,夫差提剑一路杀进来,你一路从响屐廊来,你可看到了吗…”
西施轻声宛语地说着,声音是那么地美妙,范蠡不由地手中一紧,道:“夷光,你不要说了。”
西施用力挣脱了他,退了一步,倚着梳妆台,凄然一笑:“西施能够活到此刻,连我自己也不相信呀!范大夫,倘若西施那时候就死了,难道你此时此刻,还能够对着一具白骨来倾情诉爱吗?”
范蠡退后一步,痛苦地捂住了脸:“夷光,不要逼我。”他放下手,看着西施,艰难地道:“我知道是我错了,是我对不住你!”范蠡,范蠡从来都是正确的,当年越国战败,勾践为不曾听从范蠡之计而悔之无地;范蠡挥斥方遒,兴越灭吴,从未失算;他何时错过,他向何人低过头来。
可是,今日当着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他却艰难地说:“我错了。”
西施的眼泪流了下来:“只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范蠡上前一步:“不,夷光,不会迟的,夫差已经死了,吴国已经灭亡,再也没什么人,什么事能够阻止我们相爱。你是爱我的,夷光,从若耶溪傍,从土城的那个月夜,我一直知道的,那一日你赶来救我,我看到你还一直戴着这只玉镯,我就知道,你还爱着我,是不是?”
西施轻轻地褪下玉镯,举到范蠡的面前:“你错啦,这只玉镯不是我的,是郑旦姐姐的。那一日,你要她把对你的爱,转去爱夫差,只可惜,她做不到,所以她死了。临死以前只说了一句话…”
范蠡心中一凉:“不是你的?难道,你已经把这只玉镯…”郑旦说了什么,他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西施的反应。
西施轻轻地吟道:“我心匪石,不能转也!郑旦姐临死,让我亲手把这玉镯交还给你。”
范蠡上前一步,柔声道:“夷光,玉镯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西施淡淡地看着范蠡,道:“我的心,对,我的心。少伯,你可知道,夷光此生,只爱过一个男子,那就是你,范蠡——少伯!郑旦姐死了,她至死都无法看得开,可是我必须转变我的心意,否则,我就是第二个郑旦。你叫我象爱你一样地爱夫差,我做不到。可是这十多年来,我确已经尽了我所有的力去做了。把我所有的温柔与热情都奉献给了他,我与他相依相伴十几年。他不及你英俊,也不及你聪明,更不及你懂得女人…可是他以倾国来宠我,爱我,若没有夫差,范蠡呀,今日的西施,你可能连多看一眼也不屑!”
范蠡自心底发出一声呼喊:“不,夷光,绝不会的。”此刻,他的感情是绝对真挚的。
西施看着范蠡:“你们告诉我,吴越要成为秦晋之好,我用我的一生来相信。我对夫差,虽无爱,可是他却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十几年,这十几年,我非草木,孰能无情?我以为一生自此而定,而今日你却告诉我,一切都只是一个骗局而已,只是一个计策,一个美人计?”西施一字字地说着,一字字都带着血说着:“男人可以轻易地转换掉他们所说过的话,可是女人,却怎么能轻易地转换掉她的一颗心呀!”
“夷光——”范蠡上前一步,抱住了西施,忽然觉得自己无比的害怕,无比的软弱,不知何时,自己竟已经泪流满面。
“少伯,”西施淡淡地说:“你走吧,我累了!”她忽然觉得累极了,从骨子里发出的累,累得不想对眼前的人多看一眼,多说一句话。
范蠡松开了手,他一步步地退后,一步步地退后…
他忽然站住了:“夷光,我不会放弃的,就算你的心已累,就算你的情已冷,那么从现在起,让我来付出吧。用我的爱,用我的热情,来让你的心重新活过来。”他冲了上来:“夷光,让我们再来一次!我会等,等到你重新爱上我的那一天。”
西施抬头看着他,眼中不再有泪:“如果我的心已死,如果你永远不可能等到那一天呢,你也愿意付出你的爱,你的热情吗?”
范蠡仰首笑道:“在我范蠡的人生里,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
西施一动不动地站着,范蠡微微一笑:“夷光,范蠡会在此听候你的处置!”他放开西施,转身而去。
西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看着范蠡的身影远去,忽然转身扑倒在桌上,整个人似已经崩溃。
她抬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夷光,夷光,你该作何选择,作何决定?
选择?决定?
西施看着镜中盛妆的自己,忽然冷笑,她的人生中,何时轮到她来选择,她来决定?可是为什么,一刹那间,似乎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在面临她的选择,她的决定?
也只不过是这短短三天的功夫呀!
勾践进入姑苏城,第一件事就是驾临馆娃宫,看一看那倾倒夫差的美人西施,他怀着好奇而来,却几乎就此无法再走出去了。
卧薪尝胆多年,咬着牙只为报仇而活的勾践,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已经把他身边所有的女人,都变成了战士与农妇。他胜利了,进入了姑苏城,进入了馆娃宫,那七彩云锦般重重帷幔中,在那流云般的轻纱漫天飞舞中,在那隐隐带着氤氲之香的空气中,在在绝代佳人的丽容秋波中,猝不及防地跌入温柔乡中,只愿长醉不复醒。
西施可以轻易地将勾践哄走一次两次,可是她却不知道,自己还能再拒绝多少次?
最后一次,若不是文种闯进宫来,大喝一声:“勾践,你忘记了会稽之耻吗?”才使得勾践扫兴而去,她不知道盛妆笑容下的自己,是否已将近崩溃。
决定?选择?
只不过,她能选择仅仅是:被勾践带走,还是被范蠡带走,还是被任何一个男人带走?
当年入吴国,她与郑旦,是选择作活下去的工具,还是死亡的工具。
今日,她选择作勾践的战利品,还是范蠡的奖品,还是如文种所暗示的,作夫差的殉品?
轮得到她选择吗?轮得到她选择吗?
夜深了。
忽然自宫外传来一声:“君夫人到——”
今天真是热闹呵!
一队娘子军刀枪剑戟齐齐出鞘,如临大敌冲进馆娃宫,将宫中内外包围个严严实实,侍女们成两队排开,肃然而立。
君夫人盛妆而入。
西施端坐不动,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看着君夫人。
恍若隔世呵,昔年的村姑,已经变成风华绝代的王妃;昔年的王妃,却已经变成粗手大脚的老妇。纵然是珠翠满头,难掩她一头白发,纵然是脂粉厚施,难遮她的满脸深深的皱纹,纵然有前呼后拥,也难以填满她眼中深深的怨毒。
君夫人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西施,久久地看着西施,久到几乎所有的侍女都几乎要变成石头人了,她才缓缓地开口:“西施姑娘——好久不见了!”
西施淡淡地道:“是的,很久了,久到天荒地老,久到我以为此生,都不可能再见到君夫人了。”
君夫人面无表情道:“你为国家立了大功,越国会记住你的。可是…”她顿了一顿,看着西施的神情却毫不动容,君夫人的脸色微微一变,缓缓地道:“你本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人,我一向都很疼爱于你。可是你太美了,自古——红颜祸水,你这样的尤物,岂是凡人能够消受的?你的美丽已经倾了吴国,当日夫差为何留你不杀,就是要留着你再倾了越国啊!我身为越国的君夫人,只有为了越国,而对你另作安排了。”
西施的眼睛,一直看到君夫人的眼中去:“但不知君夫人要给西施怎么样的安排?”
君夫人的眼神冰冷:“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过惯吴宫享乐的日子,再回到若耶溪去浣纱,实在是难为你了。”她走到窗边,将窗推开,缓缓地道:“从这里看出去,是一望无限的太湖,多美呵!我备了一条船,可以载着你,到湖心慢慢地沉没,你身边的两名侍女,可以侍候你上路,为你殉葬。你死后,越国将永远记住你的贡献,你将作为一个圣女,一个功臣,被载入史册,流芳百世!”
西施缓缓地站起身来,忽然她笑了,这一笑如百花盛开般明媚动人,这一笑,笑去了所有的心事与烦恼。
选择?决定?
命运已经帮她作了选择,作了决定。
西施微笑着盈盈下拜:“多谢君夫人,给了我一个最好的结局!”
君夫人看着西施的笑容,竟不由地退后了几步,脚下竟也一软,幸被众侍女及时扶住,她那自百万杀场中训练出的铁石肝肠,竟也被这一笑,笑得胆寒。
西施淡淡地笑着,自她的面前仪态万千走了出去,那背影看上去,仍然是风华绝代。那天现场的侍女们,至死都无法忘记,那一刻西施的美丽。因为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西施更美的女子。
长夜漫漫,终于到了尽头。
天亮了,今天空气中笼着一层淡淡轻雾。
君夫人怔怔地站着,自窗中看去,白茫茫一片太湖,一叶小船缓缓向湖心驰去。
湖心,一个绝代佳人,白衣飘飘立于船头,慢慢地消失于茫茫太湖之中,消失于淡淡轻雾之中。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绝代佳人,不但要生逢其时,有一段王朝的兴亡,来映衬她的故事,还应该在最适当的时刻死去,才能倾国倾城,光照千古。
九、后记
关于本故事的其他人——
在同一个凌晨,范蠡也是一夜不寐,白天他带了文种闯宫,他看到了勾践眼中的杀机。他不能再等了,他必须立刻带走西施。他坚信,西施是爱着他的,只要假以时日,西施就会接受他们中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并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他的作为。兴越灭吴这等天下大事,尚可由他努力而成,更何况两个人的感情。
可是就在这一刻,消息报来:“西施被君夫人沉江!”
范蠡震惊过度,跳了起来,撞翻了书案,就要向外冲去,侍者道:“大王已经赶去了,可是——来不及了!”
范蠡慢慢地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令侍者出去。他低下头来,慢慢地拾起方才书案倒下时,落在他身上的一片竹简:“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去狗烹,敌国灭,谋臣亡。夫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今吴病矣,大夫可虑乎!”
这是吴王夫差临死前写给他的信,当日夫差被困山中,以箭射下此信,当日他看了,只是一笑置之,可是,可是此刻,这竹简上的字,看起来竟是如此地触目惊心。
“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去狗烹,敌国灭,谋臣亡”竹简上的字,似乎一个个活了起来,在朝着他笑。
忽然间,范蠡站了起来,哈哈大笑,他终于明白了。
夫差,他与勾践斗了一辈子,先是大胜,后却是大败而亡,可是他临死,仍然对勾践反手两招:一是送来此信,这封信,就是在越国君臣心中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虽然未必立刻见效,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颗种子迟早会生要发芽啊!
二来夫差曾说过若败了必杀西施,他虽然败逃夫椒山,若是要西施的命,只须派一名兵士即可,为何西施仍能够活到现在?他留下西施不杀,就知道这绝色佳人,能把过了二十年乡下人的越国君臣纵不弄得神魂颠倒,也会方寸大乱呀!
果然一切如他料中呵,范蠡看着手中的竹简,哈哈大笑,这样一个乱世,又有哪一个男人是简单角色。
只可惜西施,只可惜西施,却注定了牺牲,不管是在越王的手中,还是在吴王的手中。
范蠡看着手中的竹简,夫差,我还是低估了你,我虽恨你的遗计之毒,却也佩服你,勾践已经照你的设计走下去了。
而现在,西施死了,这越国,我再无可留,我也不得不照你的设计走下去啊!
范蠡在竹简了添了几句话,取来一只皮筒,放竹简放了进去,叫来侍者,道:“明日一早,将这只皮筒交与文种大夫。”
文种接信,赶至范蠡府中时,勾践也赶到了,而此时,范蠡早已经人去楼空了,他之所以叫侍者迟一天把信交给文种,正是为自己留下出逃的时间。
勾践,正是要杀了范蠡,然而,他迟了一步。
范蠡去后,勾践使良工依范蠡之形铸金像,置于王座之侧,以示对范蠡的思念。
范蠡浮舟出海,自名鸱夷子皮,耕于海畔,苦身戮力。后改迁陶地,经商致富而甲天下,世称陶朱公。
范蠡的信,落到勾践的手中。
文种虽然接信,但他却不甘心就此离去,他的雄心犹在,他自信还可辅佐勾践登上天下霸主的位置,成就姜尚,管仲这样的千古大业,分国传世。
这一日,越王勾践赐宴,宴罢,单独留下文种,把一把剑赐给他:“可记得,大夫昔年教寡人伐吴七策吗,寡人只用其中三策就已经灭了吴国了,现在还有四策无用,就请大夫为我带给先王吧!”
剑,是属镂剑,是昔年吴王夫差,赐于伍子胥自刎之剑。
文种伏剑而死,越王勾践葬文种于国之西山,此山后易名种山。
勾践会盟诸候,称霸春秋,诸国送来美女,皆为君夫人溺毙。
一年后,君夫人无故暴病而亡,送葬之礼,空前盛大,越王勾践抚棺痛哭,见者无不下泪。
越王勾践飞鸟尽,良弓藏,功臣离去,数年后,在山东与齐国交战时,死于战场。其子迁都山东琅琊。
多年后,楚威王兴兵灭越,杀越王无强,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越王卧薪尝胆复仇之事,已成春秋史话,楚国因此深惧越人再起,于是毁其宗庙,挖其祖坟,将尽迁越国之民,一把火越国旧都烧成白地。
再过数十年,秦灭楚,一统天下。
不过数十载,陈胜吴广揭竿起义,秦亡。
此中数百年战乱,阴谋与战争并行,那一双双手中,设计着送出多少女子,如西施入吴一般离乡背国,到头来,谁也不是最后的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