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80年代,他重游南京,南京大学宴请,选在了“美龄宫”——当年宋美龄的别墅。大家谈笑之间,白先勇越来越觉得周围环境似曾相识,想起来应是1946年12月,宋庆龄开圣诞派对,母亲带着兄弟姐妹参加,就是在这里。虽然同样是短袄长裙的打扮,但是宋美龄黑缎子绣着醉红海棠花的衣服就是比别人好看。派对的高潮是老人分礼物,每个人得了一个装着糖果的红袋子。

四十年后,白先勇重新回到这个地方,仍然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宋美龄卧室的绿绒沙发甚至都保持着原样,真让人有彻底的时光错乱感。

在方所的讲座结束,主办方在广州一处水上的餐厅宴请白先勇。白先勇打量着四周的廊桥与水畔,说:“这个地方,我从前好像来过……”

他眯起眼睛,目光变得湿润而游离,不知道要看回到多少年前,过了一会儿,他忽然疲惫道:“算了,想不起了,不想了。”

白先勇大概是天生的小说家,他对时空有种天然的抽离感,大脑沟壑如时光隧道,空间在其间穿梭和变形,人世更迭,前世忘了今生,不辨荣辱盛衰。

他小时候曾经生过传染病,一病就是四年多,被隔绝在高楼上,唯一被允许的爱好,就是拿着望远镜往窗外看去。嘉陵江发大水,他拿着望远镜看到房屋人畜被江水吞没,竹筏上男男女女手忙脚乱,却没办法,只能干着急捶床,眼看着许多生命消逝。

人生就是无奈无常,无望无告,与无计可施——白先勇大概就是那个时候体会到的。

白先勇成绩好,少年时抱着兴修三峡大坝的念头保送到成功大学水利系,读了一年,虽然分数第一,却始终觉得不适合自己,瞒着父母退学,考取了台湾大学外文系。

在台大外文系,白先勇和陈若曦、欧阳子等同学组成了“南北社”,合办了杂志《现代文学》,白先勇任发行人,社址就在白公馆。白先勇铭记父亲所说的“做事要有始有终”,把杂志艰难维持了很久,为了筹钱,去放高利贷,还卖掉了坐落在大坪林一户属于他的房屋,自己出书也不领版税,全部拿来办杂志。

《现代文学》的创刊号介绍的是当时还不为人所知的卡夫卡,发刊词叫做《致我们的子孙们》。还没有毕业的大学生们,气魄已经非常大。

十六岁的三毛在《现代文学》上发表了第一篇小说《惑》,白先勇回忆第一次见她。她穿着苹果绿的连衣裙,剪着一个赫本头,在人群中显得惊慌失措,需要保护。他不知道的是,就住在路口转角处的三毛,已经看他进进出出热闹的白家很多回,而羞于打招呼。

在《现代文学》上发表《壁虎》的施叔青才十六岁,用笔已经凌厉非常。白先勇第一次见到李昂时,她推着一辆旧脚踏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倔强少女模样。谁知道她日后会写震撼老辣的《杀夫》。捏着一摞《鬼·北风·人》向白先勇投稿的王祯和脸上还全是羞涩,没想到这篇文章很受张爱玲喜欢,到台湾来还专门去拜访王祯和。

王祯和后来回忆说:“我还记得她在我家,捧着木瓜,用小汤勺挖着吃,边看《现代文学》,那样子是那么悠闲、自在。二十五年过去了,那姿态我居然还记得那么清晰,就觉得她什么都好,什么都美。”

对那时候的白先勇来说,张爱玲并不是什么文坛上的神,只觉得她很瘦,脸上的神情淡淡的,像古画上走下来的人。

白先勇也在写作,大学毕业之前,已经写了《我们看菊花去》《月梦》和《玉卿嫂》等短篇小说。

大学毕业服兵役期间,他写了《寂寞的十七岁》。小说结尾,苦闷迷茫的男主人公在公园里被一个男人亲吻双手,“我没有料到他会这样子。我没想到男人跟男人也可以来这一套。”

白先勇曾经这样形容同性恋在少年时候的痛苦:“当青春期如狂风暴雨侵蚀你的身体和内心时,你和其他正在成长中的青少年一样,你渴望着另一个人的爱恋和抚慰,而你发觉你爱慕的对象,竟如你同一性别,你一时惊慌失措,恐怕不是短时期内能够平复的。你无法告诉你的父母,也无法告诉你的兄弟,就连你最亲近的朋友也许你都不肯让他知道。因为你从小就听过,从许多人的口中,对这份爱情的轻蔑与嘲笑……”

《寂寞的十七岁》是《孽子》的前奏,是疯狂前的迷惶和挣扎,是与道德鏖战前的与欲望的鏖战。白先勇随即写了《孽子》,讲一群台湾同性恋少年的故事,以二二八公园为自己的黑暗王国。

即使暂时逃避到挡风避雨的乌托邦——或是索多玛城,仍然会有接触现实的瞬间。《孽子》里写男主人公护送母亲的骨灰回家,站在阴暗潮湿的客厅,看见父亲的靠椅,“我突然感觉到窒息的压迫,而兴起一阵逃离的念头。我要避开父亲,因为我不敢正视他那张痛苦不堪灰白苍老的面容。”

“《孽子》中的父亲傅崇山有白崇禧先生的影子么?小说中的角色也曾经是国民党高官。”我问。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白先勇先生仰头笑道。

白先勇在五十五岁的时候坦诚了自己的同性恋身份,他说在父亲生前,他们并没有谈过这个话题,但他相信父亲如果知道,也会接受,因为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让孩子幸福。

白先勇遇到自己一生的爱人王国祥是在1954年,十七岁的白先勇和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这样开始结识,来往相交。

“异性恋要找的是一个异己,一个异体,一个other;同性恋呢,往往找寻的是自体、自己,在别人身上找到自己,这是同、异性恋基本的不同。”白先勇说。白先勇和王国祥的合照里,漂亮人儿,青春阳光,笑容如出一辙。

十七岁其实并不寂寞吧。白先勇后来在纽约所写的小说《Tea For Two》中,写两个男孩在初三参加童子军夏令营时相爱,爬出帐篷连跑带跳到湖边,在草地上脱得精光——“整个湖都在翻腾”。小说中两人相守了四十年,最后一起赴死。

1962年,白先勇的母亲去世,他按照回教仪式走了四十天的坟之后,第四十一天出国赴美,那天父亲也来送行。白崇禧将军戴着厚的毛线帽,面目哀伤悲葸,和日常会在街头巷尾遇到的老头别无二致,已经看不出曾经的叱咤风云。送别的时候,白先勇第一次见到父亲哭泣。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白先勇去爱荷华大学作家工作室研究创作,1965年获硕士学位后旅居美国,在大学任教,后来迁入圣巴巴拉的“隐谷”,在隐蔽清幽之处一住就是二十年。而王国祥去美国攻读理论物理,两人在住所园中种上各种草木,憧憬着金色前景。

1989年,王国祥的“再生不良性贫血”复发,在三年的时间里,白先勇到处打听治病的信息,去上海、去石家庄、去北京、去杭州,求助于中医、西医、偏方、气功,他说:“当时如果有人告诉我喜马拉雅山顶上有神医,我也会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时,抢救王国祥的生命,对于我重于一切。”

1992年,白先勇尽所有力量,仍眼见挚友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直至死去。白先勇在《树犹如此》中写道:“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近几年的采访中,白先勇不断被问起这段感情,他只是温和笑道:“我的朋友已经死去了,我就不再在公开场合谈论他了,为了表示对他的尊重。”

只有在小说中,他曾这样描述过失去伴侣的痛苦:“头一年,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因为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我像一个患了失忆症的病人,脑中记忆库里的过去记录,突然崩裂掉,我与亲友完全断绝了音讯。”

王国祥死后,从未听说白先勇身边出现过新的伴侣,他的园子里三棵遮天蔽日的意大利柏树死了一棵,剩下两棵露出愣愣的缺口和空白。

“也许天长地久可以做如是解:你一生中只有那么一刻,你全心投入去爱过一个人,那一刻就是永恒。你一生中如果有那么一段路,有一个人与你互相扶持,共御风雨,那么,那一段也就胜过终生了。”白先勇说。

 

白先勇在美国写作的生活是寂静和清闲的,他教书的时候,系主任知道他早上爬不起来,所有的课都安排在下午。车子开到学校,停好车,关了车门,进教室,总共十三分钟,算得准准的,轻松得很。

他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上网看报纸,然后用email回朋友的信,写作倒是从来不用电脑。他不但用手写稿,还一定要用孔雀牌的稿纸,而且一定要六百字一张的,笔则一定要用pilot牌黑色墨水笔,换了稿纸或是笔,就完全不会写了。担心断炊,他在家里储存了六十多支pilot牌黑色墨水笔,以及一大箱的孔雀牌稿纸。写作是在深夜,灌上一大杯浓茶之后开始写。

回国倒是热闹,也奔波。这两年都是为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推广。

汤显祖当年刚写完《牡丹亭》时,就引起了强烈的反响,一些女读者疯狂爱着汤显祖,甚至要将自己奉献给他。据说一位扬州女子对此剧极为着迷,以至于白天黑夜地读它,并要求死后与它葬在一起;一个未能与爱人结婚的杭州女演员,极为强烈地认同杜丽娘,死于戏剧高潮时的舞台上。

这种狂热近乎魇,白先勇也像着了魔魇,一提到《牡丹亭》便从困乏中顿时苏醒,两眼放光,叙述着其中的片段,那些奇妙的唱腔和水袖,他最常说的话是:“美得不得了。”话毕还不断在听众中寻找着认同:“美不美?美不美?”

“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这是《牡丹亭》中有名的句子。白先勇在爱人王国祥死后托情于《牡丹亭》,或许也是从这种生死情梦中找到慰藉。

《牡丹亭》的奇,不在于杜丽娘,反在于柳生。天下情痴女子如丽娘者不乏,而像柳生这样把丽娘置于心中叫之拜之,开棺负尸而不骇,吃尽痛棒而不悔的人,才是真正传奇的谱写者。

最让白先勇得意的,是他成功地把昆曲《牡丹亭》推向了国际,在欧洲和美国的巡演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英国《每日电讯报》的剧评标题是《性感女鬼回头仍是处女身》,美国剧评家斯蒂芬·韦恩说:“长达九个小时的《牡丹亭》竟然只觉一晃而逝。两百多套服饰,从金光灿烂,到密锦刺绣,本身就构成了叙事性的奇观。”

反观国内,有如痴如醉者,也有冷眼旁观者。京剧演员裴艳玲曾公开说过:“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是左道旁门,入不得!演两三百场怎么了?能说明什么问题?什么也没有!你说他这个好,如果你家有人学戏,你愿意用他这个版本开蒙,还是愿意用梅兰芳的开蒙?道理很简单嘛。”

白先勇似乎并不怎么气馁,因为不被他宣扬的美所陶醉的大有人在。1989年,谢晋导演要把白先勇的《谪仙记》改编成为电影《最后的贵族》。白先勇找来蔡康永改剧本,白先生开始讲青梅竹马小伶人的故事,说到他们扮演《长生殿》的场面,站起来演给蔡康永看。

唱了两句,蔡康永没反应,白先勇停下来问:

“咦,你不喜欢《长生殿》呀?”

“不喜欢。”蔡康永老实回答,“唐明皇一个做皇帝的人,跟杨贵妃一起咿咿呀呀地翘着小指头跳扇子舞,不喜欢。”

“哎呀!”白先勇顿了一下脚,痛惜自己对牛弹琴,“那你喜欢昆曲《游园惊梦》吧?”

“也不喜欢。”蔡康永还是老实回答,“主角演睡觉,观众也睡觉。”

 

“哎呀呀!”白先勇连顿两下脚,“那你总喜欢《红楼梦》吧?”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不喜欢。他们老在吃饭。”蔡康永答道。

“哎呀!哎呀!哎呀!”白先勇把脚重重顿了三记,“怎么可以不喜欢《红楼梦》……”捣着额头,喃喃自语。

这就是白先生,他不怒,只略有恼,让人觉得他像是贾宝玉,自己在他面前浊臭逼人。

白先勇自称由于家庭和父亲和教育,成了一个国家主义者,他说:“我爱中国,爱的是具有五千年文化传统的中国。我们的国家政治上不能统一,文化上确实暂时可以统一的……”对昆曲的推广,是一次美的实验,大概也是一次文化统一的实验。此时的白先勇,坚定而又有些咄咄逼人,又不像贾宝玉了,更像一个

将军。

2012年7月

 

 

附记:

这篇文章是为某杂志采访白先勇所作。

我跟随了白先勇两天,那时他正宣传为父亲编著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白先勇先生敬业、和善、健谈。但那于我,却是一次很失败的采访。

采访之前,我读了白先生的全部作品和大部分的采访,两天的采访,我却发现自己得到的信息,并未超越我已知的内容。

是我太年轻了,白先生经历过的那些浮华而动荡的岁月,对我来说是水中月、镜中花,我爱慕欣羡,伸手一碰,它就碎了。

白先生不老,可也老了。他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写过小说了,他一年之中只有三个月待在台湾或大陆,接受各种采访:回忆父亲、回忆有一面之缘的宋氏三姐妹、沈从文、张爱玲,对昆曲的热爱。

——永远不必担心没有听众,一代又一代的年轻读者会对那段传说般的过去沉醉痴迷,年代越久,那段历史就显得越神秘而吸引人。

白先生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美国,过极其静谧而千篇一律的生活。时间停止了流动,生活停止了更新,他一遍遍描红自己这些回忆,钩边,上色,让它们重新变得鲜艳而吸引人。

生命的运转,会在记忆里稍微打个盹,但随时会醒来。

我听说过一件事,齐邦媛先生为自己预签拒绝心肺复苏声明,放在写作的书桌上。白先勇见了,说:“啊,这我也签了。”

 

 

木心: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版画家章学林60年代从浙江美院毕业,1980年来到美国,认识一个叫做木心的漂亮老头。木心写作,写得好,章学林很佩服。后来,章学林却对木心有了不满:“木心老师你什么都好,就是没有群众观点。”

木心立即回应:“群众没有观点。”

章学林很气愤,他是受延安文艺影响的一代,接受文艺是为人民群众服务的观点,70年代还做过《华主席和我们心连心》的版画,听到这样的观念当然愤怒。二十年后,在木心的遗作《文学回忆录》的首发式上,章学林承认,木心说的是对的。

《文学回忆录》准确地说,是一部讲义。

80年代末,一群大陆和台湾的艺术家、作家来到纽约,便把他乡做故乡,聚在一起。画家张郎郎对于这批人有个描述,很精到,他说:“没有现代嬉皮那么疯狂,属于古典雅皮,文化张扬,作风浪漫,生活清苦。”

艺术家们到了美国,一下子从“未来是我们的,是我们的,归根到底还是我们的”的共和国语境,掉入了“边缘人”的地位,不适应之余,对于艺术与智识也有了如饥似渴的求知欲。那时的陈丹青看到木心的作品,觉得非常惊艳,介绍给阿城,阿城看了他的画作,觉得好极妙极,又复印了一叠寄给何立伟……大隐隐于纽约的木心,就这样被这群华人艺术家知道且仰慕,他们时常去木心家中串门聊天至晨曦,最后索性央求他开授正式文艺课。

文学课就这样开起来了,像是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孔子自言“若丧家之狗”。木心带着学生,在精神和艺术的世界里做时空的徜徉,行过之处,有情有义。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木心说自己不如乔伊斯阔气,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

若以孔子弟子类比,那么陈丹青一定是颜回了,聪明过人,身体力行,任劳任怨。每堂课都写下翔实的笔记,五年的课程一共记录下厚厚的五大本,也就成了《文学回忆录》。

陈丹青写道,木心刚刚教他们的时候,惊讶道:“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是啊,原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木心是乌镇人。出生于1927年。

那一年,国共分裂,共产党发动了“南昌起义”,内焦外患,注定是个大时代。再后来,乌镇沦陷,由汪伪政府统治。

但大时代似乎并不如我们想象的轰轰烈烈,木心的童年似乎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他自己描述,“我们小孩子们唯一能做出的抵抗行动是,不上日本宪兵队控制的学校,家里聘了两位教师,凡亲戚世交的学龄子弟都来上课。”他的童年就是读书,读孔孟、读诗词,也读外国翻译小说。看画,看山水、看水墨,也看西洋

油画。

旧时的富裕人家都有这样的习惯。棋圣吴清源的自传中,写道他们兄弟几个在家中聘了家庭教师来背诵四书五经,不去上小学堂。1919年,发生了“五四运动”,在我们接受的历史教育里,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可童年的吴清源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影响,宅门一关,生活中仍然只有下棋。

大时代是为少数人准备的——电影里的革命中永远一呼百应,可在现实中,也不过是百人而已。除去那些弄潮儿,大部分人只是时代的承受者,敌人来了,便谨慎苟且度日,敌人走了,继续谨慎苟且度日。

少年木心,真像是西洋小说里写的贵族少年——“万事皆足,只欠烦恼。”他描述自己的少年生活:“人家出洋留学,法兰西、美利坚、红海地中海、太平洋大西洋,我只见过平静的湖。人家打过仗、流过浪、做过苦工、坐过监牢,我从小娇生惯养锦衣玉食,长到十多岁尚无上街买东西的经验。”

十几岁之后,他结束了这样平静而富足的生活,到了省会杭州读艺专,后来又去了上海读美专。

1947年,内战如火如荼。一向只有羡慕别人生活跌宕丰富的富家少爷木心,成了热血青年,发传单,号召人民反抗政权,俊俏如姑娘,却有一身极硬的反骨。白天闹革命,晚上点上一支蜡烛弹肖邦。

木心领导学生运动的结果,就是被当时的上海市长亲自下令开除,又被国民党通缉,走避台湾,直到新中国成立才重回大陆。

章学林在80年代抱怨木心没有革命意识,其实,革命不过木心生命中一小段形成而已。他后来写道:“我年轻时,常常听说有人妻出走——中国只有一个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国许多娜拉走过一条路:去延安。”

木心并非没有革过命,只是发现革来革去,成功与否,都是革了自己的命。若不成功只成仁,那是圆满,是死。若成功而没成仁,那革命者成了当权者,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东西消失,那亦是死。

木心自言:“从十四岁写到二十二岁,近十年,假如我明哲,就该‘绝笔’,可我痴心一片,仍是埋头苦写。结集呢?结了,到六十年代‘浩劫’前夕正好二十本。读者呢,与施耐庵生前差不多,约十人。出版吗,二十集手抄精装本全被没收了。”

他二十二岁那年,刚好是1949年。那时,张爱玲对苏青预言道:“来日时势变了,人人都要劳动,一切公平合理,我们这种人是用不着了。”

木心也意识到“我们这种人是用不着了”,却仍坚持写着。直到“文革”,他的所有文章全部被缴毁。可以想象,木心这样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的人,生活在太平年景尚难如鱼得水,生活在火热的“文革”时代,会有多么痛苦。他写道:“‘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会上嘲笑海涅。我实在气愤:他也配对海涅乱叫。结果我被批斗。”

他“文革”被囚禁十八个月,在白纸黑色的钢琴键盘上无声弹奏莫扎特和肖邦,在理应写交代材料的白纸上写诗。对于“文革”,木心在文章里从未控诉或回忆,只留下一句淡淡的俳句“我白天是奴隶,晚上是王子”,以及一句感慨:“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木心临终前,陷入了谵妄,时常认不出人,也说不出有条理的话,他对陈丹青说:“你转告他们,不要抓我……把一个人单独囚禁,剥夺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可见并非“文革”不恐怖,也并非他已用强大的艺术修养打败,他只是用自己的一生去克服这梦魇。

“文革”过后,木心先在大陆住了一阵,后又去了纽约,晚年回到故乡乌镇。

木心少年时受了文学的启发,向往丰富的人生经历,于是背起行囊,把几十年的人生过得跌宕入戏,所有的跌宕又成了篇章,成了写作题材。一生由文学出发,最后又回到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