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头并不是因胡兰成而起,而是从一本叫做《在德黑兰读〈洛丽塔〉》的书开始。伊朗女学者阿扎西从海外归来,回到自己的祖国伊朗教授西方文学,她因为不愿意戴着面纱上课,辞掉了在德黑兰大学的教职,邀请了七名女学生,每周四到她家里贪婪地阅读英文经典。她为女孩子们选定的阅读教材有《一千零一夜》《洛丽塔》《了不起的盖茨比》等。
这本书的主题,是讲在个人自由受到强烈桎梏的大环境下,如何通过启蒙自身,来改变所处的世界。而书里最让我感兴趣的细节,却是当这些秘密阅读小组的妙龄少女读到亨伯特,忍不住震颤和心动,“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仿佛亨伯特在舌尖所含的是她们的名字。
忽然就想起了胡兰成,像所有的张爱玲迷一样,我也很讨厌胡兰成,不解你对他的深情。亨伯特和胡兰成一样,其实是非常丑恶肮脏的人,内心有永远也见不得人的一面。
他们的另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有种奇异的、能操纵女人的能力。魅,祛不了的魅。比如台湾的朱天文、朱天心两姐妹,就是很明显地在胡兰成语言的操控之中。
不同的是,在对女人永不停息的追求上,亨伯特有种自知的病态,胡兰成却视其为天下最正当、最美的事业。
胡兰成在给人的信里写:
“……乃至在路上见跛足的或乞丐的妇人,我都设想我可以娶她为妻……此是年轻人的感情,如大海水,愿意填补地上的不平。因由此感情,故山川草木以及女学生,皆映辉成鲜润的了。”
我看了,觉得比旧文人“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毛病还要令人憎恶。因为除了风流,还有一种临幸天下的滥爱,自视为上帝、“文人中心主义”——我生气,也是因为对他有先入为主的意见,知道他和你的故事,所以在读这封信的时候,脑海里总有他顾盼生姿的样子。
如果我事先没有这种心理防御,恐怕也很难抗拒胡兰成的魅。
因为你无法把违背社会常理和道德的职责施加给他,他自己有一套标准和与之匹配的语言。比如他在《今生今世》里写:“前一晌我看了电影沛丽,沛丽是一只小栗鼠,洪荒世界里雷火焚林,山洪暴发,大雪封山,生命只是个残酷。它随时随地会遇上敌人,被貂追逐,佯死得遁,而于春花春水春枝下,雌雄相向立起,以前脚相戏击为对舞,万死余生中得此一刻思无邪的恋爱,仍四面都是危险,叫人看着真要伤心泪下。众生无明,纵有好处,越见得它是委屈。文明是先要没有委屈。”
他把整个文明的概念,落在一只惊惶的老鼠上。把那些庞大的词汇,都浓缩成一个楚楚的“委屈”。虽然我们明知道文明是个庞大复杂的概念,绝不是轻巧的“不委屈”几个字,但是却不知不觉接受了胡兰成的说法。他有自己解释世界的语言,以及评价万物的体系。你永远不能指责他错了,因为标准是他定的。当你去评价胡兰成时,就不得不进入他的世界,参照他的标准,使用他的语言。
胡兰成的这套标准柔情而委婉,所以让人容易沉迷不能醒。
阿城也把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借给陈丹青,他在胡的文章中看出了杀气。杀气是藏在一团圆融温柔的香气中吧。连阿城也只找出了一处破绽,说他“兵家写散文,细节虽丰惟关键处语焉不详”。
最喜欢的你的书,并不是你二十几岁才华横溢期写的小说,而是一本没写完的《异乡记》。这本书只有三万多字,记录了1946年你从上海到温州寻访胡兰成的见闻。
看得人心惊肉跳,尤其是看你平淡地叙述出自己不那么体面的经历:“请女佣带我到解手的地方,原来就在楼梯底下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放着一只高脚马桶。我伸手钳起那黑腻腻的木盖,勉强使自己坐下去,正好面对着厨房,全然没有一点掩护。风飕飕的,此地就是过道,人来人往,我也不确定是不是应当对他们点头微笑。”
《围城》里也写到过知识分子逃难的狼狈,但是下笔要克制保留很多,钱锺书嘴角总有一抹嘲弄的笑,要与这乡间的生活拉开距离。不像你诚实得近乎残忍,几乎漫不经心地横刀对自己剖腹,露出惨淡与不堪来。
你流产(抑或是堕胎)过,《小团圆》里写自己直视着抽水马桶里的男胎儿,肌肉上一层淡淡血水,大大的双眼突出。这一幕简直恐怖到了极点,如同排泄物一样的胎儿被冲入排水道。性、虐杀、暴力拥挤在一段让人心碎的记忆中,你却有耐心细细地回忆和描摹这画面。
你对自己狠,也不饶过别人。《殷宝滟送花楼会》写的是傅雷的故事。傅雷爱上了学生的妹妹,一个美貌的女高音歌唱家。而妻子朱梅馥善良浩荡如菩萨,包容怜惜丈夫一切的暴戾乖张。傅雷和女学生相恋过,最后没能在一起。女学生把故事告诉了你,大概也期待你能写成个如泣如诉的悲歌,岂料在你眼里,他们的爱情并不是唐传奇,甚至不算是一段世说新语,而不过又是一段自欺欺人。虽然傅雷在你动笔写这篇小说几个月前,才刚写过文章,夸赞你为“文坛最美的收获”,可是你并没有领情,笔下的傅雷不是唐璜,而是个神经质的虐待狂。
评论家柯灵曾经写过著名的《遥寄张爱玲》来怀念你,满怀深情怀念你的才华。在《小团圆》里,你却毫不留情地写了当初是怎样被他在公车上调戏的:“真挤。这家西点店出名的,蛋糕上奶油特别多,照这样要挤成浆糊了。荀桦(原型为柯灵)乘着拥挤,忽然用膝盖夹紧了她两只腿……就在这一刹那间,她震了一震,从他膝盖上尝到坐老虎凳的滋味。
她担忧到了站他会一同下车,摆脱不了他。她自己也不大认识路,不要被他发现了那住址。幸而他只笑着点点头,没跟着下车。刚才没什么,甚至于不过是再点醒她一下:汉奸妻,人人可戏。”
你总是把人想象得比真实更坏一些,或者说,你眼光毒辣,发现了甚至连他们自己都没有发现的猥琐心思,并且不惮写出来,不管那人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或是有恩。
对胡适先生,你却是少有地留了情面。那时你们都在美国,离开了国内被人追捧、与人热络的环境,都非常孤独寂寞。胡适先生的处境大概比你好些,也帮了你许多。你当时住在救世军办的宿舍里,性质和待遇就和收容所差不多。
胡适先生来看你,两人往黑漆空洞的客厅里去,胡适先生直赞这地方很好。坐了一会儿,一路出来四面看看,仍然满口说好,分明是没话找话。
你送他到台阶外,天冷,你没穿大衣,却也和胡适先生在凉风中站了许久。那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你刻薄的笔力并没有捅破和揭穿什么,即使内心清明,最后仍然尊称胡适先生为
“偶像”。
对亲人和至交,你甚至都没有那么友善。你后来和好友炎樱断交,几乎老死不相往来。在后来的通信里,炎樱问你为什么莫名其妙不再理她,你说:我不喜欢一个人和我老是聊几十年前的事,好像我是个死人一样。你的弟弟张子静,你在《童言无忌》里说他“实在秀美可爱”,听到别人说他种种不成器,你则比谁都气愤。他后来向你寻求救济,你却分文不给,以至于他也写书诉述你的冷漠。
“任是无情也动人。”——不相干的人恐怕会这样说你,相干的人则只觉得无情。你却说自己“所有人都同情”。我想到有人曾经问徐梵澄先生,说鲁迅为什么这么刻薄,这么好骂?徐梵澄先生说:“因为他厚道。厚道是正,一遇到邪,未免不能容,当然骂起来了。”
角度不同,冷暖自知吧。平常事物,你比别人更早看到更深一层的苦难,急急别过脸去,人说你无情,其实是同情至深。
你遇到胡兰成时二十三岁,我遇到你时七岁,如今也快二十三岁了。先是看你的文章,然后研究你的人生,时而背离,时而叛逃,时而万有引力一般地靠近你的人生。
你说生活像你从前的老女佣,叫她找一样东西,她总要慢条斯理从大抽屉里取出一个花格子小手巾包,去掉了别针,打开来轻轻掀着看了一遍,照旧包好,放还原处,又拿出个白竹布包,用一条元色旧鞋口滚条捆上的,打开来看过没有,又收起来;把所有的包裹都检查过一遍,她对这些东西是这样的亲切——全是她收的,她找不到就谁都不要想找得到。
你被时代推着走,只能从后往前推测人生的结局怎样才能美满些:若没有爆发战争,若留在了大陆,若没有逃到美国,若晚年回到香港……全是一堆无从选择的选择题。
如今,我的生活也成了这样一个慢吞吞的老女佣,求之不得的无奈多过踌躇满志,事与愿违的情况多于种瓜得瓜。无论自己抑或是时代,都看不清前路在哪儿,也不知道走哪步会满盘皆输地错。这时总想起你的话来:“我们这一代人是幸运的,到底还能读懂《红楼梦》。”这是文学仅剩的安慰,以及最后的退守。还能读懂你,我想我也是幸运的。
2011年12月
附记:
这篇文章是为某杂志所作的命题作文。题目是挑选一个历史中的人物,给他/她写一封信。
张爱玲,当然是张爱玲。
小时候喜爱她的《沉香屑·第一炉香》与《倾城之恋》,向往乱世佳人、时代的车、漫天的火光;长大一点,喜爱《色,戒》,读懂了人性的可悲。再大一点,最爱的是《小团圆》和《异乡记》,前者是她对自己前半生的惨淡审视,后者是她平铺直叙地写自己逃难的经历,读到她对自己的残忍解剖,有种凛冽的痛感。
前两日,又看了台湾出版的、夏志清编著的《张爱玲给我的信件》,主要是张爱玲到美国之后的生活,最感慨的,是她不断重复着对帮助过自己的人近乎絮叨的感激。她讲了很多生活的无奈和窘迫,然而,最使我难过和印象深刻的是这句话:
“我这些年只对看得起我的人负疚,觉得对不起人,这种痛苦在我是友谊的代价,也还是觉得值得。”
将军白先勇
“尹雪艳总也不老。”——白先勇的名篇《永远的尹雪艳》开头这样写。尹雪艳是昔日上海百乐门的交际花,解放后去了台湾,在自己的小公馆里造出了一个世外桃源,让遗老遗少们乐不思蜀。她在哪儿,旧日的繁华便在哪儿就地复活。
白先勇也不老,七十五岁的他出现在广州方所书店讲座,穿一身白色西装西裤,绯红脸庞,大眼睛,两个笑盈盈的大酒窝,款款走上台,台下年轻人着魔一样欢呼鼓掌。他自有明星派头。
白先勇上次这样密集地奔波、出镜、做宣传是为了昆曲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这回是为了宣传他为父亲编著的《白崇禧将军身影集》。陪伴他做宣传的出版社工作人员说,白先勇也像个将军,指挥着一场场宣传的调配,如指挥千军万马,敌人是舟车劳顿和言语的重复。
那几天适逢广州暴热,白先勇在几乎无休止的摄影和采访间隙说:“如果是为了宣传自己的书,绝不肯受这样的折磨。但是这回是为了父亲,那也算尽了孝道。”
为父亲著书立传,正名于天下,成了白先勇这些年除了宣传昆曲以外最主要的工作。几年前,他就写过长文《养虎遗患——父亲的憾恨》,讲述白崇禧将军与四平街之战。四平街之战,白崇禧击败林彪军队,蒋介石却反对乘胜追击,林彪军队因此有了喘息和壮大的机会,从而一举反击,成为国共胜负的转折点。
这场战役,是白崇禧晚年居住在台湾小岛还念念不忘、杜鹃啼血一样反复对儿女絮叨的一场战役。耿耿于怀,是认为始终没有被历史所正名,是因为委屈。在国民党官方历史的描述里,对蒋介石的指挥失误含混敷衍;在共产党官方历史的叙述里,林彪的溃败是战略性的撤退。
白先勇替父亲委屈:“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父亲在两边的历史里,全都消失了。”
台湾的“中央研究院”曾经为白崇禧做过一百二十八次口述,最后一次口述是白崇禧去世前八天,可是很重要的国共内战还没有讲到,白崇禧将军就已经走了,所以白先勇决定做父亲的声音,讲完全部的故事。
1911年,武昌起义,广西人士群情激昂,组军北伐。白崇禧参加了一百二十人的学生敢死队,随军北伐。白崇禧的母亲知道他参加敢死队的消息,命令他两位哥哥到桂林城北门去守候拦截,没想到白崇禧暗暗把武器装备托付给同学,自己轻装从西门溜了出去,翻山越岭和大部队会合,那一年他才满十八岁。这一次走出桂林西门,就是永远地投入了中华民国历史的滚滚洪流,命运随之被裹挟起落。
方所书店里,白先勇身后的巨大投影里,是白崇禧将军骑马驰骋的潇洒照片。父子二人的影像重叠,方显出他们五官很像,都是阔脸大眼。父亲要硬朗些,儿子长得要柔圆一些,不知怎么,颦笑间气质就差之千里。
讲座快要结束的时候,有观众起立发言:“白先生您说了这么多您父亲的丰功伟绩,我觉得都很好,他打仗确实很厉害。可我觉得‘战神’这个称呼夸张了,而且国民党最后还是败了,您有没有想过,战争中决定成败的,其实是民心相背呢?”
这位观众又拉拉杂杂了讲了一堆国民党党内腐败、民心尽失的观点,其他观众忍不住嘘声四起——太符合官方历史的政治正确了,说话间也太不礼貌了。
白先勇却仍然不恼,还是笑盈盈、软柔柔地一句一句反驳,赢得满场的掌声,因为他的风度。
这就是修史者的尴尬,永远会被人质疑动机。白先勇先生虽然反复强调:“我在写我父亲的时候,一点都没有为尊者讳。”可仍然逃不过质疑和冷语。
台湾作家张大春说:“白先勇在上海座谈时表示:‘我父亲白崇禧和蒋中正是瑜亮情结。’我实在憋不住,不得不说,这话说得有点儿人来疯了。”
在方所书店的讲座里,白先勇谈到蒋介石时说:“我的父亲和蒋介石的关系非常复杂,分分合合四十年,一本书也讲不完。”
有观众问:“蒋介石是不是忌妒?”
白先勇点头,说:“他的心胸,十分……”话没有说完,可是观众已经会意微笑。
电视连续剧《桂系演义》临近收尾之处,在国共内战中备受蒋介石排挤的白崇禧曾经愤懑怒吼:“没有我白崇禧,哪有他蒋中正?”
这句对白虽然是虚构,可足以见出两人的不和。平心而论,仅仅用蒋介石的忌才之心来解释两人之间的暗涌和防备有失公允,白崇禧和共产党打仗,又和蒋介石打仗。白崇禧率领的桂系和蒋介石之间的战争,使双方元气大伤,北伐之后的中国失去了统一的机会而四分五裂,日本侵略,国共内战,新中国成立,历史从此改写。
“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员陈存恭曾说:“大陆的沦陷蒋先生很气他(指白崇禧),叫你去指挥徐蚌会战你又不去,你又要逼我下台,你又挡不住共产党。”
1949年,国共双方胜负已定,蒋介石败逃台湾。据说当时白崇禧和李宗仁曾有过一次拥抱,白崇禧在李宗仁耳边嘱咐:“千万不要去台湾。”
没想到几个月之后,李宗仁去了美国,反而是白崇禧从海南岛飞台湾。此时他从广西带出一路浴血的军队,已经不剩一兵一卒了。
白先勇解释父亲为什么还是要去台湾时说:“他放不下民国,他对民国有种责任感和使命感,所以除了去台湾,他没有其他选择。”
到了台湾的白崇禧将军,只为了给历史一个交代,却赔上了一生的政治生涯。白崇禧在台湾任职“战略顾问委员会”副主任委员,这个委员会就是给何应钦等一些老将军以虚职,对他们敷衍交差。阎锡山之类的老人每逢开会,就推说生病,不去开会,只有白崇禧,每次按时正装出席,认真听会和记录。
白先勇说,白崇禧在台湾的将近二十年时光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工作,顶多就是为大学建造游泳池、绿化之类的工程选址,可他还把这些琐事当成大事,跑前跑后地去操劳。他最大的爱好一个是下围棋,另外一个就是督促自己的儿女学习,以检查他们的成绩单为乐。
白先勇在整理父亲的照片时,看到一张照片让他泪如雨下。白崇禧在台湾南部的某个小学,站在木箱上向小学生训话,他当时严肃的神情,和当年指挥千军万马北伐的时候毫无二致。
“这大概是他维持尊严的一种方式。”白先勇说。
即使只有些闲职,白崇禧仍然一直被监视,外出永远有一辆吉普跟随。白崇禧写信质问蒋介石,陈述自己一直忠于党国,为何要被监控?
“副总统”陈诚向他解释:“便衣人员是保护你的,我也有人跟随。”
白崇禧说:“你是副总统,有这个必要。我没有这个必要。”
可这辆吉普,却一直跟随,直至他去世。渐渐地,白崇禧一家竟也学会苦中作乐,白先勇的母亲马佩璋喜欢看戏,有一次全家去看戏,时逢大雨,那辆特务的吉普也跟在后面,车里三个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马佩璋看了一眼,叹道:“真是辛苦他们!”就让白先勇去买了几张票,请他们一起看戏。白先勇买票递给他们,三个人开始是慌张不敢接,后来仍是接受,一同进戏院去看那出张正芬的《红娘》。
苦中作乐也仍然是苦,白崇禧把自己在台湾的园子起名叫做退思园。丢掉大陆匹夫有责,他觉得自己责无旁贷。
白先勇整理出白崇禧1965年的信,他听说李宗仁从美国回到大陆,就提笔给当年的桂系主力黄旭初写信,通篇都在分析时局和反攻大陆的可能性,结尾写道:“弟待罪台湾,十有七年矣!日夜焦思国军何时反攻大陆,解救大陆同胞。”
英雄迟暮比美人迟暮还要残忍。美人老了,渐渐地,也就认命了。可英雄,既难耐寂寞和冷清,同时又沉湎于往日的辉煌当中,对于未来,野心仍然不死,何其悲凉。
章诒和曾问白先勇:“战事结束,胜负分明。令尊大人既反共,也反蒋。在毛与蒋之间,最后还是选择了蒋。”
白先勇说:“他没有选择毛,也没有选择蒋,他选择的是国。”
“国?”
“国!中华民国。”
而如今“国”只是想象中的国,“隔江犹唱后庭花”和“将军空老玉门关”都只是一厢情愿和自欺欺人罢了。
张大春1975年写过短篇名篇《将军碑》,讲一个国民党的将军,应该已经死了,有坟墓,有碑,却好像总是活在现在,能够随时看到死后自己的家人和儿子怎么看待他,又能看到过去自己戎马生涯的岁月。他既疯又神,像是神志不清,又像是真的能穿梭回过去,回到过去的沙场上,他恨自己无法扭转历史,回到未来的子女身边;又恨他们开始学习马克思和共产主义——这是对自己最彻底、最无情的背叛。
张大春写得刻薄:“将军已经无视于时间的存在了,他通常在半夜起床,走上阳台,向满院阴暗招摇的花木挥手微笑,以示搭理。到了黄昏时刻,他就举起望远镜朝太平山一代扫视良久,推断土共或日本鬼子宿营的据点。如果清晨没有起雾和落雨的话,他总是穿戴整齐,从淡泊园南门沿小路上山,看看多年以后,他的老部下们为他塑建的大理石纪念碑。”
回看过往,白先勇看到的是繁花落地的苍凉,以及那片脆弱之极的美。而张大春,作为新一代台湾作家,看到的只是环绕在这个小岛上黏稠稠、湿漉漉、挥之不去的乡愁。
白先勇对父亲的了解,大部分来自于他十四岁到二十五岁之间和父亲十一年的相处。十四岁那年,他第一次到台湾。
他说:“台湾好丑,什么都破破的,旧旧的,又热,但是却那么有生命力,所有的草都长得那么高。”
我问:“相对于大陆,台湾这些年来的变化其实挺小的吧。”
“那是你们看来,在我看来,变了好多好多……”白先勇目光变得游离,不知道飘到了什么地方。
他的记忆是一部庞杂、浮游又不断变化的历史。他出生在广西桂林,逃难的时候去过北平、上海、南京,还在香港读过两年书,在台湾生活过十一年,人生剩下的时候都在美国。可他从来不认为桂林是他的家,也不认为台北是他的家,就连回到美国,也觉得没什么家的感觉了。
记忆在飘忽,仿佛自己有灵魂一样在游园,偶尔惊梦。
1987年,白先勇到上海复旦大学讲学,看了昆剧团的《长生殿》,结束之后,邀请大家吃饭,上海饭馆全都客满,忽然有人提议去“越友餐厅”。那家餐厅在汾阳路150号,是他们从前在上海住的老房子。时隔三十九年,请客居然请到自己家里去,比戏还像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