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封闭的训练生活,让叶莺对于和男性的接触感到恐惧又兴奋,世故而天真:跟着他走,还能坏到哪里去?
冷风呼啸着过来,像是要诉说着什么。叶莺打了一个寒战,蓝眼睛脱下自己的大衣披在她的身上,脱下自己的手套给她套上,就像对待一个小女孩儿。他的大衣粗糙而厚实,皮手套在指尖的位置有些磨损。
他自然而然地握着她那只戴着手套的手,两人并肩往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叶莺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一个童年诡异的梦里见过这个场景。身边这个人,被风吹动单薄的衣服露出肌肉的线条,如同移动的塑像。你对他了解多少?他不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的朋友,他甚至不懂你的语言。
如果他决定攻击怎么办?在这无人之地,他不过是个踯躅的黑影,你也不过是个踯躅的黑影。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叶莺想要呼喊,却被冷风灌满了嘴。她停了下来,蓝眼睛也停了下来。
“我们要去哪儿?”叶莺徒劳地小声问道。
蓝眼睛盯着她,牵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她能感到每一根参差不齐的胡楂,很扎手。他的嘴在动,叶莺听不懂,却也好像听懂了。“我是我,我是真实的。”她直觉蓝眼睛在说。
“我要回去了。”叶莺嗫嚅道,转身准备离开。
他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又如同惩罚一样用力捏了捏她的肩膀。她抵在他的胸口,感到他的手指摩挲着自己的发尾,她的头发要燃烧起来。
“我不认识你。”她小声说,心里在啜泣。
他的下巴顶在她的头顶,他低声说出一大串她听不懂的话。她听不懂,却止不住地全身蜷缩起来,感到自己的心缩得像一粒皱巴巴的葡萄干。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她,然后认真地看着她的脸,游移的温柔目光像一个多年未见的长辈。然后,他牵起她的手,继续行走。
雾气越来越深重,终于汇成了湿润的奔流,冲刷着叶莺的头发与肩窝,如风雨淋淋。她跟着蓝眼睛,脚步越来越快。突然,他停了下来,打开手电筒。
叶莺惊得怔在那里,原来水是可以这样流的,蔑视自然规则与人类狭隘的想象。
蓝眼睛又说了什么,他的声音低沉压抑,像是在诉说一个秘密。
叶莺不顾他,径自又往前走着,瀑布的水如同固体那样沉重地砸在她的头发上、脸上和身上,她伸展开双手,迎接瀑布对她手臂和心脏的冲击。
她感觉到,蓝眼睛从背后抱住她,他温柔但是强有力地扭过她的头,吻她濡湿的嘴唇。叶莺心跳得几乎要从胸腔中蹦出来,耳中也嗡嗡的,什么也听不见。他抱紧了她,仿佛她是洪水中的一根浮木,他们要一起航向宽广而深邃的地方。
蓝眼睛对于他要去的地方了若指掌,他嘴唇到的地方便燃烧,她变成了一个发着光的女人。在愉悦的顶点,叶莺脑海中反而凄凉地狂叫道:水流,请穿我躯。
狂风,请贯我心。
雷电,将我粉碎。
阳光,把我焚尽。
第四章
第二天早上,当叶莺回到酒店,看到满大堂因一夜未睡而焦虑的团员和领导,就知道大事不好。
当天,团里的领导教训叶莺的时候,叶莺的听力却似乎还没有从一夜瀑布的巨响中恢复,罔若未闻,问她去哪儿了也不说,只是无意识地微笑着。领导更加激愤,当场开除了叶莺,理由是:“不听指挥,自以为是,情节严重,经教育无效。”
当时在团里和叶莺关系最好的演员叫作唐瑶,她是叶莺来之前的台柱子。两人长得像,都是大眼睛圆脸,只不过唐瑶的脸盘要大些,五官疏松稀朗,没有叶莺精致。因为团里已经有了娇艳的美少女叶莺,唐瑶就不自觉地淡化了自己的性别特征,声音变得越来越低,做派也越来越粗放。
回国的飞机上,领导让叶莺换了座位,坐在最后一排,所有人都不许理她,孤立她,让她反省。到了晚上,待到机上的人都睡了,唐瑶悄悄地去找叶莺。
叶莺没有睡,脸上带着自夜归之后就没有消散过的笑容。
“你胆子也太大了……”唐瑶低声责备道。
叶莺说:“看瀑布去了。”
唐瑶说:“一个人?你怎么没叫我一起,叫上我不就没事了。”
叶莺说:“不是一个人。”
唐瑶还没有反应过来。叶莺继续说:“和男人……嗳,你不知道男人抱住你的时候力气多大,眼睛都直了。”
唐瑶先是有种被冒犯的窘,脸慢慢热了起来,等到脸上的红潮散去,她发现自己很不高兴——虽然并没有不高兴的理由,嗓子也变得干干的,问:“是林康生?”她说的是团里那个漂亮的男舞蹈演员的名字。
叶莺不屑地说:“他想得美。”
唐瑶今年已经二十五岁,在剧团关了十年,和男性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提被那样的手臂抱着,被那样的眼睛看着了。她伸手去捏叶莺裸露的大咧咧地愣在自己面前的一截膝盖,下手越捏越重,仿佛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花的气力。
叶莺疼得叫了一声,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打下去,同时又亲热而神秘地说:“我给你看个东西……他送我的。”她是说那个神秘的男人。
叶莺张开花瓣一样白的手掌,中心摊着一粒倒映着蓝天的露水,是一粒海蓝色的宝石,光闪闪的。
叶莺把那宝石放在手中滚来滚去地看,说:“你看,这是宝石还是钻石?像不像海水?”
回头一看,唐瑶不知道何时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叶莺继续全方位地玩弄它,又觉得不像是海水,倒像是一滴眼泪。
叶莺把那颗海蓝色的宝石镶了碎钻,用白金链子串着,戴在脖子上。她尤为自豪的是,哪怕在最艰难的日子里,她也从未想过把那宝石卖出去。
日子很艰难地过,如果一定要找一个转折点的话,是在她被剧团开除之后就急转直下。
父亲给老同学的一笔贷款做了担保人,没过一年,那老同学出了矿难,被泥活活憋死了,几十万元的债务一下子落在了父亲的头上。刚开始还钱,父亲就病了,持续发烧了一个月,随即出现新的病症:脖子上长了一个鸡蛋大的血瘤。
医院查不出来病因,叶莺无计可施,那时父亲已经下不了床,听人说山里有个半瞎的老太太很灵,便去找。她拿了一件父亲贴身穿的背心,老太太坐在门槛上,叶莺跪在地上,双手捧着半旧的背心。老太太闻了一闻,朝天望,半闭的眼皮下只有凸起的眼白在滚动,过了好半天,老太太问,你父亲脖子上是不是长了个东西?
叶莺惊叫了一声,老太太继续说那是来索命的小鬼。索的是父亲的父亲——叶莺祖父的命——那个她只在旧照片上见过的英武清秀的男子。祖父年轻时打过仗,用大刀砍掉过三个壮年男子的头。命是替他们索的,祖父死得早而安详,要用父亲的命去抵。
问老太太怎么破,她又仰起头,那球状的眼白滚动得更快了:“能熬过五十岁生日就没事。”
叶莺把身上的钱都给了她。下山的时候天光还很亮。落叶覆盖在潮湿的地面上静静腐烂,漫山遍野都是层层叠叠的暖色,从上往下望,让人暂时忘记了死亡的存在。叶莺在悲怆中也有了些欢欣:总算有了指望。
父亲五十岁生日那天晚上,忽然呼吸困难,几个小时才抢救过来。这之后的几天,他就真的渐渐好起来,血瘤没有再长大,他甚至能下床走几百米。
叶莺把他接回家休养,回家那天,去买了一只土鸡炖了汤,鸡汤上漂着一层厚厚的油。
“这鸡肯定很笨。”父亲说。
“为什么?”她问。
“因为笨鸟先肥。”父亲一本正经地说。
叶莺眼泪都要笑出来了。那顿午饭吃了很久,吃到了傍晚,鸡汤一热再热,在锅底熬成了膏状。直到最后一缕阳光缓慢而哀伤地从饭桌上撤退了。
那天晚上,她听到父亲猛烈地咳嗽,捶打墙壁,似乎在缓解极端的疼痛,更像是与墙壁进行一场搏斗。慢慢地,那声音越来越小。她在另一个房间极清醒和痛苦地承受着,直到声响消失,才走进父亲的房间。
她坐在床边,看着他铁青的脸上咳出怪异的红润,她脑海中一片空白。突然,父亲竟然从灰白的棉被里伸出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她。她握住——准确地说是抓住父亲嶙峋的手指。这是他们一生中少有的短暂而温暖的互动。很快,她感到父亲轻轻推开了她的手,仿佛某种突然醒悟过来的诧异和不快,仿佛在问:“你这是在干吗?”
父亲很快就死了。
然而,这一下模糊的推搡,却让叶莺在漫长的日子中都感觉到痛苦。她不断猜测父亲在临死前到底在想什么,是害羞,保持距离,还是怨恨和责备?
父亲死后,家里的房子和财产都被拿去抵债。叶莺托过去剧团的关系介绍了些走穴的活儿,是在歌厅唱。后来内地歌曲市场一夜之间全被港台歌曲占领,舞台的主角变成一群烫着头的小姑娘,在节奏感极强的音乐下跳幼稚的舞,扭着半个肚皮,近乎童声唱着:“左三圈右三圈,脖子扭扭屁股扭扭……”
叶莺做不来,就只有去更偏远的城市走穴——以为那里的音乐审美还落后。
春天的早上,刚在一个小城市表演完,她挤在一辆去往汽车站的闷臭不堪、动弹不得的小巴上。一个半老的男人在她身后小心地猥亵她,用身上尖锐的东西去顶她,后来他胆子越来越大,把收音机顶在她只着了一层纱裙子的背上,那一根短短的天线像指头一样在她身上划来划去。
那冰凉的收音机忽然传来一条突发新闻,说邓丽君因为哮喘在泰国去世了。车上突然沉默了一下,然后是满车幽怨的叹息声,收音机里断断续续的歌声如同哽咽:Good-bye, My love,
我的爱人,再见。
Good-bye, My love,
从此和你分离。
我会永远永远爱你在心里,
希望你不要把我忘记……
临窗的妇女忍受不了闷热,打开了窗户。几只苍蝇飞进来,直奔着妇女手上拎着的猪蹄,苍蝇也在叶莺的耳边萦绕盘旋,她的心被搅乱,直到一阵劲风吹来,她渐渐沉静下来,她把心里一直深深藏着的去瀑布找蓝眼睛的想法拿了出来,如今,她终于接受了生活,和这念头告了别。
第五章
王帅连续第二次爽约了周四傍晚的约会,叶莺难以入眠,吃了半片安眠药。第二天早上,依旧难以释怀,就吃光了家里所有剩余的左旋多巴胺。
整整一天,她都处于某种轻松而快乐的幻觉之中。那一天的阳光与风都极好,她获得了给高三毕业班上最后一节音乐课的机会。她站在讲台上指挥,身边站着自己最得意的女学生朱晓光作为领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稚嫩而青春的声音像潮汐一样一浪浪袭来。
将要告别的真挚的感伤,让相互厌烦了好几年的学生和老师达到暂时的和解,在彼此眼里显得史无前例地可爱。
这种愉悦感一直在叶莺的大脑皮层里持续着,直到一个短发的瘦女人冲进教室,拽住她的头发时,她的感官是滞后的,无法做出迅速的反应。
女人一只手拽着叶莺的头发,另一只手去撕扯她的衣服,同时用腿去绊她。叶莺无法同时对这些动作进行抵御和回击,只是使出过去跳舞的功夫来,回旋着脚下的步伐保持平衡,不至于跌倒。
她在旋转的余光里看到朱晓光震惊的表情,这个少女不断试图上前分开两人。
“干吗打人啊?”少女纯真地问道。
叶莺多希望朱晓光不要问。讲台底下有早熟的男生女生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正向那些还懵懵懂懂的同学解释。
“不要脸!”短发的瘦女人喊道。为同学们的欢腾又增加了温度。这就是青春残忍的地方,它表达同情或嘲笑、愤怒或兴奋的反应都一样,都是一种幸灾乐祸的起哄。
叶莺听到布料被撕破的声音,她听到那个女人谩骂的声音,也听到自己的声音:“你住手!”——这样虚弱地喊道。可这些声音都显得很远,像是发生在过去的某个片段重现。
等到两人终于被学校的保安拉开的时候,叶莺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她是王帅的老婆。
她过去经常想象王帅的老婆会是什么样,按照王帅自己的叙述,那是一个高傲的大美人。可是,没想到她那么干瘪瘦小,穿着无袖上衣,短发的顶层已经有些发白,她看起来像男人一样坚强和吃苦耐劳,粗野凶狠。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纯真和温柔,只剩下绝望中苦苦挣扎的毅力和固执,以及苦守住婚姻的自豪与执着。
保安要把王帅的老婆拽离教室,她甩开他们的胳膊,回头死死地盯住叶莺,说:“你还收钱!你要不要脸!你还收钱!”——这才是最让她愤怒的。
叶莺接到学校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睡觉,她从扭打现场直接回家了,然后吃了安眠药睡着,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电话里说让她马上去学校找校领导,然后不等她答复就挂掉了。叶莺从床上坐起,从那个女人冲进教室直到现在,她都有种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感觉,似乎正在做一场漫长的噩梦,随时可以醒来。
她在洗手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嘴唇是破的,脖子上有好几道长长的抓痕,连衣裙的荷叶领耷拉下来一半,胸罩带也断了一根。她才慢慢清醒过来,那种侥幸消失了,一桶冰水从头到脚地浇下来。
叶莺换了自己质地最好的一件深蓝色真丝衬衣裙,戴上一个船形的胸针,骑自行车回到了学校。她一走进办公室,正在议论纷纷的人立刻缄口不语了。办公室的门口放着一个铁架,上面有洗脸盆和镜子,让刚下课的老师洗掉手上的粉笔灰。那些老师就拖延着洗手的时间,在镜子里悄悄地打量着她。
自己的名声已经灰飞烟灭,她虽然等待着被问询,但内心知道已经被判罚。
校领导在办公室的门口一闪而过:“你来我办公室。”
她跟在领导的后面,有意把头昂得高高的。
走进学校领导的办公室,她刚把门关上,领导就从电脑椅上站起来,把门打开,说:“还是把门开着吧。”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领导一根根抽烟,把脸隐藏在烟雾里。过了很久,才慢悠悠地说:“本来,这件事你是受害者,学校应该保护你。”
叶莺很久没听到这样中肯而体贴的话,簌簌地流下了眼泪。
领导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放在桌上,本想拍拍她的肩,后来终于只是拍了拍她肩上的空气。他继续陷回自己的座椅里,说:“现在有专门打第三者的组织,打你的还只是一个女人。你算比较幸运了。”
叶莺边哭边说:“难道她打我,我还要感恩戴德?”
领导没想到好意劝说反而被呛回去,这女人也太不知道好歹。语气就冷了下来,也不打算再安慰她,说:“按理说学校应该息事宁人,不过,这件事后来的发展我们也没想到……”
他翻转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朝着叶莺,按了一下鼠标。那是一段视频——很显然,视频已经播放了很多遍,这一遍是专门预备播给叶莺的。不知道哪个学生用手机录下了她们厮打的视频,污秽的谩骂一下子充斥了办公室。领导赶紧手忙脚乱地想把声音消掉,反而声音越来越大,他只好赶紧把屏幕扣上。
“不用继续放了,你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领导说。
“应该去处罚这个拍视频的人。”叶莺说。
领导又在空气中随便拍打几下作为安抚:“这是肯定的,可是学生嘛,不懂事。你能怎么办?劝退,处分?顶多口头警告一下。罚重了,家长不乐意,骂得更难听。”
叶莺有点弄不清楚:“难道要处罚我?你刚刚还说我是受害者。”
领导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再次翻开了笔记本电脑,说:“这件事还弄大了,你看网上还有个投票。‘小三可恶的确该打’,‘女人何苦难为女人’,‘小三不对,也不该打人’,‘不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好几千人投票啊。你看,网上说的,你的名字单位,都一清二楚。”
叶莺说:“你就不关心她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领导冷笑道:“你现在纠结这个就没意思了,我也不怕告诉你,人家精明得很,上午已经来我办公室,把你和她老公在一起的证据都给我讲了、看了,你以为她光是针对你,她也在打我的脸啊。”
叶莺沉默了一阵,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脸,那是一张坚毅得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脸。她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领导说:“我现在问你,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处理?”
叶莺说:“先调查清楚,停我一学期的课,风头过去了再说。”
领导仿佛没有听见一样,又问了一遍一模一样的话:“我问你,如果你是我,你怎么处理?”
叶莺顿时明白过来,这是她第二次遇到这样的场景,怎么还会如此愚钝,她低下头,说:“请学校开除我。”
领导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说:“我们也不想这样,但是现在舆论不像原来那样好控制了。开除你,其实是保护你。还有,我最后劝你一句,如果你外地有亲戚的话,去找他们吧,换个地方,跑得越远越好,不要在这个地方待了。”
叶莺相信他最后的话是对一个临终的人真诚的关怀,点点头,认真地起身与领导握了握手,转身离开。
快走到门口时,叶莺忽然想到什么,停住脚步,问道:“多少人投我?”
领导一时没反应过来。
叶莺说:“你说网上有个投票,多少人投票支持我?”
领导又抽了一口烟,尴尬地说:“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第六章
叶莺打定主意离开后,就立刻把家里值钱的家具——一个冰箱和微波炉变卖了去,房子还给了房东,因为没有到租期而付了一些违约金。她办了加急的签证,买了机票,在新的一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坐上了飞机。当飞机离开灰褐色的土地,她也因为飞离土地上的流言与耻辱而感到轻松。
飞机场金发的空姐问她要牛肉还是意大利千层面,叶莺犹豫了一下。过去在青年剧团的时候出国坐飞机,她总是一个人每顿要两份,别的女演员不敢吃的黄油,她也全要来抹在面包上。现在年纪大了,喝水都胖,只敢喝刮油的茶。
可是她一想到昂贵的机票,就说牛肉和千层面各要一份,巧克力也多要一支,还要了一杯白葡萄酒、一杯果汁。
叶莺第一次自己买出国的机票,被价格吓了一跳——全部的积蓄都取出来也只够买半张单程票。
而她也只有一个人可以求助。当她拨通王帅电话的时候,不等他挂断,就说:“我被辞退了,什么都没了,给我钱。”
她能感到电话那边的他有些变色,也有些受伤——似乎认定了她是个只认钱的女人,这也间接否定了他对于她的魅力,这对于王帅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她又说:“这是你欠我的,我要钱。”
这话在即将崩坏的东西上又重重地击打了一次,以便让它全盘毁坏。这粉碎了的废墟是他们之间存在过的一点点温存,也是她仅存的尊严所安放的庙宇。
王帅并不是个小气的男人,他说:“多少钱?账号给我。”
叶莺把钱数和账号报给他。他重复了一遍,就挂上了电话。一个小时之后,就把她需要的钱汇了过去,发来短信:“钱已汇,请查收。帅哥感慨:真心不如红钞票,感情只是性需要。”
她知道,发完这个短信,他就永久地删除了这个号码,从此之后,她在他心里就是死人。
这样也好,叶莺想。难道还一直待在那个出租屋,等他避过了老婆的监视再去和她幽会不成?哪怕她并没有在等着他,王帅大概也会和人吹嘘:“有个女的一直痴心不改地等着我,哥们儿牛逼吧。”她知道,那个城市待不下去了。
她没有亲人,没有后代,没有朋友,没有一个能够收留她的地方。生活中的一切,一样一样地离开了她。最先离开她的是母亲,然后是前途,再然后是父亲、婚姻、工作、情人。最后连她妥协后龟缩的壳都要拿去。
如同她少女时期经常做的梦,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站在舞台上,台下全是人,所有眼睛都看着她。
叶莺想:这是老天在罚我。
空姐来收走了空杯子和餐盒,问她要咖啡还是红茶。叶莺要了咖啡,摆摆手拒绝了奶精和砂糖,褐色的液体因为飞机的微微颤动而泛起了涟漪。
她第一次喝黑咖啡是随剧团出国演出时,也是在飞机上。其他团员都被苦得龇牙咧嘴,只有叶莺觉出了香。“能吃多少苦,就能享多少福。”领导当时说。
于是,喝咖啡的习惯保持到了婚后。她的前夫喝不惯,曾经温和地申请能不能换成豆浆或者茶,结果被叶莺嘲笑:“这么土,亏你还是个英文老师。”
前夫是一个放在二十年前叶莺根本不会考虑的男人,她年轻时候的追求者每一个都比他英俊而优秀。然而,当她因为永远无法还清的债务,以及越来越恶劣的演出环境而接近精神崩溃时,她的前夫恰好出现在了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