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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而好奇道:“那大哥呢?”
秋田说:“大爷身子不好,长年在屋里歇着,不大出来走动。”
未絮从前也略有耳闻,薛家长子薛淳,因为不是足月而生,小时候又落过水,落下了病根,身子一直有些孱弱,所以深居内宅,嫌少露面。
未絮想到孟萝的话,琢磨着该如何把事情吩咐下去——她还没做过这种主,以前顶多支使一下春喜,现如今三爷房里的奴才里里外外加起来统共十几个人,她需得拿捏好分寸,不能太端架子,也不能太客气,脸上还不能露怯。于是仔细思忖,走到东厢,学着孟萝的几分利索,交代姐姐房里两个掌事丫鬟,让她们去支配底下众人把屋子收拾妥帖,待明日做法。
正说着,未雨睡醒,问:“淳大奶奶来过了?”
未絮坐到床前:“她来时你还没有醒,说明日再看你。”
未雨又问:“是我的板儿买好了吗?”
未絮听得伤心,不肯回答。
未雨望着顶上的帐子,喃喃自语:“方才做梦,又看见她了,脸泡得发白,头发全散下来,直盯着我呢。”
“姐姐莫要胡说了,都是心病,没人敢害姐姐的。”
一声叹息,未雨沉默许久,忽而问:“二爷回来了吗?”
“申时散值,还没呢。”
“他最不喜欢鬼神之谈,想来也很厌烦我了。”
“怎么会。”未絮无力应付,叫人抱来欢姐儿,逗耍了一阵,未雨又乏了,便让奶娘把欢姐儿带到未絮房里照料,好叫她与未絮多多亲近。
离开东厢,已近黄昏,忽见后廊檐下的梧桐树上站着一只青鸦,正在叫凶,未絮顿觉不详,忙命人拿杆子打走了。
“心儿是谁?”好像是这个名字,未絮不解:“姐姐怎么如此惧怕?”
秋田答:“心儿姑娘自小服侍二爷,原是房里的掌事大丫鬟,三年前元旦她回家过年,谁知路上竟遭贼人掠财,又将她扔进池塘淹死了,尸首泡了好几日才发现的。”
春喜听得直拍胸口:“乖乖,可别说了,怪吓人!”
未絮不知想到了什么,不做言语。掌灯时分,薛洵应酬回来,换下了公服,叫上小厮到天井瞧那副板。未絮也跟过去,一行众人提灯往天井走,薛涟也来凑热闹,笑呵呵地对未絮唱喏:“见过新嫂子。”
未絮忙还了万福,下意识朝薛洵身后藏了藏。
薛涟笑起来的样子跟未絮的哥哥很像,随意开阔,仿佛很好说话。原本他们二人从前也常在一起玩,只是薛涟处处压了哥哥一头,后来又抢他的相好,这才闹掰了。不过看他的模样,对未絮倒无芥蒂。
“上等的杉木,原是都督府成国公要的,因迁都不便带走,就留在了应天,”薛涟用折扇虚点了点那大红毡条裹着的寿板:“我打听到有这副好板儿,便让人从应天府运过来,二哥瞧瞧,这每块厚五寸,宽二尺五,长七尺五,纹理通直,香气幽沉,且驱虫耐腐,可百年不坏。”
薛洵蹲下,小厮忙递上灯笼去照。他屈指敲了两下,说:“不错。”
“二哥吩咐的,我自然办好。”薛涟挑眉。
薛洵起身拍拍手:“使了多少银子?”
“谁计较这个,”薛涟打开扇子,思忖道:“左右不超过四百两,不算多。”
薛洵想了想:“约莫我五年的俸禄而已,确实不算多。”
“…”薛涟清咳一声,转而望天:“今夜月色甚好,二哥与我不妨到花园走走吧。”
薛洵默许了。
“那我呢?”未絮简直想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时候不是应该乖巧懂事地回屋待着吗,妇道人家跟着掺和什么呢,他们又不是哥哥,凭什么带你玩儿呢?
“我…不去吗?”原本要说她也想去,睽睽之下打了个弯儿,语无伦次。
薛洵似乎要回绝,不过还没开口,被薛涟笑着打断:“小嫂子肯作陪,自然最好不过了。”
第三章
许多年后,未絮仍然记得那个月华如练的夜晚,月光铺撒在园子里,她沉默地跟在薛洵和薛涟身后,踩着他们颀长的影子,丫鬟小厮们前后各打四对灯笼照路,园中花木庭台,芳径幽深,夜风微弱地拂过,她忽然觉得,如果以后能偶尔这样散步,只是散步,就很好了。
未絮打量四下景色,小声问秋田:“前边是不是有个桐花榭?”
秋田说是。她道:“待会儿两位爷肯定要在那里歇脚,你让厨房备些酒菜送过来。”
秋田依言退下,春喜朝未絮投去惊讶又崇拜的目光。薛涟的声音从前头传来,正说到四月初紫禁城三大殿起火一事,虽已过去有些日子,但街巷之间,茶余饭后,少不得还能议论个半年。
“听闻这紫禁城宏伟壮丽,极尽奢华,比应天府的皇宫更有天家气候。然而三殿起火,不知烧成什么景象,想来一定叹为观止。”薛涟说着,见他兄长有些失神的模样,怪道:“二哥在想什么?”
薛洵的脸色在灯光里不知该用冷淡还是漠然来形容,他目光幽静,平缓地说:“没有什么,只是忽然记起二十年前,父亲还在应天府为官,那时我也十分年幼,却记得靖难的那场大火,烧得漫天通红。”
薛涟惊愕地张了张嘴,仿佛吓了一跳:“二哥当年才几岁,记这个做什么?”随后清咳一声,拍着扇子浅笑:“说到靖难,二哥觉得建文皇帝果真自焚于宫中了吗?民间早有传闻,说他当日削发披缁,从密道逃出应天,逊国为僧了。”
薛洵眼帘低垂,并不接话。
本朝对建文皇帝出亡之事讳莫如深,国史中亦没有明确记载,及至二十年后、数百年后,仍是个未解之谜。
说着话,一行众人来到桐花榭,从游廊而入,里面竹案上已设好杯箸酒具并几样精致小菜,这水榭建在池中水上,四面雕花窗子打开,可观明月,可赏莲花,景致极幽。
三人落座,未絮斟酒,这时回廊处有一行人打着灯笼过来了,孟萝的笑颜在夜里也是明亮的,世家之女,见识博广,待人接物总是落落大方,叫人羡慕。
“你们三个倒自在,还有酒呢,快烫一盅给我!”孟萝说着,解下对襟披风落座,身上那股酴醾香气幽幽浅浅地散开,仿佛从她骨子里透出来的一般。
未絮替她烫酒,问:“嫂子出门了?”
“是,方才从我兄长家吃完酒席回府,远远瞧见这里亮着灯,没想到是你们。”
孟萝的加入让谈话变得家长里短,薛涟把玩折扇,笑说:“正好有一件事想求大嫂。”
孟萝略微惊讶,也笑着:“哟,涟三爷还有事情求我?真稀奇,什么呀?”
“去年大哥作的那幅莲塘消夏图,我想借用两日。”
“做什么?”
“我…有一位喜爱书画的知己,”薛涟说:“一直仰慕大哥的工笔,想借阅一下。”
孟萝眯了眯眼,嗤笑:“知己?合欢院的红粉?你想拿你大哥的画去讨好那起子娼妇?呸!想都别想。”
虽是玩笑,未絮却惊了一下,余光望向薛涟,见他一时并无言语,只摇了摇扇子,又喝一口酒,眉眼都舒展了,这才懒懒地笑说:“织蕊虽出身青楼,但诗书琴棋具为精妙,且人品良善,又风雅知趣,只是命苦罢了。大哥一向不以出身看人高低,他又不是势利眼儿,难道还怕玷污了他的画不成?”
孟萝只当听不出这是在骂她,愈发莞尔道:“既然如此,你自个儿去和你大哥要吧,还来求我作甚?”
薛涟挑眉,正在这时听闻不远处传来一阵空幽的古琴声,一直没有说话的薛洵开口:“看来大哥今日精神不错,这个时候还没歇呢。”
孟萝笑了下:“天气渐热,他比平日睡得稍晚一些。”
莫名的,大家都不做声了。
一曲过后,薛洵搁下酒杯:“不早了,都回吧。”一众人便跟着起身离开。未絮走在后头,穿过游廊,见满池挤挤挨挨,尽是高挑的荷叶与莲花,池边柳树下系着一只木舟,倘若驶入荷塘,只怕都会淹没在花叶之中。她不禁赞叹:“这里可真漂亮。”
秋田放低声音:“奴婢听说以前淳大奶奶还没掌事的时候贪玩,在这儿落过水呢。”
未絮啊了一声,难以想象孟萝小女儿的模样,往前探去,听到孟萝正同薛涟说话,想是怕方才言语得罪了他,赔笑道:“前两日我兄长从杭州带了几匹妆花缎子,我瞧着颜色素雅,正适合轻蘅,打算明日拿去送她,也不知她喜不喜欢。”
薛涟随意道:“轻蘅的性子,大嫂还不清楚么,不必麻烦了。”
孟萝沉默片刻,微微叹气,说:“神仙似的一个人,是孤傲了些,但无论什么性子,终归是你媳妇,你成日宿在外头,即便再火烫的心也凉了,你多哄哄她,不然…我看你去年纳的那个小妾迟早踩到她头上去。”
薛涟冷哼:“大嫂多虑了,我房里的人没那么多心眼儿。”
孟萝还想说什么,被他冷飘飘地撇了一眼:“有空操心别人,不如多陪陪大哥,还有佑祈和含悠。你整日花枝招展地出风头,不嫌累么?”
孟萝抿了抿嘴,略微僵硬地笑着:“多谢三弟关怀,我是有点累。”
夜色渐浓,回到院子,薛洵往未雨房里去,略坐了一会儿,问过几句,让她好生将息,然后起身离开。未絮想留下陪伴未雨,薛洵只说随她,迈步走了。
姐妹两个躺在床上说话,未雨喝了药,怕夜里呕吐,便睡在外侧,未絮睡在里头。
熄了灯,斑斓的树影在墙上摇晃,屋子里很静,未絮放轻了声音,把方才在花园里的事情讲给姐姐听。
“三爷似乎不大待见孟姐姐,嗯,我是说淳大奶奶。他们有过节吗?”
“过节称不上,大嫂掌管府中内务,三爷处理外务,难免有些摩擦,而且薛涟一向敬重大哥,对大嫂的要求便苛刻了些。”
原来如此。未絮翻身平躺,小心翼翼地屏了屏呼吸,不敢让姐姐知道她此刻有点难受——未雨嘴里有股浓浓的腥味,一说话就直往她鼻子里窜,十分熏人。她偷偷呼吸旁边的新鲜空气,然后又说:“佑祈和含悠多大了,我还没见过呢。”
“含悠比欢姐儿大三个月,佑祈已经四岁了,是咱们薛家的长孙,也是人字辈唯一的男丁。”
未絮脑子里自然而然就想到欢姐儿的大名叫薛俏。
“那三爷呢?”
“三爷现下还没有子嗣。”未雨默了一会儿:“老爷夫人看重后代,咱们这么大的家业,将来不可能只交给佑祈一个人,未絮你…你要是能为二爷生下哥儿,今后便有了依靠,在这府里凡事也都说得上话了。”
未絮没做多想,只道:“姐姐放心,算命的说了,我命中多子,不怕的。”
边上没了声响,一会儿过后,未絮觉得奇怪,转过头去,发现未雨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一瞬不瞬,衬着病态的脸,鬼森森的,把未絮吓得怔住,匆忙开口:“怎么了?”
未雨眼帘低垂,恢复几丝活气:“没怎么。”
两人陷入沉默,绸被里挨着的胳膊也僵硬起来。未絮闭上眼,期盼自己赶紧睡去,她多少明白姐姐方才的眼神是什么意思,没关系,睡着就没事了,和小时候一样,每次吵架,睡一觉起来就忘光了,亲姐姐和亲妹妹哪有隔夜仇呢。
就在未絮努力催眠自己的时候,未雨轻声问:“二爷对你好吗?”
听见这句话,未絮的喉咙不自觉的动了动,咽下一口唾沫,答:“不好不坏。”
未雨静默片刻,说:“他待人一向如此,你不要介怀。”
“嗯。”
过了一会儿,未絮张张嘴,几乎是用八分肯定的语气问:“心儿的死是姐姐找人做的吗?”
未雨闻言沉默下来,没有吭声。未絮心里沉了沉。她以为姐姐会哭,会抓着她的手掏心掏肺地倾诉,那样的话,未絮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为她做。但现下这冷静的场面倒让她有点慌了,更可怕的是,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如今的身份跟心儿并无两样,有的话说不好就变成了若有所指,这绝对不行,于是心里极快地思虑一翻,尽量用旁观的语气说:“姐姐你好傻,男人三妻四妾是常事,更何况这种门第,你怎么…”
未雨笑了下,“我不在乎他三妻四妾,但那个女人就是不行。妹妹,你不会明白我当年的滋味,那是自小陪他长大的女人,即便只是个通房丫鬟,还没有正式的名分,但有她在一日,便会时时刻刻打我的脸,让我知道什么叫亲疏有别,我怎么容得下她?”
未絮安静听着,沉住气不插话。
“你当她是什么好人吗?我倒从未见过那种贱——为了讨好男人,伏低做小,没有她不肯的。那年入冬,很是严寒,二爷在书房看书,她便把他的双脚揣在心窝里暖着,还用嘴…你说贱不贱?她当自己是娼妇呢,见着二爷就恨不得跪到地上去服侍,天生的奴才样!是,我是做不来那些事情,但我也容不下她做!”
未雨语气激动,翻身伏在床沿猛地咳起来。未絮忙给她拍背,接着下床倒了杯茶:“姐姐歇着吧,都过去了,多思无益。”
“妹妹,你不明白,我没有办法,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就像妖魔蒙了心,我并不是真的想让她死的,我只是,我只是…”
未雨抽泣着,渐渐睡着了。
未絮抚摸她瘦削的肩膀,思绪纷乱,不愿细究她方才那番话,也没有去想为什么怕鬼的姐姐今夜却一点儿也不怕了。
她坠入沉沉梦乡。
第四章
醒来时天色微明,帐子里沉淀了一夜的气味愈发怪异,未絮忍住一阵作呕的感觉,翻过身,本想叫姐姐起床,却没想到未雨已经醒了,正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就跟昨夜一样,好生吓人。
未絮真的有点恼了,就这么盯着人家的后脑勺,也不知在想什么,一声不吭的要吓死谁?
“姐姐何时醒的,怎么不叫我?”她压制着心中余悸,喊了一声,然而未雨并没有回应。
不只没有回应,未雨连眼珠子也没有动一下,还有微微张开的嘴,仿佛不能合上。
未絮忽然发觉,帐子里的气味,比昨夜还要难闻。她屏住呼吸,后背生出巨大的寒意,蔓延全身,变作了恐惧。
未雨还在看着她。
“姐姐。”她僵硬地缩着身子往后退,然而床铺不大,很快就抵在了镂空雕花的围栏上,她贴着围栏缓缓坐起身,想越过姐姐下床,但四肢动不了,也不敢再动。
“春喜…”第一声没有喊出来,嗓子抖得不像话,仿佛声音大了,姐姐会被吵醒一般。她又喊了两声:“春喜…春喜!”
“小姐。”春喜终于推门进来了,打着哈欠撩开帐子,“小姐今儿起得好早。”
“快叫人,”未絮用古怪的姿势贴在里头,通红的眼睛溢满泪花:“快叫人来,姐姐…”
“大小姐怎么了?”春喜皱了皱鼻子,用手去碰未雨,手底下一阵僵冷,她吓得猛缩回来,又看了看未絮,旋即回身跑出去大喊:“秋田——香穗——刘妈妈——”
东厢房霎时灯火通明乱做一团,无数双脚进进出出跑来跑去,丫鬟们不敢乱动,年纪大些的婆子把未雨的眼睛合上,一面叫人拿新衣,一面哭说:“快去禀告夫人、大奶奶、二爷,快!”
不多时,薛洵披着外衣大步走进来,屋内众人跪的跪,哭的哭,他径直走到床前一看,脸色阴沉,指着未絮厉声道:“你出来!”
她摇头,不敢。
薛洵踩上床,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下来,直接扔给春喜和秋田:“带她回房。”
“是。”两个丫头赶紧架着她出去,春喜不断拍她的背:“小姐莫怕,小姐莫怕。”
未絮仿佛傀儡一般,任由她们将她拖回屋,放在床边,秋田打水给她擦脸擦手,春喜为她更换大功服,外边一阵一阵的哭声隔着院墙传来,乱哄哄的,仿佛炸开了锅。
收拾完,立马又往东厢去,这时各房的人都来了,丫鬟们已经给未雨净完身,装殓妥当,待小厮们收拾完正厅,布置好灵堂,便抬过去停放。薛洵同薛涟正在一处商量,让管家分派门房去各亲眷处报丧,又请阴阳先生来批书择日,以及上衙门告假。
孟萝在另一处,吩咐账房采买麻布孝绢、香烛纸扎等物,又与管家媳妇安排接待亲友吊客、侍候茶水丧席等事宜。
前厅工匠们紧赶着做那副杉木寿板儿,夫人先前来哭过一遭回去了,孟萝同管家媳妇说完话,转头就扑到灵堂里悲恸一场。每个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忙着,就连秋田和春喜也不知被叫去了哪里,未絮看着周围来来往往,嘈嘈切切,仿佛被抛在了陌生的集市,张皇无措。
正在这时,憧憧之间,薛洵蹙着眉头朝她走来:“你在这里做什么?”不等回话,上下打量一眼,说:“回去照看欢姐儿,晚上再来守灵。”
未絮听见他给她做的安排,知道自己有了用处,忙不迭点头,应声去了。
中午大智寺十二僧人并玄妙观十二道长诵倒头经超度亡灵,密密麻麻的诵经声断续轮回,让人时刻绷紧神思,不敢怠慢。阴阳先生来时未絮的娘和哥哥都在,见他批书:“一故薛门柳氏宜人之丧。生于建文辛巳正月二十六日未时,卒于永乐辛丑五月初一丑时。今日甲戍,月令辛卯,煞入中宫,本家忌出行。入殓时忌羊、猴、猪、鼠四生人,亲人不避。”
话音未落,哥哥伏在灵前大哭:“妹妹,我的妹妹,你才活了二十岁…”
娘掐了眼泪,询问破土安葬的日期,先生说:“二七内宜择五月十一日甲申午时破土…”
“二七发送不成样子,”薛洵出言打断:“先生再看看,四七之后如何?”
阴阳先生明白他们大户人家注重排场,只停放十几日确实不好看,于是在四七内找到好时辰安排破土,择定五月二十九壬寅未时发引。
娘和哥哥见他做的如此体面,自然没有半分异议。
未絮在屋内陪伴欢姐儿,之后又与娘哭了一场,直至掌灯时分,她到灵堂上香,掀开千秋旛,见姐姐脸上有一方冥纸覆面,脚旁点着一盏随身灯,孤寂摇曳,不知能否为她照亮那段茫茫漆黑的阴司路。
未絮心下悲恸,眼泪烫出来。丑时过后她回房休息,不多时薛洵进屋,合衣躺在她旁边眯了一会儿,天还没亮,又被叫出去了。
清早小殓,丫鬟婆子们为姐姐换上大红的落花流水暗纹对襟长衫,外面套缠枝莲花纹样的交领大袖长袄,腰系一条折枝牡丹暗纹织金璎珞的裙子,最后在外罩一件云龙妆花缎袄上衣,狄髻是漆纱翠珠庆云发冠,鞋子是金红风头高底鞋。盖上衾被之后,薛洵将一块蝉形白玉放入她口中,至此停放妥当,众人又哭了一场。
三日后大殓,道场诵经,二十四众僧人打磬,按照阴阳先生推算的时辰将七星板放入棺材,铺上红绫绣八仙过海的棉褥子,然后抬尸入棺。棺内随葬有数件真丝织锦缎对襟袄子、方领织花比甲,两箱金银珠宝,以及姐姐生前心爱之物,铜镜首饰等。还有薛洵让人放的欢姐儿的衣裳。此时生肖犯忌者回避,仵作们合上紫盖,用长命钉封了棺。
未絮跪在灵前抽泣,她的脑壳儿被这几日持续不断的丧音和哭声堵得发胀,整个人仿佛飘在空中没法沉淀下来。
这是她新婚的第五天。这五天里最踏实的,竟是和薛洵躺在一处休息的时刻,那种感觉犹如同舟共济。
想到这里,未絮望向前头的薛洵,只见他脸色寡淡,眼底泛着青影,消瘦疲倦,显得有些憔悴。
但憔悴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尤其周围那么多人哭得伤心欲绝,对比之下薛洵未免过于平静了。更何况柳家的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呢,娘和哥哥就有意无意地扫了他好几回,他怎么反倒板起脸来了?
正当未絮觉得不妥时,薛涟上前拍了拍薛洵的肩,用不大不小的声量说道:“二哥节哀,莫要熬坏了身子,这些天你几乎没怎么睡过,就算不顾念自个儿,也要想想母亲,别让她担忧。”
薛洵只道:“无碍。”
说着,目光略拂过来,落在了未絮身上。她一下回过魂,不知自己已经愣愣地看了他多久,脸上有点不自在,忙垂下头去,再哭却也哭不出来了。
一恍又过了些时日,到五月二十九,送姐姐出了殡,未絮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接着却突然病倒了。所幸只是风寒,不大严重,娘来瞧她,说:“我已经和你婆婆商量过了,未雨刚走,今年也不好把你扶正,等明年你生下孩儿,就是名正言顺的二奶奶了。”
未絮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那要是明年我没有生子呢?”
娘的脸色变了下,打量着她,之后好笑起来:“傻姑娘,你是有福的命,咱们家以后还要靠你帮衬呢,别说这种傻话。”接着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嫁了人,可不比从前了,你自己心里得有数,别再傻愣愣的成天迷糊,薛家上下都盯着你的肚子等小哥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