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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春霖院做什么?”
“找大哥赏画呀。”
未絮摇摇头,知道她被孟萝惹恼了,要过去损几句才舒坦:“别怪我没提醒你,今日之事恐怕已经传到夫人耳朵里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寻咱们麻烦,你别再捣乱了。”
果不其然,晚间薛洵和薛涟回府,立即被叫到了夫人房中,劈头盖脸一顿好骂,说:“竟然允许一个妓女明目张胆出入我薛家大门,柳氏和赵氏要反了不成?两个大家闺秀,竟然去跟妓女相比,简直岂有此理!”
薛涟道:“母亲息怒,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子会教训她的。”
夫人冷笑:“是你教训她还是她教训你?”
薛涟清咳一声:“总归是我招惹来的,母亲要怪,怪我就好。”
夫人叫他滚。
好在今日之事与她们从前闯的祸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夫人气过一遭也就罢了。
日子一天一天反复着,水流静淌,悄无声息,月桃的肚子越来越大,有时她带着两个丫鬟去花园里散步,薛府别院的下人见了她才会惊觉,哦,原来几个月又过去了,月姨娘快生了,今年的夏天也快过完了。
第三十九章
月桃的孩子来得很巧,重阳这日清早,天还未亮,薛府各院净扫门庭,摆放菊花,原本夫人准备带阖家上下去虎丘山登高,晚上再摆宴赏菊,谁知月桃的肚子忽然在这时疼了起来。
两个时辰后,只听房内“哇”的一声,丫鬟婆子们纷纷出来磕头,忙不迭笑道:“向二爷讨喜钱,姨娘生了个小哥儿!”
不一会儿,剪了脐带,擦洗干净,孩子被稳婆抱了出来,薛洵掀开襁褓看了看,果真是个带把的小子,生得白白净净,正蹬着小腿儿,哇哇啼哭。奇的是他眉心长了一颗红痣,原以为是污血没擦干净,用手去点,却弄不掉。
“人之精气见于眉间,菩萨的佛眼也在眉间,哥儿生来带着一颗吉祥的红痣,可见是有大福德,大智慧的!”婆子喜道。
薛洵虽不信那些虚妄之言,但到底听着舒服,把孩子接过来,谁知哥儿一到他怀中就不哭了。
薛涟凑近来看,拍着扇子笑道:“怎么回事,他竟知道你是他父亲?这小子可真神了。”
薛洵神色舒悦,目光柔软地看着婴孩,道:“我的儿子,自然是好的。”
当日下午,夫人到玄妙观告许了一百二十分清醮,祈盼孩子平安成长,健康长寿。回府的时候带着真人演算的命盘八字,说哥儿生在九九重阳之日,又当正午之时,阳气过盛,需得起一个属阴的小名儿来平衡。
薛淳道:“太阳为日,太阴为月,本该以此作名,但又不巧重了他母亲的名字。”
薛洵思忖片刻,道:“汉人董仲舒曾言,冬者,太阴之选也,冬日乃极阴之气象,不如就叫冬哥儿好了。”又说:“大名让他祖父定吧。”
冬哥儿出生后,家里着实热闹了一阵,三朝洗浴时,各房的人都来了,外厅供上十三位神像,洗三之汤用艾叶、槐条熬成,倒在铜盆里,盆中再添金银铜钱和桂圆等喜果,接生婆一面说着“连中三元”之类的吉祥话,一面为哥儿去污除秽,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月桃的娘家人也登门造访,带着彩饼、红蛋等喜庆的赠礼,看望女儿和外孙。
洗三过后,给哥儿穿上新衣,众人移步祠堂祭祖,告之祖先,佑祈之后,薛家终于又添了一个男孩儿。
满月那日宴请亲友,小花厅上摆了席,男宾一处,女宾一处,晚上家宴,夫人高兴,让月桃把冬哥儿抱来,更准她坐下一同吃酒。
生产过后,月桃的气色愈发红润通透了,养过一个月,脱胎换骨,不知是因为有了母性,还是她的儿子给她带来了底气,即便垂眸谦逊着,也能看出与刚入府时那个淳实又自卑的小妾不同了。
夫人打量她,笑道:“好孩子,怎么不多穿件衣裳,入秋天凉,你刚出月子,仔细受冻。”
月桃将手里的婴儿递过去,笑道:“多谢夫人惦念,我哪里就这么娇气了。”又说:“就是哥儿夜里常哭,总不得好睡。”
薛涟在一旁乐起来,拿折扇指了指,道:“这小子怕他父亲,快抱给二哥,看他还敢不敢哭。”
未絮看了薛洵一眼,笑道:“我还没抱过冬哥儿呢,让我试试。”
说着起身走到夫人身旁,小心翼翼从夫人怀里接过孩子,月桃见状一时紧张得浑身紧绷,忙说:“姐姐慢些,要托着他的脑袋才行。”
“妹妹放心,我抱过欢姐儿,也抱过蔓蔓,不会失手的。”
说也奇怪,方才还在嘤嘤啼哭的小哥儿,到她怀中,被轻拍着哄了几声,竟渐渐止住,而且还笑了起来。
薛涟凑上前,挑眉道:“了不得,第一次就这么给面子,看来他很喜欢你嘛。”
未絮淡淡一笑,问夫人:“哥儿和二爷小时候长得像吗?”
夫人还未开口,薛洵忽然接着方才薛涟的话说:“既然冬哥儿喜欢未絮,那便抱到未絮房里养吧,月桃还小,自己都照顾不来,如何照顾得了孩子。”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未絮也惊住了,忙望向薛洵,见他面色清淡地坐在那里,似乎并不在乎旁人的反应。
但未絮一看月桃,见她脸色煞白,双肩颤抖,好像天塌一般,心中不免一叹,扯扯嘴角,对薛洵道:“你别吓唬姨娘了,她胆子小,听不得这些。”
说着把冬哥儿还给月桃,宽慰道:“二爷逗你玩儿的,别当真。”
月桃赶紧接过儿子,背过身去,眼泪啪嗒掉了下来。
薛洵看了看未絮,不再多言。
晚上回房,他问她:“有什么和我说的吗?”
未絮摘下耳坠子,从铜镜里望他一眼,道:“冬哥儿是月桃的命,你瞧见她方才的神情了吗,若把孩子从她身边抱走,她估计会发疯。”
“何至于此?”薛洵轻笑道:“她既不识字,也没什么见识,我的儿子怎么能让她教养?即便不放在你房里,过两年长大些,夫人也会接手的。”
未絮疲惫地笑了笑:“那便让夫人接手吧,反正不是我生的,我不想帮别人养儿子。”
话一出口,自知失言,未絮顿住,朝薛洵望去,他也正望着她,神色不明。两人默了一会儿,他道:“冬哥儿虽不是你亲生,但以后他是叫你母亲。”
“我知道,”未絮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可我照看欢姐儿已经忙不过来了,哪里还有精力操心两个娃娃呢,以后再说吧。”
这件事情提过一遭,似乎就此翻页,但月桃回到房中,却是惶惶不安地过了一宿。她抱着冬哥儿,想起这孩子先前对着未絮傻笑的模样,心中有些别扭,不知是那人当真招孩子喜欢,还是另有蹊跷。
那位二奶奶一向对她客气又冷淡,冬哥儿出生一个月,也不见她常到偏院走动,今日却在众人面前做出亲热的举动,也不知是何意图,恐怕不只做面子这么简单吧?
月桃又想起薛洵的话,心下一阵恐慌,虽然未絮当即婉转地拒绝了,但难保不是以退为进,先搏个贤良的名声,以后再谋划她的儿子,到那时她又该怎么办呢?
“好哥儿,娘的心肝肉,”月桃亲了亲冬哥儿,喃喃道:“娘只有你,谁也不能把你抢走,谁也不行。”
月桃暗暗下定决心,倘若薛洵再提此事,她一定要稳住,不能失态,要先讲道理,讲不过再哭,倘若哭也没用,她就跟他提条件,要么留下哥儿,要么再给她一个孩子——反正他是男人,让他去做这个选择吧。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他总该给她留一条路的,对吧?
第四十章
热闹了这些日子,未絮感觉有些疲惫,借口到寂鉴寺烧香,带着欢姐儿出门清净片刻。
平日里欢姐儿常央着薛涟带她到街上闲逛,半个苏州城都逛熟了,此刻如数家珍般指着沿途的茶肆、酒楼、花市、庙街,滔滔不绝,哪家的糕点好吃,哪处的作坊好玩儿,都逃不过她的点评。未絮看着欢姐儿天真烂漫的模样,仿佛看见年幼的自己和姐姐,那会儿跟着爹和哥哥出门,也是这样新奇兴奋。
涟三爷这两年转了性,尤其有了蔓蔓以后愈发喜欢孩子,只是蔓蔓太小,佑承和含悠不好过分亲近,只有欢姐儿最适合带出去玩耍,这孩子古灵精怪,能说会道,常把他乐得开怀大笑。
但夫人并不赞同家里的女孩儿没事出门闲逛,怕她性子野了,以后不好管教,又怕她失了大家子的闺阁气,被人诟病家教不好。
未絮被夫人叫去说过两次,表面上温顺地应了,回来却告诉薛洵,希望欢姐儿自由自在地快活几年,等以后成了大姑娘,再嫁了人,就不能轻易出门了。女儿家的青春那样短,何不让她高兴些呢。
薛洵自己是不爱上街的,只同薛涟打了招呼,让他闲暇时带欢姐儿到处走走。如此一来,夫人又盯上了薛涟,叫他不要乱七八糟的教坏了侄女,薛涟被骂惯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越不让他做的事情他越要做,于是倒成全了未絮的一番心思。
快到天池山的时候,吵了一路的欢姐儿忽然静下来,靠在未絮怀里不动了。未絮拿帕子擦她背心的汗,问:“是不是累了?”
欢姐儿道:“这个地方好像来过。”
未絮想了想:“是来过,去年你娘亲忌辰,就是来这里祭奠的。”
欢姐儿闷声道:“那次爹爹也在呢。”又说:“爹爹有了冬哥儿,以后是不是没时间陪我了?”
未絮略有出神:“怎么会。”
又听欢姐儿嘟囔道:“可他们都很喜欢弟弟呢,夫人现在只抱弟弟,也不抱我和蔓蔓了。前日傍晚我到姨娘房里看冬哥儿,爹爹也在,可是都没搭理我。姨娘分明见我来了,却假装看不见,也不招呼一声,我觉得没趣,自己悄悄走了。”
未絮听得心头堵,搂着她道:“弟弟还小,那么一点点大,自然更招疼爱一些。”又道:“旁人喜不喜欢你,根本不必在意,反正你有姨妈呢,姨妈最疼你,再来十个冬哥儿也最疼你,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喜欢去吧。”
欢姐儿嘀咕:“可爹爹又不是旁人。”
未絮笑:“你爹爹自然疼你,若他厚此薄彼,我第一个不答应。”又道:“虽如此说,但你也不能疏远了祖母,她虽然疼爱冬哥儿,可心里也是疼你的。”
欢姐儿点头:“我晓得了。”
说着话,轿子已到寂鉴寺,欢姐儿不喜欢冷清清的佛堂,非要去洗心池看乌龟和鱼,未絮便让婆子和丫鬟带她到湖心亭玩。
捐过香火,未絮从大雄宝殿出来,从西天寺绕到旱船,再往后殿去,走下石阶,忽见一僧人坐在院中沏茶,定神细看,不就是去年在湖心亭和薛洵说湘西赶尸的和尚吗?原来他又回到苏州了。
未絮正欲上前,这时忽然来了几个玄衣男子,其中一人走在前端,径直朝那和尚而去,其他四人守在入口处,严防紧守的样子。
未絮瞪大双眼,看见那人走到和尚跟前,猛地跪了下去,正当此时,有人扣住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拽到山石后头,并且捂住了她的嘴。
“别出声。”
她骇然望去,来人竟是薛洵。
缓过稍许,他松开了手,默不作声地走到山石另一侧,隔着枫林看那院中的情景。
未絮喘了喘气,挨到他身旁,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他目不斜视,淡淡道:“和尚这两日要走,我来送他。”
未絮也望向院中,只见那和尚先是满脸惊恐诧异,接着不知听那人说了什么,一时竟泪如泉涌,难以自制。
再看那四个佩刀的男子,虽穿着寻常便服,看不出身份,但见他们训练有素,不苟言笑的样子,倒比衙门里的差役还要肃穆凛然。
未絮忍不住问:“他们是谁?”
薛洵默了一会儿,道:“锦衣卫。”
不等她再问,薛洵拉着她悄声离开。
片刻不停地来到洗心池,带上欢姐儿,匆匆下山。未絮见他眉宇深锁,脸色清肃,心下纳罕,道:“那和尚得罪了朝廷吗?”
薛洵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未絮愈发怪道:“他是什么人,你怎么会认得他?”
薛洵抿了抿唇,说:“当年在南京,他横遭变故,是父亲暗中护送,助他逃难。”
未絮不解:“既然已经逃走了,怎么今日还会有锦衣卫找上门来?难道朝廷一直在找他吗?”
“嗯,”薛洵自言自语般道:“一直在找,已经二十几年了。”
未絮闻言一怔,忽然想到什么,心头惶惶乱跳:“那和尚该怎么办?”
“不知道。”
“咱们会被牵连吗?”
“应该不会。”薛洵沉道:“和尚自己不会说,胡大人…方才跪在地上那人没有看见我,也不会联想到薛家。”
未絮吁一口气,点点头,不再多问。
临安牵着两匹骏马等在寂鉴寺外,薛洵让他骑马回去,自己坐上了未絮的车轿。欢姐儿高兴极了,腻在他怀里咯咯笑说:“父亲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怎么突然就出现了?”
未絮道:“是我变戏法变出来的。”
“骗人,你再变一个给我看看。”
未絮掐她的脸,望向薛洵,道:“欢姐儿昨日去月桃房里,你怎么不理她?”
薛洵回过神,单手抱着女儿:“有吗?我没看见,你怎么不叫我?”
欢姐儿“哼”一声:“你抱着弟弟,眼里自然看不见别人了。”
薛洵浅笑:“分明是你长得太矮,所以看不见的。”
“才没有…”
一路闹着,回到府中,薛洵埋头钻进书房,书信一封,让人加急送往山西,接着又到夫人房里说话,直至掌灯时分才离开。
过了两日,薛洵从外头回来,如释重负般靠在椅子上,双眼紧闭,半晌没动。未絮忍不住问了问,原来那和尚已经平安离开了苏州,没有人为难他,这件事情纠缠二十余年,如今总算得到一个结果,无论好坏,从此可以了结了。
薛家也再不用为此提心吊胆,战战兢兢了。
如此,秋天过去,冬季来临,永乐二十一年,又到岁末。
没有人知道,这是薛家最后一个团圆的除夕,二十一年后,生死别离,天涯两地,有的人困在这里,有的孤帆远去。却不知春秋几易,何时才能再见江南的烟雨,和苏州的柳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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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朝人写的《明史纪事本末》里有详尽的写到建文帝如何从靖难中逃亡,之后二十年又辗转了多少地方,虽然姐不信这个,但虚构的故事就以此为参考吧。
虽然本章结尾预示要分离,但下章开头还是顺着时间线过年,还没那么快。
ps:这文竟然已经十一万字多了,很少写长篇的我感觉自己棒棒哒。
第四十一章
腊月,岁尽,驱傩日,未絮和轻蘅带着孩子们上街看钟馗打鬼逐疫。薛洵和薛涟到夫人房中请安,外头热闹着,夫人却拥炉独坐,手里拿着老爷的家书,神色哀戚,很有些伤感。
“母亲可是想念父亲了?”薛涟笑问。
夫人道:“每逢节下,人家看着咱们薛府风光热闹,可哪里真正团圆过,你们父亲离家数载,家里过年,他远在山西,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只能依托书信,遥寄思念,真不知这种日子何时才能到头。”
薛涟不爱讲那些婆妈的东西,调侃道:“父亲哪会遥寄思念,遥寄训斥还差不多。”
夫人叹气:“你父亲虽然严厉,但心里是很念家的,每次来信,总记挂你们兄弟三人,还有那几个小娃娃,说来蔓蔓和冬哥儿出生,他还没见过呢。”又道:“上个月来信说肩背旧疾发作,疼痛难忍,整夜不能安寝,山西那个地方到底不如咱们苏州安逸,我想让他早日辞官卸任,回来颐养天年,但他又说什么太祖高皇帝以寒微之身起义,驱逐胡虏,恢复中华,至今不过六十载,而当今圣上以花甲之年亲征北伐,清除蒙元残余势力,无一日不是殚精竭虑,他身为人臣,当为君父分忧,岂能在这时图想清闲,甩手不管呢?”
闻言薛洵和薛涟都没说话。
夫人道:“况且洵儿根基不稳,老爷若解甲归田,凭你一己之力能护得了这诺大的家业吗?”
薛涟看了薛洵一眼,略微蹙眉,道:“咱们家有园林,有田地,有盐业,有铺子,如果不去涉足官场,兴许过得更自在些,母亲何必给二哥那么大的压力?”
夫人盯了他半晌,道:“倘若只顾自在,不顾身上的责任,那与猪狗有何不同?等着被人宰割吗?不考功名,不往上爬,便是白丁一个,见了官吏要叫老爷,要磕头参拜,你们跪得下去吗?”
薛涟张了张嘴:“难道做官了就不用跪吗?普天之下不用跪人的只有君父而已。”
夫人冷笑:“不知敬畏的东西,满嘴胡言乱语,你怎敢拿皇上出来议论?跪皇上是天经地义,跪他人却是你无能而已。”
又道:“好了,你们如今长大了,各自成家,有妻有子,是不大爱听人管教了。反正家里有孟萝操持,外头有老三打理,都做得不错,我不该指手画脚的。等老爷卸任以后,我们就回南京老宅去,这个家你们分也好,守也罢,全与我们无关了。”
薛涟见她动怒,抿了抿嘴不再顶撞。
薛洵道:“三弟不是那个意思,母亲息怒。”默了一会儿,心中略有叹息,道:“儿子在一日,便不会让这个家散了,母亲放宽心。”
夫人看着他道:“但愿如此。”
***
因着元宵节,从初八到十八,灯市如昼,开了夜禁,大街小巷,男男女女,通宵以乐。
这日掌灯过后,薛府众人聚到门前看放烟火,欢姐儿受了些风寒,未絮在房中喂她喝过药,又哄她早早睡下了。
赶到门前,薛涟准备的烟花已经开始点放,远远的,看见大家都在,佑祈和含悠围着夫人嬉笑拍手,薛淳和孟萝低头谈话,薛涟一手抱着蔓蔓,一手搂着轻蘅,丫鬟婆子们簇拥一旁,门前琳琅满目,各式各样的烟火,有丈高的五层盒子花,有葡萄架,有珍珠帘,有八仙捧寿,有五鬼闹判,挤挤挨挨,争先恐后冲上夜空,迸出漫天星斗,洒下一树花火。五颜六色的烟雾好似晚霞一般,街上的人都跑来观赏,好不热闹。
未絮看见薛洵从月桃怀里接过冬哥儿,吻了吻那孩子肉乎乎的小脸,月桃抿嘴一笑,依偎在他身旁,也忍不住亲了亲孩子。
多么扎眼的一双璧人,多么圆满的一幕。
未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用力地看着自己的手,握成拳,又摊开,手上空无一物,有什么好看呢?
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如此佳节,还是看灯吧。
她带着丫鬟从角门出去,走入繁华的灯市,瞬间淹没在稠密的人烟里。
街上熙熙攘攘,鼓吹弹唱,各处有戏猴的,耍杂的,跳罗汉的,引来路人团簇围看,欢呼雀跃。画舫中丝竹管弦,女乐名妓,公子清客,歌舞笙箫。
未絮穿行于街巷之间,两旁铺子开得热闹,贩卖各种胭脂水粉,耳坠珠花,还有印章、泥货、面具、傀儡。
她站在摊铺前,拿起一个判官面具,定定地出神。
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看这么久,又不买,是没带钱吗?”
她倏地回头,看见了薛洵。
他递钱给老板,撇她道:“出门也不打声招呼,你几时才能叫人省心?”
未絮垂眸望着自己的脚尖,默了一会儿,问:“我的丫鬟呢?”
“已经打发回去了。”
她“哦”了一声,低头默默地走着,薛洵挨在身旁,说:“你的品位真令人担忧,这么丑的面具,也值得驻足观赏那么久吗?”
未絮皱眉,举到他面前,说:“没觉得和你长得很像吗?尤其戴着官帽,凶神恶煞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薛洵将那面具盖在她头顶,迈开步子就往前走。
未絮跟上去,抓住他的手,问:“生气了吗?”
“没有。”
他们十指相扣,在人群里看灯。
未絮强迫自己暂时忘掉一些不开心的事,打开话题,说:“我想给欢姐儿买一方砚台,可是没有眼力,不识货,你帮我挑选好不好?”
他道:“大哥那里就有不少好砚,明日我带欢姐儿去要便是。”又说:“欢姐儿也到了开蒙的年纪,你觉得是请先生来教,还是让大哥代劳好呢?”
未絮笑了:“我正想和你说这件事,前两日轻蘅来我房里,讲到欢姐儿,她说,她想做欢姐儿的蒙师。”
“她?”薛洵嗤笑:“她能教什么?你答应了?”
“没有。”未絮道:“其实要论才情,轻蘅和大哥不相上下,但论性情,他们二人是各有千秋,也各有不足。”
薛洵闻言挑眉:“怎么讲?”
她道:“只看他们的喜好,大哥偏爱王维,陶渊明,苏东坡,轻蘅偏爱嵇康,李白,辛弃疾,一个恬淡闲逸,一个张扬不羁,若说品性,都是好的,但人生在世,却不能只靠情操过活,还得有烟火气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