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显望了意儿半晌,挪开目光,慢无表情:“嗯,好。”
于是四人在此分手,各回各的去处。
“意儿姐姐对我很好,一直把我当做她的亲妹子,”阿照小心翼翼地跟她哥说:“你走了这么久,没个音信,她肯定心里有气,女人嘛,多哄哄就好了。”
“是么。”
“是呀,你看她方才冲你笑呢,过几日一定和好如初了。”
林显目光黯然,喃喃道:“她的确很客气。”
两人骑着马,不紧不慢地穿过两条大街,人烟渐渐稀少,阿照打量四下,问:“你住哪家客栈呀?怎么越走越静。”
他心不在焉地回答:“租了一个小院子,没住客栈。”
“啊?”阿照眨眨眼,笑道:“你自己住一个院子,不怕冷清么?”
林显说:“你师姐不喜欢见外人,也不喜欢热闹的地方。”
阿照愣怔:“师姐也来了?”
“嗯。”
她垂头闷了半晌:“我听说她的脸被毁了…那么漂亮的姑娘,一定很难过。”
林显冷道:“父母惨死,自己武功全废,脸上还被划了十几刀,自然不好过。”
“…”
“一会儿见了她,别提这个。”
“哦…”阿照闷闷的:“哥,其实我有些害怕。”
“怕什么?”林显皱眉:“她戴着面纱,你看不到的。”
“不是,我从小就怕她,不太敢亲近。”
林显闻言叹气,摸摸妹妹的脑袋,放软声音:“好了,哥哥在,她又不会欺负你。”
阿照乖乖点头。
不多时来到地方,林显下马叩门,一个微胖的少年迎出来:“师父。”
“嗯。”林显随口吩咐:“把马牵到后院去。”
“是。”
阿照跟在他身后,走入这幽暗的小院落,只见厅堂亮着灯,一个身穿鹅黄裙衫,头戴帷帽的女子正坐在桌前饮茶。
“师兄,你回来了。”
阿照听见佟之瑶寡淡的声音,心下莫名发慌,抓住她哥的袖子,闷声上前。
第 42 章
夜深人静时, 风又冷了几分。
佟之瑶比从前愈发孤僻,且又体弱, 不过寒暄几句便没了话说, 声音倦怠, 恹恹的回屋去了。
阿照被安置在偏房, 照顾佟之瑶起居的婆子端来热水,她一边烫脚,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林显讲述这三年的经历, 从赵莹身边离开, 陪意儿参加乡试,见证她中举,接着三人赴京会试, 意儿金榜题名, 外放地方为官,她也当上捕快,经手过几桩公案,如今每日跟着上司巡街, 维护一方百姓的平安,心里觉得很踏实。
林显静静听着, 不时发出浅笑:“阿照长大了, 爹娘在天有灵,一定也很欣慰。”
她嘿嘿一笑:“我喜欢这里的生活, 喜欢意儿姐姐, 喜欢宋先生, 如果哥哥能留下来就好了。”
林显道:“你的意思是不跟我走了。”
阿照摸摸鼻子:“我…我也不知道。”
林显点头:“这样也好,你在这里,我和她还能说上几句话。”
阿照一愣,眨眨眼:“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走呀…是因为师姐吗?”
林显目色微敛,只说:“之瑶一个人不行的。”
阿照皱眉,想要细问他这几年的遭遇,而他只大略带过,说三年来带着佟之瑶追寻仇人和叛徒的下落,直至上个月终于叫他们血债血偿。
没有细节,阿照却有些不寒而栗,正要开口:“哥…”
林显打断:“你听打更的,已过丑时了,先睡吧,明日再说。”
“…哦。”
“有事喊一声,外头有人把守。”
“好。”阿照忙擦干脚,穿上鞋,送到门口:“哥,你也早点歇息。”
“嗯。”
林显穿过院子,朝正房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阿照哈欠连天,准备关门,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拧着眉头想了想,突然睁大双眼盯住那间屋子,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没记错的话,那是师姐的卧室。
他们两个…住在一起???
阿照像被雷劈了一般,张着嘴惊在当下,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排斥,恨不能立刻把她哥叫回来。
即便不为意儿,此事也万分难以接受。不管佟之瑶的脸毁成什么样,阿照没见过,倒不算什么,但她深知师姐性情乖戾,相处起来有种难以言状的压抑,总担心一句不慎便将她得罪,而她恼了也不言语,阴沉沉的,实在叫人不舒服。
难怪林显这次回来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疏朗开阔,倒像心里压着许多事,阴郁消沉,令她也难以亲近。
阿照脑子一团乱麻,半晌不能动弹。
…
林显进屋,见屏风那侧浴汤已备下,便自顾脱了衣裳洗澡。佟之瑶正坐在镜台前涂抹华清露,此物出自大食国,据称有舒痕淡疤的奇效,然而她用了两三年,却并不见疤痕消减,想必当初伤得太重,皮肉全翻出来,再金贵的东西也难起作用。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可怕的脸,突然烦躁不堪,扔掉瓶子,起身往屏风后面走。
林显泡在桶里,水是凉的。他这个人,一年四季只用冷水洗澡,寒冬腊月亦是如此。佟之瑶拿帕子给他擦拭肩膀,看着那身上遍布伤痕,如她面目全非的脸一般,心里方才稍稍舒服些。
“见过心上人了,怎么不高兴?”
林显没吭声。
佟之瑶笑得温柔:“还是说,回来面对我,落差太大,所以笑不出来?”
林显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闭着眼睛,淡淡道:“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佟之瑶依旧麻木地笑着,问:“阿照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怎么没告诉她?”
“刚见面,没来得及说。”
“是吗?我看你根本不想说吧,反正现在樊七死了,你也没义务回溪山接那烂摊子,留在这里多好啊,陪着你的意儿…”
林显突然起身,出了浴桶,从架上拿干帕子随手擦几下,披上衣衫:“我很累,先睡了。”
说完绕过屏风,径直走到榻前,踢了鞋,翻身趴到里头。
屋内一片寂静,灯烛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光,窗外寒风簌簌,断续拍打着窗扇,不知过了多久,林显听见隐约啜泣,声音很轻,却像沉重的巨石抵在他心口,喘不了气的感觉又来了。
他沉默许久,光脚下地,将佟之瑶拦腰抱起,抱到床上,克制道:“别哭了。”
她伏在他肩头抽噎不止,眼泪把衣服沾湿:“我就是个累赘,一直拖累你,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真的不必…你回到她身边去吧,我不想再看你活得这么累…”
林显抱了一会儿,眼底空茫茫,暗沉沉,无甚意趣,只微叹道:“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呢,回溪山接任掌门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她呢?你不想跟她在一起了吗?”
林显眼帘低垂,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我只想再看看她,说几句话,别无所求。”
佟之瑶说:“如果没有我,你们不会是这种结果。师兄,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怪我?当初都是我逼你的…”
“你也没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啊,”林显极淡地笑了笑:“我只好负责到底了。”
“那她呢?你不用为她负责吗?”
“她跟你不一样。”林显目光游离:“没有我,她照样过得很好。”
佟之瑶紧抱住这个男人,虔诚地哀求:“师兄,我会对你好的,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林显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想起那次意儿和他吃酒,伶仃大醉,趴在他背上说:“阿显,你放心,我占你便宜,肯定会对你好的,否则就让姑妈打断我的腿。”
他说:“你腿断了,还得我伺候,不划算。”
意儿笑:“我这么漂亮,你不想伺候啊,那我找别人去。”
“找谁?你找一个我弄死一个,信吗?”
…
林显的笑意未至眼底已然散去,他把脆弱的泪人儿安抚好,熄了灯,像往常那般搂着佟之瑶睡去。
——
意儿回到衙门,听丫鬟说傍晚宏煜派童旺过来请她,她不在,方才童旺又来一次,前脚刚走。
“有什么事吗?”
“没说,就让你去一趟。”
意儿没放在心上,神态疲倦地更衣:“若那边再有人登门,说我已经睡下了。”
丫鬟抬面露迟疑:“…是。”
她这一个月和宏煜愈渐亲密,夜里吃不消,冷一冷也好。且今日与林显久别重逢,难免勾起许多往事,要说心如止水是自欺欺人,情绪纷杂,需要时间理清。
至次日,在衙门见到宏煜,意儿拿着公文去签押房,时近正午,薄薄的日光落在长廊间,他搁下笔,按着肩膀扭动胳膊,随口跟她提了句:“待会儿一起吃饭。”
意儿想也没想地拒绝:“不了,我和敏姐有约,还有事。”
“晚上呢?”
“晚上…再看吧。”
宏煜“哦一声”,面色如常。
傍晚散衙,回了内宅,他又派人传话,请她一同用饭,可意儿却推脱没有胃口,婉言相拒。
没过一会儿,天暗下,灯亮起,宏煜倒是亲自过来了。
“赵大人忙什么呢,”似笑非笑的声音:“请你屈尊吃一顿饭也这么难。”
她正坐在窗下看书,见他来,忙命丫鬟倒茶。
“没有忙什么,不过下午用了些点心,晚饭不想动了。”
宏煜落座,略挑眉道:“我还以为旧情人回来,你便欢喜得茶饭不思了。”
意儿笑笑:“那倒不至于。”
他冷眼看着她,又问:“你昨夜回衙门睡的,还是歇在外头?”
“自然回家睡。”
“没跟林显重温旧梦吗?”
“什么?”
他笑:“老情人见面,干柴烈火,难道不想共度春宵?”
意儿觉得荒谬,嘴角勾起:“别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张口闭口床笫之欢。”
宏煜发出轻蔑的嗤笑:“男人不就那回事吗,我敢担保,再过几日他定会将你拐到床上去,你信不信?”
意儿不以为然:“拐就拐,又不是没睡过。”
宏煜没做声。
意儿余光偷瞄他,心下微动,忽然想到什么,一双杏眼眯起,抿嘴一笑。
宏煜见状也望住她,和颜悦色:“这么高兴啊,你们都聊了些什么,说来听听。”
“没什么,不过叙旧。”意儿好似微醺那般沉醉在回忆里:“你不知道我们经历的事情,那时可好玩儿了。”
宏煜似乎很感兴趣:“你讲给我听啊。”
意儿抱住膝盖,身子前后微晃,细细道来,她与林显相识之初,常做男儿打扮,裹平胸口,粘小胡子,以书童的身份侍奉姑妈左右。
彼时赵莹初任御史,巡按肃江,因得罪大员,几度险遭暗杀,恰逢林显游历在外,少年血性,嫉恶如仇,闻此风声,便自愿投入赵莹门下,做其护卫。
起初他真把意儿当成弟弟,见这书童生得唇红齿白,身量单薄,因而常笑她没有男子气魄,一股子阴柔。
意儿并不言语,照常的与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有次两人出去吃酒,沿街路过妓馆,她头一回出入烟花巷,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姑娘,不知怎么还咽了口唾沫。林显随手拍她胸膛,提醒说:“温柔乡,英雄冢,管好的你命根子。”
“…”意儿垂头直盯着自己的胸口,呼吸滞住,半晌后干咳一声,仓皇地问:“你,你就没逛过青楼?”
他说没有。
“为何?难不成你还是个童子鸡?”
“…”林显尴尬,为掩饰窘迫,一本正经道:“那种事,弄一次就上瘾,我如今哪有闲工夫,等手上的事情忙完了,到时再弄个痛快。”
意儿点头,随口道:“好啊,别忘了叫上我。”
“那是自然。”
后来两个人在酒楼吃醉了,林显迷迷糊糊打量她,说:“你要是个姑娘,还挺好看的。”
意儿摇着扇子笑:“原来阿显你有龙阳之好?”
“我没有…”他极力否认,却难掩遗憾:“就觉得,你怎么不是女的呢…”
意儿哈哈大笑,眼睛璨若星辰,盈盈望定他:“女的又如何?”
他正要开口,只见意儿摘掉那撇假胡子,取下发冠,也不再刻意压着嗓子,而俏声问他:“你要怎样,倒是说呀。”
林显目瞪口呆。
讲到这里,意儿乐得咯咯直笑,眼中甜腻几乎要溢出来。
宏煜说:“这么纯情?”
她点头:“是呀,阿显的品性我最清楚不过了,如今想再找一个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的人,可不容易。”
宏煜摸着扇骨,由衷道:“如此说来,你们的确天造地设。只是数年不见,人心难测,还能破镜重圆吗?”
意儿说:“我对他一如既往。”
宏煜笑:“那我呢?”
她抬眸望去,娇声莞尔:“宏大人是及时雨,我此生都会感激你。”
宏煜面色温柔:“他若知道你跟我做露水鸳鸯,不会介意吗?”
“他可以不用知道。”
宏煜了然地点头。
这时丫鬟捧着漆盘过来,意儿亲手端茶,递给宏煜。
“大人,咱们还是同僚,日后请多担待。”
“那是自然,赵大人不必客气。”他接过茶盏,扬手砸到地上,白瓷小盅霎时支离破碎。
丫鬟尖叫,惊慌失措,旋即跑走。
宏煜浅笑注视她。
意儿僵住,盯着地上的残渣愣了片刻,然后起身就走。
右肩的衣料被揪住。
“你跑什么?”宏煜眉梢飞扬,此时已笑得极其凶狠:“还没聊完呢,你要去哪儿?”
意儿屏住呼吸,下意识掰他的手:“别这样。”
“我哪样?”他掐住她的下巴:“不是说感激我吗?你躲什么?”
意儿脸颊生疼,心里害怕,又哭笑不得,忙道:“我闹着玩儿的,你别生气…”
“好玩儿是吧,我陪你玩儿啊。”宏煜拖着她往床边走:“你方才说我是什么?及时雨?”
“我开玩笑的!”
他双眼发红,已经完全听不进去:“既然久旱逢甘露,润雨怎么够,我该送你一场暴雨才对。”
意儿大喊:“宏煜!”
要死了要死了,她这作死的真不该嘴欠。
…
第 43 章
意儿被丢到榻上。
宏煜立在那儿,清冷的眼睛看着她, 解下腰间垂挂的绿绸如意扇套, 随手扔掉, 再摘了玉佩、荷包、汗巾子,郎琳锦绣堆满脚边。
“你是自己脱, 还是我动手?”
意儿抱着床柱摇头。
宏煜见状一笑, 眉眼轻佻:“哟, 装什么呢,你身上哪个地方没被我摸过看过, 这会儿林显回来,就装矜持, 要为他守贞呐?”
说着便去伸手抓人,谁知她倒机灵,一翻身躲到了床角里。
宏煜沉下脸:“过来。”
意儿没动, 只低声喊:“煜哥哥。”
“我再说一次,自己过来。”
“…”
他是下了狠心要收拾人的,这会儿见她一副畏缩的小模样,愈发恼火,且又情动,当即倾身而上,一边冷笑:“赵大人好本事, 有了奸夫便对我不理不睬, 故意作践人是吧?你既如此留恋, 怎么还不滚去找他?你去啊!去啊!”
奸夫?谁?
意儿脑中一片混沌, 手忙脚乱:“方才说那些都是逗着玩儿的,你别当真…”
“好个坏蹄子、小娼妇!你想跟我玩儿,也不睁眼瞧瞧,谁玩儿谁呢?!”宏煜硬把人从角落拖拽到床中央,生吞活剥的架势,笑得飞扬跋扈:“不识好歹的东西,我素日敬着你,倒敬出一条白眼狼来,你想耍弄我啊,哥哥是那么好相与的吗?”
意儿心里害怕,又不想让他得逞,于是紧咬下唇推拒抵抗,奈何与他力量悬殊,防守不住,节节败退。
“我以后不敢了,你别…”
仓皇之间,落在由他操纵的情天孽海里,随烟波翻涌,搅弄云雨,起初因这风浪太过汹涌,逆水行舟,负隅顽抗,后来渐渐的,身上沾满他的味道,勾魂摄魄,便实在没了气力,只想紧抱住眼前人,和他一起化作水,沉入情海深处。
“又在想谁呢?”宏煜折腾完,趴在她背上歇了会儿,歪着脑袋,打量她疲倦的脸。
意儿缓过半晌,哑声说:“林显要把阿照带走。”
宏煜一听那名字就心烦,不以为然道:“人家是亲兄妹,按理也该在一处的,怎么,你舍不得?”
意儿喃喃道:“话虽如此,可是阿照毕竟跟了我三年。”
宏煜轻咬她的耳朵,抵在那里,沉声问:“我听说林显当初离开,你追了他几天几夜,真的假的?”
意儿因这温柔的举动缩起肩膀,心里泛起点点依恋,于是脉脉不语,抓着他的手指把玩。
“你听谁说的呀?”
“你的好妹妹林阿照啊。”宏煜冷哼:“她还说我是个替身。”
“…”意儿眨眨眼,略动了动,翻身埋入他胸口,胳膊搭在他腰上,手掌轻抚背脊:“那个死丫头,等我明日收拾她,给你出气。”
宏煜笑笑:“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意儿想了想,随口道:“那时年纪小,傻乎乎的,做事比较冲动,现在说来也是好笑。”
当年佟家出事,消息传到林显耳中,他不敢相信,当即便要赶回溪山去,因时间紧迫,又怕意儿担心,所以刻意瞒着,没有道别,自己说走就走了。
晚上意儿得知此事,不顾众人阻拦,立刻骑马追了过去。
“我想整个佟家都被灭了,他势单力薄,恐怕凶多吉少,所以不愿他涉险,一心想把人追回来。”这一追,整整五天五夜,穿过一个大省,还有不计其数的州县,如此奔波,即便汗血宝马也吃不消,何况普通马匹,每跑二十里就得休息,于是只能不停地换马追赶,风雨无阻。
“你有没有试过五天不曾梳洗,每日只睡不到两个时辰,被马颠得像要魂飞魄散。”
她追到临安郡,在一个小县城里发现溪山派的标记暗号,知道林显已经和师门中人会和,县城不大,她四下暗寻,没找到人,想必早已离开,也不可能回溪山,这下可真就不知去向了。
意儿紧绷的一口气断开,彻底累垮。
赵莹派阿照和两个小厮追来,等他们赶到县里,发现意儿倒在一个简陋客栈,发着高烧,昏睡不醒。
“从那以后我就知道,古人说汗血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定是假传无疑的了,即便如我那般,一日换十匹马,最多不过行二三百里,那也累得够呛。”
宏煜听完半晌没做声,心里是极为震撼的,摸着她的头发,自言自语般微叹:“你没死在半路也算福大。”
“可不么,路上吐了好几次呢,”意儿笑说:“想必是我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大腿磨出血也不觉得痛,之后睡醒,腰也坏了,躺在床上大半个月不能下地,你说蠢不蠢?”
宏煜听着,手掌不由自主往她腰腹间揉了几下:“难怪你喜欢在上面,原来骑术这么好。”
“…”
他又笑:“你对林显还挺用心的。”
意儿默了片刻,低声说:“我不否认对他用过真心,我们在一起时都还小,一无所有,唯有一颗真心,现在想来也是快乐多于苦涩的。只是我讨厌被人丢下,没个交代,不清不楚,心里实在憋闷。”
宏煜闻言,不知怎么想起那次让她在后园子等了一夜,竟有些心虚,喉结微动,道:“算了,别跟他计较,都过去这么久了。”
意儿摇头:“我肚量小,爱记仇,此番见面,定要听他亲口解释才算。前夜他原想单独跟我说话,可我当时心怀芥蒂,不愿多聊,等这两日气顺了,再找他好好问一问。”
宏煜撇撇嘴:“有什么好聊的,女人就爱计较这些,非得争个对错。”
意儿皱眉:“还不是因为你们男人不自觉,又爱逃避问题吗?”
“有些事情何必说那么清楚,心里明白就行了,想来人家也有难处,复仇这种事,等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刀光剑影的,哪有闲心惦记儿女情长。”
意儿冷笑:“是,你们最爱拿大义压人,叫我们忍气吞声,有口难言。”
宏煜愣怔,心想不对,我怎么帮着林显说话了?
于是立马改口:“我可不这样,每次得罪你,很快就道歉了,对不对?那些江湖中人看似重情重义,动辄大是大非挂在嘴边,女人则丢到后面,我看也算不得真豪杰,女人又不是包袱,凭什么总被抛下?不像话。”
意儿“噗嗤”一声,被他逗得咯咯直笑,半撑起胳膊,眼里尽是藏不住的喜欢,伸手捏起那瘦削的下巴,说:“煜哥哥,你若听话,我会疼你的,我要想对一个人好,那可是掏心掏肺,什么都愿意给,绝对把你宠上天”
宏煜望着她弯弯的杏眼,心里是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滋味,沉醉般舒坦。
“意儿,我此刻就想把你的心掏出来,你给不给?”
她眼珠子一转,笑嘻嘻地贴近:“给呀,看你拿什么换。”
宏煜抱着人翻身:“我就知道,你哪肯吃亏?”耳鬓厮磨一番,又问:“你想要我拿什么换呢?”
意儿半真半假道:“你别做官了,我养着你,好不好?”
宏煜嗤笑:“真说得出口,你养得起吗?”
意儿道:“我这颗心就值那么多,你得拿最宝贵的东西换。”
宏煜不知有没有听懂,眼下已然意乱情迷,只满口答:“可以,我最宝贵的就是皮囊和肉.体,拿去吧,都给你。”
意儿一边骂他不要脸,一边被缠得没法子,颠颠倒倒,又一场鱼水欢好,闹到半夜才罢。
因着宏煜不想让她跟林显再有牵连,意儿顾及他的心情,便也打算就此放手,不再追根究底,要什么交代。
岂料佟之瑶却找上门来。
这日恰逢休沐,阿照带她哥满城里游逛,晌午过后,丫鬟告诉意儿,说外头有个姓佟的姑娘想见她。
起初意儿觉得奇怪,她与佟之瑶素昧谋面,从前也很少听林显提起,却不知找她作甚。
人请进来,在院子里的花树下对坐。
意儿见她浑身包裹严实,帷帽之下似乎还戴了面纱,朦朦胧胧露出一双眼睛,堪堪盯过来,叫人背脊发凉,毛骨悚然。
意儿镇定自若地吃茶,说:“原来佟小姐和阿显一块儿来的。”
她道:“是,我和师兄一直形影不离。”
意儿闻言,心下了然,点点头,面无波澜:“你找我何事。”
佟之瑶缓缓叹气,声音轻柔:“我想请你莫要责怪师兄,他这个人,闷葫芦,许多话说不出口,可我知道他心里挂念你,即便陪在我身边,体贴入微,但有好几次把我认作是你,叫着你的名字,神情恍惚,想想也怪可怜的。”
意儿端起茶碗:“是么。”
佟之瑶点头:“我和他…等他接任掌门以后,我们便要成亲了,以前他说会娶你,又让你等了这么久,如今却是这么个结果,我也觉得很对不住…可他并非有意负你,只是可怜我,同情我…师兄说,你没有他,照样能过得很好,而我只有他一个。”
意儿笑:“那我该恭喜你们,祝你们白头偕老。”
佟之瑶道:“你不生气就好,他这次来,就是想在成亲之前再看看你,我理解他,也心疼他,所以请你千万体谅,成全他的真心。”
意儿皱眉,听得很不舒服,但又无从反驳,喉咙里仿佛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
这时忽然有人在叫她。
抬头望去,只见宏煜倚在门边,身长玉立,天气冷,他穿着灰鼠袄子,握着小铜炉,慢悠悠走上前。
“有客人?”他明知故问。
“这位是佟小姐。”
“哦。”宏煜旁若无人地拉起她的手:“外头凉,怎么不到屋里坐着?”
意儿略笑笑:“没事。”
宏煜瞥了眼:“你们方才聊什么呢?”
“佟小姐说,她和林显要成亲了。”
“是吗?”宏煜朗声笑道:“都要成亲了,还不知羞耻地纠缠你,脸皮可真厚啊。”
佟之瑶当即站起身。
宏煜挑眉嗤道:“自己不要脸也就罢了,怎么连他媳妇儿也跑来纠缠?该不会想玩仙人跳吧?”
意儿:“…”
宏煜揽住她的肩,语重心长:“人心隔肚皮,几年没见,那林显搞不好就是来讹钱的,你可当心些,别被他们这对不三不四的贼男女给骗了。”
佟之瑶胸膛起伏,气得半晌说不出话。
第44章
童旺把人送走,宏煜拉意儿回屋, 口中嗤笑:“青天朗日, 穿得跟个幽魂似的, 吓唬谁呢。”
意儿闻言低眉微叹。
又听他说:“以后不要随便放这种来路不明的人进衙门,再有下次我可不管谁的面子, 直接轰出去。”
意儿握着他的小手炉, 打起毡帘进屋, 窗扇没关,风吹得有些凉, 桌上摆着一盆水仙,尚未开花, 她把窗关好,转身看见宏煜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知道他想挖苦人, 于是讪讪道:“我要睡会儿,你走不走?”
他轻哼一声,径直朝床榻去,脱下外衣:“平日瞧你牙尖嘴利,方才怎么吃哑巴亏了?你就知道对我厉害。”
意儿说:“人家客客气气的,也未曾恶语相向,我又能怎样?”
宏煜挑眉笑道:“难道不是听闻林显要成亲了, 心里难受, 哑口无言?”
意儿摇头:“什么跟什么?”
宏煜冲她眨眨眼:“当真不难受吗?可千万别憋着, 面上强颜欢笑, 背地里偷着哭。”
意儿拿枕头砸他:“让个地儿。”
宏煜便挪到里头,她也脱鞋上床,道:“明日曹克恭做寿,在八仙楼摆酒,我还没想好送什么呢。”
宏煜打个哈欠:“前几日他在我书房看见一幅仕女图,当时竟挪不开眼,想来极喜欢,你拿去做寿礼正合适。”
两人细细绵绵地说了会儿话,昏昏欲睡。茜纱糊窗,日光透进来,柔软轻薄,意儿侧躺,看着宏煜熟睡的脸,长眉入鬓,鼻梁高挺,额角压出细细的青筋,她指尖碰了碰,接着凑过去,正想偷亲他的唇角,这时却发现他睁开眼,被抓个正着。
“…”
意儿往后退,见他笑了笑,于是脸颊微烫,撇撇嘴:“好困,睡了。”
宏煜“嗯”一声,这下当真沉入梦乡。
——
晚上阿照回来,说林显过两日便要走了,明晚想请她吃个饭。
如此正好撞了曹克恭的局,意儿和宏煜商量:“要不,等我这边忙完,再赴曹主簿的席?”
宏煜道:“你就非要去见他吗?”
意儿道:“人都要走了,不好推辞,我也不想拂阿照的面子。”
宏煜面无表情:“既然如此,问我做甚,我还能说什么?”
她就笑:“不过为了人情世故…”
“究竟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意儿问:“你又醋了?”
他叫她滚:“越远越好。”
“…”
次日傍晚散衙,意儿换了衣裳与阿照一同出门,到吃饭的地方一看,原来也是八仙楼。
所幸宏煜等人入夜才开席,这会儿天色尚早,他们还未出发。
进酒楼,堂倌儿在前面带路,口中殷勤道:“二位别看咱们这饭馆没开多久,来的可都是城中显贵,今日还有衙门的老爷做寿,已包下二楼最大的厢房,晚上说不定还能见到知县大人呢。”
“是吗。”意儿笑道:“那你们得用心招待了。”
“这是自然。”
二楼走廊迂回,朱红雀绿,扶着栏杆一路过去,楼下说书的拍响案板,正讲到豹子头林冲雪夜上梁山。
林显像是听得入迷,略有些发愣,直到阿照喊他才回过神,一抬头看见意儿明眸皓齿的脸。
她很随和,若无其事的样子真令人艳羡。
堂倌儿立在一旁报菜名,正是吃螃蟹的季节,他们家有酒泼蟹生和洗手蟹,拌上作料十分辛香,意儿偷偷咽唾沫,林显却道:“来几只清蒸的吧,你不是喜欢清淡口味吗?”
“别呀,”意儿笑:“我的口味早变了,且尝尝他们家的招牌菜,再烫一壶酒,辣辣的吃着暖和。”
林显没吭声,这边点完,阿照也随之离席:“我跟去看看他们的螃蟹和鱼新不新鲜。”
意儿搓搓发凉的手,倒茶涮洗碗筷。
林显一动不动地望着她:“阿照都跟我说了。”
“什么?”
“她说你当时骑马来找我,吃了很多苦头。”
意儿随手一摆,无所谓的样子:“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闻言他勉强笑道:“你该不会还在怪我吧?”
“没有。”意儿道:“对了,佟小姐今日怎么没来?”
林显面色微敛,淡淡道:“她不爱出门。”
“不爱出门?”意儿笑:“昨日还跑到衙门找我呢。”
“她跟你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
林显眼帘低垂,眉间微蹙,语气有些冷淡:“若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担待一二,她遭遇许多变故,性情不太随和,但绝无害人之心。”
意儿笑了笑:“反正,以后应该不会再见了,所以谈不上担待二字。”
林显点头:“是,我知道你的脾气,爱憎分明,从不手软。”他自嘲般笑笑:“之瑶有错,不该为了我冒昧登门,跟你说那些话,她就是傻,没个分寸…可你再怎么生气,也不该揭她的伤疤,拿外貌取笑她。”
意儿愣了愣,当下没听懂:“什么?”
林显神色克制:“昨日她回来,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哭,铜镜全都给砸了…她从前也是如你那般娇生惯养,桀骜不驯,还长得很美,如今变成这样,甚至不敢直视旁人的目光,即便你无法体会那种自卑的滋味儿,好歹也该有一二分同理心吧?”
意儿心头突突直跳,屏息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气,扶额笑道:“阿显,你护妻心切,我可以理解,但若指责我调侃佟小姐的容貌,这种污蔑,我断不敢受。”
“你没说,那位宏知县呢?”林显冷道:“你们高高在上,一挥手便将人轰出衙门,真是好大的官威。”
意儿眉尖蹙起,心下愈渐不耐:“你这是在找我算账吗?”
“不敢,”他说:“算来算去也是我亏欠你,对吧?”
意儿怒道:“有话直说,别这么阴阳怪气的,我听着累!”
林显沉着脸看她片刻,点点头:“我知道你心里恼火,原是我混蛋,一声不响地走了,没有顾及你的感受,可你以为我这几年过的什么日子?刀尖舔血懂吗?我找了樊七整整三年,直到上个月才报仇雪恨,我把他带到师父师娘坟前,砍了他的头,脖子裂开,血喷溅我一脸…”
“住口!”意儿瞪大双眼起身:“林显,你草菅人命,不怕本官将你拿回衙门问罪吗!”
他淡淡望着她,一声嗤笑:“问罪?佟家被灭门的时候,你们官府又在哪儿?”
一边说着,一边绕过半张桌,立在她跟前:“且不说此案不在你管辖之内,那樊七尸骨无存,又没人报官,你拿什么问罪,赵大人?”
她正要开口,被他截断话头:“两年前我在江洲中了樊七的埋伏,他们三十几个人,把我打得只剩半条命,一身腥臭地从血里爬出来,那时你在哪儿?我夜夜噩梦,是之瑶寸步不离地守着,可我心里只想要你,赵意儿,我想你,可我回不去,你知道什么滋味儿吗?”
林显眼眶发红,死死盯着她。
意儿心里很难受,回忆如潮水涌来,令人感到窒息。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她强压下那股情绪,手攥成拳,微微发着颤:“你要为师门复仇,我成全你的侠义心肠,不会阻拦你做英雄,可你问我在哪儿,是埋怨我没有等你,还是没有陪你过刀尖舔血的日子?林显,佟家的劫难与我无关,在道义上我体谅你的难处,但在感情上,你没资格要求我,话得说清楚了。”
他伸手扣住她细软的腰,正想把人往怀里按,这时听见阿照的惊呼:“哥…”
意儿忙挣脱开,一转头,见阿照和佟之瑶站在厢房门口,也不知站了多久。
林显脸色很差,随手整理衣衫,皱眉问:“你怎么来了?”
佟之瑶缓缓上前,望着他们二人:“师兄,你若忘不了她,我可以成全你们,要我做妾做丫鬟都行,可是别这样偷偷的背着我…”
“用不着你成全!”意儿疾步走向门外,又将阿照推向她哥:“还有你妹妹,我替你照顾了三年,如今完璧归赵。林显,我真不欠你什么!”
她扭头逃离这鬼地方,身后传来佟之瑶冷冽的声音:“赵小姐,话还没有说完。”
几人忙跟上去。
掌灯时分,酒楼里一盏盏琉璃灯亮起,燕红柳绿的札客穿行在席间卖唱讨赏,长廊迂回处走来一个熟悉的人影,眉目英挺,姿容清贵,引得楼下歌姬们侧目纷纷。
意儿与他撞个正面,略愣了愣,不知怎么鼻子突然发酸,三两步上前,投入他怀中。
宏煜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轻拍她的背,低眉颔首,笑着问了句什么,她只贴在他颈窝里摇头。
跟在身后的宋敏和梁玦朝对面望去,隔着几扇窗,犹如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好了好了,”宏煜温言细语地哄:“人家曹主簿过寿,你哭鼻子算什么?嗯?”
说着,漫不经心地抬起眸子撇了一眼,将那三人视若无物,搂着意儿往厢房走:“人都到齐了,就等咱们入席呢,走吧。”
宋敏对林显略笑笑,也没说什么,默然跟了上去。
梁玦落在最后,随口招呼:“阿照,你来不来?”
“…”阿照不敢回应,挤眉弄眼,示意他先走。
林显浑身僵硬,正欲上前,胳膊被佟之瑶抱住。
“师兄。”
他定定地站在那儿,半晌没有动弹。
——
这夜宏煜高兴,喝得大醉,从八仙楼出来,被意儿扶上车轿,昏昏沉沉,不辨东西。
“原来林显长那样啊,一脸的杀气,不像个好人。”宏煜倒在她膝上,醉了也不老实,伸手去捏人家下巴:“没我俊俏,没我有钱,你图他什么呀?”
意儿无奈:“安心挺尸吧,别闹我,你也不比他好到哪儿去。”
“我怎么不好了?”他愈发来劲儿,骂骂咧咧的,意儿没搭理,他又掏出一个物件递到她眼前:“你看,你做的东西,我随身戴着呢,一时一刻也忘不了你。”
意儿瞪大眼睛瞧了瞧,顿时耳朵发烫,一把夺下:“…求求你,别拿出来,多丑呀。”
丑得她自己都看不下去。
“这不是你给我的香袋子吗?”宏煜笑:“要不再做一个给我。”
“做梦吧。”
他往她脸上轻拍了拍:“前日我娘来信,说三叔回去到处讲你的坏话。”
“…”意儿咬牙:“都说我什么了?”
“说你打他,骂他,欺负他。”
“…”
“不过我娘夸赞你打得好。”
“真的?”
“嗯,还说年下得空要过来看看。”
“看啥?”
“看…我啊。”
接着听他嘀嘀咕咕,含糊不清,意儿凑下去,笑道:“喊谁呢,想清楚了,当心祸从口出。”
他睁开清亮的眼睛,似醉非醉:“赵意儿,我细想过,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你都还算配得上我。”
听完这话,她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愤愤地哼道:“那我真是深感荣幸。”
宏煜点头:“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除了一样。”
她略微思忖,心下了然:“巧了,我也是。”
宏煜把人拽下去,抵着额头,喃喃道:“我要乌纱帽,也要你,若将来…”
话音未落,意儿轻咬了他一口,笑说:“何必顾虑那么远,还是想想眼下,冬至那日该怎么过。”
“嗯。”宏煜应着,瞬间心软似水。
意儿打了个哈欠,掀开轿帘,远远看见县衙头门,黑瓦森冷,高阔威严,如她初到平奚时一样。
不过,初见宏知县那晚,可没想过会有如今的结果。
怀里的男人闭上眼,渐渐的就要睡着。
她听见他轻声嘀咕什么。
嗯,这回倒是没叫错人。
“意儿,”他说:“我的卿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