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云只觉得奇怪,但想想,又觉得既然是去了公司回来变成这样,怕是公司有些事情不顺心。于是越想便越觉得有可能,也就不再多想了。
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舜卿在银行办公时,因为想起一件事情,便喊秘书进来。却是自己另一位秘书。舜卿一共有四个秘书,各司其职,景华是管庶务的,办公室离得也近,几乎是随叫随到。
舜卿有些意外,问道:“金秘书呢?”
秘书说道:“她生病请了假,说是昨晚着了凉,要休息一天。”
舜卿点点头,秘书又说道:“也难怪会生病,她是长女,家里弟弟妹妹一大群,我看是累病的。”
舜卿一听,想了想,景华对自己的工作也算很尽心的,而且她一个职业女性,实在不容易。曼云那么支持女性自立,自己也该为这类人做些事情。况且她今天拜访吕先生去了,只怕要很晚才回家,自己一个人等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探探病,一来表达公司的精神,二来也全当散散步了。便说道:“下午去买些水果和鲜花来,我去探病。”
秘书一愣,说道:“您?您派个人去就行了。”
舜卿说道:“没关系,就我去吧。”
到了下午,舜卿开车到了景华住的弄堂外,车开不进去,舜卿就抱着鲜花水果下了车,一路看着门牌号寻找。像这种地方,一套房子里倒能住下好几户人家,因此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凡事他问路问过的女人们,总是悄悄在他身后说着:“这是着景华的呀,不晓得是她什么人呀。”
舜卿皱了皱眉,才意识到自己要给景华带来些麻烦了,只怕将来还要景华去解释。到了金家门口,就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门口剥豆子,舜卿微微弯腰,问道:“这位太太,请问金景华女士是住这里吗?”
被问的这个人正是金太太,她抬起头,见舜卿穿得很体面,不由得露出笑脸,说道:“啊,景华就是我大女儿啊,先生找她?”说着,已经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围裙。她本来长得有些凶,此时强装出一副笑颜,倒更加了几分凌厉。
舜卿说道:“原来是金太太,我是金小姐的同事,过来看望的。”
金妈妈何时被人喊过太太,此时更是笑逐颜开,领着舜卿上楼。木质的楼体有些松,才起来嘎吱嘎吱,金妈妈不时往后看,端详着舜卿,令舜卿开始觉得这次真的是来错了。
上了楼,金妈妈推开一间屋子,说道:“景华呀,你的同事来看你了。”
景华正坐在床上,见来人竟是舜卿,不由得呆住,说道:“何先生?您怎么来了!”
金妈妈看舜卿必然不是普通员工,便动了些心思,说道:“楼上也不通风,何先生穿这么多会被热到的啊。快把外套脱下来挂上吧。”说着,手都伸出来要接舜卿的西装外套。舜卿被这热情打蒙,有些不知所措。他本想慰问几句就走的,可是这样脱了衣服,难免又要多说几句话。自己和金景华仿佛也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事情,要是不脱,显然是拂逆了人家的一片好意了。犹豫了一下,舜卿笑道:“好吧。”说着,把外套脱下来。
景华只是看着舜卿发愣,过了一会儿才说道:“何先生,您怎么会过来呢?”
舜卿笑道:“今天也没什么事情,听说你病了,所以来看看。”
其实景华的疑惑在于,为什么来探病的不是一般的同事,而是他亲自来呢?想想自己的居所,这样的简陋,他只怕一生也不曾踏足过这样的地方。今天他来了,只为了自己…想着想着,景华红了脸。
舜卿说道:“怎么,还没有退烧吗?那么,明天你也继续休息吧。”
景华连忙抬起头,说道:“不必了,我已经好多了。”
舜卿此时倒想离开,可是刚脱了外套坐下来,说了两句又离开总是有些不妥,于是便没话找话地问一些毫无干系的事情。但是在景华眼里,这又是事无巨细的关心了。她虽然受了很好的教育,外表也还活泼,但是到底还是个保守的女孩子,对自己的家庭带有一些自卑。舜卿这样的人物,丝毫没有显露出对他的家庭的嫌弃,还这样关心自己,这叫年轻的景华有些心如鹿撞。
这期间,金妈妈不时进来,有时端一杯白水,有时又拿一碟煮毛豆。每次进来,只拿眼睛盯着舜卿。景华自然知道自己母亲是什么主意,她为自己这毫无见识的母亲觉得羞愧,可是见舜卿也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又觉得有了希望。
其实舜卿一直想着,再坐多久离开就是合适的了。看了看手表,已经做了半个多小时了,便笑道:“打扰你这么久,我也要走了。”
景华连忙说道:“要不要再多做一会儿呢?马上就要晚饭了。”
舜卿笑道:“我还有些事情,不好多待的。”
景华自然知道他有时是很繁忙的,便说道:“那么,我就不好虚留您了,路上小心。”
舜卿点点头,在衣架上拿起外套,走了出去,临走时还跟金妈妈打了个招呼。金妈妈见他走了,连忙上楼来,问景华道:“这个人就是你们老板?”
景华点点头,没有说话。
金妈妈说道:“诶呀,你从来没有说过是这么年轻的人啊。我看他对你很有意思呢!”
景华一下子红了脸,说道:“人家哪有什么意思,你可别胡说。”
金妈妈撇撇嘴:“你还年轻,我什么人没有见过啊,看得真切!”说着,又笑道:“我在他西装里塞了一张你的相片。”
景华一惊,说道:“妈,你这是干什么呀。”
金妈妈笑道:“他要是对你有意思,这事儿他就不说了,偷偷把你的相片留下,他要是对你没意思,问起来了,你就说是我做的,跟你不相干。”
景华又羞又气,说道:“怎么能跟我不相干呢!你可真是…”
正说着,景华的小妹妹跑上楼,说道:“妈妈,外面有人塞给我一个红包。”
金妈妈忙问道:“又随便拿人家东西,谁给的?”
四毛头说道:“是个穿西装的漂亮叔叔。”
金妈妈说道:“什么叔叔,要叫哥哥。”
景华说道:“你干什么拿人家红包?快还回去!”
金妈妈连忙把东西塞进兜里,说道:“他那么有钱,在乎这个呢!他这是讨好你呢,你不收,他心里还不舒服呢。”说着,拉着小毛头就下楼了,留下景华一面沉浸在对舜卿的甜蜜幻想中,一面又因为家人的行为气愤着。

相片

这个女秘书对于有妇之夫的上司想入非非,曼云对此事却毫不知情,她只沉浸在会见吕璧成的快乐和期待里。但是真的见到吕先生,又觉得实在意外。当年风采卓绝的吕璧成,此时只穿了件素色的长衫,手里拿着一串佛珠,脸上也是一片慈祥安然。
曼云一时反应不过来,说道:“先生这是…”
吕璧成淡淡一笑,招手叫曼云坐下,说道:“我有出家的心思。”
曼云想了想,只觉得从古至今,成就非凡的人,身世也异于常人。例如李叔同那样惊才绝艳的翩翩佳公子,也出家为僧,吕璧成见过了世间繁华,看破了红尘,近些年来也钻研佛理,或许突然顿悟,也是可能的。这样一想,曼云也平静了下来,说道:“先生是深思熟虑过了?”
璧成点点头,说道:“我注定一生孤独,既然孤独,难免有虚无之感。当年谛闲法师曾引导我说:‘欠债当还,还了便没事了。’我思悟一番,深以为然。”
曼云低头想了想,说道:“先生可还完了?”
吕璧成说道:“快了,欠债辛苦,以后再不可欠了。”
曼云此时,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她是个什么都看不破的世俗中人,吕先生则是一脚踏出红尘的人,叫她说些什么好呢?
吕璧成说道:“世间种种都是虚幻,赤条条坦然相对就好,何必苦恼呢。”
曼云听她这样说,真有世外高人的感觉了,再仔细想想她的话,果然深有意味:世间有多少苦恼,都来自不敢坦然相对。
曼云说道:“先生,我因为一件事情苦恼。”
吕璧成微闭着眼睛,似是等待曼云的下文。曼云说道:“先生知道我年轻时的情事,如今再对故人,我该怎么办呢?”
吕璧成慢慢睁开眼睛,说道:“原来你还是看不穿,我不是说过了吗?淡然处之,坦然相对就好。”
曼云笑了笑,说道:“先生怎么知道,我能够坦然呢?”
吕璧成说道:“许多年不想见,如今都各自为家了,感慨是有的,爱情,恐怕没了。既没了这一层感情,自然就像普通男女一样,正常交往,有什么不能坦然呢?”
曼云低了头,想了想,说道:“先生对于过往的人和事,能够坦然回忆吗?”
吕璧成看了看窗外,说道:“这是债,还完了,就不想了。”
曼云突然觉得,自己并不了解吕璧成,这个风华绝代的奇女子,一定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经历。如今她环顾四周,既没有灵魂可与她相通之伴侣,又没有学问可与她匹敌之友人,她的遁入空门,就凭空多了几分苍凉无奈的意思。
这次的相见,比预想中简短了许多。坐在汽车上,曼云若有所思。对于佩东,舜卿和她都有些怕,怕提起他来,会扰乱各自的心情。可是,佩东已经不是他的爱人,自己当年也认定了舜卿,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自己能够表达出大度,那么舜卿的恐惧自然也会消失不见。
曼云突然发现,对于舜卿,她有一种自信。自信自己了解他,就算舜卿有一些场面上的女朋友,这些年也有些人打他的主意,她都能怀着信任。舜卿是珍惜自己的,因为得来不易。舜卿也不是个轻易能够被外面女子诱惑的男人,因为他见过的诱惑多了。
想着想着,司机突然说道:“咦,那不是先生的车吗?”
曼云一愣,往车窗外看去,刚刚超过自己的车可不是舜卿的吗?那辆车已经停了下来,舜卿就站在车旁,似是在等着自己。
曼云忙说道:“你自己回去吧,我和先生一道回去。”
司机笑了笑,说了声“是”,便把车停下来,曼云下了车,就听见舜卿笑道:“我还以为不到天黑,吕先生不会放你回来呢!”
曼云说道:“这事说来就话长了。”说着,舜卿打开车门,等曼云上车,他也进去。
舜卿刚坐定,曼云便问道:“你今天怎么回来的有些晚?”
舜卿说道:“我去探望了一个职员,所以晚了点。”
曼云笑道:“要是什么样的高级职员,值得你亲自去探病呢?”
舜卿说道:“不是什么高级职员,不过也许你会喜欢。她是我的一个秘书,刚刚大学毕业,家累很重。我想,你那么支持女性自立,这不就是个好榜样吗?万一累病了,失业了,岂不昭示着女性自立的失败吗?那可怎么好?我就去看了看。”
曼云听了,点点头,说道:“那很不容易啊,如果家累重,能够完成学业就很了不起了,你要多照顾人家啊。”
舜卿笑了笑,说道:“遭了,你这么一说,将来她犯了错误,我也不敢裁她了。”
曼云笑了笑,思绪又有些恍惚。舜卿看见,问道:“怎么了?吕先生那里,有什么事情吗?”
曼云一愣,说道:“为什么这么问?”
舜卿笑道:“以前见过先生,你总是很高兴地说她最近的经历,现在倒说了半天别人的事情。”
曼云有些意外,说道:“我是这样吗?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事说来话长,回家我再讲给你听。”
到了何公馆,舜卿和曼云便坐在客厅里,曼云说道:“这次见到先生,多了很多出世的风姿。”
舜卿一挑眉毛,说道:“先生本来就是很不寻常的人,古代看破‘道’的人,入世出世,本来就是随兴所至。”
曼云想了想,说道:“这又有些不同,若是和魏晋名士一般,那是随性洒脱,可是先生,是有出家的意思。”
舜卿一愣,又想了想,说道:“是吗?这…这我就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曼云说道:“先生说,一生孤独,难免生发虚无之感。佛家的东西,不是说万般皆空吗?”
舜卿摇摇头,说道:“吕先生越发超俗了,所以我这样的人,已经不敢打搅她老人家了。”
曼云也跟着摇头,说道:“我也觉得自己是个打扰人家的俗人了呢!”
两个人相对笑笑,就听见小穗说道:“先生太太,厨房的饭早就备好了,再不开饭要凉了呀。”
舜卿连忙说道:“快开饭。”一边说,一边满脸歉意地看着曼云:“只顾说话,忘了你还饿着,实在是该打!”
说着,舜卿扶着曼云,走到餐厅,奶妈也把笙箫抱了过来。小家伙整日里见不到父母,每天最盼望的就是吃饭的时候。她照例坐在曼云和舜卿中间,曼云哄着她吃饭,她还要盯着舜卿。
带着孩子的母亲,是决不能好好吃饭的,舜卿本来就建议由奶妈来喂饭,曼云总舍不得。现在见曼云一直顾不上吃饭,便说道:“笙儿,又挑食,把这碗饭吃完,爸爸有奖励。”
笙箫看着舜卿,说道:“爸爸,你手上什么都没有啊。”
舜卿笑道:“你吃饭,奖品就在爸爸身上。”
曼云一皱眉,向舜卿使一个眼神。她知道舜卿身上怕是不会有什么奖品,骗小孩子可怎么了得!
舜卿只冲着曼云笑,笙箫想着奖品,就把自己的小碗吃了个精光,吃完,端着饭碗叫舜卿检查。舜卿一脸微笑,说道:“做得好,给你。”说着,竟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块糖来。
曼云说道:“你怎么还买糖了?”
舜卿说道:“去探病的时候,听说她们家有好几个小孩子,所以买了些糖。”
曼云有些嗔怪道:“你看,你就算是为了哄她吃饭,也不该大晚上给她吃糖,回头又喊牙疼了。”说着,叫奶妈把笙箫抱走。
舜卿拍拍脑袋,说道:“是我错了,不过现在还不甚晚,一会儿一起监督她刷牙好了。你还是快吃饭吧,要不要叫厨房热一热?以后还是叫奶妈照顾她吃饭吧,你这样也不是办法。”
曼云说道:“她现在已经很懂事了,我没有问题,过些日子吧。”说着,曼云吃了一碗饭,便放下筷子说道:“我吃饱了。”说着,两个人站起来,走到大厅。才进大厅,就看见小穗进来,说道:“先生太太吃好了?真是巧,外面有个人要拜访,我还怕耽误先生太太吃饭呢。”说着,递给舜卿一张名片。
舜卿说道:“快叫这个人进来吧。”又对曼云说道:“是商界的一位朋友,不知道什么事情,要他亲自过来。”
曼云说道:“那么我还是回避一下吧。”
舜卿正想说不必,就看见一个穿着灰绸长衫的中年男人进来,曼云也不好转身就走,只见那人一进来便弯腰作揖道:“何先生,何太太,真是冒昧了。”
两人连忙站起身,请来人坐下,小穗把茶水端了上来。
舜卿笑道:“倪先生此次到访,是什么事情呢?”
倪先生笑道:“在下正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着,打开一个纸包,正是一叠戏票,倪先生笑道:“这是大舞厅的戏票。”抬起头,见舜卿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便笑道:“何先生不要误会,这可是公益的事情。如今国民政府不得安定,匪帮四起,因恐军饷匮乏,便有热心人士发起这次活动,演出的收入全数送进督军府。”
舜卿不以为然地笑道:“却又是想个名目哄人!”
倪先生脸上还堆着笑容,他知道舜卿的背景,督军见了也要给他几分面子,所以说话不太在意。不过他也毕竟是商人,对于大权在手的人,决计不会狂傲的。便说道:“话不是这样说,不过花些钱,保一方平安,生意也好做嘛。这次活动搞得很巨大,军部,警界的要员都会做代表出席。是个大好机会。”
舜卿一听,就知道阮佩东恐怕也很有可能到场,他想着自己是不怕他的,去就去,也看看他是不是死心。此时,又听见倪先生说道:“何太太也在受邀之列,还望赏光。”
曼云一愣,看了看舜卿,还没开口,就听见舜卿说道:“我太太恐怕不太方便。”
倪先生笑道:“太太前两天还主办了一次募捐活动,怎么这次就不方便了呢?这次活动可不算小,是太太不放在眼里吗?”
舜卿说道:“倒不是这个意思,我太太已经身怀六甲,那里乌烟瘴气,不好去的。”
倪先生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真是恭喜二位了!何太太可是我们在学界人士里重点邀请的客人啊!在下保证,我们这次活动,绝对是清清爽爽,绝不是乌烟瘴气的活动。要说,有不少怀孕几个月的太太,还去戏院看戏呢!那里岂不是更加乌烟瘴气?”
曼云见舜卿这样在意自己出席,自然是想到了佩东这一层。她自认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以见到佩东,若真能坦然面对,那么一切不信任不都烟消云散了吗?打定了主意,曼云便笑道:“是啊,要我出席,这是没有问题的,我先生是太担心我了。”
倪先生笑道:“我完全可以理解何先生,不过何先生实在是小心得过了。”
舜卿见自己已经表明了立场,曼云犹自这么积极,心里又是意外,又是不快,说道:“那你把票留下,我们去。”
倪先生见舜卿语气有些不快的意思,想到众人都说何先生最疼惜太太,今天一见,倒有点像专制的丈夫了。自己也不好多待,免得夫妻矛盾爆发出来,三方都下不来台。于是便笑说自己完成了任务,就要告辞。
舜卿站起身,叫听差送他出门,曼云见他若有所思,便说道:“怎么了?”
舜卿说道:“你何必这样积极呢…”待要说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
曼云多少猜出他的心思,自己的意思,他必定没有想到,恐怕只以为自己念着旧情。虽然想解释,又觉得舜卿有些可恨,便笑了笑,说道:“我去看看笙箫去。”说着,转身就走。
舜卿连忙说道:“我也一起去,说好了要看她刷牙的。”曼云转过身,看着舜卿,说道:“那我不去了。”说着,只往自己房间里走。
舜卿看出她是有些生气的样子,这是为什么呢?难道是生气不能去看佩东?可是,如果她偷偷存着去看佩东的心思,也决不会这么明着生气的。那么,是生气自己当着外人不给她自由吗?
舜卿就站在原地,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曼云这边上楼,祥妈正收拾两个人的衣服,尤其是舜卿的西装,要每天更换,隔两三天由祥妈整理了第二天早上交给洗衣房。
祥妈见曼云进来,笑着招呼:“太太要休息啦?”说着,从舜卿衣服的内兜里掏出几张名片,一边做一边说道:“太太这两天也太忙了些,该停下手里的事情歇歇…”正说着,祥妈突然顿住,曼云本来没注意,见她突然沉默,便转过身只看着祥妈。
祥妈笑了笑,说道:“该好好歇歇了呀。”
曼云问道:“你手里藏着什么?”
祥妈说道:“哎呀,我手里只有先生的衣服呀,哪里还有别的东西。”
曼云见她支支吾吾,便走近祥妈,说道:“把手里东西给我。”
祥妈一边往后退,一边说道:“没有的呀,什么都没有…”
曼云沉下脸说道:“拿出来,不然我胡思乱想,没事儿也变成有事儿了。”
祥妈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犹豫了很久,才慢慢把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手上正拿着一张相片。
曼云接过相片一看,是一个穿着条纹旗袍的年轻女孩,笑得很活泼。曼云问道:“这是谁?”

心志

祥妈连忙笑道:“这是我的远房侄女…”这话说出口,又不知道合不合适,于是不敢多说。
曼云笑道:“祥妈,你可真是不老实。”
祥妈只低着头,不敢说话。
曼云说道:“这是装在先生衣服里的?”
祥妈想了想,知道是逃不过了,所幸承认,说道:“太太听我说,我也不晓得先生是为着什么事情,有了人家的相片。可是,要真有什么,又何必大大咧咧把相片放在这个口袋里呢?太太的东西,先生哪回不是珍重地藏在里面,深怕丢了掉了,可见…”
“我知道了,”曼云打断祥妈,说道:“把片子和相片一起给先生送去。”
祥妈连忙说道:“这个…”
曼云知道她的顾忌,便说道:“你就说是我找出来的,这不是什么事情,他不会迁怒你的。”
祥妈说道:“我也不是顾忌我自己,太太,我是过来人,女人遇见这种事情,还是装作不知道的好。”
曼云笑道:“我知道你为我好,我不糊涂,你去吧。”
祥妈看着曼云,知道她是个十分聪慧的人,她既然说自己没犯糊涂,自己只好咬着牙信了。若真有什么事情,自己再想办法弥补吧。想着,她点点头,走了出去。
曼云换了睡袍,坐在沙发上,初看见那相片的时候,她确实有些生气,只觉得一口气喘不上来一样。可是经祥妈一说,也觉得深有道理。舜卿若是真的和外面的女人有私情,这私相授受得来的东西,一定会好好的收起来。小穗祥妈都能碰到他的衣服,他再疏忽,怕也要顾虑到。这是一层,另一层,舜卿若自己有了私情,决不会这么理直气壮地阻止自己,前两天也不会生气,在自己面前,只会心虚服软的。可见他是很坦荡的,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亏欠的。
至于这个相片上的女孩子是谁,不用自己问,一会儿舜卿也要来解释的。她才想了一会儿,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舜卿走进屋里,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愣愣地站在门口。
曼云抬头看他一眼,也不理会,只往里屋走。舜卿连忙快走两步,跟在曼云身后,说道:“这张相片,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曼云只背着身,不去看他。
舜卿说道:“我知道了,我今天去探病了,她母亲曾经那我的衣服挂起来,恐怕是那个时候塞进去的。”
曼云说道:“真是这样?”
舜卿连连点头,说道:“真是这样,都是她母亲多想了。”
曼云说道:“当然不怪人家的母亲,公司里那么多人,也不是人人请得动你去探病,人家当然要多想。”
舜卿一时着急,听曼云这样说,更急了,说道:“我不过是为了讨好你才去呢!大不了我把她裁掉,离她远远的,可好?”
曼云说道:“我什么时候让你把她裁掉了呢?你也别跟我生气,我知道你最近想着什么,每天里心不在焉的,我就是个傻子也察觉到了。”曼云的意思,是要引出他对自己的怀疑,在舜卿听来,却是不听自己分辨了。
舜卿气结道:“我最近都在想这些吗?那你最近又都在想什么呢!你和…”
曼云见他把话说了出来,说道:“我和谁?”
舜卿说道:“你和阮太太…走得太近了吧!”
曼云听见他这样说,自己先笑了两声,说道:“阮太太是很热情地要结交我,那又怎么样?难道你以为我是故意的要接近谁吗?原来你把我想的这么不堪?”
舜卿见她两只肩膀耸动,可见气得不轻。又想到她怀着身孕,自己说这样的话来气她,实在是该死。再看曼云脸上,是一片冰冷的神色。
舜卿说道:“我…你…你还是歇歇吧,我错了,我不该惹你生气…”
曼云说道:“我不生气,我有什么气好生。”说罢,上床睡觉。如今她怀着孩子,舜卿在她面前就要矮上三分,正是发脾气的好时候,若放到平时,只怕是两个人相对生气,现在正好是舜卿来哄她。她背对着舜卿,又躺在正中间,那意思,似乎要舜卿到别的房间了。
舜卿此时心里极乱,他是一直有这样的担心,如今脱口而出,曼云就像受了侮辱一般,可见是气坏了。他的心里也担着十二万分的抱歉,更兼十二万分的后悔。他站在门口,也不离开,只是看着曼云。
曼云躺在床上,等他说话,自己好再开口。却怎么也等不到舜卿开口,也只好继续躺着。过了很久,舜卿觉得她在这样下去,气一晚上可就非同小可了,便走过去。
曼云觉得身边陷了下去,只听见舜卿说道:“对不起,是我乱想了。”
曼云干脆坐起来,问道:“你都乱想了什么?”
舜卿说道:“我…”
曼云看了看他,说道:“你以为我旧情难忘?你以为我还想跟佩东怎么样吗?”
舜卿连忙说道:“我当然…不至于想得如此不堪。我是想,你要是心里还放不下,我就是再不当回事,也要介意一点。我知道你们当初的事情,要忘也不是轻易能忘…”
曼云见他多少有点不知所云,便说道:“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要躲着这三个字吗?我不相信你和相片上的人有什么关系,对你抱着这样的信任,可是你怎么不信我呢?我可是你孩子的母亲!”说着,曼云眼泪就流了下来,说道:“我知道你辛苦,你先爱上我,又等了那么多波折,可是我也不欠你的!你待我好,难道我这些年不是真心待你吗?”
舜卿听她说相信自己,本来心里一松,又听见她后面的话,竟是很开诚布公了,若不是心地坦荡,也不会说这些。顿时对自己的多疑也觉得不齿,忍不住将曼云揽进怀里,说道:“我知道我错了,你要我怎样弥补都可以,你别再生气了,小心气坏了身子!”
曼云偎在他怀里,气已消了大半,嘴上还犹自说道:“你要我解气,倒没那么容易。”
舜卿忙说:“那要我怎么做?”
曼云说道:“看你怎么处理你那位秘书的事情了。”
舜卿想了想,说道:“你希望我怎么处理?”
曼云说道:“你若是真心为我着想,自然知道怎么处理。你走吧,我要睡觉了。”
舜卿皱了皱眉,说道:“曼云。”
曼云说道:“看见你我就生气,你要是一直坐在这里,我就气一晚上。”
舜卿连忙站起身:“别,我去书房睡去,你好好休息。”
看着舜卿轻手轻脚地离开,曼云叹了口气,坐在床上。这件事情,也不算完全解决,但是好歹没有闹得不可开交。夫妻间的事情,她已经渐渐明白,不是原则性的问题,千万不能抱着宁折不弯的态度。然而一直装傻不摊牌,也实非明智之举。这次相片的事情,竟然成了一个契机,算不算是因祸得福呢?既然他肯道歉,自己自然要给他一个机会,一个台阶。
毕竟,都是有孩子的人了,还这样犟着,于谁都没有好处。
想了想,曼云慢慢睡下。
舜卿这一夜倒睡得极不安稳,只想着怎么做才能投曼云所好。要是真的裁掉金景华,只怕也不是曼云的心意;可是不裁掉,天天在眼前晃着,也难叫曼云安心。把她调到工厂里去,似乎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如果这全是金太太的一厢情愿,那么金景华实在有些冤了,也显出自己的小气来。舜卿翻来覆去,半梦半醒,直到天亮。
一大早起来,自是不敢惊动曼云,早早的到了银行。景华也是早早来到银行。她为着工资,不肯多休息,另一方面也是想看看舜卿的反应,落实自己的猜测。她虽知道舜卿有家室,可是若是婚姻不幸福,大可以离婚追求真爱。若是舜卿真的对自己明确表达了爱意,那么自己是宁可等他的。
惴惴不安的金秘书走到办公室门口,正要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就看见舜卿正走过来。景华“腾”的红了脸,舜卿说道:“怎么不多休息两天?”
景华低着头,说道:“已经养好了,我也没有那么娇弱。”
舜卿点点头,说道:“一会儿到我这里来一下。”
景华一愣,点点头,看着舜卿进门。她又觉得奇怪了,舜卿怎么也要有所表示的,这样若无其事,是什么意思呢?一会儿自己过去,他又要说什么呢?景华坐在她办公室里,也不知几时过去才合适,等了一会儿,便要起身。又觉得去得早了倒显得自己太过殷勤,便又多做了一会儿,才起身来到舜卿办公室门口。
舜卿叫一声“请进”,并没有抬头。看了会儿文件,才抬起头来,说道:“今天晚上有时间吗?”
景华一听,心跳仿佛就顿了一会儿,强抑制住心中的激动,说道:“我…我没什么可忙的事情。”
舜卿说道:“那就好了。”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张戏票,一张相片,推到景华面前,说道:“这是一张大舞厅的戏票,我这里买了不少张,你若无事,就去看看吧。”
景华听他这么说,目光却只落在那张相片上。舜卿看着她的神色,说道:“昨天回去看见的,估计是我不小心拿错了,特意还给你。”
景华这心情,不过几分钟,便大起大落,一时也忘了礼节,拿了东西边往外走。回去又是一阵思虑:他请自己去看戏,这就算是约会吧,可是又把相片还回来,装作一副毫不知道自己心情的样子,到底算什么呢?这是喜欢还是不喜欢自己呢?今晚自己要不要去呢?去的话,万一受到羞辱可如何是好?不去的话,这关系只怕永远也理不清。
景华仔细想了想,一整天也没人叫她做什么事情,她有着充分的时间想。想来想去,景华只觉得心里乱作一团。难道是舜卿叫自己去看什么吗?这算是变相的拒绝吗?
想了一整天,到了下午,同事们纷纷下班,听几个管理层的职员说话,他们仿佛也拿到了舜卿给的戏票。临走的时候只问景华要不要一起去,景华便自嘲地笑了笑:人家不过做个顺水人情,自己倒发愁了一天。
再过几个小时就要去看戏了,到底去还是不去呢?景华咬咬牙,自己好歹也是新式学生,何必躲躲闪闪呢?不管什么,自去面对,她却不相信舜卿肯做出什么侮辱她的事情。景华只是笑着说要回家换身衣服,于是大家约好钟点,到时在门口集合,好一起进去。
景华赶快的回了家,换了一身颜色明丽的缎面旗袍。原是自己表姐过生日吃喜宴特意做的衣服,只穿过两次。换好了衣服,她便匆匆出门。金妈妈见状,忙问道:“穿这么漂亮去哪里呀!”
景华看了看自己母亲,说道:“妈…以后我的事情你不要再问了。”说罢,走了出去,在弄堂口叫了一辆人力车。
景华到门口的时候,已经有两个同事先到了,他们便在外面边聊天便等着。就听见科室的曹小姐指着一辆汽车说道:“这辆车我识得,我表姐夫在军部供职,我也见过几位官员。这是警备署长家的汽车,他们夫妻两个长得都很漂亮呢!”
正说着,车门打开,傲梅和佩东便走了下来。因为是代表着军警界,所以佩东穿着军装,披着玄色斗篷,显得英气逼人。旁边傲梅一身水红旗袍,金色的披风,缀着长长的穗子,又是一番活泼飒爽的样子。她搀着佩东的胳膊,便走了进去。
曹小姐说道:“啧啧,真气派。”
景华把鬓边的碎发别在耳后,看着进进出出的人物,哪个不是光鲜亮丽,灿烂夺目。这不是自己的世界,她像个外来者一样。景华原就是个爱猜想的人,又有舜卿这一层故事,想的自然多。一会儿,她有觉得是舜卿特意的示威,心情便低落了很多。
一会儿,银行的几个人凑齐,便一齐进了会场里面。戏还没开演,他们由招待员引导着找了位子坐下,便一起聊天。景华自然是没心思的,只看着入口。直到她看见舜卿挽着一个年轻少妇进来,才终于明白舜卿的用意。
曹小姐最是多事的人,忙说道:“哎呀,何先生和他的太太来了!”说着,众人便往那边张望。就看见舜卿小心翼翼挽着曼云,一边又笑着与周围打招呼。
曹小姐说道:“你看,何先生是夫妻两个,感情最是要好了。你看何太太,听说是北京的官小姐,名校的大学生呢!”
众人看着,也点头称赞两个人郎才女貌,最是般配不过。景华只看着舜卿,见他看曼云的眼神,也透着无限的暖意。这神情又跟平时善待女性的眼神不同,景华才明白,无论自己对舜卿有没有爱慕的意思,见了这一幕,也要死心了,这就是舜卿的用意。
坐在一角,景华开始构思自己的辞呈,一边却又为自己这无疾而终的暗恋哀悼。

终场

曼云挽着舜卿,才进大厅里,就问道:“你那个女秘书,到底怎么处置的呢?”
舜卿看了看周围,说道:“我请她来看戏了。”
曼云顿了顿,抬头看着舜卿,只笑了笑。
舜卿朝她这边歪着头,说道:“我这样处理,你还满意吗?”
曼云只不理他,微笑着与熟人打招呼,却在一转脸的时候,看见一个挺拔的军绿色的影子,又是背着光,看不清楚脸。但是他的身姿,她是记得的。曼云不见佩东已经五年多了,真是吓人一跳,时间就是这么快,你还没留意它,它已经走过去了。若是五年前,曼云一定像个怨妇一样,两只眼睛蓄满泪水,一边咳嗽一边叙说她对佩东的感情。说她是多么的坚定,跟定了他就不会转移;说她病了,每次咳嗽都像要把肺咳出来一样;说她知道他离京的消息,只觉得整个天都塌了。
但是现在,曼云也意外自己的心态,那是一份清明的,健康的感情。佩东是她最无助时刻的救命稻草,这么说是有些自私和刻薄的,但是仔细想想,仿佛真的是很冲动的一段经历。随着时间流逝,这冲动散去了,剩下的不过是无疾而终的一种惆怅。今天见到他,已是使君有妇,罗敷有夫,倒不觉得惆怅了。到底还是因为自己过得很好,过去的那份执念,也就没有了。
曼云拉着舜卿,也想要上去打招呼,却又犹豫了一下,佩东身边还有个傲梅,她从前是装作不知道佩东的,现在这样打招呼,难免叫傲梅疑心。傲梅倒是先看见她,远远地就打招呼:“何太太!”
他们两个的表情都看不清楚,直到傲梅到了跟前,就看见傲梅一脸兴奋的笑容,而佩东,多少有些勉强。
“这位就是何先生吧!你好呀!”傲梅很热情的跟舜卿打招呼,舜卿喉咙里低声咳嗽了一下,便笑道:“你好。”
曼云只好把戏做足,笑道:“这位是阮先生,阮太太。”
傲梅说道:“你们等一等,我去要两杯酒来。”
舜卿自然知道曼云和佩东之间总有话要说,便也说道:“我跟你一起去。”他们两个人走了,只剩下佩东和曼云。
佩东看着曼云,她正是一个女人最美好的时候,年轻里透着成熟,成熟里又还有几分天真。早知道今天能看见她,佩东多少有些惭愧见她的,当年是他不守约定,后来的行为,也有些把她拱手让人的意思。也不晓得后来她经历了什么,真的就嫁给了何舜卿,她的结婚照片他在报纸上看见过,那表情是从容的,就像现在一样。
曼云笑得一脸恬淡,说道:“好久不见了。”说完,她又说了一句:“你太太不知道我们的事情。”
佩东也说不上是什么心情,见她这么从容,他也轻松了起来,说道:“我没有跟她提起过。”
曼云只是“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虽然只是一两秒钟的沉默,到底让人觉得别扭,佩东便问道:“你几时来的上海?”
曼云说道:“有快四年了。”
这次轮到佩东“哦”了一声,他又找不出话来,曼云左右看看,脸上也没有尴尬的神色,也没有再找话题。佩东心里的愧疚,因为曼云看上去似乎很好而减淡了些,想要问问她近况怎样,又觉得这话要问出来实在多余,她的事情,与自己已经不是那么相干了。
他正想着,却听见曼云说道:“你太太是个很活泼的人啊!”
佩东想起傲梅,就看见她走在不远的地方,从侍者盘子里端起两杯酒,不由得嘴角含笑,说道:“是啊,她人很好的。”
曼云笑道:“什么时候去府上吃酒席呢?”
佩东一愣,才明白曼云的意思,是问他什么时候添个孩子,想了想,便说道:“就快了,满月的时候一定请你们都来。”
曼云听见他这样说,不由得一愣,继而笑道:“真的吗?那真要恭喜了!”
佩东只是笑着,这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情,原就做好了一生也不相见的准备了。要不是傲梅硬拉着他来,要不是侥幸也许不会遇见曼云,恐怕真的要黄泉碧落也不相见了。如今见了面,却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相顾无言,泪流满面。
回忆和想象是旖旎的,现实却是平淡的。今天下午傲梅诊出了喜脉,他已经是快要当爸爸的人了,他当初娶她,傲梅是受了委屈的,天南海北,为着他跑了多少地方。一个无限娇宠的大小姐,明知道他心里有个抹不去的人,还是心甘情愿嫁给他。给他一个家,一个牵挂。想到这里,就看见傲梅正向自己走过来,眼前倒有些模糊了。
“在谈什么?”舜卿过来,俯身问曼云,曼云笑着说:“阮先生要当爸爸了,说好了请咱们去吃满月酒。”
傲梅脸一红,说道:“你这么快就跟人家说!”虽是嗔怪,却还是无限的柔情蜜意。
舜卿站直,看着佩东说道:“真是恭喜阮先生了。”
佩东只笑了笑,说道:“谢谢。”
舜卿想了想,说道:“阮先生不知道,男人一旦做了父亲,总会变得不一样起来。”
佩东笑道:“哦,是吗?”
舜卿又转身对曼云说道:“快要开始了,我们先去会会主办的杨先生吧。”
曼云点点头,两个人都笑着别了佩东夫妇。走在路上,舜卿什么也不说,只是握着曼云的手,曼云也不说什么,只由他握着。舜卿却没去找什么杨先生,而是领着曼云到了个偏僻地方。
曼云笑道:“难道杨先生躲起来了不成?”
舜卿笑道:“别打趣我了,你们再往下,仿佛也没什么可聊的吧?站在那里,又觉得尴尬。”
曼云只是看着舜卿,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就信你一次。”
舜卿只拿晶亮的眼睛看她,这么多年,他的眼神还没有变。他们一起去了包厢,开演之前,有人讲演,几个人轮番发表了言论,戏才开演。舜卿和曼云坐在圆桌旁,手却在底下紧紧握着。舜卿是那么的安心,他的妻子,完完全全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的爱人。她的爱,只给他一个人,所有的过往,都撼动不了他的地位;而他们的将来,舜卿自然有自信不会让哪个男人占有她的心,她也不会给。想着,他只觉得无限感慨,似乎有千言万语,但却只能给她一个眼神。
离他们不远,是佩东的包厢。佩东想了想,两家以后怕是要正常往来了,若是平素不留神,说漏了嘴,叫傲梅误会,那就不好了。虽然他和曼云现在早已经时过境迁,可是这样刻意的隐瞒,总会让人不安。若是现在告诉她,他与曼云早就认识的,还是远房的亲戚,这又很奇怪了,早不说,现在见过面,又巴巴的说算什么呢?
傲梅一边吃着瓜子,一边看戏,也不往他这里看。佩东犹豫了一下,说道:“刚才那位何太太…”
傲梅看向舜卿,笑道:“怎么了吗?我跟她真是一见如故的,她实在是个很可爱的人。对了,她在北京也住了好几年呢。”
佩东一听,又有些意外,悄悄踌躇着怎么告诉她。傲梅只自顾自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你是最不喜欢出来交际的,恐怕你连她的名字也不曾听过呢!”
佩东想着,傲梅是知道他曾经有个旧情难忘的人,如果她知道是曼云,会是怎么样的情形呢?吃惊或许会有,但不至于太吃惊吧。如今自己若是能够坦然告诉她,她这样爽朗的性子,也不会在意吧。
于是,佩东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我是认识何太太的。当年我回京,就是…”
傲梅把瓜子放回去,只看着他,眼神明亮,见佩东说出来,忙笑道:“哦,就是为了她吗?”她脸上也没有什么惊讶的表情,只是笑道:“我晓得了。”
佩东看她也不多问,她这样的笑容,也绝不是气极时的愤怒,不由有些意外。
傲梅又回过头来看看舜卿,笑了笑说道:“你呀,既然过去了,还说什么呢?”
佩东看着傲梅,她笑得一脸灿烂。佩东突然觉得,他是太小看傲梅了,还是以前有些忽视她呢?她其实才是最聪明不过的人。
戏演了两出,舜卿夫妇就离开了戏院,在汽车上,舜卿自己就笑了几回,曼云也忍不住要打趣他。两个人回到何公馆的时候,是九点钟,虽不是很晚,但是天已经黑透了。
下了车,看见门口黑压压的,舜卿便问道:“怎么不开灯?”
门房忙说道:“灯泡坏了,也没有备用的,已经叫人买去了。”
曼云下了车,说道:“算了,走熟了的,摸着黑也能过去。”
舜卿忙说道:“不行,我怕你一不注意摔倒,那怎么得了。”说着,看了看说道:“我背着你吧,我尽量小心些。”
门房一听这话,连忙躲进屋里,不敢出来打扰。曼云脸却红了,说道:“算了,你扶着我不也一样吗?叫人家看笑话了。”
舜卿说道:“你又这样说,什么看笑话呢?你上来吧。”说着,走到曼云身前,已经蹲下身。
曼云左右看看,又看见舜卿的背,嘴角偷偷翘起来,爬到他背上。舜卿站起来的那一刻,曼云就好像回到了几年前,在吕公馆门口,他就是这样背着她,她都能感觉到他后背发出的热。
曼云拿下巴抵着舜卿的肩膀,舜卿觉得有些痒,这痒却叫他很欢喜。他们的公馆是新式洋房,门口离房子不算远,曼云说了声:“放我下来吧!”
舜卿说道:“不行,现在虽然有灯,可是不够明亮的,这几级台阶你走不好怎么办?”
曼云笑了一声,说道:“无赖!”
舜卿不管,只是背着曼云上了台阶。q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