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岳眉头开始拧起来,他这样一个青年,不关心国家政治,也不关心自己的前途,只知道打听别人的女朋友,到底不讨人喜欢。但是这件事情也确实应该关心一下,到底关系着雄辉一生伴侣的问题。
然而,这件事情可以慢慢查,总不至于非要从这个青年口里知道,况且这样打听人家的事情,也不光彩。再者说,他和这个丁家也没有什么交情,他们也未必真的就是出于关心自己家名誉的动机,何至于就在一起说这些呢?想着,他攥着拳头咳嗽两声,说道:“这个周小姐行动很娴静,我想总不会有什么问题,丁少爷回国也有一段时间了,应该先谋了前程,再去拜访旧友吧?”
丁老爷早气得不想管丁学昭了,可是这个时候还是忍不住说道:“这孩子虽然不成大器,比起令郎是远远不如的,然而却还有些学问…”
叔岳笑道:“那就该趁早谋划了,还是多出去走走跑跑,不要把时间浪费在瞧我这个老头子身上。”
丁老爷一听这话,便知道儿子惹了人家的不快,是不愿意过问丁学昭的前程了。丁老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最后讪讪地告辞,顾不得儿子的体面,在车上便是一顿臭骂:“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那样的长辈面前,你就不知道说些正经话吗?那是人家的准儿媳妇,什么私奔名声不太好,这都是长舌妇人说的,你说这些做什么!”
丁学昭也是有些后悔说错了话,说道:“我本来也不想的,但是当年的事情,我想多半是这个周安芝搞的鬼,想一想我就不服气…”
丁老爷子气极,在丁学昭头上便是一个爆栗,说道:“要真是她搞的鬼,早几年着了人家的道,如今也没有学聪明,难道就斗得过她不成?她现在又攀上方家,你是个什么东西,还要还回去不成!连韬光养晦伺机而动都不懂,我怎么生出这么个笨蛋来!”
一路上自然是呼喝训斥,这些倒没什么可说,且说他的那些话,到底惹起叔岳的一番心思。那个丁学昭怎么看怎么不像个上进的好青年,他和安芝有什么过节,要这样一上来就诋毁她呢?若说真的有什么过节,先要有交情,无论如何,与这样的人有交情,总不是好事。
叔岳想了想,走出会客厅,来找方太太。方太太听说老爷子有客人,便在卧房看书,也不出门,见叔岳进来,说道:“客人这么快就走了吗?”
叔岳想了想,太太是个一根筋的人,若是因此认定了安芝不好,是不大容易改观的。万一那周安芝是被冤枉的,或者儿子执意要娶进门,那岂不是尴尬?于是也提起丁学昭的话,只是说道:“我今天突然想起来,周家到底是北边过来的,跟咱们交情不深,他们是什么样的家庭,我们也不清楚,我想还是仔细打听打听的好。”
方太太一愣,放下小说,说道:“你难道是听说了什么话吗?”
叔岳说道:“是看见报纸上一段话,觉得还是要知根知底的好。”
方太太想了想,说道:“我原也打听过一些,都说周家是极有规矩的,她们老太太又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凡是提起的,没有不夸的。想来这样的人培养出的孙女也不会差,况且安芝你是见过的,娴静又温柔,我觉得很不错。不过你既然有这个顾虑,我就再打听打听。”
叔岳说道:“你还要想一想,她念的新式学校,思想会不会是开放的呢?她又有个那样的妹妹,到底不太放心。”
方太太忍不住笑道:“你平时说我封建,看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叔岳勉强跟着笑笑,眼睛里透出些许不安。
99、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安芝去见方老爷子,自然要花一番心思。既不能穿得太隆重,让人家笑话她太紧张,也不能太随便。仔细打扮一番,便被雄辉接到方公馆。
方叔岳坐在偏厅,看见儿子领着安芝过来。他对于安芝一直印象模糊,不过是一个出身良好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孩子满上海不知道有多少,再后来听说她和雄辉很要好,虽然有些留意,但他一个长辈总不好去打听人家小姑娘的事情。不过是听方太太说人还不错,便也没有太担心。
现在看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子走在雄辉身后,模样不必说,他早有印象,是很不错的。瓜子脸蛋,眼睛黑白分明,特别明亮,半长的头发,很整齐的披在肩上;身上是一件白色荷叶边衬衣,下面是杏色高腰长裙,只露出一小截纤细的小腿来,脚上是一双白色皮鞋。这样的打扮,是标准的富家出身的大学生了。最可贵的是安芝的眼睛,直视着前方,不像一般的年轻人,眼睛没有安静的时候。
叔岳虽然因为丁学昭的话闹得心里别扭,到底看见安芝后有些改观,外表这样娴静,举止又很是透着正气,想必不会不堪到什么地步。
安芝走近,朝着叔岳鞠躬问好,叔岳坐在沙发上,手支着拐杖,对着安芝点点头回礼。见两个人站着,便摆出慈祥的笑容,说道:“你们愣着做什么?快坐下吧。”
安芝微笑点头,在旁边沙发上坐下。叔岳看着安芝的坐姿,也觉得满意。想到安芝是大家族出身,又读过几年洋学堂,中外的礼数总不会有什么差错。想了想,便问道:“我听说周小姐在震旦大学读书?那所学校可不大好考,周小姐好才华啊!”
安芝笑道:“是运气好,再加上所学庞杂,正好合了震旦的风格,要说才华就不敢当了。”
叔岳问道:“周小姐读法律系,明年毕业要做什么呢?”
安芝说道:“我的老师很想推荐我给一些有名的律师法官做助理,一年以后的事情我也说不准,但是我想多做些不同的事情,了解一下再做决定,毕竟我现在还小,什么都不懂。”
叔岳点点头,说道:“年轻人做事还是谨慎一些好…”顿了半天,叔岳忍不住问道:“周小姐行事这样大方,想来交友广泛,不知道在北平的社交圈子里有什么朋友呢?”
安芝一怔,雄辉说道:“既然是北平的圈子,想来父亲也不能十分熟悉,周小姐说一个还是说十个,又有什么用呢?”
叔岳笑道:“那些名门闺秀,我还知道几个呢!”
安芝想着,看一个人的朋友也能看出这个人的品性。要说名震南北的名媛,她也结识过几个,然而这个时候说出她们的名字,一来有借人家的名声炫耀的意思,二来还显得自己不稳重。犹豫了一下,安芝笑道:“说来惭愧,我所要好的朋友,不过是我的同学或者世交家的姐妹,她们虽然个个比我强,却很低调,没什么名气的。那些有名的大家闺秀,虽然能说上话,到底没有经过人家同意,不敢随便高攀做朋友。”
叔岳点点头,对她的回答很是满意,然而丁学昭的事情,到底要不要问呢?如果要问,以什么借口呢?想了一下,叔岳问道:“你不要多心,昨天有一位北平的同僚来看我,要我照顾他家的少爷。然而这个人我却不大了解,今天你来我顺便问一问,你知不知道一个叫丁学昭的人呢?”
安芝心里一紧,全身都戒备了起来,她看着叔岳,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满的意思。心里想着,这个丁学昭,真是无孔不入。本来以为他去了外国会远离自己的生活,没想到这么大的世界还是要撞在一起。他回去一定想通了当年是自己做了手脚,然而他又有什么立场报复自己呢?怎么说都是他太过龌龊。
然而,听叔岳的意思,和丁学昭也未必多么熟悉,丁学昭就算是听说自己和雄辉的事情,急于搞破坏,也不至于匆匆就把什么事情都说了。就是他真的那么心急说了,也未必会全说出来,顶多诋毁自己品行不端。想来除了生母的出身,安芝也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要说起来上海滩娶风尘女子做姨太太的多了,也没见真要被人啐死。
虽然只是一瞬的功夫,安芝已经整理好思路,要是急于撇清,倒显得有问题,要是什么都不说,也觉得奇怪,安芝小心地想了一下,说道:“丁学昭…哦,我记得四五年前有一次在学校礼堂看文明戏,他是主演。别的…事关别人的前途,我也说不上什么,只是方伯父要多了解了解才好。”
叔岳微微皱着眉,看着安芝,见她嘴角挂着微笑,半低着头,眼睛却是毫不闪躲的。她的话里,似乎透着丁学昭这个人品性很不好的意思。
雄辉咳嗽一声,说道:“周小姐只和一些同性的朋友来往,北平的少爷们,恐怕是不熟悉的,父亲问她,可不是问错了吗?”
叔岳点点头,笑着说道:“是我糊涂了,这件事情我自然会处理,白让周小姐费心了。”
安芝笑道:“无妨,伯父可能想着,我们都是北平来的,兴许会知道些。不过我对这个人的印象,比旁人也多不了多少的。不过他这个人倒有些名气的,只是我与他不相熟,不敢人云亦云误导伯父罢了。”
叔岳点点头,现在安芝的容貌谈吐他也见识过了,她的家庭,方太太肯定已经了如指掌了,至于品性,单从今天看,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如今看来,还是丁学昭的问题比较大。
雄辉见叔岳陷入沉思,把安芝晾在一边倒不太合适,便叫了他一声。叔岳回过神来,说道:“带着周小姐去见你母亲吧,我想你们之间还有些话说。”
雄辉知道叔岳是大体对安芝有了印象,这个时候自然不能急功近利,便答应一声。安芝也朝着叔岳打了个招呼,便跟着雄辉去了方太太的套房。
路上,安芝悄悄掐雄辉的手心,雄辉以为她紧张,笑道:“怎么,你还会担心吗?”
安芝低声说道:“那个丁学昭不是好人,我怕他说了不该说的话。”
雄辉顿住脚步,看看左右没人,便看着安芝说道:“什么不是好人?难道你们有什么过节?”
安芝凑近雄辉,说道:“这个人很无赖,喜欢追求女大学生做女朋友,当初我没答应,他还散步了一些谣言,诋毁我生母。”
雄辉脸色越来越凝重,他拉着安芝下楼,走到了后面草坪上的秋千旁:“这件事情,最后是怎么解决的呢?”
安芝犹豫着,这件事,算是她和吕钧翰的开始,然而,这些事情能和他说吗?
顿了一会儿,安芝说道:“他和我的一个同学里应外合,说了我很多坏话,我简直没办法做人。后来我把他们两个骗到学校后院,想给他们安排一个在学校私会的罪名。谁知道这两个人这么配合,被人发现的时候衣衫不整搂抱在一起,当时这事情很轰动,不少小报都写着。他在北平待不下去了,就被他父亲安排出了国。”
雄辉拉着安芝坐在秋千上,想了一会儿,笑道:“你还真是睚眦必报。”
安芝忍不住撅着嘴说道:“我当时就是气不过,哪能这么欺负人呢?”
雄辉弯下腰,凝视着安芝的脸说道:“你做得对,如果换成是我,也要报复回去。”
安芝看他一眼,说道:“你不会觉得一个女孩子这样,心机太重,太不善良了吗?”
雄辉不以为然,说道:“善良要分对象的,丁学昭现在都没学乖,对他善良是没有用的。我认为,你还不够狠呢。”说着,雄辉又拍手赞叹:“你算得倒真准,要是没有天时地利人和,也做不到。”
安芝心里一紧,抬着头,仔细看着雄辉的眼睛说道:“那时他也帮过我。”
雄辉的表情似乎凝住,不见有什么变化,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安芝捕捉到。安芝有些失望:“你很在乎吗?”
雄辉嘴边的微笑已经找不到了,一脸的凝重:“不算很在乎吧。”
安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怎么看,如果你在乎,我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雄辉蹲□,这个高度使他不得不仰望安芝:“我是觉得相见恨晚,你的很多回忆里都没有,我觉得遗憾。有那个人,让我觉得更遗憾。”
安芝看着他,说道:“你这种遗憾让我觉得不安。”
雄辉渐渐露出微笑,说道:“那倒不必,你们的事情我知道的不多,但是我知道你们分手不是因为父母强迫分开,也不是因为天灾人祸不得不远离。是你做出的选择,我就知道他是过去的事情了,我才是现在时,对不对?”
安芝看着雄辉的眼睛,干净而清明,那份坦然让她相信,突然有点不自信,雄辉的到来有点突然,一见钟情,然后细水长流,相识这两年,值不值得他这样对自己患得患失呢?想到这里,安芝说道:“你很小心。”
雄辉叹口气,说道:“你也很小心。”
安芝说道:“我生母早逝,老太太孙男弟女那么多,不好太偏心,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把我的事情当成他的事情,时时想着我高兴不高兴,喜欢不喜欢,这样虽然好,可是我很不安。”
雄辉说道:“我喜欢你,跟你在一起很舒服,我也不清楚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但是这两年我们都走在一起,我觉得我们就应该在一起。至于我对你怎么样,作为一个男朋友,理应这么对待自己的女朋友,但是我不算是处于道义和责任,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自然而然就这么做了。也许有一天我不爱你了,这激情不存在了,但是我会根据责任和道义照顾你,但前提是,我们是合法夫妻。”
安芝见他站起身,午后的光打在他身上,明亮而温和。他单膝跪地,手里捧着一个红色丝绒盒子:“安芝,嫁给我以后,你做什么都是理所应当的,你可以安心了吗?”
安芝看着紫色丝绸里静静躺着的钻戒,又看看雄辉:“你的父母如果不答应呢?”
雄辉笑着说道:“我母亲已经很喜欢你了,而我父亲,即使是有丁学昭从中作梗,他对你也是很满意了。我们会得到所有人的祝福,这些外界的因素你不要担心,你只要问你自己愿不愿意嫁给我就好了。”
安芝看着熠熠发光的钻戒,闭上眼睛,回想和雄辉两年的日子。他说得没错,爱情是一种激情,一旦消逝就要靠责任。安芝想象各种和雄辉不得不分手的情况,然而很多情况下,安芝都愿意尽力去挽回,除非雄辉爱上了别人,再也不要自己了。这算不算是可以接受这婚姻的理由呢?
她曾经因为某人的显赫家世而故意吸引那个人的注意,也曾经因为共同的境遇愿意忽视一切追随另一个人,但最后的结果都不如人意。那么,今天这个选择,到底该以什么为准则呢?
安芝脑海里浮现出雄辉的眼睛,如果答应,从此以后就要和这个人共度一生了,要为他生儿育女,和他共同进退。
如果是这个人,那也没什么不好。
她是不是还应该暗自得意庆幸?
当然,她不会让他看出来。
安芝睁开眼睛,微笑着向雄辉伸出右手。
100、安芝自立婆婆生嫌
方老爷子跟北平过来的人打听过,渐渐知道丁学昭这个人名声很不好,为人浪荡。又听说安芝在北平社交圈子里很是低调,给人的印象也只是模糊,便觉得这样的女孩子,总不至于轻浮。老爷子自己觉得,怕是丁学昭追求安芝不成,恶意污蔑也是有的。他对于安芝的印象很好,这一点有些像他的儿子,第一眼觉得不错,以后只要不出什么大事,就会越发觉得不错。
方太太自不必说,从来最喜欢的就是安芝这样安静娴雅的女孩子,加之雄辉在她眼里年纪已经算是不小,有这样不错的姑娘,早定下来早安心。
至于丁学昭,他先讨了老爷子的厌,又时时要吃雄辉送上来的暗亏,在上海实在混不下去,后来莫名其妙接到一所大学的聘书,别无他法,只好到内陆去谋生路。这里面自然有雄辉的手段,他只是想叫这个丁学昭离自己远一点,倒不想逼得他没有出路。
九月,两家举行了订婚仪式,无论亲近的人还是不亲近的人,都知道他们是一对未婚夫妻了。仿佛有了这一层屏障,安芝放心了不少。她也会朝着雄辉撒娇,耍赖,也会指使他做这做那。雄辉有时候也要因为安芝多收了一封情书而吃醋询问,也要因为安芝偶尔不理自己而生气。两个人越来越把对方当做是自己的,所以相处得肆无忌惮起来。不过在外人看来,他们两个人的感情仿佛因为订婚而更上了一层楼,对于长辈们来说,自然是乐意见到的。
像方太太这样年纪的贵太太,闲来无事就是想着要办喜事。她只剩下这个儿子没有结婚,但是已经有了自己满意的儿媳妇,自然盼着能够早点过门。这天见老爷子回来得早,便端了参茶进了书房。
“你瞧瞧你,六十岁的人了还忙到这么晚,也不注意身体。”方太太说着把参茶递过去。
叔岳笑道:“六十岁怎么了,难道老了吗?我觉得正当年啊。”
方太太说道:“你看看你两个儿子都成家了,最后一个好事也快了。”
叔岳想了一下,说道:“周小姐离大学毕业还有一年多,而且还要工作的,怕是不想早早结婚。”
方太太一愣,说道:“怎么?安芝还要出去工作不成?”
叔岳见方太太一副惊诧的样子,说道:“我说你封建,你还不承认,你一定是觉得女子不应该出去工作,是不是?然而社会风气已经很不一样了,你不是也觉得吕碧城那样的女子很长同胞的志气吗?”
方太太皱着眉头说道:“那自然是不一样的,吕碧城到底不是我的儿媳妇。我是看安芝很娴雅才喜欢她的,她竟然也起了出去工作的念头。难道雄辉忙了一天回来,还要去接老婆下班不成?”
叔岳笑道:“只要他们小两口乐意,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雄辉外国思想很深,我打算由着他去组建小家庭,况且他在物质上的基础也是足够了的。”
方太太说道:“我也不反对他组建小家庭,我并不是那么封建的人。可是女眷出去工作我还是不能接受,一则做得好抛头露面,给安芝和雄辉的压力都大;二则做得不好,在外面受了气,回到家里又怎么排遣?横竖是要受影响的。琦君也是大学堂的学生,我也不肯叫她出去工作。”
叔岳很是不以为然:“她一个挂名的大学生,懂得什么?出去工作也生存不了。”
方太太摇着头:“她竟是这样一个女孩,外表安静,内心却是野了点。”
叔岳说道:“这怎么会是野呢?我看是很有自立精神的,我还是鼓励她的,只要她多注意些,不要引起些不良的言论来就好。”
方太太不赞同,说道:“偏偏就有些黑了心肠的,见你家世不错,人长得又漂亮,觉得你看似完美,非要找出些不好的地方来满足他。一来二去,难免不生出点龌龊的话来。”
叔岳喝了一口参茶,说道:“这就是危言耸听了,她将来不过是给什么法官律师做助手,谁会去在意她呢?况且最近局势这么紧张,大家担心政事还来不及,谁还管一个女职员?”
说着,他抖了抖手里的文件,示意方太太离开。方太太虽然还有话要说,然而也不敢耽误叔岳公事,便走了出来。
才穿过偏厅,迎面看见自己大儿媳妇,大奶奶见她面色不虞,忙笑着说道:“妈怎么还不歇着,这么晚出来,别着凉才是。”
方太太总算得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便拉着她坐下,说道:“我刚听你公公说,周家小姐大学毕业以后还要工作的,这叫我很不高兴。”
大奶奶今年也不过三十岁,本是读过书的人,却一直没有工作。她看着方太太的脸色,想了想,说道:“妈,您也别着这个急,安芝妹妹毕业还有一年多,现在想着工作,将来未必也这么想。其次,她就是真的出去工作,于三弟也没有什么不好。”
方太太说道:“怎么会没有不好呢?她出去工作,雄辉相当于只有半个太太,日子怎么能舒服呢?”
大奶奶笑道:“三弟是个讲求平等的人,自己公司还有不少女职员,结果正经大学毕业的太太不出去工作,人家难免说他平日里鼓吹女权的话都是幌子。还有,三弟是受外国教育的人,眼界开阔,安芝妹妹要是只在家里待着,足不出户,用不了几年,三弟还能跟她说上话吗?夫妻两个连话都说不上了,能是什么好事呢?再说,现在女子工作,除非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其余的不过是平平。想来她也不会在工作上投入太大的精力,照顾老三的功夫还是有的。”
方太太听大奶奶说话句句有理,一边点头,一边忍不住问道:“你这话倒像是早就备好了的?”
大奶奶有一瞬间僵住,笑道:“我当年也想工作的。”
方太太一听,问道:“那你为什么又不去了呢?”
大奶奶想了想,说道:“我学的是家政,做不了什么工作。但是后来看见姐妹们各司其职,活得很好,我就觉得整天打牌看戏实在是无聊。”
这话也触动方太太心事,她想了想,说道:“算了,由着他们去吧。”
晚上,安芝接到大奶奶电话。两个人早就私下里交好,因为想着将来雄辉横竖要组建小家庭,远香近臭,总不至于和自己有什么矛盾,大奶奶对安芝倒是极为宽容照顾。才听见安芝的声音,便说道:“今儿我给你解了围,你可怎么谢我呢?”
安芝一怔,继而听出是大奶奶的声音,便笑道:“真是没头没脑,你到底在说什么?”
大奶奶说道:“今儿太太听说你毕业以后还要出去工作,脸上就不大高兴,还是我把你以前说的那些话,顺着太太的意思说出来了。”
安芝忙握紧话筒,问道:“方太太怎么说的?”
大奶奶抿嘴一笑,说道:“松口了,说由着你们去吧。不过你也要小心,不能太张扬了,老人家烦这个。”
安芝忙点头,说道:“我晓得了,今儿多亏姐姐,我请你吃大菜?”
大奶奶笑道:“不必了,什么时候改口叫我一声嫂嫂,还得我请你吃大菜呢!”
安芝笑她不正经,寒暄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一直以来的忧虑终于消除,心里觉得顺畅了不少。
民国二十六年初是安芝毕业的时候,可惜在前一年年底,发生了一件震惊中外的大事:西安事变。这个事件把全国各种积极情绪都调动了起来,安芝甚至都不能平安完成她的毕业考试。
周家还不算很乱,上上下下都很平静。老太太生前就说日本人迟早要打进来,但是打进到什么程度就是当年没想到的了。华北的主权已经让出去了,连驻军都没有,日本人若是打进来,直接南下就能杀到上海。韩氏算了又算,当初从北平搬到上海已经放弃了不少家产,伤了元气。现在要是再往南迁…
相比之下还是二太太舒服,信生的差事一直没什么起色,丢了也不可惜,如今跟着儿子去南洋投奔女儿女婿,又有熟人支持,她自己又有钱,哪里亏得了她?
韩氏越想越愁,叫来棠生鹤生,和勋平一起商量。分析了一晚上,觉得日本人打进来是迟早的事情;日本人要是真的打到上海,外出逃难也是肯定的。问题就在于日本人什么时候会走。工厂和公司,日本人占领了上海也要用,等把他们打跑了,自然还能接受,只要政府里有人,这份财产总不至于落到别人手里。若是贱卖了,将来重返上海就不能收回了,肯定要吃亏。想着先不扩大工厂的规模,一半机器停止运作,手头上的活钱都换成金条银条,一半存到瑞士银行,一半压箱底。
安芝起床的时候,书房的灯还亮着,一家子竟是一晚上没睡觉。安芝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总觉得还没嫁出去,已经不是周家的人了,或者说,自己从来没有真正成为三房的人。
走下楼,阿发嫂笑着迎上来,说道:“小姐起来啦,正好,严太太来看您来啦。”
若素去年出嫁,如今在新北门住着,开了一间小点心铺子。衣食住行都不如在周府时优渥,好歹是女主人,行动随心所欲,她也乐在其中。阿发嫂本来对她有些敌意,后来见她出嫁后过得很好,回来做工的可能是基本没有了,才转了态度。
安芝拉着若素坐下,说道:“刚好我还没吃饭,倒不用厨房开火了。”
若素看了看楼上,说道:“老爷太太还没起来吗?”
安芝说道:“昨儿商量大事,说了整整一晚,你这些点心正好跟他们垫一垫,等会儿他们歇足了回笼觉,厨房再做点早饭。”安芝特意看了阿发嫂一眼,说道:“要丰盛一点,补补元气。”
阿发嫂答应着去厨房传话,若素说道:“六小姐,我有小孩子了,我先生和婆婆都想让我去苏州乡下生。说万一打起来,我又不好行动,不如早点去乡下躲躲。”
安芝一脸惊喜,说道:“有孩子了?什么时候生?”
若素抚着肚子说道:“明年七月,太热了,不是好时候。而且现在这么乱,就怕打起仗来,我又跑不动。”
安芝皱了皱眉,说道:“严先生家里还有没有其他亲戚?再往内陆走走,江西四川总是好一些吧。”
若素摇摇头,说道:“早没什么亲戚了,况且那么远,路上也够受了。府上有什么打算?家大业大,恐怕不好走。”
安芝说道:“老爷太太就为这事儿商量呢,到底怎么样我也不清楚。真要打起来,拿不走的也只能弃了,命最重要。”
若素点点头,说道:“老太太去得早,要是她还在,一家人齐心协力,也兴许能有些破釜沉舟的办法。不过也因为去得早,不用这么烦心。”叹了口气,又似想到了什么,说道:“我大姑不是嫁的很好吗?她有一个小姑子要申请香港的大学堂,听说那归英国人管,就是打起仗来也波及不到那里。姑娘你马上就毕业了,不如考到那边去避一避?”
安芝摇头说道:“现在申请已经来不及了,况且我又不是一个人。”
若素看看楼上,小声嘟囔:“这样大的事情,也不带上姑娘商量。”然后又说:“姑娘要是嫁过去,那边妯娌多,又有小姑子,上人们年纪都不小,公公又是政府办差的人,更麻烦。”
安芝说道:“劳你费心了,各人有各人的出路,只求平安吧。”
若素也不再多说,寒暄了几句就起身告辞。安芝拿了一块糕饼就叫阿发嫂端上去给老爷太太们吃。自己交代两声就出门去方公馆。
算起来现在是上午八点多钟,往日街上还是一派刚刚苏醒的样子,现在却很不一样。因为邻近有不少大学堂,学生们一早汇聚在学校,然后从学校走出来,沿街游行以支持抗日。安芝见惯了这样的阵势,叫司机把车停在路边,让同学们先过去。声势浩大的学生们手执自制的小旗子边走边喊,安芝靠着车窗静静看着。
过了一会儿,学生们走完,司机发动汽车继续走。安芝忽然觉得没底,在这么混乱的时代大潮下,一个人要怎么保全自己?要怎么做到无愧于心?
*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人品大爆发,一口气把结局也写出来了,5月16号正午发布大结局。也许有些亲会觉得结的太快,也许会觉得有点急于结尾会写的马虎。但是我感觉,关于安芝的故事,言尽于此,等待她的是时代的大洪流,我不想再增添些人为的小波折。嗯,就是这样,明天见啦~~
101、第一零一章
方公馆的气氛一样的肃穆,老爷子正和雄辉说话,雄辉手下的工厂被一个日本商团看中,从中捣乱几次,一直等着雄辉转手给他们。雄辉一时烦不胜烦,讨老爷子的主意。
叔岳早年留学日本,对于这个国家很有些认识,也很赞赏,说道:“日本民族凝聚力很强,知道他们的商团为什么有这个底气吗?他们的政府可以给他们做主。可是我们有什么?除非在政府有关系,否则个人办实业就是步履维艰。况且,形势都走到了这一步,日本人真打进来,我们胜算能有几分呢?”
雄辉皱了皱眉头,说道:“爸爸,我知道早年您有亲日的主张,但是如果真有兵戎相见的一天,难道我们就束手无措做亡国奴不成?”
叔岳叹一口气,说道:“早年我也曾争取民主自由,然而从少年到白发皆未能成功。如今内忧外患,日本又蓄谋已久虎视眈眈,高下立现,胜负了然啊!”
安芝恰好走到门口,请柬叔岳一声长叹,忍不住停住脚步。里面却一阵沉默,许久才听见雄辉说道:“工厂是我的心血,难道拱手让人?” 
叔岳说道:“现在除了日本人,谁还来买你的工厂?外国人都狡猾得很,中国乱成这个样子,他们还怎么舍得往火坑里投钱?唯有给日本人,还能有些钱入账。等战争打起来,人家说抢就抢,哪有你说话的余地呢?”
雄辉想了想,说道:“爸爸,你老了。”
安芝停在门口,也觉得方老爷子是老了,因为老,所以顾虑颇多,没有了少时的激情澎湃。
叔岳又叹一口气,说道:“廉颇老矣,我何尝不是为这个家庭着想?当初汪先生出任外长,我也曾强烈反对,战争在即,出任外事,岂不是独担卖国的责任?然而现在,也唯有忍心吞声了。”
安芝咬着嘴唇,忍了又忍,就听见雄辉说道:“再等等吧,我看看我德国朋友们有没有能出手的。”
叔岳拿着拐杖戳了戳地面,说道:“你怎么还不明白?你不给他们这个面子,将来他们记仇,哪里还能容下我们方家?何止你,林家工厂几十年的牌子,老爷子什么样的人物,被日本人逼得在家里装病。国家贫弱至此,我们有什么办法?”
安芝触动心事,眼圈一红,强忍着没有流泪,一把推开书房大门。
叔岳和雄辉均是一怔,见是安芝,雄辉忙说道:“你来了?”说着,悄悄看了叔岳一眼,又走到门口:“刚才就打电话说要来,怎么这么晚才来?”
安芝自觉失态,还是坚持说道:“外面学生游行,把路堵了。”
叔岳忍不住说道:“又是游行,这些学生什么时候能消停些。”
安芝说道:“蒋委员长不是已经发表声明,不再禁止抗日言行了吗?这些学生也是响应政府号召。”
雄辉忍不住拉住安芝的胳膊,安芝看了看他,说道:“雄辉,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兵谏,蒋夫人入西安营救委员长,说了些什么?”
雄辉一怔,听着安芝的后话。
安芝说道:“委员长一见夫人,说:‘你怎么来了,如如虎穴矣!’夫人说:‘宁抗日,勿死敌手。’”说完,安芝转身对叔岳说道:“伯父,打搅你们商量大事了,实在过意不去。”说着,安芝退出书房,雄辉也跟了出来。
安芝快步往外走,雄辉紧紧跟在身后,最后,忍不住拉住她的手,说道:“你怎么了?”
安芝停下来,有些自责地说道:“我真不该说话的,伯父不知道会怎么看我。我认了二十年,怎么最后忍不住开始胡言乱语了呢?”
雄辉把安芝拉到自己怀里,说道:“你没有胡言乱语,你说的很有道理,可是我很意外,我以为你是不管这些东西的人的。”
安芝心乱如麻,此时只能听见雄辉的心跳声,许久才平复下来,抬起头看着雄辉说道:“我的七妹说是要投身革命,离家出走了,你知道吧?”

雄辉点点头,安芝继续说道:“当初我是很反对的,她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手不能提,肩不能抗,能做什么呢?况且她当时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怎么能轻易做这么大的决定呢?她说我不懂她,她有她的追求,我还是应该在小洋楼里做我的大小姐,少奶奶。”
雄辉眉头皱了起来,抓着安芝的手也用力了些。
安芝说道:“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是我心里是清楚的。就算不能上阵杀敌,我也不能退一万步做汉奸。今天把工厂给他们,明天日本人侵华,你的工厂生产出来的东西就是他们的军需物资。蒋夫人一介女流,还有那样的胆魄,难道你须眉男儿,还要逊她一筹吗?”
雄辉摇摇头,说道:“但是,安芝,我不是一个人,如果真像爸爸说的那样,日本人迁怒怎么办?”
安芝说道:“宁可由他们来抢,不要卖给他们。来抢,是我们不够强,没有办法;出卖,就等于和日本人同谋,一世英名付之东流,值得吗?”
雄辉举着安芝的手抵着自己下巴,又用额头抵着安芝的头顶,双手都有些颤抖,说道:“但是你知道吗?我不服气,我真的不服气。他们说来就来,说拿走就拿走,那是我的东西,我却没有说不的权力。”
安芝感觉到雄辉骨子里散发的愤怒,的声音也颤抖起来:“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两个人就这样相互抵着,谁也不说话,很久,安芝说道:“雄辉,我们结婚吧,我觉得很怕。”
雄辉说道:“好,我们结婚吧。”
不远处走廊的拐角处,方太太皱着眉头,小声说道:“妇道人家,读了几年书,就干涉起男人们的大事了,不像话!”说着,她本来想上前,还是忍住了,摇摇头转身走开。
大概越是动乱,人就觉得越是孤单。那一年不少人选择了结婚,两个人守着,似乎恐惧和不安都会减少一些。安芝二月份拿到学位,三月份便和雄辉登报声明结婚。因为时局动乱,也没有大操大办,反而决定把准备婚礼的费用捐赠给了驻守上海的军队。
也因为战乱,安芝婚后没有像方家预想的那样和雄辉组建小家庭,而是住在了方公馆。婚后的安芝经老师推荐,给一位很有名的大律师做助理,每天很忙碌,也因为这忙碌减轻了恐惧。然而,来自方太太的压力却无形中聚了过来。方太太到底有涵养,虽然心里已经有些不喜欢安芝,倒不至于口出恶言或故意刁难,只不过见到安芝,总是高兴不起来。
雄辉的工厂出了点事故,名气有些受损,日本人对于它的兴趣也似乎淡了一点,但还没有死心。雄辉一直拖延着,一天又一天,偶尔会悄悄搬出一架机器来卸掉。国共已经开始商议改编军队的问题,老爷子的消极言论也不敢再抛出来。
转眼到了盛夏,卢沟桥的炮火点燃了整个中国。报上一登出日军侵华的消息,安芝就忍不住给家里打电话,询问家人的意思。三老爷手握话筒,语气很是着急,说道:“现在工厂和公司都卖不出去,我想着不如直接弃了,能拿走的值钱东西都拿走,到内地就避一避。”
安芝说道:“就该这样,不能被这些死物拖累了,最好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去。可是大伯父那边怎么说?他们要去哪?四房呢?”
三老爷说道:“他们都是夫妻两个,行动都容易。”
安芝心下黯然,大难临头各自飞,周家人多,哪里个个顾得上?
三老爷又问:“你呢?你们怎么办?”
安芝心头一暖,说道:“我公公好歹是政府官员,还要做个榜样,不好逃。”
三老爷跺脚道:“自古守将弃城逃跑的大有人在,何况你公公?再说,他走不了,难道你也走不了?你还要陪着不成?”
安芝说道:“我是人家的儿媳妇,要守孝道。如果换做是您不走,我也会留下来陪着您的。”
三老爷长叹一声,说道:“你这孩子,太仁义了。”
安芝劝道:“不是说在上海南京之间筑了三道防线吗?总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我听雄辉说,公公要接着述职的机会去南京,我们全家都去,跟着政府,总好一点。要是政府也完了,全中国哪里也不安全了。”
三老爷沉默一阵,叹口气说道:“也好,你千万小心些,照顾好自己…我…我这个做父亲的,对你关心少了点…”说着,那边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安芝早已习惯了父亲的淡然,如今听见他这样的语气,竟涌上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忍不住哽咽道:“您到内地也保重,是我不孝顺,早早嫁人,不能尽孝。”
父女两个首次敞开心扉,竟是在这样的时刻,在一线电话里。然而勋平到底不是善于表达情感的人,说了几句,便也说不出来,只是互相沉默着。
这对安芝来说已经足够,挂断电话的时候,安芝还低头回忆着父亲的话语。雄辉进来,抖抖衬衣上的灰尘,说道:“岳父那边怎么说?”
安芝抬起头:“要搬到内地去避一避,我听着那边挺乱的,估计在收拾东西,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
雄辉穿上衬衣,说道:“这种事要趁早,我去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说着便抬脚走了出去。
十天后,民国首脑发表抗战到底的声明,没几天,北平天津接连沦陷。想到当年日本人占领东三省的速度,方老爷子实在是如坐针毡,全家搬到了南京。
八月,日本开始轰炸上海。方家两位少爷实在不敢逗留,带着老婆孩子逃到了内地。轰炸完上海,日军开始轰炸南京,老爷子听到炮弹声,吓得犯了旧病。雄辉安芝琦君留在南京照顾二老。
安芝早辞去了工作,日夜陪着方太太。那天方老爷醒转,方太太拉着安芝掉下泪来。晚上伺候老爷子睡下,便拉着安芝说道:“你和雄辉怎么不赶紧走呢!”
安芝已经三天没合眼,还是笑道:“若是在太平盛世,大可以效法西方人的小家庭体制,独立出来。然而在这样的乱世里,就要一家人守在一起。您二老在这里,我们怎么能走呢!”
方太太摇头,说道:“你这孩子,太有主见了,我早先就不喜欢你这样,生怕有一天你踩到雄辉头上去。现在看看,多亏了你这主见。”
安芝握着方太太的手,盛夏的夜晚依然冰凉,她忍不住又握紧了些。
留在南京的日子并不好过,简直是炮火连天。然而后来淞沪会战牵制了日本一些兵力,老爷子养好病便想办法运作离京。没多久便随着政府南撤,坐上了飞往武汉的飞机。
飞机并不好坐,除了冷,还觉得能听见远处让人心惊肉跳的声音。安芝裹紧身上的毛毯,靠在雄辉肩膀上:“从北平到上海,从上海到武汉,我们还要去哪?我们还能不能回去呢?”
雄辉搂紧安芝的肩膀,让他靠近自己,说道:“别想那么多,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安芝就这么靠着雄辉,飞机突然震荡了一下,众人发出惊恐的声音,又迅速平静下来。这种时候,人总是很会安慰自己。安慰自己的同时,好像又能勾起很多回忆。
她这一生活得太累,其实每个人生活都不轻松。她生来吃穿不愁,所以要谨慎小心,一个人不能什么都得到,安芝突然觉得老天还算公平。凉薄虚假的嫡母,冷淡粗心的父亲,然而她却有最睿智的祖母和最契合的丈夫,这样算一算,她也不亏。
再后来,想着离开那个家庭,刻意跟世家公子示好,最后还是爱上了钧翰。到底太矫情了些,最后还是不能成就好事。雄辉,到底自己爱钧翰多一点,还是雄辉多一点?对两个人的感情是不同步的,对钧翰更纯粹一些。始于纯粹,毁于纯粹。雄辉像是一眼泉水,细水长流,又顺理成章。仿佛是该到这个时候了,于是就恋爱,于是就结婚。
但是并不遗憾,在这个过程中,安芝是随着雄辉的步伐走的,但并不被动。每前进一步,她都有思考,觉得对了,她才会行动。也许有一天雄辉不爱她了,也许遇见一个更适合自己的人了。安芝想着,到那时候自己的心境也不能确定,到时候再说吧!
从算计一个名正言顺的小姐身份,到在嫡母和各房之间寻求平衡,再到谋求一份安逸的生活,做一个平凡的少奶奶,安芝的眼睛就值停留在这里。似乎是狭隘了一点吧!
安芝就像没有骨头一样,依偎着雄辉,渐渐的,她感觉不到她自己。她是一个实实在在又很渺小的人,但又不完全是这样。这几个月她没有丝毫喘气的时候,等到现在,依然危险的时候,她却静下了心。她想起了幼芝,不知道她现在是否平安,如果她平安地活着,她是被吓怕了放弃了,还是被鼓舞了继续前进着呢?她想起那些在街头游行的学生们,他们是不是会放弃学业投身到时代的洪流里去呢?
她觉得自己站在一片火红翠绿湛蓝莹黄的旷野上,时代的车轮那么庞大,朝她碾过来,她的思想,肉体全变成空白,没有感觉,只觉得无尽的凄凉,内心又觉得激情澎湃。那是即将成为亡国奴的悲哀和反抗的精神在汇集,就像安芝下飞机时看到的太阳,它即将沉没于西山,没有那么刺眼的光芒,但它却是火红的,依然在燃烧。熬过一个晚上,你还能看见明天滚烫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