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芝抬起头来,笑道:“都说男孩子像妈妈的,大姐长得也漂亮呢。”
兮芝拿胳膊肘碰一碰幼芝,说道:“你又拿我开心。”
安芝双手伏在兮芝肩上,探头看兮芝翻相册,偶尔说几句话。一会儿,雄辉从楼上下来,兮芝刚才看见雄辉,只是问了问旁边的明芝,明芝不爱多事,所以她也不知道雄辉和安芝的关系。见他下来,便含笑点头,明芝和幼芝拿眼睛看安芝,仿佛这个介绍人理所应当由安芝来担任一样。
安芝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说道:“我来你介绍,这位是方雄辉先生,方家是姜家三少奶奶的表亲。”
兮芝见刚才这三个人之间眼神传递,便知道这里面有些意思,她只是笑着不发话。
不等安芝介绍兮芝,雄辉便笑道:“想必这位就是贵府的大小姐了,刚才在门口就听说您来了。”
兮芝微笑道:“已经不是小姐了,我先生姓杨。”
雄辉点头,叫了一声杨太太,明芝幼芝又跟雄辉客套了两句,雄辉便要告辞。幼芝说道:“这么快就要走了吗?六姐姐,你还不送送方先生?”
雄辉怕安芝尴尬,便说道:“我自己走就好,不必劳烦了。”
安芝跟上去,说道:“还是应该送送的,你来看望老太太,我们怎么好让你一个人出门。”
雄辉一怔,他知道女孩子闲着没事总要说些笑话取笑那些谈恋爱的人的,安芝这样的表现,总是要落人口实的。难道说,她已经做好了被人说的准备?还是,准备接受自己呢?
两个人走出去,外面比刚回来的时候有些冷,雄辉忙说道:“你还是回去吧,我也不会在乎这些礼帽。”
安芝抱着胳膊,想了想,说道:“改天…去看电影吧。”
雄辉又是一愣,刚才安芝要送他出门时的预感更加强烈,他心里虽然喜欢,面上也不直接点破,可语气还是充满了喜悦:“那好啊,你不爱看阮玲玉,我们看胡蝶的好不好?新上映的《姊妹花》,听说是大团圆的。”
安芝见他那样欣喜若狂的表情,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惭愧,有些感动,又有些小喜悦,最后也不理雄辉,转身就回去了。
雄辉此时只知道呵呵傻乐,晃悠悠出了大门,愣了一会儿,才晓得开车离开。
安芝回去的时候,正赶上兮芝问幼芝,说道:“这位方先生是心仪你安芝姐姐吗?”
幼芝眨眨眼睛,说道:“大姐你才来,我们谁也没有跟你说,你怎么就晓得了?”
兮芝笑了笑,说道:“你这个促狭鬼,看你刚才的脸色,也知道了。”一会儿,兮芝又叹口气:“六妹真是情路坎坷,吕先生的事情过了半年,现在总算有个不错的男士,她可别因为前一个人,就寒了心,辜负了后一个人。”
幼芝说道:“大姐如果担心,不如就跟六姐姐说说去呀。”
明芝拉过幼芝说道:“你以为安芝不明白这个道理吗?不然你以为她送方先生出去算是什么?”
幼芝想了想,先是一喜,随后又耷拉下脑袋说道:“你们都是极聪明,极看得清时势的,只有我一个是笨的。”
明芝揉揉幼芝的脑袋,见安芝回来,也不提刚才的事情,拉着安芝坐下来,姊妹四个说了好一会儿话。
吃罢晚饭,兮芝到大房跟父母叙旧。
大太太拉着兮芝的手,说道:“你这孩子,贤惠太过了,他喜欢外面的女人,你该找你婆婆给你做主,说他的人多了,他总不会和那个女人闹得太过。如今你倒替他张罗着纳了妾,这真是…如今年轻的小夫妻,哪还有纳妾的?他还是个留过洋的人…”越说,大太太越生气,想到自己教养这个孩子,也是太迂腐了些,倒教出这样贤惠的女儿来。
兮芝说道:“母亲不是一向主张给父亲纳妾的吗?以前父亲不喜欢,您还要纳,如今劲松喜欢,难道我拦着不让吗?即使是拦着,也未必有什么用处。”
大太太说道:“我们怎么能一样呢?我和老爷做了好几年夫妻也不见有孩子,他是长房长子,哪能没有孩子呢?如今你还这样年轻,长得又不丑,儿子都替他生了,他还有什么不知足,要纳妾呢!”
大老爷在旁边听着,虽然知道是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也干涉不了什么。但是他总是觉得是因为自己辞去了政府的工作,如今没有实权,女婿也不再顾忌自己。人一旦往他不愉快的地方想,就会止不住一直想。越想便越要生气,便忍不住说道:“你们小夫妻的事情,我和你母亲都不好多管,但是你也不能忍让得太过了,心里得有一个算计,不能让人欺负了你。”
兮芝突然红了眼圈,说道:“早些年他也不是这样的,如今自己开医院,又要跟人家周旋关系,应酬交际,渐渐地性子也变了。外面花柳繁华,哪能不动心呢?不过,他还是没有把那女人带进门,也曾跟我表态要和她断了的。”
大太太忙拉着兮芝说道:“男人少不了出去惹些风流债的,他该自己填,没道理你去给他收拾烂摊子。他既然自己表了态度,你就该趁此机会叫他牢记住自己的话。夫妻两个过日子,你也不能贤惠太过了,你可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表态呢?”
大太太本来想说,他不过是这个时候想起你娘家有些关系,能帮上他的忙,所以有所忌惮。但是又怕这话说出口,伤了小夫妻的关系,便咬了牙愣没有说出口。
大老爷说道:“杨家也不是一般的家庭,即使是纳妾,只怕也容不下那不三不四的女子。你心里虽然想着顺丈夫的意,但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风尘女子跟了男人,能有什么好处?难道你还能指望她辅佐中馈,安守本分吗?”
兮芝脸色有些不好看,说道:“那不是个风尘女子,是个女学生,又年轻又有学问,比我强多了。”
大太太冷笑一声,说道:“有妇之夫的主意她也打,能是什么好人家的女儿?咱们府上虽不算显赫,教养出来的小姐是绝不差的。你就该拿出该有的风范来,让她明白什么是大家闺秀。再者说,她一个女学生,怎么说也应该是中产以上的家庭,会愿意她做小么?这事儿你自己要有个算计。”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兮芝一眼。
兮芝一直以为大太太会赞同自己的行为,如今一看竟是大相径庭。大太太一向是贤良淑德的,但是这个前提在于大老爷是没有色心的,即使是纳妾生女,都牢牢掌握在大太太手里。以往自己只知道女子该如何如何,为人妻又该如何,却不知道这里面的门道。如今听着大太太的话,才觉得道理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便很是受教地说记住了。
大太太说道:“光记住不行,还要多琢磨,有些时候也要敲打敲打他,叫他知道你也是有娘家人的。”说着,又叹气:“原本以为他是极老实的人,没想到他…”
兮芝勉强笑道:“这是各人的造化,再说,他对我也还是很好的。”
大太太想想,劲松当年也算是个老实人,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可是这也说不好,有了这一次,难保这不是一个开始。这事儿千万要处理好,否则兮芝可有的烦。但是这些话还要背着些大老爷,毕竟让男人太了解女人的这些小算计也不大好。
93、老少集把酒叙新意
第二天是震旦大学正式开学,安芝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得差不多,因为三太太顾不上,四太太自己女儿没有考上本科,面子上总觉得挂不住,也不大想管她,结果倒是她孤零零提着箱子来到学校。
上完了一天的课,安芝也不住校,而是坐车回到家里,这天正是幼芝开学的日子,从今以后,周府三位小姐,倒有两位不能时时在家了。安芝一回来便到老太太房里请安,兮芝和明芝正陪着老太太。几乎是进来的一瞬间,安芝看见屋角摆着一只樟木箱子,看着就是有些年头的。
平时这里是没有东西的,如今突然多了一只大箱子,自然扎眼。然而老太太病重,正是敏感的时候,却去关心她房里多了一只箱子,总是要引发嫌隙。安芝便装作没有看见,笑着凑上去给老太太问好。
老太太正坐在床上,问道:“学里还顺利吗?先生讲的话听不听得懂?”
安芝坐下来,拿一只柑橘开始剥,说道:“都还好,我们先生是留过洋,读过名牌大学的人,讲话很有意思。今天还有田径课,倒是差点丢人了。”
兮芝笑道:“你瞧你们新式的女学生,课还真是花样百出。我们那时候女孩子拘谨得很,有些还裹着小脚,走也走不动,哪里像你们这样自由活泼。”
安芝已经把橘子皮剥完,正一点一点剥掉橘瓣外面的白丝,一边笑说道:“大姐你是知道我的,我的性子怎么也说不上活泼,平时也就是看看书罢了。以前读女中的时候,也不过是打打网球,今天跑步跳远什么的,差点就要做倒数的冠军,真是快羞死人了。”
明芝说道:“既然学校有这个倡议,你也应该趁此锻炼锻炼。”
安芝剥好橘子,放在手里捂着,觉得差不多了,便递给老太太一半。老太太接过来,说道:“年轻的时候以为底子好不注意保养,到了老了就知道厉害。那练武的人能活到九十岁,怕就是年轻时候苦点累点。”
姊妹们都陪笑称是,老太太说道:“今儿趁我还有些精神,你们都在我屋里吃个饭,把平时经过的新鲜事儿说给我听。”
安芝听见,忙说道:“老太太想吃些什么?是素一点还是滋补一点?”
老太太说道:“清淡些就好,不过是借着吃饭的功夫说说话而已。”
明芝笑道:“虽说为了聚在一起说说话,到底吃的东西还要上上心。”
兮芝说道:“交给安芝办就好,她打小跟着老太太,老太太喜欢什么,她最清楚。”
安芝点头,明芝又提了一个话题,几个人又聊起来。安芝先去厨房跟厨娘商量,才走到门口,就听见老妈子议论,说道:“姑爷看着挺和气,倒不像是花心的人。”
那个说:“你早年死了丈夫,男人花不花心你怎么晓得?不过,天底下也没有不花心的老爷,人家手里头有钱,有的是年轻姑娘要倒贴,谁抵得住。”
另一个又说:“话可不能这样说呀,咱们四老爷不是也没有纳妾吗?小夫妻两个多恩爱?”
刚才说话的不以为然,说道:“四老爷的老丈人很厉害,是做官的,当年四老爷的工作还是老太爷搭的线。总要顾念恩情吧?况且四太太又不甚老,长得也漂亮,哪个还贪心不足哦!”
一开始说话的不服气起来,说道:“大姑奶奶长得就不漂亮,不年轻了么?”
那个说道:“姑奶奶年轻漂亮是不假,性子太闷了。男人也是有意思,你活泼些,他怕你不安分;你老实些,他又嫌你闷。”
几个人啧啧说道:“瞧你,好像你多清楚似的。”
安芝一惊,却不知道大姐平时那么安静,倒看不出来她的婚姻出了这样的波折。刚要推门制止老妈子说话,就听见一个人说道:“大姑爷现在置办机器,三老爷四老爷也帮忙,正暗地里敲打呢,咱们家大小姐娘家还有人呢,哪能由着欺负?”
一席话说得几个人团结起来,纷纷点头。安芝退后了几步,皮鞋落在地板上,塔塔作响。
里面的人听见动静,便有一个探出头来,见是安芝,忙站起来笑道:“六小姐怎么到这里来了?想吃什么叫若素过来说一声就好了呀。”
安芝笑着走进来,一见里面还有三个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说道:“这么小的厨房,你们几个人做什么呢?”
一个姓陈的老妈子笑道:“我们刚凑到一起,一会儿就要择菜剁肉做饭了。”
安芝点点头,说道:“老太太今天高兴,我们姊妹几个要陪着老太太在她屋里吃饭,你们注意些。”
陈妈忙擦着手凑过来,笑问:“老太太高兴?那感情好,就是不知道老太太想吃点什么?”
安芝捡着老太太爱吃又能吃的东西说了几样,又说了几样兮芝她们爱吃的东西,说完便走了。
七点多钟的时候,老太太屋里开饭。她的儿媳妇们知道老太太想和孙女儿说话,都没来打扰。青姨站在边上摆饭,老太太说道:“今儿没有外人,你就坐在我身边吧。”
青姨哪里敢,只是推脱,众人看老太太高兴,她们两个人的关系又非比寻常,便拉着青姨坐下,然而青姨也不加入交谈里来,只是时时注意老太太想吃什么,好伺候她吃饭。
一开始老太太先问安芝幼芝上学的事情,先生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听说大学堂里还有女先生,老太太问道:“这女先生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安芝说道:“女先生是留过洋的,教我们英文,还有以前做过大法官秘书的,都顶了不起。今天体育课遇见的先生,早年留学去日本,熟悉政治,剑道还很有造诣,真是全才。”
兮芝说道:“你说起法律我想起一个人来,就是号称第一位女律师的那位郑毓秀女士,去年在北平我远远见过她一次,人很有精神,说话都透着底气。”
幼芝说道:“我真羡慕她们,也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样的人。”
她这话刚一出口,兮芝明芝都愣住,在她们的思维里,女性在社会上活跃不过是一个话题,说给老太太听听就罢了。家里真出这样的女性,老太太未必接受得了。周家自诩开明,其实很多时候还是保守了些。然而安芝还记得当年和老太太说过的话,她如今的种种表现,虽不敢说是支持,但恐怕总是认可了的。
席上沉默了一下,兮芝忙打圆场,说道:“你这孩子,现在大多数世家小姐,哪个不是安安静静等着嫁人的?太活跃了,难保公公婆婆不嫌弃呀。”
幼芝一撅嘴,说道:“大姐你刚才也提到郑女士,二十年前人家就建议把男女平权写在法律里,你可是比人家落后了几十年呢。”
兮芝见她没明白自己的好意,偷偷看着不动声色的老太太,也不好再说什么。
老太太叹口气,说道:“我早年也觉得,女子就该乖乖学规矩,学习女红烹饪,将来做一个无可挑剔的管家太太。一来不给父母丢人,二来一生无忧。”
众人听见老太太说话的意思,似乎将会有很大的转折,便都放下筷子,认真听着。
老太太说道:“我现在又明白了,世道变得这样快,有哪一句话是真的能受用一生呢?你们都是大家闺秀,既不知道人心险恶,也不晓得世道艰难,要是一味相信老规矩,不懂得变通,迟早要吃亏。”
这话说中兮芝的心事,她脸色一白,低下头。
老太太继续说道:“早几十年就说男女平权,到底不能真的做到。能做出一番杰出事业的女人确实少得很,也因为太轰轰烈烈,招人嫉恨,行动有千万人盯着,不能自由。所以,当今你们这些年轻女子,就该有个自己的算计。首先,即使将来嫁了人,也要常和娘家联系,娘家再落魄,也是一座靠山,何况咱们家也不是一无所有的小家子;其次,自己要有些本事,有事情做,也不是叫你们都出去赚钱,到底不大体面。或是热心公益,或是支持教育,总是要赢得社会地位。”
说着,老太太额上已经沁出细小的汗珠,青姨忙掏出帕子要给老太太擦脸,被老太太拦下来。
“周家虽然没有多显赫,到底没有败在我手里。我养了好儿子,却不会教女儿,教孙女儿。我原以为把你们嫁到富贵人家去,一来你们养尊处优,日子好过;二来还可以帮助家里,打通关系。”说着,老太太苦笑一声:“你们过得顺不顺,自己心里知道,我头脑旧了,连累你们行动不能自由。”
屋里鸦雀无声,众人都默默坐着,一点一点消化老太太刚才说的话。
幼芝情路不顺,理想不通,总觉得多半原因是家庭太过封建,如今老太太说出这样的话,岂不是明确支持孩子们追求自己的理想吗?她想着立刻就去北平,去找裴宏宇,告诉她自己已经脱离了家庭的制约,立刻就可以随着他走进革命的洪流里去。此时,幼芝满心感动:“老太太…”
老太太半闭的眼睛睁开,说道:“但是有一样,你们女孩子,一不能碰政治,波云诡异,不是你们驾驭得了,将来不止是吃亏的事情,很可能命也要赔上。二不能太过招摇,盛名之下,何止是其实难副,那是不胜其累了。第三不能太过自由,还要想想自己的责任。”最后一句,她看了看兮芝。
兮芝明白老太太是担心她因为这一番鼓动,野了心思,想要离婚。老太太毕竟是不大了解自己这个大孙女,如今兮芝虽然开朗了不少,骨子里还是个贤妻良母,又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
然而,即使老太太不了解自己,兮芝也没有任何怨恨。她和劲松的婚事是老太太把关的,虽然劲松变了些,她还是庆幸嫁给了他。然而在老太太这里,却因此受到了刺激,恐怕心里不好受。她这样大年纪,老思想也算根深蒂固,如今生生改过来,思虑这样深,对身子怎么好呢?然而兮芝并没有想到,老太太想这些已经想了小半年,这里起主要推动力的也是安芝。
到最后,老太太看看青姨,青姨忙扶着老太太的手,做出等待吩咐的动作。
老太太指着屋角说道:“你把那箱子打开。”
94、学酸腐相顾两笑靥
青姨早有准备,此时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把钥匙,走到屋角把樟木箱子打开。
老太太说道:“我最后一点东西,给你们几个女孩儿傍身。钱不多,给了你们,怎么花是自己的事。用得好,是个机会;用得不好,怕要吃亏。各人凭各人的命罢了。”
青姨掏出四只匣子,摆在茶几上,依次打开,里面躺着几根金条,下面押着一张支票。
老太太说道:“我刚才这些话,再加上这些钱,算是我给你们留下最后的东西了,想来也有些用处。”
四姐妹听了,都看着老太太的脸,见她一副淡淡的样子,眼神却还是郑重的。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都站起来在老太太面前一字排开跪下,兮芝说道:“老太太…您…”
老太太说道:“你们也不必说什么我身子还算好的话,早些日子不是分家了吗?不过是再处理些分支罢了,你们也不必多想,拿着这些东西各自回去吧。只是有一件事我要说,我给钱的事情,你们要告诉你们爹妈我也不能阻拦,但我说的那些话,你们记住就行了,决不能说。”
姊妹几个脸色凝重,互相看了看,都点头答应。
从老太太那里回来,安芝便回到东楼,三太太本来就觉得这顿饭老太太是有些深意的,便一直等着。见安芝回来,便问道:“老太太精神还好?胃口怎么样?吃了多少饭?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安芝明白三太太的用意,她也知道幼芝和四太太关系亲密,总不会隐瞒,既然四太太能知道匣子里的数目,三太太迟早知道,瞒着反而不好。可是匣子里的钱实在不少,就怕三太太打这个主意。或者给她收起来,或者以后图省嫁妆钱,心里虽然犹豫,面上却一点不显露,说道:“老太太精神还好,吃的倒不算多,她给了我们姊妹四个每人几个钱,说是自己的私房,有些零碎,分家的时候没有算到公帐里,也不是什么可以纪念的首饰,今天趁着女孩子们都在,留给我们买衣服胭脂。”
三太太心里有些不舒服,要说起来,兮芝是出嫁了的,那三个孙女哪里比得上棠生鹤生是嫡亲的孙子呢?正经孙子还什么都没有呢,却操心孙女的事情。然而分家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老太太的皮草首饰古董都拿出来了,跟她心里的账目也对得上,想来老太太手头已经没什么钱了,安芝手上的估计也真只是个小钱罢了。这么一算计,心里虽然还是抱怨,面上却含着微笑。
安芝暗自咬牙,作势要打开匣子,说道:“老太太说是这么说,我想总有些钱,但是我一个晚辈,不能问长辈的钱财,刚才就一直没敢看。不如就给太太帮我收着?”
三太太忙摆手说道:“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你就收着吧,不管多少都是老太太一片心意。”三太太看着安芝,想着昨天方雄辉送她回来,她又送他出门的样子,总觉得这一对差的不远了。方老爷子越发炙手可热,过一两年棠生做得好了,托老爷子的金面,再加上运作,总能调回上海某个重要职务。
想到这里,三太太眉眼嘴角都是笑意,说道:“陪着老太太恐怕吃不了什么,我叫若素炖了点心给你热着,快回去吧。”
安芝答应一声,便转身回房。吃过了点心,安芝站在窗边许久,知道若素回房间睡觉。她才回到屋里,只开着书桌上的台灯,昏黄的灯泡照的一切都朦胧起来。书桌上的匣子里,是老太太给她的钱。是的,真真正正属于她的钱。一个人做惯了大家闺秀,出手豪阔,也不能说在金钱的问题上真的有自主的权力。然而这一笔钱,七根金条,两万块的支票,是真真正正归自己所有。
老太太的那一番话,和这一笔钱都是极珍贵的财富,她说自己头脑旧了,却真的一点也不糊涂。谁的心事仿佛都在她的算计里,就是那样病的糊里糊涂,竟然还记得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