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年大喜,忙要玉郎磕头感谢,遇春止住:“所谓‘文齐福不齐’,凡事讲个天时地利人和,我看玉郎是个有福气的人,但他的功名富贵,还是要看天数。杨某不过顺水推舟,为这孩子凑凑时运,至于他今后是否能水到渠成,那还需这孩子自己好生造化了。”
说着让人抬着滑竿,缓缓循山道离去。自有随行文官向林希年问了林家的地址。
待他们行远,林希年定定神,狠狠敲了儿子一个爆栗:“小坏蛋,一天不闯点祸,一天不消停。”
“爹爹,杨大人会给我们什么凭据?”玉郎揉着额头问。
“我怎么知道。人家杨大人一定是逗你玩的。”
大年初一那天,有成都的官员来到林家,说奉一等忠勇侯杨遇春大人之命,给林家公子送凭据来了。玉郎正在家中厨房里用剩下的菜薹秆子做菜玩呢,老妈子赶都赶不走,听到外头敲锣打鼓的,好奇地跑出去,躲在廊柱后头,见父亲母亲和官府的官员应酬着,挑夫将一红布盖着的大物件放在了庭院之中,待大人们都进了屋,挑夫们都散了,他方蹑手蹑脚过去,掀起红布一瞧,却是一紫檀大台子,上面横放了一棵六尺来长的树苗。
树苗下压着一截布,脏兮兮的,但玉郎见了,小小的心灵却一片空明:那是从杨遇春的战袍上撕下的布料,那上面有大漠的烽烟之气与英雄的血汗印记。
布上写了几个大字:
“乡情难忘,一言九鼎。栗树结子,玉郎入京。”
这棵栗子树,被种在了林家玉澜堂的大门外,六年后的秋天,栗树已亭亭如盖,结子累累,杨遇春荐书一封,将十二岁的林世荣送予内务府尚膳正佟南湘之处学徒。
世荣进京一年后,杨遇春病逝于成都“望禾亭”别墅。
天资聪颖的林世荣,之后终成为紫禁城的一代名厨,历三朝更迭,后因在慈禧太后面前直言生祸,被贬回川,却重拾老家盐业,成为川南第一大盐商,盐号“天海井”名动天下。以玉澜堂为中心的一条街,盐铺林立,被清河人命名为“盐店街”,成为清河盐业的核心地带,然而林家人在百来年中的际遇,却应了那句话:世事难料,祸福相依。
物换星移,连江山都几易其主。唯有玉澜堂外的那棵栗子树,春华秋实,淡然不惊,仿佛早知红尘中车如流水马如龙,不过是转眼万事休的风景。
(第一章抛砖引玉。我喜欢林世荣老太爷,所以单独为他写个故事。说实话,自《盐店街》影视权售出后,我一直在想,假如它有一天变成电视剧,第一场戏该是什么呢?当然不应该是书上第一章!个人觉得最适合放在第一场戏的,就是《天命卷》中孟善存、秦秉忠,与林世荣、林伯铭“斗盐”那一段!不过现在有了《栗子园》,这第一章“玉郎”,或许也可以作为第一集中的内容吧?不过只是作者的臆想。这个番外纯属为感谢读者和朋友而作,不经作者允许,任何人和单位不得挪为他用或进行影视改编。PS:七七和静渊等人,将在下两章出场,敬请期待!亲爱的读者们、朋友们,爱你们,蛇年快乐!)
第二章惊鸿(上)
武红旗到四岁学名才终于定了下来。她的父亲武保家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一名普通军官,天府之国战乱方平,为响应“解放大西南、建设大西南”的号召,武保家随其所在部队,解放到哪里就建设到哪里,然后就留在了川南小城清河。武红旗和母亲从江西来四川与爸爸会合,安定下来后,父母决定弃用之前孩子的乳名“小红儿”,商量给她取个正式的名字。
回想起生她那天满天朝霞,母亲决定叫女儿“武朝霞”,可父亲却觉得朝霞不够喜庆,衬不上全国山河一片好形势,便叫她彩霞,这名字被夫妻俩喜滋滋回味了一晚上,第二天醒来,父亲一睁眼就又有了灵感:“要不叫彩旗吧?彩旗飘飘!”母亲却立时接口:“红旗飘飘才对!”父亲一拍大腿,大声笑道:“是的啊!”熟睡中的孩子被父亲一吓,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瞅了瞅,翻了个身继续睡,窗外光线透过雕花窗透了进来,红彤彤,有点威风凛凛。
街上几乎每一扇窗子上都斜插了一面红旗,白色的粉墙上贴着大标语:“散兵游勇,土匪顽劣,若不投降,坚决消灭。”那是1952年的春天。
一开始这个街道很空阔,人们陆续搬进来,把它改造成了住家,晾衣竿密布如蛛网,男女老少的内衣内裤迎风招摇,一个大屋被分成无数间小屋,门上原本悬着的牌匾被拆下,有的变作床板,有的被劈成了柴火,武红旗家里也有一块,是很完整的,红旗记得自己最初会写的几个字似乎就来自于这块匾:“香雪堂。”
武红旗从来没有见过雪,更何况是香的雪,这个名字让她对自己所处的这条街有了一种近似于童话的想象,认为这条街上原本存在的一切充满着传奇与神秘。
小城盛产井盐,这条街上大约有近二十个盐铺,只做与食盐有关的买卖,因而叫盐店街,许多人家的后院,依旧有专门用来装盐的石槽与木桶,有的石槽和木桶中还留有雪白的井盐,散发出清润的味道。“香雪堂”是其中一个盐铺的名字,与最里头的一家叫“六福堂”的盐铺,是最大的两家,而这两个盐铺的主人,曾经是这个城市最富有的两家人。其中有一家人,就住在这条街上,姓林,也曾经是这条街的主人。
林家的宅院叫“玉澜堂”,就在“六福堂”的隔壁。高墙厚瓦,雕梁画栋,屋顶上立着彩雕的神仙,和和气气地捧着如意和寿桃。朝南的屋角斜挑,榫是榫,卯是卯,连接之处也有精美的雕塑,有些图案她看不懂,但竹笋是知道的,节节高,也是顶吉祥的寓意。鱼鳞青瓦被川南小城潮湿的雨雾浸得乌黑,流泻而下,到挑高的屋檐那儿却又收住,似一曲歌谣巧妙的回旋,该放就放,该收就收,绝不拖泥带水。在武红旗童稚的眼中,这个大宅子巍峨挺拔,却不咄咄逼人,它深色的屋脊与这条小街所有的屋脊共同组成灰白天色中温柔的墨线,悠远而安宁。院子外头有一棵百来年的栗子树,亭亭如盖,枝叶茂盛到走到它下面就几乎看不到天空。川南一年四季多雾多雨,细密的雨雾轻笼在树上,那般轻润酥柔,仿佛树叶每一次呼吸吐纳间都尽是膏腴和滋养。
这棵树成了武红旗等小孩子的朋友,它忠厚安静,与街道上涌动的嘈杂是截然不同的,孩子们总爱躲在浓荫之下,在斑驳的光影里用细细的草梗钓牵牛。这种小昆虫喜欢蛰伏于柔软的土壤里,栗子树靠近根部的地方没有砌上青砖,裸露着红色的柔软的泥土,那里就有些针孔似的小洞,不知谁说那就是牵牛用来呼吸的小窗子,它们躲在土里睡觉呢。把草梗子搓细了,扎进小孔中,牵牛不能呼吸,便会咬住草梗,你轻轻一提,小虫子便出来了。谁都没有钓起来过,谁也不知牵牛长什么样子,据说它长着长长的触须,有着水牛模样的脸颊,像戏台上演的牛魔王。有些小孩很快便放弃了这树下垂钓的活动,他们坐在树根上,观察前方那座大宅子。大部分时间那里大门紧闭,寂静无声。有时候宅子外头会停着一辆黑色汽车,司机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很和善,偶尔从衣兜里掏出糖来扔给孩子们,但宅子内的人一出来,他便敛了笑容迎上去,小孩子们也都不由得从盘结的树根上站起来,站得笔直,表情里多少带着一点惶恐。
出来的人一身黑色西服,面色冷漠,不过四十来岁,两鬓却已有斑白,目光往栗子树下的小孩身上扫了扫,看神情似乎很有些不悦,孩子们心里便有些怕怕的,有的忍不住把身子藏在树干后面,可武红旗却不怕。
他是林先生。虽然不爱笑,但却不是个坏人。武红旗想。
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起初她也和其他小孩一样,怕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小孩儿们就像小麻雀,生来是有些怯意的,更何况对着那般凛然的人物。那时盐店街上还有些老人,见着林先生叫东家,鞠躬作揖,林先生也是皱着眉头,应也不应一声,直直地就走了。他的相貌,怎么说呢?文工团里有个唱歌的宋叔叔,人人都公认是美男子,可武红旗小小心灵里做一比较,觉得宋叔叔是田里的油菜花,而这林先生是青莲寺大雄宝殿外头那一株牡丹,是真好看!哪有用花来比作男人相貌?可见还是孩子气。但林先生真真当得起“相貌堂堂”这四个字,所谓气度雍容,经岁月磨砺了,变得天高云淡,淡到了极处,高也高到人无法企及的距离。因这距离,以及这气度的来由,有的人是敬与远,有的,则是厌与恨——免不了要遭受一番摧折。这又是小孩子想不到的了。
林先生就是玉澜堂的主人,盐店街曾经的东家。人们之所以住进这条街,与他是有关系的。
两年前,林先生将盐店街除了玉澜堂外的所有房屋,以远远低于市价的价格卖给了政府,得的钱一部分购买了国家新发行的建设公债,剩下的全部捐献给了抗美援朝前线。政府本来想为此进行一个表彰仪式,被林先生婉言拒绝,那年头要拒绝这样一个荣誉是不可想象的,但他还是拒绝了,有领导甚至生了气,武红旗的爸爸武保家一直在军管会工作,盐店街上盐铺账目交接就是由他负责的,对于这街上的一切,他知道些真实情况,便帮忙说了理由:林先生的老母亲去世了,他家里正办着丧事。因这句好话,林先生着人送来一盒彩墨,说算给新街坊的一点心意,给小姑娘长大后画画玩儿。武保家捧着这“一点心意”觉得很烫手:那是明天启年间程君房孝子图套墨!想来想去,还是拿去还给了人家。
可这个插曲从此印在武红旗的心里了,她虽然没有见过那套墨,也不懂一盒墨究竟能贵重到哪里去,只是因林先生说那是送给“小姑娘”的,说明连这林先生都知道有她这个小人儿在呢,这念头一起,便觉得和他有了一分亲近,至少人家并不讨厌小孩子。
这一天,她起得早早的,跑到栗子树下等牵牛出来吃露水,有些守株待兔的意思在里头了。刚等了一会儿,旁边玉澜堂的大门却打开了,一个老仆妇和一个英俊年轻人一人提着一竹篓垃圾出来放在门口。那年轻人武红旗也见过,正是林先生的儿子,很和善的一个叔叔,在盐场当工程师,武红旗虽小,也知道这年轻叔叔的身份的,若是没解放,别人就得叫人家小东家了。可这衣着体面的小东家竟然帮着老佣人打扫卫生,她便呆呆地看着他们,且第一次与里面的庭院打了个照面,虽只有一角,但凋败的意味实打实透了出来,一个时代毕竟就那么过去了。
林叔叔见她蹲在树下,笑着走过来,看她手里的草梗子:“又在钓虫子吧?小妹妹倒是聪明,知道它们早上会出来吃露水。”
他离得近,武红旗越发觉得他和林先生长得好像,尤其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长入鬓间的剑眉。可她随即发现他垂下的右手,手指萎缩成了扭曲的形状,她吓得心里突地一跳,别开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又看,可是林叔叔却认真地在树下寻觅着什么,指着树根下一截泥土说:“那里说不定有,你试试!”
“真的吗?”武红旗眼睛一亮,“您钓到过吗?”
“当然。我小时候也爱这里玩,我的牵牛还是我父亲给我钓到的呢。”林叔叔微笑道,“好大一只,背上的光是蓝色的!”
“真的真的?”小女孩兴奋地叫起来。
“这里以前被日本人炸过,连栗子树都被烧了,也是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在这儿看到过牵牛。”林叔叔站直了身子,摸了摸树干,粗糙的树皮磨蹭着掌心,他轻声说:“不过好在你还活着,树爷爷,是你叫它们藏着不出来吗?”
“树爷爷?”武红旗扬起小脸。
“是啊,这棵树是我曾祖父小时候种的,比我爷爷的年纪都要大呢。”年轻人从武红旗的小手中把草梗接过,搓了搓,替她插进树根旁的小孔里。
“这里会有吗?”红旗问,用小手拍拍裤腿,苏联大花布的小裤子上沾满了露水。
“我记得就是在这个位置钓到的,不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林叔叔沉思道,忽然轻笑:“那时候我姐姐还在这儿,也是爱玩的人,父亲送我们一人一只水獭,就养在家池塘里,我们俩天天喂它们鱼吃。”
“水獭?”
他比划给她看:“这么长,像小狗,盐工们养它们来抓鱼。”
武红旗像听童话般,张大了嘴,满脸怀疑。
“文斓。”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在那儿做什么呢?”
年轻人回头,笑道:“父亲快来帮我们看看。您说树下还有牵牛吗?”
武红旗怯怯地站起来,林先生的目光很随意落在她脸上,带着笑意:“这不是武主任家的小幺妹吗。”武红旗红了脸,男人轻轻蹲下,拨了拨那根草梗子,轻声说:“别等了,不会有了。”
“为什么?”林叔叔和红旗都不约而同的问。
林先生说:“这种小虫子餐风饮露,感应日月流转四季更迭,更喜清静太平。我们这儿多少年都没有太平过了。即便它们还在地里,只怕也不愿意再出来。”
“父亲!”年轻人戒备地看了一眼武红旗。
林先生摆摆手,示意儿子不要出声,好像是怕惊动了地里蛰伏的小小精灵。过了一会儿,他缓缓站起,定定地看着这条街,从树下往盐店街回望,在蔷薇色的晨曦之中,整个街道连同旁边这座邸宅显露出另一种模样,仿佛空中的楼阁,幻境般的虚渺。无数人影在他的记忆里交替着,熙熙攘攘好热闹,就似面对着面那般近。连他多年前带着他深爱的那个人儿回到这里,看到莽撞司机停车在栗子树下,开着车门呼呼大睡,当时自己的斥责声分明就在耳边。转眼间所有的人都消失了,云烟般散去。风吹过,栗子树的枝叶摇下雨般的露水,叮铃铃洒了一身,而蒙在草尖上的露珠是一滴滴突然凝结出来的,千星万点,光芒四射,他确信自己听到一种声音,在记忆中永远清晰分明,是栗子树下小虫子的触须探出来刺破了露珠,润进了大地;是远处河岸传来的声响,盐船云集、百舸争流;是湿漉漉的可爱水獭扑通扑通从盐船上跳进碧绿的河水,一个姓李的盐工送了两只来,说送给少爷小姐,便养在了玉澜堂里的水池中,后来那两只小动物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然后太阳出来,慢慢的,脆薄而美丽的声响,以及周遭这一座飘渺的蜃楼,被穿云破雾的光线慢慢蚕食而尽,终于露出了凄败的元神。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看了一眼脚边正扒拉着泥土的小小人儿,憨厚天真浑不知愁的年纪,自有波澜壮阔的人生等在后头。而自己却是前世今生合在一身,岁月迅疾如电,照应内心已然空明。拍拍儿子的肩膀:“走吧,吃完早饭跟我看你大妈去。”
“父亲……”
武红旗抬头,见年轻人脸上很有些犹豫,林先生却面带微笑,目光透着一种温柔和调皮:“我就不信我这天天给她送包子油条猪儿粑,她就敢硬着心肠一直不理。”男人语声里竟带着浓浓的执拗。
“人家又不是没有不理过。”儿子苦笑,“她的性子您不是不知道……”
“你杨叔叔在的时候,她想理也不敢理。现在不一样了。”
武红旗回家,手里捧着一小包林先生给的猪儿粑,爸爸妈妈讶异问:“谁送的?”
可她满脑子里想的却是:“她,她是谁呢?”
第二章惊鸿(中)
“其实你见过她。”母亲小柳对红旗说,“我们一起坐火车从南昌到武汉,再从重庆转车……你这个小家伙拉肚子,弄得又脏又臭,人家好心让我抱着你去她的车厢换衣服裤子,说天气冷别冻着孩子。一聊才发现是同路。见你爱流鼻涕,就用我的手帕子给你缝了个口水兜兜,好巧的手,随便缝一个线头就是端正的五星花。”
见红旗发着呆,小柳笑着说:“说来跟这条街还是有缘分。我们现在住的屋子,就曾经是她的盐铺。”
“她还有家人在江西?”武保家却突然插话问。
“夫家有人在那儿。她说丈夫不在国内,好些事情她得亲自料理。是去江西修葺祖坟了。”
“嗯……是个能干的女子。但性子还是有些迂腐,说好听点,是美中不足,说不好听,就是不识时务。”
小柳失笑:“还不识时务?几百口盐灶,一个大化工厂……”压低声音,做了一个双手捧递的姿势,“这还叫不识时务?”
“就是为了那个厂。写了封信,说什么都可以放弃,但请不要否认她丈夫杨霈林创业的历史,希望能自己出资在厂里设一个陈列室,保留当年的资料、照片、档案,起个宣传作用。”
小柳愣住了:“那……”
“那什么?她一走老隋把信就给撕了。我说即便铁定不答应这件事,也犯不着撕掉信啊。老隋就笑:‘武主任,多的事做不了,但厚道还是得有的,撕掉是为她好。得做做她的思想工作,这样的事情不能有了。’”
“唉。老隋是好心。”
“还有个人跟她一样难缠。”
“谁?”
“还能有谁?”武保家指指桌上的小点心,“也是为资产交接的事,话都差不多。说天运号的兴起与发展,是已逝的老板孟善存一生心血,希望能肯定孟家人的成绩,对一直致力于盐业经营的孟家后人在经济上适当照顾,若是有困难,他可以放弃董事长的职务,积极配合革命工作,安抚工人、安排盐场业务……你说,这样严肃的事情,他能用来讨价还价吗?”
说完,夫妻俩面面相对,均无奈笑了笑,又都轻轻叹了口气。
武红旗听不懂父母说的话,只是在脑海里费力的搜索着。
应该记得的,可是也应该不记得。毕竟还那么小啊,用尽气力,也拼凑不出那个女子的模样。
氤氲迷蒙的记忆在时光缝隙中流淌,影影绰绰碎片般的画面宛如梦中的场景……火车鸣着笛,穿过了连绵崎岖的山岳,来到山青水碧的川南盆地。那个女子穿着剪裁得当的黑丝绒套装,靠着车窗,低头用随身携带的针线在一张小手帕上绣着什么……“总得找点事情做,这一路山长水远。”那个女子说,“不过你们一家就要团聚了。小娃娃就要见到她的爸爸啦。”
她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脸,微笑着,却又有泫然的泪意……
栗子树结了果,孩子们在树下捡拾大人用竹竿打下的果实,银铃般的笑声,被秋风吹得零散,就似转眼间,小孩子长大了,玉澜堂的斗拱下空了燕巢结了蛛网,院外停的汽车没有了,那个胖乎乎的司机没有再出现,做家务的老婆婆也走了。门上的牌匾被摘下,大门多半时间都敞开着,门内的一切对于外面的人都不再陌生。
那里成了街道居民委员会和工商部门的办公室,剩下的几间屋子,用来办了一所幼儿园。幼儿园的名字与“盐店街”就没有什么关系了。盐店街上再没有了“玉澜堂”,多了一个叫“栗子园”的地方。
林先生和他的儿子住在朝北的几间屋子里,隔了一片竹林,屋子外头堆了些大件家具,就那么风吹日晒晾着,它们的主人则深居简出。有时父子俩大清早天还没亮便一同步行至盐场,路途远,走到厂房时天就亮了。林先生是依旧担着要职的,但有时候人一旦消除了神秘感,离得越近,钦敬的心就淡了,更何况被戴上了帽子,年轻一点的人看他的眼神中,多少就有些鄙夷之意。
武红旗进了“栗子园”幼儿园,在盐店街上渡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光。武保家转业在统战部工作,小柳在工商联做会计,一家人都没有想过会在这个川南小城生活这么长时间,一家三口渐渐习惯小城多雾的阴冷冬天和它空气里清润的盐的气息。小城中哪有什么沧海桑田,不过是一天天消逝在平凡人生中的寂寂流年。盆地厚重的云层,再深重的悲喜也被它遮盖得悄无声息。
武红旗最后一次见到林家父子俩一起出现,是读技校那年暑假。在“栗子园”的花园里,林先生坐在一把老旧的椅子上,肩上搭着一块布,儿子站在他身后,拿着一把小刀,就着一盏破旧的玉兰花灯,给他修剪着头发。林先生神色平静,闭着眼睛,就像在睡觉休息一般,光线落在他的脸上,鬓边白发宛如透明。而身后的英俊青年,用左手拿着小刀,那般小心翼翼,萎缩的右手轻轻为父亲扫着肩头的碎发,细心的人会发现——他的眼中,是晶莹的泪水。乘凉的人们是聚在一起的,聊着聊着,才发现这对父子在那个角落,可见他们有多静,静得宛如不曾出现过。剪完了头发,儿子找来一把扫帚把地上打扫干净,倒了垃圾,将没有点完的蚊香收好,和父亲一起默默走进了那片竹林。
武红旗后来听说,林先生的儿子被送去了遥远的新疆劳改,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有几次她在甜食店金福记看到林先生,人瘦了许多,衣服虽然很久,但依然整洁,顾盼间虽免不了寥落,但依稀余有神采,毕竟曾是个轩昂周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