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安静地听完,又把适才的问话重复一遍,就似什么也没有听到。
戚大年愈加担心,只好又说了一遍。
静渊定定地看着前方,他的脸上出现一种异样的静谧,渐渐的,渐渐的,他忽然如同被抽去了力气,跌坐在地。
戚大年看着他长大,知道他自小爱洁,生活井然有序,向来不耻粗人举止,坐有坐姿站有站相,可现在却像个流浪汉一般,既不理会别人的目光,也不顾地上的肮脏,两腿伸开,就这么颓唐地坐着。
“他们还活着。”他两道泪水流了下来。
她和孩子还活着,还好,只是关于她的一切,都与他没有了关系。
而他的一切,全毁了,家园,祖业,包括他自己。
他知晓在宿命之中,就如置身飓风,会被拼命翻腾、碾压和摔打,这飓风如此有力,在他的四周伸展了开去,像无穷无尽的海洋,而他,则漂浮在最深的漩涡中。无可奈何,是因为其实早已能预知结局;他知晓他与她是彼此的光和热,是风中的灯芒,火焰纠缠在一起,盛开得固执激烈,可依旧会焰焰寂灭。
她终于甩脱了一切,独有他,要守着这一片颓败的荒芜,那之上是他遗落的情意、往事、痛心与悔恨,这样的难堪,只能独自收拾。进一步,退一步,于他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是绝望,只是无望,此生无望。
“戚伯伯,”静渊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文斓的右手可能再也拿不了东西了。”
文斓的右肩骨被木条穿透,虽保住了性命,挺过了高烧,但教会的外国医生本着多年的经验,在看了X光片后推断,碎裂的骨头也许已经破坏了文斓右臂的神经,按此时的条件,即便是立刻进行修复手术,文斓的右手也可能完全失去知觉。
戚大年震惊之下,往后退了两步,差一点被匆忙的行人撞倒。
静渊抬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
“少爷还只有八岁,这辈子还那么长……”
静渊点点头,“我明天会送他去成都做手术,母亲那边你要留心照顾。盐号的生意,你和几个老管事就费点心。我会尽快回来。”
摇摇晃晃站了起来,戚大年上前要扶,静渊摆摆手,怔怔地看着对面的那片废墟。
过了一会儿,他的嘴唇动了动,“离婚的事你去办吧,告诉孟家,随时可以公布,公证处那边你来安排,废婚书你先帮我收着。”
他说完转身就往回走,走了几步,回头对兀自愣着的戚大年说:“我得看着文斓,你指望让我去跑这些事不成?”
戚大年回过神,沉痛地点点头。静渊再不愿多话,快步行远。
林孟两家公告离婚的启事,被淹没在政府铺天盖地的赈灾、重建、与战情的报道之中,这一场持续了十年的婚姻,结束得无声无息。
废墟一般的清河,所有被摧毁的人和物,渐渐腐朽,而幸存的,则慢慢痊愈。苍穹之下,河流是埋在肌底的血管,静静流淌,无声无息。这片土地一向沉默,却深藏着无穷的力量,它会在年年春天,开满相似的花朵,即便是一堆残垢的土壤,也能发出有着充沛生命的颜色。
三月,碧草和繁花替代了紫云山上的红蓼,春天来得如此迅速。阳光的颜色越来越明朗,连绵的丘陵呈现出一团团淡紫色的阴影。在湿润的沟壑间,鸭拓草纤细的蓝色花茎,托着金色的花蕊,在春风中摇曳出蓝色的波浪。
盐号原本大多搬到了平安寨,包括林家的六福堂。但对于盐店街的重建,林静渊有着一种执拗的热情。废墟的清理在第三次空袭平息之后数日便开始进行,郭剑霜念在林家是清河盐业老世家,盐店街虽被毁,但作为百年来清河盐号的中心地带,理应恢复重建,因而额外拨了笔款项作为一半贷款、一半支援给予林家,四月底,木材陆续运到,林家开始在废墟上重新建造房屋。
在空袭中各个盐号都受到巨大损失,每一个盐号都有井架和盐灶被炸毁,盐店街只剩下一片瓦砾残垣,林静渊作为盐店街的大东家,整日忙于产业的修缮重建,处理与各个盐号间的账务,和绝大多数清河商人一样,努力让战争带来的损失尽量减低,不论产生再大的波澜,在生意和金钱面前,似乎一切都可以一笔带过。
全文完
番外篇:《栗子园》
第一章玉郎
道光十年初秋,“七盘关”官道上,敷了薄薄的一层白雪。这是从四川通往陕西的必经之地,所谓“蜀道雄千古,严关峙七盘。”七盘关峡高涧深,山势相耸,从山脚开始,需沿着险路盘旋七次方能上山顶,又处在多处风口之间,是以一地两季,山下农田晚稻方熟,到山巅已近冬寒。
这一年原算得好光景,四海升平,只回疆出了点乱子。夏末,白山派首领张格尔之弟玉素甫和卓,伙同数部兴乱,突入喀什噶尔卡伦,杀关卡官兵数十人,逼近喀什噶尔城。参赞大臣扎隆阿遇伏,回城失守,汉城被围,扎隆阿率军民守御孤城。朝廷闻报,今上急命陕甘总督杨遇春为钦差大臣,调兵三万,往援喀什噶尔。
杨遇春已年近七十,正在四川老家休养。自弱冠从戎,身经百战,冒矢石陷阵,即便冠翎皆碎,袍袴皆穿,却不曾受过毫发之伤,因累战有功,朝廷绘其肖像悬于紫光阁,道光帝更将其称为“福将”。可说来不巧得很,奉召之时,这位“福将”已卧床多日,倒不是伤病复发,只是脾虚胃寒,不思饭食,累医不效,毕竟年纪大了。
先头部队已集结西安,遇春不敢耽误,与几位亲信将士迅速离川,一路轻装简服,是怕沿途官员寻机酒肉招待、延误大事。可无奈杨遇春体弱无力,连马都骑不得了,行到七盘关,路险道滑,无力驾驭马匹,只好让人做了个滑竿,将自己抬着走,心气不免极为低落,回想起五年前纵马回疆,何等意气风发,孰料几年春秋更迭,却成了这般模样,更是怅然。
午时行至山顶驿站,有茶棚一座,遇春命众人在此休憩,兼用午饭。这个茶棚由山中毛竹若干楹筑成,四窗虚敞,不胜寒冷,遇春自在最里头一角落坐下,店家见有官兵进来,十分惶恐,生怕怠慢了,忙端来两个大火盆,又煮了热粥和鸡蛋殷勤招待。
遇春没有胃口,让副将把自己从家带来的茶煮了,喝了几口,解了些许疲惫,捧茶走到屋檐之下,看自天而下纷扬的白雪,念及千里之外的战况,忧心忡忡。忽然脚边一暖,像有一只小动物伏了过来,低头一瞧,却是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五六岁左右,不知从哪儿钻过来的,着一身宝蓝色绣袄,眉目如画,一对漆黑的大眼睛滴溜溜望着自己,白胖胖的小手伸出,指着自己奶声奶气地道:“杨家军。”
遇春惊愕。杨部以往作战或行军时,必高举黑旗,旗面上书“杨家军”三字,可此时军旗并不在身边,这奶娃娃从何得知他与杨家军有关?将茶一放,一弯身把孩子抱了起来,瞪着他的小脸问道:“你是谁家孩子?谁告诉你杨家军的?”
他是武将,虽然年老,但依旧声音洪亮,表情难免凶狠,小娃娃一点也不怕,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他,问:“老爷爷,你要去打仗吗?”
“我先问你的,不许胡缠!快说,你叫什么名字?”遇春故意做出生气的样子。
小男孩偏就把小脑袋一扭:“不告诉你!”
遇春手腕轻轻一翻,把他斜斜一个倒提,夹在自己胳膊肘下,这是他最爱和小孙儿玩耍的游戏,小男孩没注意,突然头朝下被他提着,辫子在地上扫来扫去,毕竟年纪幼小,这下才有些怕了,双手双脚乱动,倒是没有大喊大叫,只闷声挣扎,遇春忍住笑:“小奶娃,胆子挺大啊。爷爷问你话你敢不答?快说,你怎么知道杨家军的?”
噗的一声,从男孩衣兜里抖落下一卷小小书册,捡了起来翻了翻,却是小孩子平日涂鸦的本子,画的东西五花八门,花花草草,小兔子、小鸡小鸭,连包子、馒头、锅碗瓢盆之类的东西都有。男孩见他翻看自己的本子,大叫道:“还给我。”使劲扭动着身子,又踢又踹,旁边吃饭的兵士见状,起身要待过来给遇春帮把手,遇春眼含笑意朝他们摇摇头,他们也就笑着端碗坐下,见老人心情似甚愉悦,大家倒还松了口气。那男孩本是由家长托于店家暂时照看的,性子顽皮,一会儿在厨房看着做饭,弄锅耍碗,一会儿又跑到路边玩雪,朝山壁上扔雪球,现在竟然惹上了一个军爷,那店家在一旁不免有些紧张,赶紧跑去前方马棚找来孩子的父亲。孩子父亲大惊,慌忙赶来,直跑到茶棚外,也不敢近前,只在外头跪下,磕头道:“犬子年幼不懂事,误犯大人,望乞恕罪!”
小男孩眼睛一亮,叫道:“爹爹救我!”
“嘘!”男子使劲朝他摆手,不住做眼色,示意儿子不要吵闹,不时看看杨遇春,眼睛里露出担忧之极的神情,想是爱这儿子要命,生怕他出事。遇春打量他两眼,见此人衣着体面,约莫四十上下,容貌竟俊秀清雅,做商人打扮,见他惶恐,便笑道:“快请起来,我跟你家少爷闹着玩的。”
手一松,小男孩扭着下来,滴溜溜跑到父亲那儿,他父亲将他紧紧搂住,申斥道:“小捣蛋,我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不在,你就惹事!”按着儿子的小脑袋,要他给遇春磕头,别看小娃娃刚才那么犟,却很听父亲的话,乖乖跪下,给遇春磕了一个头,遇春笑道:“罢了罢了,你家娃娃凶得很,他没惹我,是我惹了他!”
男孩凑过小嘴在父亲耳边道:“爹爹,他拿了我的画画。”后者瞪了他一眼,他只好不吭声了,父子二人缓缓站起,孩子躲在父亲身后,探出小脑袋,大眼睛看向遇春的手——还惦记着他的画册呢。
遇春心念一动,问那男子:“听你口音,莫非是川南人?”
“是。在下林希年,是清河县的盐商,运官盐至咸阳,交完货,走荔枝道折返回川,现在七盘道打尖,刚才是喂马去了,没成想犬子无礼,叨扰了大人。还请大人恕罪。”
遇春点点头:“入陕的官盐多半是川盐。而川盐十之八九都是清河来的。你是哪家盐号?”
“在下家中只有两口小盐井,现连家宅和盐铺均用一个名字‘玉澜堂’。待以后资产略丰,凿了深井,方敢再为盐号取个名。”
“玉澜堂……”遇春沉吟,想是个小盐号,倒并未听过。见林希年父子肩上均落了一层细雪,便道:“进来说话,别冷着孩子。”
林希年携着儿子进棚来,恭谨地站在一旁,遇春将手中画册晃了晃,“小娃娃,你爹爹也在这里,我现在问你,你是从何处听说杨家军的?若答了,我便将你的画册还给你,还请你父亲喝好茶。”
小男孩看看父亲,后者朝他点点头,他便道:“我和爹爹在咸阳送官盐,见到有官军列兵,张有大旗,上书‘杨家军’三字。爹爹告诉我,杨家军的统帅杨旭春杨大人是我们四川同乡,曾活捉了回部叛军张格尔,今上赞之为天下第一福将,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童声琅琅,句句赤诚,遇春心中很是高兴,面上却未曾表露一丝喜悦之意,又问:“那你为什么指着我说杨家军呢?这里又没有你看到的那面旗。”
孩子指指遇春的肩上:“长风破浪!”
遇春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重将孩子抱起,这一次,却是在他雪白的小胖脸上重重亲了一口:“难为你年纪小小,却这般好记性,这般冰雪聪明!”转头吩咐手下,“来人,快给我这两位朋友上好茶!”
原来他虽未着军服,但外袍披风肩部的云纹却与军旗之上的相同。小男孩见了军旗,便将旗上的图案牢牢记在了心中,黑云卷沧浪,鹰隼飞长空,就此过目不忘。即便披风肩上的云纹只算得军旗纹饰的一角,但亦立时就对上,做出判断。杨遇春喜爱男孩聪颖无伦,更心感孩子口中所说的“长风破浪”之意,不由精神大振,豪气顿生,将士端上热茶,遇春笑道:“借令郎吉言,杨某人此番出川,定要长风破浪,直挂云帆,不负今上与家乡父老重望!林东家,来,喝茶。”
林希年之前见这老人气度不凡,随行军士看来品衔不低,当是朝中一微服大臣,确万没料到他竟然正是皇帝钦点的钦差大臣,陕甘总督杨遇春。当下便带着儿子给行了大礼,这才起身双手接过热茶,“谢杨大人!”
小男孩的大眼睛却扫向桌上的画册,杨遇春呵呵一笑,将画册还给他:“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了吧?多大了?”
男孩接过画册,道:“回大人,小的叫林世荣。小名玉郎。今年刚满六岁。”
林希年笑着解释:“林家人丁不旺,几代都是单传。到我这儿,年近不惑才有了这一子。在下夫妻二人都极是宝贵这个孩子,借家宅玉澜堂之名,给他取了‘玉郎’这个小名。让大人见笑了。”
“玉郎,好名字,这孩子也当得上。”遇春笑道,“孩子,你这画册里有什么好东西,让你这么宝贝啊?”
玉郎摇头道:“没什么,这是给我练眼睛的。”
“哦?”
玉郎翻开画册,用小手指着里面的花草虫鱼,盆器瓶罐,和一些可能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图案,像模像样地说:“我要记住我见到的东西,就把它们画下来,在画画上打记号。”
“记下来做什么呢?”遇春奇道。
“我也不知道做什么。”玉郎挠挠头。
林希年道:“这孩子性子刁钻古怪,他爱玩的这些名堂,有时候我们大人也弄不明白。”
玉郎憨憨一笑。
遇春见他翻到一页,画着一个小女孩,笔迹拙劣,但依稀能辨出女孩抱着一个水罐,身边有几只动物。
“这是你认识的人吗?”
“不是。”玉郎道,“这是一个放羊的姑娘,有一天她的羊走到一个地方,舔舐那个地方的土,姑娘觉得奇怪,便也尝了尝土的味道,发现是咸的,后来她就从那个地方挖了一处泉眼,泉水有咸味,烧熬后结晶成盐,是最好的雪花盐。而那个时候姑娘所在的村庄里要吃到盐很困难,从此大家再也不缺盐了,更因为姑娘挖掘了盐泉,将盐销往各地,变得富裕起来,后来,大家便尊称姑娘为盐娘娘。爹爹说,我们清河因盐而兴,清河人受盐娘娘恩惠极深。所以,我就把她画进来啦。杨大人,等您打了胜仗,我也把你画里头。”
“我要是没打胜仗,你就不画了?”遇春故意皱起眉。
玉郎怔了怔,忙乖巧地道:“画,画!”
遇春哈哈大笑,岔了口气,大声咳了咳,副将捧着一碗热粥上来,劝道:“大人,您一点东西也没吃,还是将就喝点粥吧,身体要紧。”
遇春接过粥来,却仅喝了一小口。玉郎担心地看着他:“您吃不饱饭,怎么打仗啊?”
“去!小屁孩胡说八道。”林希年拍了拍孩子的肩膀,玉郎却抬头对父亲道:“爹爹,我给杨大人做个菜吧?”
林希年慌道:“小捣蛋越发胡闹了,你以为这是在家里玩吗?钦差大臣的菜也是你这小家伙能做的?”
玉郎撅起了小嘴。
遇春倒觉得有趣,放下粥碗,问他:“小不点,你还会做菜?”
玉郎笑着点头,忽然攥着父亲的衣襟道:“爹爹,爹爹,我要给杨大人做菜!我要我要!”发起顽童脾气来,扭着小身子,又是跺脚又是跳。
他父亲脸都红了:“小祖宗,这天寒地冻的,连食材都没有,这不是瞎胡闹吗?!”
“我要嘛我要嘛!您夸过我的,您说我懂味道!您说过的!您还说我天生就是好食家好厨子!爹爹,爹爹……杨大人没胃口,我想给他做好吃的!他能吃东西,就有力气去打仗啦!”
遇春忍俊不禁,制止林希年责骂儿子,摸摸玉郎可爱的小脑门,“小玉郎,你有这片好心,我谢谢你了。不过你爹爹说得没错,天寒地冻荒山野岭的,上哪儿找食材?你的心意我心领了。好吗?”
玉郎想了想,忽然拍了拍小手:“我有办法!爹爹跟我来!”拖着他父亲往茶棚的厨房走去。
林希年没辙,被儿子一路拖着走,不忘回头朝杨遇春行了个礼。
遇春摇头一笑,对副将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可您……”那副将甚是犹豫,“您的粥……还没喝完吶。”
“到下一地再说吧。”遇春摆摆手,站了起来,伸个懒腰:“哎呀,跟这小娃娃闹了下,倒精神了。”
部下们抬了滑竿来,遇春系好了披风,正要坐上去,却听玉郎大叫:“杨大人,杨大人!”
遇春一笑,心道:“小乖乖还真给我做了菜不成?”
只见林希年父子从厨房快步出来,做父亲的手里端着一土碗,摞着一小碗青菜,玉郎跟在父亲后头。待走到近前,林希年向遇春行礼,赧颜道:“小儿虽然年幼,但在家自幼爱琢磨些吃的。我们这些川南人平日里吃得刁钻,但有一点不怕大人您笑话,对这世间美味的真髓,我们是领会得极深的。大人行走四方,天涯海角都去过,佳肴美馔也都尝过,这碗青菜,大人不妨尝尝,是小儿玉郎亲手拌的,虽简单,但却是家乡最真醇的味道。我们父子俩祝大人此行马到成功!”
说着跪下,双手将碗举过头顶,玉郎亦跟着父亲跪下,却加了句:“请您就着热粥吃,味道会更好。”
杨遇春戎马一生,漂泊不定,在家的日子,除了少年的光阴,参军后竟不到三两年的光景。林希年的一番话,勾起了他深藏于心的浓浓乡情,又想起此番出战凶多吉少,今后是否还能吃到家乡的食物,实无法预料。一时感慨万分,热泪盈眶,颤声道:“林先生快快请起,多谢您的这番话,也多谢您和令郎的这番情!玉郎,快起来,我吃,我吃你做的菜!”
副将赶紧重新添了热粥来,杨遇春尝了一片青菜,只觉齿颊生芬,鲜美异常,喝了口热粥,粥是粳米和红薯煮的,带着甜味,而青菜却是咸香入喉,柔匀回甘,与热粥极搭,不知不觉一大碗粥喝完,又来一碗,到最后竟舍不得吃那青菜,咬一小口喝三口粥。直到三大碗粥下肚,那小碗青菜才终被吃光。抹抹嘴,觉得自己浑身都是暖意,大赞一声:“好吃,好吃得很啊!玉郎,你小小年纪,这般有本事啊!”
玉郎与父亲相顾而笑,不胜欣喜。
遇春道:“好孩子,你知道吗?生病三月有余,这是我第一次放开口吃东西。告诉我,你怎么能把这么一小碗青菜,做得比山珍海味还要好吃呢?”
玉郎解开自己的小棉袄,从最里头的内包中拿出一布袋子,捧着递给遇春:“这是我家盐井的盐,适才拌青菜用的就是它。杨大人,我爹爹告诉我,五味之中,酸甜苦辣咸,各有它们的用处,所以我天天在家里,就琢磨味道。我觉得,有盐有味,有了盐才有了味道。咸味是最缺少不得的味道。只是要掌握好它的分量,多一钱少一钱都不行,和其他的味道要互相配合扶持。就像人一生,总要和别人一同协作,齐心齐力,各自发挥各自的作用,才能成大事。”
“这通道理,也是你爹爹告诉你的?”
玉郎眨巴下大眼睛:“有的是,有的不是,是听来的。我把它们混一块儿,一并告诉杨大人了。”
“你这机灵小鬼!”遇春此时对这孩子已经喜欢得不行了,恨不得将他带走,想一想还真动了这心思,忍不住半开玩笑、半是认真道:“玉郎,跟我一起去打仗吧,我会让你见识咱大清朝最广阔的天地。”
林希年吓得背上出了冷汗,脸都白了,怔立无语,却听儿子不慌不忙地说:“我不要打仗,我对打仗不感兴趣。”
遇春说过就罢,摆手笑道:“你对什么感兴趣?我若办得到,就成全你,当做谢你今天给我的这一餐了。”
“我想尝遍天下的味道!”玉郎傲然道,“我还想让天下人都过上有盐有味的日子!”林希年在一旁越听越紧张,慌忙去捂儿子的嘴。
遇春皱眉道:“傻孩子,这话说得没分寸了。能尝遍天下美味的,是我们当今圣上!而能让天下人都过上有盐有味日子,别说你,就连我也办不到。这两件,不行。”
玉郎忍不住反驳:“能!我要给皇上做菜,给皇上当厨子,就能尝遍天下美味。我若当了四川第一大盐商,就能让天下人都吃到全天下最好的盐!”
遇春一惊,暗忖这孩子倒是说得没错,纷纷扬扬的白雪中,嶙峋山道上,回味适才的拌青菜,铅华洗净,以最纯粹的滋味映照一颗难得的锦心。而眼前这玲珑剔透的孩子,傲然站立,言谈举止间有这般有趣和难得的志气和胆气,不由暗暗生敬,倒想起自己当年初入军旅时的情形,那时的自己,不也是和这孩子一样,有着一腔大抱负吗?当下朗声道:“好,林家玉郎,我杨遇春今天记下你的话了,若能凯旋而归,我会助你实现你的抱负!将你家的地址告诉我,我会着人将凭证带到你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