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一惊,正要答言,却听冯保的娘在门外轻声咳嗽一声,忙把手挣脱,站了起来。
冯保娘捧了盆热水进来,冯保端着茶也在后头跟着。走过去拧了毛巾,给静渊擦脸。
静渊喝了茶,脸色渐渐红润起来。
便对七七道:“我没事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七七不便久留,便叮嘱林保好生伺候,站在一旁,看静渊慢慢躺下,冯保给他盖好被子,方回了自己屋子。
冯保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便坐在一旁椅子上,不一会儿睡着了。
静渊躺在床上,却睁着一双眼睛清炯炯看着床顶,七七的手绢搁在枕边,淡淡的一股幽香,像鸭拓草的花香。他侧过身,把脸压在手绢上,那香味更浓了。
该走的人已经走了,该办的事情也都办了,婚期越来越近,静渊却不知该喜还是该悲,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那手绢里发出的香味,如一片蓝色的潮水,慢慢地、冷幽幽地袭来。
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六章 日月其迈(2)
那年她还只七岁。
父母带着她去扬州外祖父家。她记得父亲一直很节省,虽是大冷天,一家人依旧坐的是三等车厢。火车上人很多,有落魄的公务员,有化着浓妆的市井女人,座位旁的小桌板上满是花生壳,有些橘子散落在地上,干瘪瘪的长着白斑,一看就知道是那种最便宜、最不好吃的橘子。
她和三妹倒是年纪小,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在车厢里打打闹闹的,看着窗外闪过一座座直插云天的高山,忍不住便会跳着大叫。
有人骂:“哪里来的小妖精,从早到晚就闹得不消停,没有家教!”
罗飞很生气,善存倒是依旧面色柔和地坐着,只淡淡一笑。七七记得骂她们的是个中年妇人,一直打着哈欠,想是被闹得睡不着。罗飞给七七做了个眼色,趁那妇人起身去厕所,从包袱里拿出一枝钢笔,把笔尖扎进座位里,那种劣质皮座,早就全是裂痕,里面棉花翻了出来,墨水进去浸满棉花,一时半会儿也透不出来。周围一帮人只幸灾乐祸看着,待那妇女回来,往下面一座,有人便忍不住嗤笑出声。
冬天穿得厚,那女人直到下车也没有发现自己的裤裆早就被墨水染了颜色,有偌大一块黑蓝的斑。三个小孩子忍了半天,此时方畅怀大笑,直笑得喘不过气来。
路过一个叫鹤岗的站,善存让罗飞带着两个女孩下车踩踩地气。七七跑到一个白发老婆婆身旁,老婆婆提着一个大竹篮上来,篮子里满满的猕猴桃。见七七睁大了一双好奇的眼睛,慈祥地笑道:“小幺妹,吃个毛梨儿?”
七七伸出手拿了一个。列车鸣笛,罗飞在不远处大叫:“七七!快上车!快跑!”
七七捏着猕猴桃,朝最近的车门跑去。可列车已经开动了,罗飞已站在门梯上,伸出手来:“快跑!抓住我的手!”
七七伸出手,猕猴桃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弯身下去拣,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列车突然加速,七七抬起头,看见善存焦急地抬起车窗,母亲也伸出手来,三妹的哭声传来,罗飞的呼唤声也越来越小。
七七浑身发软,一双腿颤抖不已,她没有哭,只是那难以形容的心慌与焦急,像突然间身体着了火,一点点的火苗,就那么从心里烧起来,越烧越大,她觉得呼吸困难,像那火苗长了双手,狠狠扼住她的脖子。她拼命想掰开那双手,可不论怎么使力,也终究徒劳无功。
突然之间惊醒。
七七从床上猛然坐起,七岁时远行的记忆,便如在昨天一样清晰,只不知为什么记忆里的场景被改了模样,让她一时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她梦里没有哭,可枕头上却湿了一大块,喉咙干涩,想起梦中的情景兀自惊心,淡紫色晨曦透过窗纱,有只鸟在低声啾鸣,她闻到极淡的忍冬香,听到走廊上有细碎的、快速的脚步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烟岚从花木幽深的庭院里钻进了屋子里,三妹笑盈盈地捧着一个大托盘走进来,拧亮窗边的台灯,橘色的灯光映照在托盘上红色的、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裙上,那衣裙用银线绣着梅花折枝、用金线绣着合欢花,耀目生辉。
七七摸摸自己的脸,光光滑滑,头天晚上,已经用红线将脸上细密的绒毛清完。
这是民国十六年的八月初一,她出嫁的日子。
七七不是没有参加过婚礼。
她的六个哥哥早已经成婚了。她看着他们迎来六个如花似玉的嫂嫂,看着她们穿着大红的礼服,步履娉婷,在响亮的乐声中,带着光彩走进孟家。
她知道新嫁娘都是美丽的。即便是某年出嫁的小丫鬟柳儿,穿着新服的红衣服回门,那俏丽的模样,也宛若变了一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三妹玩过家家,用碧绿的簪儿把长头发挽起来,再从母亲首饰盒里拿出珠宝,插得满头都是。如今想起来,也似是亦真亦假的一个梦。
她忍不住用指节敲敲脸颊,用力过猛,发髻上一枝金簪子“叮”的一声掉在桌上,媳妇们被她吓了一跳,三妹在一旁笑道:“七姐,你可不是在做梦!”
她尴尬地笑了笑。
这些日子来,她一直处在一种不安的情绪里,不像喜悦,也不太像悲伤,这让她的内心觉得紧张恐慌。她自小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天,她会嫁给一个她心爱的人,这让她又快乐,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就像人生中有所期冀的事情完成得太过容易,还没有机会享受好满足的快乐,过去的生活就此截然两段,她将毫无准备地去迎接崭新的一切,这其中,包括她认为自己很爱慕的丈夫,那个沉默的、敏感的、她几乎完全不了解的男人。她的焦躁不安,让她对周围所有爱她的人相当冷淡,即便是三妹,她甚至跟她说不了两句话就烦躁了,余芷兰来看她,她也不理不睬。她看着母亲因为她的冷淡不安变得伤心,父亲和哥哥们虽然想告诫她一些事情,她却红着脸跟他们发脾气。她知道所有的人都在娇惯她,放纵她的任性,只因为,这是她最后的一段少女时光。
七七环顾四周,嫂子们全从各地回来了。除了大肚子的沅荷,剩下的五个嫂嫂都聚在她的闺房里,闹闹腾腾、含嗔带笑的和婆婆一起观赏着她们的小姑,像欣赏少女时期一起把玩的洋娃娃,恨不得把自己心目中觉得所有的美的东西全放在她身上,又好似看到出嫁时的自己,把心中回想起的所有的美好的心情全部映射在七七的脸庞上。
目澄如水,眼波流转,那是在想掀起盖头的那刹那,如何应对夫婿的目光。
樱唇轻咬,嫣红欲滴,可是在担忧那袖口极小的一块瑕疵,是否会被尖刻的女伴讥笑。
双颊红晕,胭脂抹得不算太浓艳,却总是担心会在别人眼里成那可笑的猴儿屁股。
手轻轻放在腿上,冷得像冰一样,嫁入夫婿家,这双手就要担起家务,再不能如女儿般娇养。
所有的新嫁娘,即便是被刻意地浓妆艳抹,可那浑身上下迸发的美丽,却如在一瞬间怒发的鲜花自然发散出的清香,是如此匀净、热烈、直接。未嫁的时候,即便是发愁,也还是幸福的,可出嫁之后,就难说得很了。
媳妇们看着看着,想着自己的心事,心里都各自升起一丝忧伤。
孟夫人手里握着一个碧色如意,放在七七手里。“不怕,孩子,以后你是当家人了,妈祝你在夫家如意平安!”孟夫人说完,秀贞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女人们都落泪了。连外头的老媳妇们也放声大哭。
七七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无可奈何地看着身边哭哭啼啼的女人。
之前秀贞曾对七七说:“新娘子出嫁讲究哭的,要哭了才好。”
于是她也哭了。
她刚一落下泪来,孟夫人却对秀贞道:“别招你妹子难过!咱们哭是哭,可别太过悲了。”
秀贞忙拭泪笑道:“太太说得是。三妹,时辰到了,扶小姐出门。”
三妹应了,走到七七身旁,七七还愣着呢,可那眼中却有一丝决绝,那种只有在赌徒眼中才能看到的空荡荡的决绝。林家并不主张七七带陪嫁丫鬟,随着七七去林家的,是那六十抬嫁妆和一张运丰号香雪井的契约书。
迎亲的队伍已经来到孟府,乐声震天,三妹将盖头给七七盖上,用力握着七七的手,低声道:
“七姐,走吧!”
………………………………………………
他很早就起来了,起床的时候,灰蓝的天光还在和残星周旋。他脸色光洁,双目明亮,穿着那簇新的新郎官服饰。
站在玉澜堂的天井中,有鸽群飞来,他抬起头,看到它们的羽毛上似乎闪着淡红的阳光,他闭上眼,满眼都是红色,庭院里,走廊上,大厅中,全是扎得密密的红绸帐子。他呼吸着庭院里树木的清芬,隐隐混着红烛燃烧的气味,脑海中浮现出十多年前看到的那个还在襁褓里的她,那柔弱的、亮亮的小手,紧紧拽着自己的手,而如今,这个孩子正坐在轿子里,盖着盖头,穿着嫁衣,两手紧张地握在一起放在膝上,被几个壮实的轿夫一路抬着,经过密布天车的丘陵,沿着那盐船密布的清河,一路向他而来。青翠的草上布满的晨露,沾湿了她的轿子,那露珠正如这庭院中的露珠一样,跳动着光芒。
那微小的、星星闪闪的光芒,却让他眩晕。
“娘,我们取消婚约还来得及。”成婚前的头一天,他跪在母亲面前,历来平静的脸容带着一丝仓惶。
“好,你若能让你祖父和你父亲活回来,我们就取消婚约。”母亲脸上有一丝痛心。
“至衡和林孟两家恩怨无关,我若娶了她,就把她彻底牵扯进来,她是无辜的。”静渊的声音已经颤抖。
林夫人伸出手,爱怜横溢地抚摸他的头发,“你跟她做夫妻,除了不能让她为你生下长子,我们林家不会委屈她。我知道你,你真心喜欢她,自也舍不得让她嫁给别人。”
“可是儿子害怕。”
“你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两个字。”
“我怕我会失了方寸,我怕我会忘了我该为林家做的事情。”
林夫人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在风口浪尖的商界里生存,就像一只嗜杀的狼,即便已经成为了首领,也总忘不了当日拼杀时的惨烈,稍微来一个刺激就会翻出残忍的本性。如果你是真正的商人,你不会忘记你该做的事情。你父亲当年没有忘记,孟善存没有忘记,你更不会忘记,我也不会让你忘记。”
静渊眼中流露出一丝凄然,默然无语。
林夫人扶他起来,为他整整衣襟,道:“至衡可是陪着她的香雪井一起来的。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孟善存可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这口盐井送给你,他也不会轻易把当年抢走的那些井还给林家,我想,他还会考验你。”
“以天海井如今的实力,即便没有他孟家的钱,也能自求生路。”静渊的嘴角微微一撇。
林夫人轻轻一笑:“难道你的抱负,仅仅就在寻一条生路?那你之前能狠下心丢下你那同窗好友,这又当如何讲?”
静渊的眼中射出寒芒,随即黯然。
林夫人冷冷地道:“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吃,就像冤仇无法消解,你的先辈不能复活一样。如果你今天还不好好下决心,之后让你后悔的事情还会更多。只要你一步步好好走下去,至衡到家来,我自会让她置身事外。”
“林家不能绝后,你再娶之事是为宗族香火延续考虑,为顾及孟家,我们晚个一两年也没有关系。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乐声穿破晨曦,从远方送到他耳里,迎亲的队伍迎着朝霞,正沿着清河往盐店街行来,打更的郑老六见新娘的轿子已抬到平桥,便敞开喉咙,大喊:“新人到!新人到!”
早有安排好的小子们随他一同大喊,新人越来越近了,店街所有的盐号敞开店门,点燃鞭炮,盐铺外支起酒席,四处赶来祝贺的盐铺,有些便安排在各自盐铺,人声喧喧,恭喜贺喜之声不断,即便是往年春节,盐店街也不曾如此热闹。盐店街的盐铺,虽大部分不属于林家,但除了政府的税所和监察所,所有的房子都是林家放的租,静渊是这条街的大房东,年纪虽轻,但身份却极重,善存又是商会会长,孟林两家联姻,自然是清河的大事,是盐店街一一要紧的喜事。
嫁妆的箱子用红绸布裹着,每台由四人抬着,长长的一个队伍,由十二个士兵护送,三十里路行来,敞着盖子,都是给乡里路人看着的。金玉珠宝,文房四宝,家具妆台,绸缎被面,浴盆便器,佛像拂尘,新娘过门后穿的四季衣裳、皮毛褥子,让人眼花缭乱。孟家二儿子本在四川省边防军任职,部队长官亲自划拨一个排,让其带到老家为妹妹护送嫁妆。长官亦是清河人,知南部人喜好面子,挑选的士兵个个仪容干净、身材英挺。另送红金天鹅绒喜幛一幅,由带头的士兵举着,金线绣着大字:“百年好合。”
进了盐店街,各个盐铺的伙计都争先恐后上前给士兵们送上喜糖和喜烟,挑夫们将嫁妆抬进林家,放下担子一刹那,早有人抢着送上一碗碗烧酒。
管家老黄和戚大年早已候在静渊身后,两人对看一眼,黄管家走上前,轻声道:“东家,该迎接新娘子了。”
静渊目光灼灼,花圃中的鸭拓草没有再让下人们当做杂草锄掉,有的长到了半米多高,他把手伸向那娇嫩的一片蓝色,露珠纷纷掉下,碎在湿润的土里,无声无息。
作者另附:话说,从下周开始,各种粉红,各种纠结,各路Boss都要一一登场啦………………
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七章 日月其迈(3)
七七头上的珠冠很沉,她的脖子早就痛僵了,之前还忍不住时不时偷偷撩起盖头,觉得只有那样自己才能喘口气,可时间一点点过去,人越来越疲倦,干脆在轿子里迷迷糊糊睡了会儿,直到被那猛烈的鞭炮声震醒了。半梦半醒间,很像小时候被哥哥们背在背上,他们轮流背着她,调皮的三哥和二哥有时候忍不住偷偷在她脸上蘸墨汁,画朵小花,或者画一个仙人掌,虽然调皮,却也不忍心在她脸上画乌龟。她由着他们闹,半梦半醒,如同现在这样。听见那一声声喧闹的人声,嗡嗡的,嗡嗡的,自己像木偶一样,由人牵着线四肢都做不得主,不得已地做着表演。
一对新人在众人簇拥下走到大堂,堂上正中高悬青天白日旗,戴雕翎、穿马褂的静渊祖父林世荣的画像正好和国旗在一个中轴上,显得有些诡异、又有些滑稽。结婚证书端稳地放在长方形礼案上,新郎新娘面向礼堂,林夫人、孟善存和孟夫人各坐正中,主婚人是清河县县长黄秀佛,待众人落定,便拿着征婚词高声诵读,大意祝福新人百年好合,又切切叮嘱新人要家庭和睦、遵纪守法、敬老爱幼,为国家添丁增彩。
然后新郎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
再然后,新郎一手执着盏长命富贵灯,一手携着新娘红色衣袖,在众人簇拥下送入洞房,新郎掀开新娘盖头,七七脸上陡然一凉,这才彻底醒了。
吓了一跳,周围密密麻麻全是人,都是那花一样盛放的笑颜。明晃晃的新房,点着灯,也燃着娃娃手臂粗的蜡烛,她被那烟气熏得难受,想揉揉眼,静渊却伸手握住她手,她方明白,哦,他在这里呢!
他笑着,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光彩照人仪表堂堂,她心想新郎官原来也这么美,美得让她竟一时忘了他叫什么名字,也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只知道,他是新郎,而她是新娘。
七七被喜娘催促着摘了珠冠,那喜娘不知道是哪家的媳妇,人长得倒喜气,就手脚粗粝,摘掉珠冠的时候,生生扯掉几根七七的头发,直疼得她冒出眼泪。倒是黄嬢心细,把那媳妇轻轻推开,抢着来给七七拢了拢头发,重新挽了个髻子。静渊也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出来时,正赶着七七重新梳妆,一头秀发披散开来,柔软浓艳,也已换了件表白里红的丝绸软衫,外头罩着红梅花色的褂子,他只看着那窈窕娇艳的背影,心中便顿时涌上一股柔软的热流,而俩人竟连说句话的功夫也没有,外头宴席摆上了,一对新人便又被簇拥着出去。
敬完家中长辈们的酒,接着便是商会各老字的东家,四大家的东家们自不必说,另有三个七七眼生的盐商也笑吟吟坐在四大家族的那一桌。
有个团脸大眼的年轻丫鬟一直扶着七七,斟酒时,悄声向七七介绍过自己,说是林夫人新买的人,叫楠竹,从此侍奉大奶奶的。
七七一时没回过神谁是大奶奶,但随即恍然:“是我呀!”
那楠竹从喜娘那儿打听些闲言俗语,就一会儿功夫便知晓那三个眼生的盐商原是清河有名的“活三牲”。
三牲七七倒是知道的。
清河几乎家家都供有土地、祖宗、灶神,各行帮也有会所,如井神庙、张爷庙、老君庙,一年之中,祖宗祭日、菩萨生日,哪怕节气间洗个澡磨个刀,都有拜一拜的讲究,三炷香、一对蜡烛,总得对神仙祖宗们表表心意。供奉神仙的祭品,少不了三牲:一只公鸡,一尾鲤鱼,一块刀头。刀头就是猪肉,有钱人家则多用蹄膀。
七七问:“什么活三牲?”
楠竹笑着低声道:“你看那三人,可不就是活活儿的膀子、公鸡和鲤鱼吗?”
七七敬酒时,果真细看那三人,一人胖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一人瘦得精光活现,烈性子人,一看像只公鸡,又一人一脸精明,说话圆润油滑,狡黠似游鱼。
三人齐齐向静渊祝贺,说林东家少年英才,娶个如花似玉的佳人,日后必早生贵子,满堂富贵。
静渊满面堆笑,道:“三位叔叔向来不爱热闹,这次光临玉澜堂,静渊荣幸之至!”
“膀子”见静渊沉稳俊逸,七七灵秀娇美,心中赞赏,只憨憨的笑,却不言语。
“公鸡”道:“我们的盐号都开在你这条街里,房东请客,做房客的不来,以后怕被扫地出门。”
“鲤鱼”笑道:“东家奶奶入门,这是盐店街的大事。有了孟家小姐当贤内助,林东家前途无量啊!”
静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长辈们说得是!”
七七的酒原掺了大量白水,静渊杯里却是实打实的酒,见静渊喝得太猛,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忍不住有些担心。悄悄拉着他衣袖,静渊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目光里似说:“不妨事。”
天海井的掌柜、伙计们单摆了十几桌,见东家夫妇来了,都忙齐身站起,大呼:“恭喜东家!”
那打更的郑老六也在其中,他儿子原是天海井的盐工,司机小蛮腰也在,看着七七,都喜不自禁,满面笑容。伙计们有些见过七七,有些却是第一次见,孟家千金的美貌是早就听说了的,这时方看到真人,只觉得那美艳的容光炫目耀眼。
为表亲近之意,也为借机犒劳盐铺上下,静渊竟是一个个敬了下去,伙夫,烧盐工,打篾子的工人……一个都没有落下。喝到后来,静渊已站立不稳。黄管家给戚大年做个眼色,戚大年便赶紧离席,扶住静渊,笑道:“东家今儿大喜,可别喝过头,误了洞房花烛。”黄管家接口道:“东家高兴,盐场兄弟们比东家更高兴!”
静渊笑道:“不错,我高兴,我怎能不高兴呢?我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事,三生有幸、前途无量啊!”神态中已带狂意。
七七连忙朝父亲坐的那桌看去,只见善存正笑吟吟跟客人们说着话,似乎没有听见静渊适才的言语,悄悄松了口气,可心中宛如一根针扎了似的,起先还不觉得疼,到后来却从心底里暗自涌上,直搅得难受之极。
那绰号“公鸡”的商人回过头看了静渊一眼,哼了一声,眼神中颇有深意。他身旁的“鲤鱼”缓缓夹了口菜,慢慢嚼了嚼,轻声道:“小小年纪,又敢拼又能演戏,孟老头有了这个好女婿,我们倒是可以跟着看好戏。”“公鸡”听了一愣,抿一口酒想了想,慢慢笑了起来。
第一卷 洪流 第二十八章 日月其迈(4)
七七看过一些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按照里面的写法,如果新郎官在喜宴上喝醉了酒,洞房花烛夜,新娘子定是会被冷落的。
红烛照良人,明珠双泪垂。
什么闺怨啊,薄情啊,那些乱七八糟的香词艳赋,多半由此而来。
写那些烂词儿的却多是男人,女孩子不写的。
静渊果真喝醉了,可七七却没能成为那小说里的人物,哪有时间愁怨啊,忙都忙不过来。
先是代新郎一一向客人致歉,众人见她小小年纪,却是应付自如,有些一心想要闹洞房的年轻后生和姑娘们,倒都不忍心折腾他们俩。戏台上开始唱戏,林夫人引着客人们去看戏喝茶,孟善存夫妇只叮嘱七七今后要孝敬婆婆,当好妻子,也没有多说什么,便笑吟吟跟着人们一起去了。哥哥嫂嫂们拉上几个盐商的子侄上谁家盐铺里打麻将,至聪临走时对七七充满深意地笑道:“哥哥们心疼你,不跟你添乱了。”
七七待众人都走了,给静渊先脱下外衣,扶他上床躺着。等楠竹端了热水来,她便趁空洗漱了。听外头开始唱戏了,依依呀呀地,便问:“这又是哪里来的戏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