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渊安静地看着她,她也睡着了,睫毛微微颤动着,秀眉敛黛,嫩脸匀红,每一次看到这张脸,都如第一次看到的时候那样激起汹涌的心潮。她没有睡沉,听到他悄然挪动脚步,便把眼睛睁开了,那双眼睛,普天之下只有一双。
她看着他,虽然她没有说话,可是他的心还是突然间变得柔软,那双美丽的眼睛在说:你总算回来了。
他朝她笑了笑,把脚步放得极轻,看到睡在她肚子上的宝宝,小嘴微微张着,一只手抓住母亲的睡衣,都抓出褶子来了,眉头轻轻皱起,刘海湿湿的贴在额头上。
静渊在宝宝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闻到一阵沐浴后清甜的香味,把女儿轻轻往旁边挪了挪,七七这才就势躺了下去,给他自然而然让出一个位置。
他合衣躺了下去,那张床不算大,他一躺下去,顿然变得狭窄了许多。他侧躺着,拧灭了灯,把手伸进被子里,她的手臂凉凉的,他握着她的手,把头靠在床沿上,闻到了她轻轻喷出来的暖湿鼻息,如此的芬芳。
房间里一时变得黑暗,过一会儿,才有幽幽的月光透进来,说不清是蓝色还是白色,和她的手一样冰冰凉,可总算慢慢有了温度。
“累了吧?”她的声音如此清柔。
他让她柔腻的脸颊贴在自己脸上,“对不起,没有跟你们一起过中秋。”
她的呼吸吹拂着他的脸庞,没有说话,却似乎在温柔安慰。
他抱紧了她:“我刚才一路回来,怕极了,怕像七年前那样,看到空空的屋子。我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她轻轻的笑了一声,用手触摸了一下他的脸,他握住她的手,十指交缠,心中一荡,忍不住又要吻她。她慌忙躲闪,他的手已经伸进她的衣服,只觉得触手一片滑腻温香,正纠缠间,却听闷闷的一声响动,紧接着就是宝宝的一声低呼。
两人吓了一跳,宝宝叫道:“妈妈”
静渊忙拧亮灯,见宝宝坐在地毯上,揉着脸,原来是被他们给挤了下去。
七七满脸通红,理理衣服,把女儿拉上床。宝宝责备似的看了一眼静渊,嘟着小嘴:“爹爹真讨厌”
静渊笑道:“乖宝贝,爹爹错了,不该来挤你们。”突然脑中如响过一道门闷雷,嗡嗡作响,颤声道:“你叫我什么?宝宝,你叫我什么?”
七七在一旁只是微笑,宝宝脸上红红的不好意思,突然把头藏进被子里,一个小辫子露在外面一动一动的。
静渊血液都似要沸腾,心脏也如重新校准了节拍,突然间加快跳动。
听两个大人许久没有出声,宝宝悄悄伸出一只小手来,在空中晃了晃寻找母亲的手,嫩藕般的手臂上缠着一根红色细绳系着金珠,七七笑着握住这只小手,对静渊道:“别发呆了,睡觉吧。”
他终于也笑了。这么多年,第一次笑得如此幸福和安宁。重新躺下来,心念忽动,轻声问:“宝宝手上的链子是什么时候弄的?挺好看的。”
七七避开他的问题,只笑道:“你也觉得好看?”
他的手搭在她腰上,笑道:“是我女儿的手长得好看,跟她娘的手一模一样。”
七七轻笑道:“瞧你得意的,快睡吧。”
他也觉得倦极了,打了个哈欠,依言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一觉无梦,是从未有过的欢畅。
她却睁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间有些心神不宁,心里空落落的飘忽不定。她身边躺着的这个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孩子的父亲,她认为自己爱他,尽管吃尽苦头离开了他,如今又下定决心回到了他身边,也还是因为爱他。他变得对她好起来,以前她做梦都想他对她这么好。他几乎能对她完全坦诚,可她知道或许这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而她一向对他坦诚,如今却不得不把自己的一部分心事隐藏,再不能像从前。是的,她回来了,因为女儿要一个完整的家,因为自己还放不下对他的牵挂,对许许多多人和事的牵挂。可是前路茫茫,困难重重,他如今不仅仅是她的丈夫,也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另一个孩子的父亲。若是在以前,圆圆满满,他是她的,她也是他的。可是如今,再也不能圆满,不论有多好,就是再也不能圆满。
她柔肠百转,满怀忧戚,不由得怔怔地掉下泪来,随即悄然擦掉眼泪,告诉自己,不要哭了,不能再把时间浪费在哭泣上。
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她需要好好为自己、为女儿筹划将来。
第二卷 孽海 第十章 情难自控(3)
第十章 情难自控(3)
静渊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洗了个澡,几天的疲累终于一扫而光。他对着镜子修了修面,突然间发现自己头上的几丝白发和额间那条细细的皱纹。
怎么回事?我真的老了?他喃喃自语。过去几年,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样貌,尽管如此,对于一个长得好看的男人来讲,看到自己脸上有些微的老态,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生气,把自己一直留着的髭须刮掉了,镜子里依旧是一张白皙的俊脸,闪闪发亮的眼睛。
他自嘲地笑了笑,突然间决定从现在开始珍视自己的身体。窗外吹来凉爽的秋风,青草和树叶在飒飒作响,有鸟儿挥动翅膀,间或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澄净的空气里充溢着一种新生般的愉悦,静渊把窗户推开,看到眼下一片青翠,而远处,紫云山泛着紫色的烟岚,清河如银链蜿蜒,整个景色像一幅上过色的上好的风景画。
穿好衣服从浴室通往露台的侧门出去,站在露台的栏杆往花园看去,宝宝穿着件白色的小裙子,套了件薄薄的小开衫,正蹲着用草喂她的四只小灰兔,远远地看去,就像一朵小小的栀子花,丫鬟小桐在一旁站着,却不见七七。
他看着女儿,想起第一次看到她的情形,也是如现在这样蹲着,那时她用小手擦着裤脚上的泥污,只是为了不让母亲操劳给她洗衣服。她才不到七岁,就已经懂得分担母亲的艰辛,虽然她是那么倔强顽皮。
他想起宝宝满地打滚向七七撒赖的样子,忍俊不禁。
她究竟哪一点像我?我虽然知道她是我女儿,她一定是我女儿,可是她哪一点像我?他思前想后。老夏说她眉目间和我相似,我怎么没有发现?也许慢慢就发现了吧,她总会长大,总会慢慢跟我亲近。
他无限留恋地回味着昨夜宝宝叫他爹爹时心中的那股欢欣,“真好啊,”他心想,“七七回来了,还有我的女儿。我不光有文斓,我还有个女儿,她是我和七七的孩子啊,真好”他一路微笑着下楼,走到宝宝身边去,宝宝回过头看到他,雪白的小脸上泛起一丝羞怯的红晕。
小桐朝静渊行了个礼:“东家。”
静渊问:“大*奶呢?”
“在跟黄嬢一起用金银花煎水呢,小小姐身上被蚊子咬了包,要用金银花水洗澡。”
“黄嬢来了?倒是挺快的。”他不禁微笑。
“嗯,昨天来的,一来就忙着干活,教了我们好多规矩,还做了凉粉。”小桐笑道。
静渊点点头,看向女儿:“宝宝,过来”
宝宝把手中的青草放回小桐端着的小竹匾中,拍拍手朝他走过去,脸上小酒窝若隐若现。
“你昨天叫我什么,还记得吗?”他蹲下身微笑着看她。
宝宝点点头,大眼睛里也露出一丝笑意。
“那你再叫我。”
从他和七七相认后开始,几乎每天宝宝都会听到这句话,既然自己已经开口叫他,也无甚顾忌了,免得他总是天天在耳边唠叨。宝宝便调皮地眨眨眼睛,清脆地叫:“爹爹,爹爹”
一连声叫起来,如银铃般悦耳动听。小桐在一旁见她双手握拳,眼睛瞪起,小身体微微向前倾奋力叫喊的样子,忍不住格格笑了起来,轻轻走开,把空间留给这对父女。
静渊心中喜悦无尽,伸手就要抱,宝宝哈哈大笑,迈开小脚飞快跑开,他几步就追了上去,一把抱起,在她脸上重重亲了一口:“乖女儿,乖宝宝”
宝宝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脑袋放在他肩上,想起那次在山上他抱着她,她在他怀里梦想着如果他是她父亲就好了,如今他真的是自己的父亲,就像梦境成真一般,她终于幸福地笑起来。
他闻着她身上那股可爱的小女孩的香味,不由得沉醉,她娇嫩的手臂在他脖子上摩擦着,说不出的舒服。静渊略微侧了侧头,又见到她右手上套着的红链子,便把她的小手拉到眼前,抱着她坐在一根长椅上细细地看,链子倒是一般,用最普通的红色丝线缠的,只是那颗纯金的珠子极是雅致,细金丝镂空攒雕,里头中空,也不知道用何种方式放了一颗极小的绿色宝石在里面,阳光映照下宝光闪闪,与宝宝雪白的皮肤交相辉映,娇艳夺目。
宝宝见他看得认真,把手轻轻挣脱,自己也得意地端详起来。
静渊微笑道:“这是你外公给你的?”
宝宝摇头道:“我没有见到外公,只见到了外婆,外婆给了我小金锭子,我给妈妈了。”
静渊心中微微生疑:“那这是谁送的呢?”
“我不知道,是妈妈给我的,妈妈说这是从寺庙里求的,保佑我健康平安。”宝宝用小手拨弄着那颗珠子。
“宝宝,你告诉爹爹,这几**和妈妈都见过什么人?”他虽然一心想信任七七,只是这手链来得太过蹊跷,他疑心一起,就再也无法遏制。
宝宝想了想,掰着小手算着:“有爹爹,妈妈,许伯伯,冯婆婆,小桐姐姐,……”她一个个数着,突然一拍手:“还有阿飞叔叔”
她兴奋地想起罗飞抱着她看耍猴的情景,忍不住格格笑起来:“阿飞叔叔带我去看小猴子,还给我买了好多糖人儿,妈妈说,阿飞叔叔是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可是她老跟他怄气,阿飞叔叔都被妈妈气哭过。嘻嘻,我看到他哭了的真的,好羞人哦”她越说越兴奋,小脸涨得通红。
“那么,这根链子一定是他送给七七的了,他们俩也一定见过面了。”静渊心道,一股强烈的妒意在瞬间燃烧起来,脸色变得阴沉起来。
宝宝见父亲神色不豫,用小手轻轻在他脸上晃了晃,问:“爹爹,你不高兴了?”
静渊勉强笑了笑:“怎么会?”见到宝宝脸上关切的笑意,竟觉得其中似带有一丝讽刺,连带着对她也莫名地升起一股厌憎,随即猛然回过神,强制自己把这奇怪的想法压了下去。
宝宝笑道:“我们去看松鼠吧?”
“好,我们看松鼠。”他心不在焉地应道,把她放了下来。宝宝跳跳蹦蹦地跑在前面带路,他慢吞吞在后面跟着,脸色苍白。
松鼠,手链,赵四爷,罗飞,一个接一个,他赶走一个烦恼,接着就来一个烦恼。老天爷总是跟他作对,他拼了命才争回来一丝幸福的皮毛,生活总不肯安静,不肯有秩序,不肯变得如他希望的那样温文尔雅合情合理。
宝宝走得很快,像只小鸟一样,松鼠笼子放在一楼走廊下面,宝宝朝小洋楼快步走去,不小心被石径上的鹅卵石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倒。静渊看到她摔倒,下意识要奔过去,可却似乎是故意与自己较劲一番,突然停下脚步,对自己喃喃道:她要哭了,我就过去,她要不哭,我就在这里看着。
这古怪的想法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可就像是要验证什么似的,他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几步之外,看着摔得四仰八叉的女儿。
宝宝并不是个怕疼的孩子,自己慢慢爬了起来,心里还有些害羞,怕父亲在后面看到她摔跤会认为她没用,她身上是新换的干净的裙子,她以前从来没有穿过的漂亮的裙子,裙子上染了些灰和沙子,她忙用小手拍拍,竟然没有意识到父亲正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自己,但是她一低头,看到膝盖上蹭破的皮下流出鲜血,觉得事情严重了,便嘤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哭声几乎如同一种拯救,把静渊从一种空洞的思想中拉了回来,他赶忙跑到女儿身前,将她搂住:“宝宝,对不起,爹爹走得太慢了。”
宝宝指着膝盖哭道:“流血了”然后又指了指裙子:“弄脏了”
静渊柔声道:“不怕,乖宝不怕。”心中突然愧疚无比,将她抱了起来,轻轻拍着她的背,温柔爱抚。
七七在厨房里和黄嬢聊着天,听到女儿哭声,忙跑了出来。
静渊歉疚道:“对不起,我没照看好她。”
七七秀眉微蹙,瞧了瞧女儿的膝盖,掏出手帕给她轻轻擦了擦,黄嬢也跟着出来了,见到静渊,向他笑着行了个礼。七七一脸心疼,又给宝宝擦了擦眼泪,不住安慰。
静渊眼睛一瞬不动地看着七七,只是想:“她为什么不跟我说?她为什么不说她见过罗飞?她是怕我吃醋?我明明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我吃什么醋?她顾虑什么呢?唉,我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会失控,为什么只要她在我身边,我就会失控?”
七七伸手要接过宝宝,与他的目光对视,心中一惊。他的这种眼神七年前她几乎是隔两天就会见到,如今又出现了,不由得悚然警醒。
他立时察觉,忙把女儿递给她,脸上歉意更浓了,七七对黄嬢道:“黄嬢,麻烦你带宝宝去上上药。”
黄嬢带着宝宝走了,七七方转过身,对静渊道:“静渊,我们商量个事,好吗?”
他嘴角微微一动,柔声道:“你跟我这么客气?”
七七一笑,心想:刚才你跟我说对不起,不也是客气?
她主动挽起他的手臂,他心中一甜,略微恢复了些平静。两个人沿着铺着细砂石的小径慢慢走着,静渊侧过头看她,她微微低着头,乌黑的发髻下露出白腻的脖颈,长长睫毛下的眼睛闪闪发亮,似在思索什么。
七七走了几步,抬起头微笑道:“宝宝老在家里总不是个事儿,这两天各个小学就快开学了,我们得跟她张罗一所学校才是。”
静渊点头道:“我也早这么想了,只是我女儿可不能去那些普通的学校,要好好选一选。”
七七笑道:“我想好了,就让她去誉材小学,我五哥那所学校。你不也是那学校的校董吗?既然是自己家人的,送她去也就好放心。”
她只觉得他的臂肘突然将她夹紧,他忽然站住,修长的眉毛微微皱起:“不行,不能去。”
第二卷 孽海 第十一章 未雨绸缪(1)
第十一章 未雨绸缪(1)
静渊道:“七七,清河有这么多学校,为什么偏偏去誉材?你不知道,我跟……。”
七七抢着道:“黄嬢告诉我了,不就是我爹让我五哥当校长,你非不让他当,两个人有些小过节吗?”
“事情没有这么简单,问题也不在这里。”
“那么问题在哪里?”她琢磨着他脸上的神情,淡淡一笑,“因为输赢,对不对?你还是计较,放不下,是不是?”
静渊脸上的肌肉微微一动,扬起头看了看头顶的紫杉树,树叶间的阳光如金子制成的刀锋,耀眼锋利。
在清河,誉材学校与英秀中学的争端由来已久。
善存似乎从不向往功名,但是在清河的商界和社交界,他却一向以仁商示人,享有盛名。之前,他本来就打算先在清河开办新式学校,先办小学。然而清河东场盐商从政府请准,以楚盐补贴费及附征款项,创办了一所英秀中学。善存闻之,勃然大怒,遂与西场盐商的实力派商议,要在西场也办一所中学,且这所中学将设一个附属小学,取名誉材。
静渊是盐店街大东家,东场和西场的盐商均在他的地头上开铺子,而他自己亦是东场盐商的翘楚。东场盐商多是新兴年轻商人,西场的,则多是老一代盐商。英秀中学的创办,是七七出走之后静渊与孟家的第一次正面交锋,其间多由欧阳松鼎力相助。
善存亲自去找了当时清河的盐务局长,新学校创办的经费来源照办英秀中学的先例进行筹措,但所有人都清楚,善存自己也拿出了一大笔钱用来修建校舍,而且早在英秀中学创办之前,善存投资的校舍已经修建完毕,清河盐业大户余家、杜家及一些亲近孟家的盐商也均热心参与,势要让誉材压过英秀。善存在学校创立之后,大大方方地送了个校董的位子给静渊,尽管静渊连一分钱也没有出,只因之前静渊原就与善存有过约定,要助他兴办学校,因而在静渊看来,善存之举是意在讽刺,也是意在提醒。
民国十八年,誉材学校正式创立,全名为清河市私立誉材初级中学。
学校依清河而建,坐落在紫云山下。占地四十亩,由原先的一栋四层小楼扩建了十一栋三层小楼,两个小亭,一片桑树园和一片梅园,男女合校,男生宿舍叫“英才堂”,女生宿舍名“丛秀园”。“秀”字,取自孟夫人的小字。
学校甫立,校董们聚在会所,摆上宴席,欢庆新校成立兼商量校长人选。席间,善存颇有得色,谈笑风生。有人悄向静渊笑道:“有人说你岳丈如今又有井灶,又有了学堂,就差开一个黄埔了,老人家听了,笑得嘴都合不拢。”
静渊冷冷哼了一声。
秉忠在一旁见静渊面色冷淡,悄悄跟善存交换了一个眼色。善存便自笑道:“好女婿,怎么了?怕誉材抢了你们英秀的学生?放心吧,你是两头都不亏。”
静渊一笑,没有说话。
秉忠笑道:“姑爷的书法在全清河都有名,要不为咱们的学校题幅字,诸位说好不好?”
清河“三牲”之一的杜老板首先表示赞同,他为人慈和,在西场盐商里,算是与静渊最为亲和的一位。
静渊脸色由青到白,倒是没有拒绝,拿起笔来,铺开一卷上等的宣州特种净皮宣纸,挥毫而就一首沁园春。
“三十年前,从兹奔向,紫云山头。穷极高歌,同僚年少;倾囊解困,肝胆交流。负笈行艰,清河道上,多少丹心向自由。须臾事,判蜀地气运,易主沉浮。
而尽龙门鱼跃,看过了千家灯火稠。更险路化夷,天涯咫尺;穿崖越洞,乃兴方遒。客话峰烟,车扬柳曲,永绝他人万户侯。行且望:向清河新色,一叶扁舟。”
杜老板一向欣赏静渊文采,见他写完,立刻抢着上前,先赞书法俊秀飘逸、字如其人,略读词中意味,更是赞赏有嘉。忽而眉头微微一皱,小小的眼睛闪出一丝若有所思的光芒,看了一眼善存,呵呵一笑。
秉忠不通文墨,只觉得字写得好看,至于写的是什么诗什么词,他却是一窍不通。
善存慢慢走上前来,拿起那幅字,就似拿着一个珍贵的古董似的,左瞧右瞧,是喜爱至极的样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去,脸上保持着他一向的和蔼。
善存问:“静渊啊,这首词是哪位名家所作的啊?”
静渊微微颔首,极有礼貌地回答:“岳父折杀小婿了,静渊趁着酒兴,胡诌了几句,还望岳父不要嫌弃。”
善存连道:“好,好啊怎么会嫌弃呢,我真是喜欢都来不及啊嗯,真是好词”
眼光充满笑意地看向静渊,而这笑容,或许只有杜老板、秉忠、静渊、以及善存自己才清楚里面的内容。
这首词,是静渊讽刺善存出身卑贱,靠林家得势,却忘恩负义、抛弃恩主,如今改头换面,成为众人眼中跃过龙门的鲤鱼,而在他林静渊的眼里,却依旧是穿崖越洞的猿猴而已。
善存何尝不清楚这首词的意思,让静渊有些意外的是,这幅字被善存裱了起来,挂在校董开会的会议室中,一挂就是六年多。
对于善存这种压藏愤怒的本事,静渊又是提防、又是不得不佩服。
对于校长的人选,善存理所当然提出要由他留美回国、在成都已任教多年的五子至襄担任,静渊悄然买通报社记者,在成都各大报纸写文章,影射孟至襄文凭假冒,且行止不端。事情闹大,孟家虽花钱摆平,但是恶评已出,难以挽回。当时的清河还没有立市,县长找到善存,提议聘请沿滩旺族,留法博士、曾任华西大学教授的褚远戌担任。善存深知至襄学识、声望远不如褚,不便公开反对,深感为难。秉忠打听得知,褚远戌爱收藏古琴,便让罗飞亲自跑了一趟广东,从东莞可园借得传世名琴“绿绮台”,送至褚府,让褚远戌把玩了三日,再重新送回。
绿绮台是明武宗的御琴,几经易手,明末时落入广东南海名士邝露手中。顺治七年,广州为清军所破,邝露捧琴出门,清军横刀所向,邝露看着刀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可以开这样的玩笑吗?”那清军也忍不住好笑。然清军中亦有人贪恋此琴,邝露终遭杀害。绿绮台因名士抱琴死节,再一次驰名中华,后来辗转被东莞可园的主人张敬修收藏,一直便留在可园。
其实,此时的绿绮台尾部已经枯烂,琴音永绝,许多不懂的人根本不理解,褚远戌为何会因为这么一把古朽的老琴,便放弃回乡高就的机会。可是褚远戌很清楚,包括后来得知此事的静渊也很清楚,这把琴是稀世之珍,即便当时好收集古玩附庸风雅的封疆大吏,都没有机会亲得一见,孟家能将此琴借出,合着运输的时间共十余日,手段有多么厉害,便可想而知了。这把琴送至褚远戌面前,是为表示诚意,也是一种威慑,谅他一介书生,怎么敌得过这大商巨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