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棠凝视着少年明澈的双眸。
“好,我答应你。”
〔三〕
如果一切顺利,就最多耽搁这两天,如果不顺利,也许就会发生能想象到的最坏的结果。
璟琛跟着佟春江离开潘公馆。
云升把行李放进汽车的后备箱,抬头间,见大少爷神色沉静安详,就似只是即将去拜访一个老友,一切都在预期之中,毫无新奇刺激之处。临上车时,大少爷回了一次头,繁茂的梧桐树在他温润如玉的脸庞上投下暗影,因而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回头是在看哪里,分辨不出他究竟在看谁,回头那一刻他的帽子触在了车门上,差点掉了下来,他用白皙的手指扶好帽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时盛棠和云氏、秀成等人已经慢慢走出来,璟琛朝他们挥了挥手,坐进了车里,神态一如既往的温顺。
他被安置在汉口西郊的一处院落中。四处一望,暮色苍茫,田埂上烧着麦秆,灰蓝色的烟一缕缕升腾,弥漫在半空,远处有稀稀落落的几户人家。
“好安静,真适合读书。”璟琛轻笑。
话音刚落,却听噼啪的声音猛地响起,宛如放鞭炮一般,或者更准确地说,像尖锐的枪声。璟琛也不过微微一惊,连脚步都没顿,佟春江斜睨了他一眼。
直到走进院子,璟琛才知晓那声音既不是鞭炮声也不是枪声。西侧的院墙是青石垒成,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站在墙边,衣服脱了系在腰上,赤着膊,右手挥舞着一根三米来长的皮鞭,用力击打在墙上,皮鞭与青石摩擦,猛烈的敲击下迸发出锐利的声响和近似火石的腥烈气味,一下,再一下,大约十下以后,换一只手接着抽打。
院中另站着几个汉子,见佟爷他们进来,均笑着拱手施礼,叫一声:
“佟爷!”似早就见过璟琛一般,又大声招呼道:“潘大少爷!”璟琛微笑还礼。
那舞着皮鞭的大汉恍如未闻,依旧背着身子,专注地敲击着那片青石墙。
璟琛定睛看去,青石墙上有着一道道斑驳的鞭痕,想来天长日久,饱受皮鞭的凌迟。
佟春江对璟琛挤挤眼:“潘大少爷要在这儿读书的话,可得慎重考虑啊。”
“不知这位臂力非凡的大哥,要操练到何时才会休息?”
“约莫还得一个时辰。这么吵,不妨事吧?”
“不妨事。”
“潘大少,有句话佟某不知当讲不当讲。”佟春江眸色渐有深意。
“佟爷请讲。”
“如果怕,就大胆地说出来,如果不喜欢,也没必要藏在心里,该说就得说,要不容易被人误会。”
“误会什么呢?”
“一个像你这样年纪的年轻人,该怕的不怕,多不正常。”
璟琛面上的笑意却更深了:“佟爷啊,如果说我以前或多或少有些藏着捏着的,可是现在这段时间,我就是我,有什么必要再去伪装?”
佟春江凝目看了他一会儿,貌似感叹:“年纪太轻,戾气太重,不太好啊。”
“戾气?”璟琛摇摇头,“我没发现自己有什么戾气。谁都知道我一向宽厚待人,一团和气。”
“你的所谓和气,在我看来其实充满着恶意,也并不欣赏。这一次为你保驾护航,纯属碍于故人之情,并非心甘情愿。”佟春江冷淡地说。
“是不是碍于故人之情,这话佟爷说说便罢,我也就听听。我只想告诉佟爷,今日你帮了我,就相当于帮了潘家家业今后的继承人。”
“啪!”
又一记皮鞭挥到墙上,院子里慢慢呈现出一种很诡异的气氛。之前那四个和璟琛打过招呼的汉子,有两个进了屋子,有一个在喂马,还有一个,站在挥舞皮鞭的汉子身旁,帮他数着数。
谁都没有觉得皮鞭的烈响有多么刺耳,谁也没觉得有什么心里硌硬的地方。而璟琛与佟春江安静地对视着,就宛如两个斯文雅士,在湖畔小亭中饮茶对弈,四周仿若是湖光波色,万籁声清。
“在别人看来,只怕你弟弟更像是潘家继承人吧?就连你,也要冒着生命危险去接他。”
“我自然要去。”璟琛拍拍袖子上的灰尘,很淡然,“他若是废人,活着便如死了一般。他若是死了,我心里会不好受。所以无论如何不会让他死,无论如何,我也要把这个废了的弟弟给好好接回来。”
“所以你才有恃无恐,对你父亲说想出国去,因为你很清楚,在潘家,你的所谓竞争对手对你已经构不成威胁。”
璟琛不过笑笑:“我是诚心诚意想出去好好学学。”
“济凡跟我说起过你。”佟春江再一次细细打量璟琛,黄昏暮色中,这个少年的容颜是那么温柔美好,“他说你有野心,会忍耐,更足智多谋。可他并没有告诉我,小小年纪的你,竟然如此狠毒。”
“谢叔叔自然不会这么跟您说,”璟琛挑唇一笑,“因为他比您更了解什么才叫狠毒,和那样的狠毒相比,我的所作所为,又算什么呢?”
佟春江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一定憋得很苦,倒也是挺可怜。”
璟琛的脸渐渐沉了下来,似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说。
佟春江带着他走进屋,告诉他哪一间是他的房间,又吩咐人给他烧了热茶送进去,略坐坐,看了看时间,出屋牵来一匹马,一跃而上,轻踢马肚,出了院子。约一个多时辰后,附近农庄里一个农妇送来了做好的饭食,那个在院子里挥舞皮鞭的汉子终于停了下来。璟琛端本书靠在窗口,听得那几个汉子与那老妇打招呼,十分熟络,又听得那老妇叮嘱道:“刘五兄弟,佟爷吩咐了,说这小篮子里的饭菜是单给客人吃的,若是客人觉得不够或不可口,随时说一声,那边厨房可以再做。”
“徐婆婆,我看这大篮子、小篮子里的饭菜都是一样的呀。”接话的人声音洪亮,是那舞皮鞭的壮汉。
徐婆婆却不说话了,倒是那叫刘五的汉子笑着说:“咦,多了一份炸丸子,我妈以前过年常做的。”
徐婆婆这才笑道:“那是太太亲自做的。你们也有,一会儿佟爷回来的时候会给你们带过来,这个先给客人吃。”
“好,好!”
刘五提着食篮敲了敲璟琛的房门,璟琛忙放下书去开门,刘五笑道:“潘大少爷,快吃饭吧,我们这儿不比城里,做饭花费的时间长,让您久等了。”倒不似个莽夫,言谈间甚是斯文。
璟琛谢了,刘五将饭菜给他端出来一一放好,那盘炸丸子油光酥滑,透着诱人的香气,璟琛看了看,轻声说:“你适才说,过年的时候,你母亲常做这样的丸子,是不是?”
刘五一怔,笑着点点头。
“我还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丸子呢。”璟琛拿起筷子,也不客套,夹着一个丸子便放入口中,几下嚼了嚼吞下,赞道,“好吃,好吃极了!”
“那您慢慢吃,我也和兄弟们吃饭去了。”
“请问……你们有酒吗?”璟琛忽然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有些想喝酒了,真对不住。”
虽讶异这温文尔雅的少年人竟好这一口,但想到明日即将面临的危险,倒也情有可原了,刘五笑道:“好饭好菜可能谈不上,好酒倒是有的。潘大少爷若不嫌弃,我便给你弄一点。”
“要不我和几位大哥一起喝,一起吃,如何?反正我也知道明天凶多吉少,不如今天先热闹热闹壮壮胆子,事成了,我再好好请大家喝顿酒。
您看行吗?”
刘五心中好感顿生,笑道:“好!就依了潘少爷。”
璟琛喝了个烂醉。
佟春江晚些时候回来,他已趴在床上睡了,喘着粗气,偶尔发出微弱的呻吟声。
“你们太不懂得分寸!怎么能让他喝酒?!”佟春江斥责道。
刘五挠挠头:“他硬要喝,我们哪儿敢拦着啊?您走的时候说了,他要吃什么喝什么,都给他。”
佟春江怒瞪了他一眼,刘五叹了口气,道:“佟爷,想想也是可怜,潘老板明摆着一碗水端不平,偏袒那小儿子,不管这大儿子的死活,让他去跟绑匪交涉,我若是他,我也难受。”
佟春江走到璟琛面前,见他额头冒汗,满脸通红,便将他翻过来躺好,拉上被子给他盖着,璟琛嘴里咕哝了一句什么。
佟春江没听清,凑过去,灯光微弱,却见到这少年眼角有泪水滚落,他轻轻喃喃道:
“妈妈……”
〔四〕
宣统二年,英国怡和洋行的大班以低价从汉口地产大王刘歆生手中买下八百亩地,辟为“六国洋商跑马场”。这是洋人的乐园,华人是被排斥在外的,就连地皮曾经的主人刘歆生,也曾被拦在大门外过,刘氏一气之下,在万松园另建了一座“华商跑马场”与它分庭抗礼。起初还有些富人不信,说洋人花样再多,那块地不也就是个花钱寻乐子的地方吗,给钱不就行了?洋人不是最会做生意吗?于是这些人还真拎着钱袋子去了,不光拎着钱袋子,还坐着从洋人那儿买的最好的汽车。汽车被擦得铮亮,一直开到跑马场的大铁门外。
铁门上悬着牌子,并不稀奇:“华人与狗不得入内。”接着就有犬吠声传出来,可见不作数,明明有狗在里面。随着狗叫出现的还有凶巴巴的印度仆役,挥手做出撵人的姿势。
车里的华人用力摇下车窗,也不过是朝外吐了口唾沫,骂句:“个婊子养的长毛货!”
原以为会不一样,至少与别的地方不一样。车中的人,西装革履不输欧美绅士,可来到这里,依旧还是成了个笑话。
洋商跑马场就是如此一个让汉口华人憎恨的地方,这憎恨之中也带着一丝复杂的、说不清楚的情绪在里头,十多年过去了,憎恨的程度随着世事的变迁已经消减许多,春秋两季的赛马会上,也能看到华人的影子了,但这里依旧充满着不和谐的气场。
被那栏杆圈起的是短暂的荣华,周围方圆四里,一片平芜。
璟琛下车,咬了一口手中的豆皮,做早饭的据说仍是佟春江的夫人。
璟琛觉得豆皮美味,便又拿了几块在路上慢慢吃。佟春江觉得这个少年从昨晚醉酒后,就似在忘川中洗了个澡,一上来就变了一个人似的,美秀依然,却杀意凛凛。
一共三辆车,一辆车装的是五十万现银,潘盛棠叮嘱何仕文与云秀成从潘家参股的银行与汉正街上的山西票号中兑来的,共十个皮箱子。另一辆货车装的是人,不多,也就十个人。
这是跑马场西面的一片荒地,天光清美澄澈,目光所视毫无遮挡,空气很湿润,微风带来湖泽中的香气,几步之外有个小湖,湖中荷叶铺展,即将迎接夏日的花宴。璟琛吃着豆皮,看着几个壮汉把一箱箱钱从车上卸下,再拿出各自的枪械,觉得很讽刺。
阿奇在几丛荆棘那儿看了看,又在湖边遛了几步,刘五笑他:“选在这儿就是让我们没得埋伏,他们也是一样的。你要想看风景,找一天去龟山上爬一爬,也就得了,还可以认祖朝宗。”
阿奇向他比比拳头,怒目圆睁:“你骂我是乌龟?”
刘五哈哈一笑。
阿奇眼睛一斜,余光瞥到湖中,忽然咦了一声,向前两步,探身细看,又连呸了几声,骂道:“真他妈缺德!倒胃口!”
“怎的?”
刘五凑了过去,脸色也变了。佟春江和璟琛欲上前,刘五摆手道:
“别过来了,不是什么好东西,别沾着晦气。潘大少,你还在吃东西,就更别过来了。”
佟春江已差不多明白是什么,淡笑止步,璟琛却不明所以,踟蹰须臾,快步近前。因为有丰富的苔藻,蓝天下的湖水是灰蓝色的,就在几片大荷叶之间,有个小小的尸体,肿胀得已经看不出面容也辨不清性别,但瞧那身量,也最多不过一两岁,上身的衣服被身子撑破了,又或许是被水浸烂,崩裂而开四散水面,裸露的胸腹青紫斑驳。
璟琛的目光慢慢往上,落到那孩子睁大的双眸上,那双眼睛空落落的,满盈着浑浊的液体,似泪,又可能只是湖水。璟琛往后退了一步,心里有根藏了许久的刺,适时地又往深处扎了扎。众人都以为这个大少爷会吓得呕吐惊叫,孰料他只是微微将身一侧,目色如冰一般幽寒,自言自语:“若是个孽种,死了或者比活着要轻松许多。”就像在说再普通不过的一件事,可他的手指却在颤抖,豆皮只剩一两口就要吃完了,他将它塞入口中,大口吞咽,白皙的手将包豆皮的纸捏成一团,用力掷进湖中,细微涟漪泛起,漫过飘零水面的衣缕。
这时,佟春江遥指南面公路,有两辆车不急不缓从那个方向开过来。
璟琛下颌微扬,半眯起眼睛。
“不怕?”佟春江笑着看他。
“不过就走一个过场。”
“济凡兄与潘老板先后来找我处理你家这个麻烦,倒不是因为佟某人有多大本事。只因我与绑你弟弟这个人,略有些旧情。”
“旧情?”
佟春江淡然道:“这个人叫洪泉根,当年反了向松坡后,有过一段落魄日子,后来因银钱的事情将老婆用铁锨打死,逃到广州,她老婆,是我帮着收殓的。”
璟琛动容:“为多少银钱,他能把妻子给打死?”
“五块大洋。”
璟琛暗吸了口气,沉默不语。
“后来洪泉根得了个别称,叫‘断头阿根’,你知道为什么?”
璟琛摇头。
佟春江左手做了个刀砍的手势:“他老婆,被他用铁锨把脖子打断了,头打掉了。我单花了一笔钱,请人帮忙把尸身给缝好。两年后,洪泉根在广州倒军火和鸦片发了财,认识了一些军政人物,也算得了势,或许他承了我的情,给我寄来一张帖子,感谢我帮他处理了家事。”说着,他顿了顿,背手一笑,淡青色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你弟弟便是落在这样的人手里……”
璟琛的右手放在裤兜里,捏成了拳头,肩膀微微发颤。
佟春江一直在观察他的表情:“我有两个疑问。不管你父亲私底下对你们兄弟俩怎样,但在外头,谁都知道你潘大少爷是将来潘家的顶梁柱,他却偏偏绑了你弟弟,而不是你。再则,以你潘家的地位,你弟弟到了他手里,依江湖规矩,他怎么都会客气些,到最后拿了钱见好就收便罢了,为什么他会沉不住气,把你弟弟的耳朵割了下来。”
璟琛双眉一蹙。
佟春江呵呵地笑了:“转念一想,这两个疑问,都很好解答。第二个嘛,是因为定是有人摸准了洪泉根的性子,知道这人爱钱如命无恶不作,因而有意刺激了他,让他送来个凭据,免得你父亲不当回事。至于第一个疑问……从你们潘家广州老宅失火,到如今潘二少爷被绑,从中参与的人鱼龙混杂,只要能在这一团乱麻中保持清醒,也不是看不出什么头绪来。”
璟琛冷然以对,佟春江笑着看他:“潘大少爷,我与谢济凡相熟,因而今天这件事的因由,我这个外人才能明白些许。以你父亲潘盛棠的能力与智慧,若他知晓你和济凡私下里有来往,他当如何看你?你想得到吗?
不论你背后有多少人在帮你,也只能帮一时而已,今后,可要保重。”
璟琛轻声道:“不管怎样,佟爷今天这些话,我记下了,谢谢。”
汽车马达声渐近,刘五等人也均已走过来,严阵以待。
“佟爷,来了。”
那是璟暄吗?
璟琛不敢确认,那究竟是他吗?
还不到十六岁的潘家二少爷,那个脸上总是带着阳光般笑容的漂亮少年,是眼前这一脸血污的人儿吗?
璟暄十三岁的时候就使劲长个儿,到十五岁就几乎和璟琛一般高了,璟琛曾不无嫉妒地开玩笑:“不能这么长了,得找东西把你压着,再长就比大哥都要高了。”璟暄当时听了,开心地哈哈大笑。
现在那长身玉立的少年,像一只削掉了双足的鹅,被人拽着翅膀,从车子里拖了出来,站立不稳,走两步身子就一矮,身旁的壮汉单手扶着他的腋下,轻轻一抬,把他撑起来。
他左耳处血与头发糊成了一团,有些地方凝成黑色的血块,或许是上了药,从脖子到领口全是紫红的药斑,头上被洒了石灰,弄得一张脸是花白花白的,眼睛半闭,直到有人在他耳边大声说了句:“潘二少爷,你哥来了。”他方睁开眼睛,轻声唤了一声:“大哥……”
这一切原本是自己早就该料到了的,甚至本来就是自己希望看到的,可璟琛此刻,不知道是因为恐惧、愤怒,还是后悔,整张脸烫得如同火烧。
还是太高估了自己。
他朝璟暄大迈了一步,立刻有一人发出响亮的笑声:“唷,唷……大少爷,大少爷,慢点慢点!别急!”
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着一身灰色马褂,墨色绸裤,头发软塌塌耷在头上,细长的眼睛弯起,分明在笑,目光中一丝笑意也没有,他慢悠悠走到歪歪斜斜站着的璟暄面前,轻轻给他掸了掸肩上的石灰,再转过脸朝璟琛与佟春江呵呵一笑。
“我见过这个人。”璟琛在脑中搜索着对于这张脸庞的记忆。想起来了。那日云秀成带着他们兄妹三人去俄国餐厅吃晚饭,在餐厅门口,有一个人撞了自己一下。
“是他!”璟琛心道,将目光落在那人的脸上,“原来就是他!”
洪泉根笑嘻嘻的,目光却透着森冷之气,越过璟琛看向佟春江:“自长春观一别,八年过去了,佟爷,兄弟真是想念你得很啊。”
佟春江满面堆笑:“洪兄弟在广州发了大财,有了大出息,湖北的兄弟们都从心底里为洪兄弟高兴。来跟你见面之前,向大哥特意嘱咐我说:
‘春江啊,好好招呼阿根,当年我委屈了他,他怨我,我是知道的,阿根心中有笔账,哥哥心里也有的,一笔笔好好记着呢,等办完了事,大家坐下来,你代我敬洪兄弟一杯酒,理一理旧账,以前我们欠了洪兄弟多少,今天就连本带利还给人家,让洪兄弟心里再没有包袱。’”
洪泉根听完,感慨万分般长叹一声,回头对他的人笑道:“总跟你们说湖北人重情重义,现在见识到了吧?咱们得利落点,赶紧把事弄妥当了,才好跟我们湖北的兄弟们喝酒啊!”他身后的汉子均大声点头称是,眼神中却是杀气十足,佟春江身后的阿奇、刘五等人,却跟没事人儿似的,有的用脚蹭着草皮子,有的干脆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上。洪泉根眼中笑意一点点敛去,将目光重新落到璟琛脸上,端详了一会儿,旋即右手微抬,向他勾了勾手指:“潘大少,敢过来吗?”
璟琛并没动,以请求的语气说:“您要的钱我如数带来了,银子是在山西票号里过的老秤,不是新秤,没掺一点水分。请放了我弟弟,潘家上下感激不尽。”
洪泉根嘿嘿一笑。
“二弟是我骨肉至亲,他若无恙返家,我会非常感激您。倘若他再有一丝一毫差池,洪先生,我潘璟琛在此发誓,我会让你,我会让你……”
他太年轻,与这些江湖人士并无交往经验,虽不免语气激愤,但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威胁的话。
洪泉根将潘璟暄往前推了半步,潘二少爷踉跄着站定,仓皇看向对面的兄长。洪泉根拔下腰间的枪,拉下保险栓,对准璟暄后背:“佟爷,不浪费时间了,咱们说好:两箱装车,两步上前。你看怎样?”
“好!”佟春江手一挥,阿奇与刘五一人提着一箱先送了过去,洪泉根的人大步上前接过,放到车中。
“二少爷,走两步。”佟春江喊道,璟琛亦看向璟暄,目光中颇有鼓励之意。
璟暄尚未挪步,洪泉根却呵呵一笑:“我说的两步,不是他走,是他。”枪口斜斜朝璟琛指了指。
璟琛眼睛又微微一眯,佟春节从他俊秀的眼中看出一丝警敏果决,知这少年心中并无恐惧,于是轻声说:“我在这里,他不会轻举妄动。”
璟琛向前迈了两步,阳光照向他鬓边头发,闪闪发亮,洪泉根见他毫不胆怯,点头道:“听说潘大少爷的外祖父当年是进士三甲,皇帝御赐紫禁城骑马,官拜从二品广东巡抚。你身为名门之后,论血统高贵,远超过这不中用的花架子弟弟,却不知为何你父亲如此不把你当回事,真是奇怪。”
璟琛面如静水,缄默以对。到最后两箱钱被放入车中时,他已经走到洪泉根与璟暄的身旁。
“请放了我弟弟。”他再次说,语气礼貌而坚定。
“没问题。”洪泉根手伸过,拉住璟琛的胳膊,枪抵在他腰上,笑道,“潘二少爷可以走了,你先留下。”
璟暄愣了须臾,旋即如遭雷击般回过神,拔腿就朝佟春江的方向跑去,慌乱中竟无暇给予身后代替自己成为人质的大哥一个眼神。
洪泉根看着璟暄的背影,轻笑道:“就这样一个废物,替我换了五十万大洋,潘大少,你说你值多少钱呢?”
面对冰冷的枪口和一双杀意十足的眼睛,璟琛再怎么淡定,也不禁渐渐苍白了脸色,硬着头皮道:“你……即便换来再多的钱,若留不了一条命回广州,又有何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