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潘大少爷说得真有道理。有命赚没命花,岂不没劲之极?”
洪泉根故作恍然大悟的神情,忽然一提音量,“佟爷,替我对向大哥说声对不住了。瞧,潘大少适才这句话把我给说醒了。兄弟情义确实很金贵,但再金贵也金贵不过我这条贱命。我们的酒还是以后再喝吧。你带着二少爷回家去,我让大少爷送我离开汉口,我的人一走,保证让大少爷毫发无伤回去。”
“阿根,是个汉子就按规矩来,婆婆妈妈算什么?你不嫌多事?”佟春江皱眉,璟暄此时已奔到他这一边,阿奇伸手将其扶住。
洪泉根冷冷一笑:“我还恰恰就是怕多事,所以才不得不如此。”
佟春江正欲开口,璟暄忽然大叫:“快带我回去,带我回家去!别让我再留在这里!求你了,你不是我父亲叫来的人吗?还在这儿废话什么?
快带我回家去!”面目狰狞,耳边伤口崩裂,一道细细血流涌出。
璟琛远远看着,脸色白得如透明一般,嘴角露出苦笑,目光却渐冷,宛如寒潭上的浮冰。
佟春江思忖片刻,朗声道:“阿根,你无非也就是想安全离开汉口。
你把潘大少爷放了,我来替他。”
“佟爷不可!”阿奇、刘五等人大惊,佟春江朝他们摆摆手。
璟琛面色微动。
佟春江将身上佩枪取下,交给刘五,又解开外衫,露出细麻里褂,示意里面再无武器。他缓步上前,走向洪泉根:“我都表现出这样的诚意,阿根,再怎么不念旧情,也当知我为人如何。真正撕破了脸,只怕你能想到后果吧?”
“好!”洪泉根松开攥住璟琛的手,慨然笑道,“那我们哥俩就在路上把酒喝了。佟爷,阿根没出息,但你是真汉子!”
佟春江淡淡一笑。
“谢谢你。”璟琛看着他。
佟春江道:“我答应过别人保证你的安全,说到做到,江湖上人情就是账,这是我和别人的账,与你无关。潘少爷不必言谢。走吧。阿奇他们会带你们平安回潘家。”
两兄弟终于坐在了一辆车上,璟暄发着抖,惊魂未定,璟琛从衣兜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替他擦着耳边的血,一语不发。
“哥……”璟暄颤声道,“大哥。”
“嗯。”璟琛小心地给他擦着,生怕弄疼了他。
“对不起……”璟暄眼中落下泪来。
璟琛一怔:“我来晚了,让你受了罪。是我对不起你。”
璟暄喃喃摇头:“不,不是这样的……大哥,我只是害怕,我只是害怕……”他的眼神中透出慌乱,欲言又止。
“别怕,”璟琛抬头,凝视着他,“你已经安全了。”
“是吗?”
“是的,二弟,你已经安全了。我们就要回家了,爹娘在等我们,小栗子也在等我们。”
“小栗子,”璟暄嘴角露出恍惚笑意,“我竟然忘了,小栗子今天过生日……”
客厅里许多人在等候着,见他们走进来,闹哄哄的厅堂中一时鸦雀无声。
璟暄用失神的双眼扫视众人,父亲、母亲、舅舅,以及含泪看向他的妹妹。生日蛋糕就放在璟宁身旁的桌上,十三根蜡烛已经插在了上面。
璟暄朝璟宁笑了笑,璟宁强迫自己不哭,欢声道:“二哥哥,你们终于回来啦。”
璟暄走过去,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再怎么我也要回来啊。”
璟宁扑到他怀中,紧紧抱着他,璟琛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是你的礼物,你两个哥哥用命给你换来的。”璟暄摸了摸璟宁的头发,璟宁抬起头,璟暄将一条项链从衣兜里取出,项坠是一朵初绽的金色玫瑰,线条柔美,光泽温润,仿若有阳光照在上面。
璟宁低下头,用小手轻轻触摸项坠,璟暄的手却一松,项链掉了下去,璟宁急忙伸手去接,不待她反应过来,璟暄已经一脚用力踹了过来。
有人把她往后一拉,是璟琛快步抢上拦住了璟暄,可璟暄并没有意图要伤害璟宁,只是将那个生日蛋糕踹到了地上,踹完了,将满是奶油的脏皮鞋在沙发上狠狠擦了擦,同时把耳边缠着的绷带用力扯了下来,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璟宁长这么大,养尊处优无忧无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恐怖的场面。
而一向与她亲近的二哥,如一个疯子一般,嘶声大叫着:“谁还给我?谁把我的耳朵还给我?!还想着给她过生日?谁把我的耳朵还给我?!该死!”
“阿暄!”云氏哭道,“你妹妹是要等着你们回来才过生日的啊!你怎么能怪她?”
璟暄根本听不进去,只是不停大喊:“还给我!还给我!”一边喊,一边又踹又砸,下人们按不住他,盛棠待过去帮忙,云秀成却抢先了一步,抱住了外甥的胳膊。璟暄扭过头,眼神疯狂:“舅舅……舅舅,如今如了你的愿了!你高兴了吗?”
秀成用手帕捂住璟暄的耳朵,安抚道:“阿暄,你糊涂了,别怕,这是在家里,你回家了。”璟暄双手乱晃,秀成下死劲攥着他,转头对盛棠道,“这孩子一定受了很大惊吓,我带他上楼休息。”
盛棠眉头一蹙:“我跟你们一起去。”走了几步,回头担心地看了看女儿,璟宁呆呆地站着,一句话也不说,云氏正安慰着她。盛棠这才想起璟琛似的,道:“阿琛,辛苦了,你好好休息。一会儿我再来看你。”
“是。”璟琛懂事地回应。
云氏搂着璟宁,哽咽道:“好孩子,没事。你二哥哥受了苦,心里难过,别怪他。”
璟宁并没有哭,也不说话,没有露出任何难过的表情。
璟琛默然蹲下,从地上捡起项链,放到璟宁的小手中,柔声道:“宁宁,这是我画了图找师傅给你做的项链。你不是最喜欢玫瑰花吗?来,我给你戴上。”
璟宁摇摇头,像一只小狗打了个激灵,忽然挣脱母亲的怀抱,用力拨开璟琛的手,项链落在地上,如阳光溅起金芒,璟宁尖声道:“我不喜欢!谁说我喜欢了?我讨厌玫瑰花!讨厌你!”
她转身就跑,刚跑了两步,身子却一软,砰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宁宁!”
璟琛追了过去,将小女孩扶起,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泪水盈满了眼眶,滚落而下,跌倒的时候牙齿咬破了下唇,浸出血迹,嘴唇抽搐着。
她终于呜呜地哭了出来。
〔五〕
过了中午,天陡然阴沉了下来,密布着细碎的云,空气里充满着雾与尘的分子,湿凉的风越刮越紧,虽在夏季,却让人觉得心生荒寒,竟有料峭之意。窗户半敞,厚实的写字桌上很快敷了一层黯淡的尘灰。
雷雨就要来了。
璟琛跟在云氏母女的后头,听着云氏温柔地安慰着女儿,璟宁的抽泣渐渐停止,她知道璟琛一直跟着他们,但她不愿意回头,她害怕回头。
进了屋,云氏便要将门关上,璟琛原也打算进去,见她这样,往后退了一步。云氏轻声说:“回去休息吧,你妹妹有我,不用担心她。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白斩鸡,又煮了海鲜粥,云升一会儿会给你送去。”
她将门关了。
回到房间,璟琛倒在床上,只觉得浑身脱了力,说不出的疲倦,盯着床顶怔怔出神。云升一会儿便送了饭来,璟琛起身下床,白斩鸡做得鲜嫩,他并未吃几块,粥倒是喝了不少。
云升轻声说:“老爷下午会去洋行,大少爷出门的话会方便些。”
璟琛看了一眼窗外狰狞晃动的树木。
“会怎么处置她?”璟琛转头看着他,一双眸子清亮亮的,云升不觉一凛,揣摩了许久该如何措辞,最后道:“大少爷今天若去见她,便是最后一面了。这姑娘立场太混乱,想从几方都得好处,如今是自食其果——老爷和舅爷都不会留她。”
璟琛缓缓站起来,走到书桌前,先随手关了窗子,找了块手帕将灰尘抹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帕子掷到一旁,再从桌上一摞书里翻检了几下,取出一本薄薄册子。云升一瞬不瞬看着他的动作,暗暗讶异,璟琛扬了扬手里的小册:“这是蕙兰送我的,一会儿我还给她。”
“大少爷……您别难过。”云升安慰道。
“人非草木,我对她又那般用心。”璟琛轻声道,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云大哥,这一次你帮了我大忙,等何仕文一下来,我保你平步青云。”
云升心中暗喜,却不动声色:“大少爷出国后安心读书,修养身心,我在汉口耐心等您归来。”
璟琛沉眉道:“你说得对。对许多事许多人,强求不得,用尽心机也未必会得到想要的结果,有了耐心,倒不易被得失所累。”
“下午我会安排好,大少爷等我信儿。”云升临走到门口,停留须臾,又往回走了几步,道,“有件事,云升心里有些不分明,大少爷可否点拨一下?”
璟琛低头随意翻着手中小册:“请说。”
“其实何管家是费尽心力护佑着您的,何况他也还没到暮年,依旧是矍铄精神的好年纪,大少爷为什么一心要让何管家离开潘府?”
璟琛将小册捏成一卷,轻轻戳着掌心:“正是顾念他跟我的情意,想让他早些颐养天年。也不怕云大哥嫌我孩子气,我是有些私心:人吧,总是不喜欢被人管的。”
云升眉间隐露笑意,不再多说什么,开门离去。
下午三四点前后,雨终于下了起来,伴着雷声,闪电映亮了灰黑的天空,短暂的光亮却照不透逼仄阴暗的房子。窗户紧关,房门紧闭,屋里一盏灯也没点,行李箱搁在窗下,女子蹲在箱子旁就着昏暗光线紧张地收拾着,不时抬头检视窗口,偶尔也会被树枝落地的声音和雷声轰隆吓一跳。
能带走什么呢?箱子里也只是些寻常衣物,不一会儿她便瘫坐在地上,发着呆,又情不自禁伸手从箱底捞出一张银行的存折本子,并不打开,只是将存折贴在胸口,仿佛其中有神奇的力量能让她振作一般,待心绪缓缓平静下来,却听见猛地响起了砰砰的敲门声。
翟蕙兰脸色顿时惨白,屏住了声息,尽量将身子弯得最低,果然窗口那儿似有人往里窥探,人影挡住了光,屋子里暗,并不会看出什么,因而那人重新回到门前。蕙兰一颗心怦怦乱跳,背脊发凉,额头冷汗直冒,却隐约听到璟琛的声音:“蕙兰,开门,是我!我是璟琛!”
她几乎以为在做梦,仔细分辨着轰鸣雨声中的那隐隐绰绰的人声。
“蕙兰!你在睡觉吗?”
听得分明,确是璟琛的声音。她喜极而泣,无数情绪在心头乱窜,泪水落下,暗道:“他活着,他没事,他还想着我!”慌忙伸手擦了眼泪,矮着身子,以最轻的脚步走回里屋,弄乱床上的被子,再将本来就开着的屋门摇了一下,门吱呀一声响,她又将头发拨乱,方走过去将外屋门打开。
璟琛站在外头,暴雨下得震天响,他背着光,因而看不清表情,但肩头的衣服已然湿透,蕙兰强抑着汹涌泪意,伸手拉他:“快进来,别淋着。”他紧握着她冰凉的纤手,随她进屋,笑道:“怎么这么暗。”伸手便要拉门边的灯绳。
“不要!”她止住他,将门反锁,“我们进里屋去。”
璟琛柔声道:“怎么不开灯?对了,我带了好吃的过来。”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另一只手上。蕙兰摸到一个纸包,却无心揣测里面是什么,说:
“去里头,把外衣脱了,我给你擦擦头发,别着凉了。”
两人走进里屋,蕙兰关上了门,方将一盏小台灯拧开,璟琛脱了外衣,坐到床边,笑道:“懒虫,为什么睡到现在?”
蕙兰不语,将被子拉来搭在他腿上,用枕巾给他擦头发,动作轻柔:
“今天干吗过来?”
“担心你会害怕,又是打雷又是下雨的。你不知道过江的轮渡差点都停了,还好我赶上一班。”
蕙兰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滴落到他的发中,璟琛抬头,微笑道:“我不是来了吗?还撒什么娇呢?前些天家里有点事耽搁了,我这一得空马上过来看你。别怄气了。”
蕙兰摇头,珠泪滚滚而下:“小琛,我要走了。”
“走哪儿去?”他的语气越发温柔,将她拉近一点,“别跟我说气话。”
“我可能暂时不能和你去国外读书了。”她哽咽着,无比留恋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以后若有机会,我会跟你慢慢解释。”
他抬头,脸上笑容慢慢凝结:“要是没有机会了呢?”
蕙兰以为他生气了,安抚道:“怎么会没有机会?天长日久,我们总会相聚。”
他不再看她:“怎么突然想走?”
“我姑母生了重病,我要回去照顾她。”
“去多久?”
“等她病好。”
“你姑母不是有家人吗?怎么偏偏要你回去?”
“她将我自幼带大,我们情同母女。”
璟琛低下头:“你这么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
蕙兰无声饮泣。
他递来一样东西:“还你的,收好。”
她不接,说道:“留给你做纪念吧。”
璟琛将册子放到她腿上:“上面的笔记我都背熟了,你随便挑一页,我都可以背给你听。”
蕙兰凄然一笑,翻至一页,轻声道:“路加福音,第十章,第28则。”
“耶稣说‘你这样行,就必得永生’是纯粹假设。倘若主提到的律法能对律法师起预期的影响,他应该道:‘若这就是神的要求,那么我要灭亡了,我无助无望,把将自身投向你的慈爱和怜悯,求你以恩典拯救我!’”
蕙兰跟着他背诵,背完了,将头倚靠在他肩上,柔肠寸断。
他问她:“蕙兰,你为什么会信教?”
蕙兰道:“有主赐福,人生便有了光明和希望。”
“那你说,信教的人是不是都是好人?我指的是真信。”
“那是自然。”
璟琛一声叹息:“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有信仰总是好,心中善恶分明,道德的底线高,对己对身边的人都充满善意。不过我后来慢慢就有了些别的看法,不论是不是真信,那些信教的人或多或少好像总有些功利的意思在心思里头,计较起来比旁人还变本加厉,伪善的言行举止并未减去一分。”
蕙兰默然听着,摩挲这膝头放着的小册子。
璟琛又道:“不过我相信善恶有报,信不信是一回事,因果报应却分明不爽,行善的人,自有他们的好造化,作恶的人,会得到应有的惩罚,而那些信着教却依旧作恶的人,自会有加倍的报应等着他们。”
蕙兰打了个寒噤,璟琛拍拍她的膝头:“什么时候走?”
“明天一早的火车。”
“那我明天去送你。”
“太早了,你一会儿送我去汉口吧,我订了一家旅社,免得明天早上折腾。”
璟琛微微沉吟:“你不是有个叔叔在汉口么?怎么又去住旅社?你这人真是奇怪。”
“叔叔携着一家人去杭州了。”
“那我现在就送你去吧。我偷偷出来的,也得赶紧回家去,免得父母担心。你晚上安顿下来,我若能抽空就去看你。”
走到外屋,璟琛替蕙兰将箱子提着,将刚才随手放到桌上的小纸包拿了。蕙兰拿了提包和雨伞从里屋出来,璟琛道:“适才不开灯,现在又不关灯。”
蕙兰淡然一笑:“无所谓了,让它亮着吧。”
雨小了许多,雨云已经开始四散开来,西边的天空露出通透的烟灰蓝,两个人冒着细雨去坐轮渡,人声喧哗中,携手依偎坐着,谁都没再说话,蕙兰不时抬头凝视璟琛,目光里带着浓浓的眷恋,璟琛总是回应以微笑。
快到岸了,蕙兰终于开口:“小琛,你这几天过得怎样?”
璟琛用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温然道:“托你的福,有你的福音笔记保佑,过得还行。”
蕙兰心中极是酸楚,忍不住又想落泪,璟琛叮嘱道:“一会儿去旅社里别忘了把这包吃的解决掉,留到明天味道就不好了。专程去给你买的。”
蕙兰温顺地答应了。
旅馆就在火车站附近,璟琛待蕙兰登记完,又陪她在房间里略坐了会儿,便回家去了。房间在二楼,蕙兰泪流满面站在窗口看着他的背影,真盼望他能回头看看自己,可他走得很快,衣襟飘飞,那般美好的少年郎,真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一时心如刀割,扑到床上大哭了一场。
他买的那袋小食就放在床头柜上,蕙兰哭得累了,念着他一片深情,坐起身来,将纸包轻轻打开。
包了两层,一层只是普通的牛皮纸,第二层也是牛皮纸,但纸上多了一个红色款记,印着“洪记”。
蕙兰的手渐渐颤抖起来,心里有个极为强烈的念头,压得自己快喘不过气来。她在心里念着,祈祷着:“不,我只是在瞎想,我在瞎想。”
诱人的卤肉香飘出来,带着蛊惑之意,蕙兰将纸包完全打开。她尖叫了一声,仿佛见到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将纸包扔到地上,里面卤得红光透亮的猪头肉散落一地。
是的,猪头肉,仅仅只是一包猪头肉。
蕙兰此时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
洪泉根将洪妻断头之后,便再也不吃猪头肉,事实上,凡沾着“头”
这个字的食物,全成了洪氏的大忌讳,纸包上的题记与猪头肉连在一起想,便只得出一个结论:璟琛知道“洪”和她的关系。
他必也知道她处心积虑到潘家当钢琴教师的目的,他什么都知道!不论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两人之间所有柔情蜜意,全化作了一场梦,她自己臆想的一场美梦!而此时美梦俨然已经成为了噩梦。
他送给她猪头肉,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祝愿她此生终结,来生从头再来么?还是讥讽她愚蠢如猪,死到临头尚不自知?
蕙兰在万念俱灰的凄凉中惊醒,意识到此时自己正处在最危险的境地,人一有了求生的念头,情爱痴恋也不过是浮云了,她翻出存折放入提包,行李则弃在房间里,几乎算是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天已经暗了,她奔入夜色与灯火之中,只拣人多的地方走,踉踉跄跄,逃命一般,背脊一阵阵发麻,像有一双尖利的眼睛在后面盯着。
喘息片刻,她抬头,雨已经停了,天是深色的宝石蓝,她信仰的上帝在天上,可是上帝会保佑她么?正如璟琛所说,作恶的有信仰的人,会得到加倍的报应。她畏缩地低头,不敢迎接上帝凛凛的审视。正前方刺目的光射过来,她一时什么都看不见,却感到急急的风扑在面上,而那光芒则越来越近,发出尖利的啸音,不容她躲避。
汽车与女子娇软的身体碰撞,发出钝钝的闷响,死亡摧枯拉朽,如黑暗的巨浪,瞬间就吞没了脆弱渺小的生命。
行人驻足惊看,那辆车从撞倒的人身上压过去,又往回退了几米,然后再加足马力往前驶去,仿佛车轮下只是几截破衣烂衫和一堆垃圾,以致围观的人怀疑车轮下是不是真有人。
雨后的风是那么清朗,空气里散发着烤红薯和烤豆腐干的香味,车站附近全是小食摊,有几个行人挨不住诱惑,循着香味去了。

第五章 流光
〔一〕
之前的雷雨将园中植物的芬芳击打了出来,花园里弥漫着浓郁香气,水声轰响如急瀑,一排秀丽的六月雪将水沟与小径隔开,枝头雪白花瓣在夜灯下泛着银光,草丛间时不时有一丁点轻柔的颤动,可能是老鼠或鸟儿,但也有可能仅仅是风,是夜的唏嘘。雨滴从树叶落到璟琛滚烫的额头,他觉得脚步发软,雾霭中蔓藤的光影在地上如一张网,可还是得踏进去,一步一步向前。
其实在走出旅馆那一刻,不,早在他知晓她设计进入潘家之时,便已经料到那个女子最后的下场。她的死是注定的,与他脱不了干系。其实应该谢谢她,若不是她,别说被割掉一只耳朵,便是这条小命,只怕此刻也是悬在刀尖。他承认翟蕙兰在关键时刻救了他的命,这或许是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她付出了代价,而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在她临死前向她坦承,自己在和她演戏。
想到这里璟琛打了一个冷战,知晓多年的隐忍已幻化成一条谁也制不住的毒蛇,盘踞在心,渐渐长大,积攒着力量。
这不是本意,但他控制不了。他不清楚那些人是怎么将那女人杀死,也毫无意愿去打听,甚至再不想听到和那她有关的只言片语。但能确信的是,翟蕙兰死前对他应当抱有最深的怨恨,想到这里,便宽慰地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对不住她了。
潘盛棠不在家里。
五十万现银的损失对潘家来说是个重创,尤其现在普惠洋行的归属正处在关键时期,稍有不慎便会关系到今后潘家的大走向,相比而言,抚慰惊魂未定的子女们是之后的事情,更重要的事还很多。
璟暄的房间很安静,医生给他注射了镇静药品,不知在昏睡中他还会不会被恐惧与痛苦纠缠。从璟宁的屋里则传出说话的声音,时而飘出刻意压制音量的欢笑,璟琛讶异地停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