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头,怔怔看她半晌,忽而笑了笑:“宁宁,看着你,我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光阴似箭。你哭闹着跟我们抢栗子吃,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现在你却已经要嫁人了。”
“即便我嫁了人,你也是我最亲的人,是我最亲的兄长和朋友。”
“世上的事变幻无端,每个人也都会改变,你会变我也会变。只怕将来你会怨我恨我,这都是说不准的事。”
“绝对不可能。”
“傻瓜。”他笑她的天真,“快回去睡觉。”
她却没动:“大哥哥,你知道是子昭送我的鸭子,对不对?”
“是啊,当时你不是告诉我是那个讨厌鬼送的么。”
“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他,你说孟子昭这小孩顽劣跋扈,将来很难有大出息。”
“好吧,我改口:孟子昭和过去不一样了。”
“你不喜欢他,却将他送我的鸭子照顾得很好。这是为什么?”
银川忽然有些窘,忍不住将目光移开:“还不是怕它们有闪失,你跟我闹,惹得大家心烦。”
璟宁扬起唇角:“所以你绝对不会让我怨恨的,因为你不论什么时候都总是想着我,希望我好,希望我快乐。谢谢你。”
他沉下脸:“我又不是要死了,跟我说这些话干什么。”
璟宁牵着他的衣角晃了晃,宛如还是多年前那个任性调皮的小女孩:
“我饿了,想吃东西。”
银川立刻便起身:“我去厨房给你弄点。”
璟宁心中突然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这是为什么呢?真是奇怪。
见她蹙眉,银川责备道:“是不是胃不舒服?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是不会好好照顾自己,吃个饭都让人放不下心!”
璟宁挤出笑来:“我要吃你煮的广东粥!”从池边跳下,欢快地往前跑,身子却猛地向后一倾,原来是他从后面拉住了她,将她慢慢环在怀中。
璟宁完全僵住,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身上飘来很清冽的香,像夏夜雨后的花园般沁人。
“小栗子……对不起……”他轻声说,“让我抱一会儿,就一小会儿,就当我们还在小时候。”
有液体簌簌滴落在肩头衣衫上,她以为是下雨了,直到又一滴落进她的颈窝,滚烫湿润,才意识到是他的泪水。璟宁心里重重一震,试图回头,他却将她放开,走到了前头。
“我去给你煮粥。”
她脑子里有点乱,嗫嚅道:“我又不想吃了,我想睡觉。”
他的脚步顿了顿:“好。”
月光穿过云层间隙洒下来,语声涟漪一般散了开去。
〔四〕
几日后,子昭接璟宁去珠宝行订戒指,确定好式样,顺道去新市场喝下午茶。璟宁挽着子昭的手,将脑袋靠在他肩膀上,慢吞吞地在街上逛着,忽然将眼睛一闭:“我试试边走边睡,你负责看路。”
“你当我是一辆车吗?”子昭一乐,正视前方,为她挡住行人。走了没几步,璟宁睁开眼:“原来人走路的时候是睡不着的,不过我真的好……”“困”字没有说出来,唇角的笑意也没了。
子昭也看到了对面走来的人。
着,嘴里好像还在默诵着什么。璟宁猜德英一定是在背诵英文单词。若在洋行上班,英文不好是会被歧视的,别说英文,精通德文、法文、意大利文,甚至希伯来语的人比比皆是,德英资质不高,却给自己选择了最艰难的一份职业。
突然间,自己并不坚决的拒绝,对徐德英恶作剧的挑逗,这些原本出于少女的虚荣心机的事情,此刻令璟宁后悔至极。眼见避无可避,她飞快地将手从子昭手臂拿开,再往旁边略让开一步,子昭的脸不免沉了一沉。
然而德英并没看到他们,似想起了什么事,低下头探手在皮包里翻了翻,转身往回走了。
“徐烫饭,敢装没看见我们!”子昭道,“我喊他过来。”
璟宁拽他的袖子:“别,别让他看到我们。”
“见不得人吗?我们的事你打算瞒着徐烫饭?还是你跟他也有过什么约定?”子昭气呼呼地道。
听他的语气,倒似在疑心自己什么,璟宁不由道:“我跟他能有什么约定?我都当着那么多人说出对你死心塌地的话来,你还说这些讨嫌话做什么?另外,我从小就不喜欢你这种飞扬跋扈的脾气,你什么时候才能懂得尊重人?徐烫饭,这话有多难听你知道吗?”
子昭一开始听她说对他死心塌地,心还软了一软,但到后头就变成了数落,不禁硬着嗓子道:“我跋扈,又比不得别人忠厚,你还对我死心塌地,可见你是犯了傻。”
璟宁万料不到这人竟回她这么一句,顿时气结无语。
子昭拉她的手,笑道:“反正你是我的,戒指都订好了,你还敢怎么着?”
璟宁冷冷道:“我告诉你,我是我自己的,普天之下没谁有资格当我的主人。”说完奔到街边拦黄包车。
子昭追过去拉她,被她用力一甩手,气得眼睛瞪得老大:“还跟我犟,你以后是我老婆,难道我没说对吗?我不想当你的主人,我只是想当你的丈夫,这有什么错吗?”
“混蛋,放开!”
“你再乱动我就撕你衣服,把你扒得精光,反正我们俩吵起来总会撕破脸,我是不想要脸了。”
她喘着粗气定定站了一会儿,眼圈儿红了。
她一哭他必然丢盔卸甲:“我道歉,好了吧?”
她跺足哭道:“你这混球,若今后嫁了你还这么气我,这辈子又有什么想头?索性大家早点一拍两散得了。”
“我不气你了,我发誓。我不要和你散。”
“发誓管什么用?都是口头上骗人。你数数自己都发了多少誓啦!”
“你也爱骗人啊,说杀了我送你的鸭子,结果它们都好好在你家花园里。”
她抹了抹泪:“我这就回家杀了它们去。”
他赔笑道:“你还是杀了我吧,因为杀了那四只鸭子,你肯定会伤心,杀死了我,你就不伤心了。”
她忽然笑了笑:“那还不如杀了我自己,就再也不会伤心了。”
他的心轰一下就融了,将她拥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头顶蹭了蹭:“我错了,真的错了。千万别这么说。没了你我会活不下去的。我不喜欢徐德英是因为你从小就护着他,我嫉妒所以才说了混账话。我没不尊重他,其实我早就跟他和好了的,不信你问他去。”
真像个顽劣淘气的孩子,她虽未抬头,也感觉到行人投过来的眼色,江汉路上遍布洋行,估计等不了一会儿又会碰到熟人,想来想去,实在不愿再跟他在此地纠缠,又经不住他百般求饶,只得道:“好,我不生气了。你放开我。”
“不放!”
“我让你牵着我的手,但请不要这样抱着好不好?这么多人看,羞不羞。”
子昭听话地放开她,攥着她的手,飞快地在她指尖啄了一下。
兴记新市场是他回国后和她重逢的地方,此刻再去,两人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变化,他点了和上次一样的咖啡和点心,璟宁见他还记得,也就消了气。年轻情侣间的矛盾,总是来得快也去得快,两人目光相触,依旧是掩不住的温馨。子昭拿小勺挖她碟子里的蛋糕,她便要将他的碟子端到自己这边,却被他摁着手:“吃一小口罢了,这世上哪有这么小气的老婆。”
“那你给我吃一口你的……”甫一出口,不由得满面通红,轻轻“呸”了一声,手却任由他握着。这时侍者捧着一束白玫瑰过来,礼貌地一欠身:“请问是潘璟宁小姐吗?”子昭代她答道:“她是。你有什么事?”扫了一眼侍者手中的玫瑰。
璟宁笑盈盈地瞅着子昭,心想:装吧,明明是你订的花,还不敢承认。
那侍者将花束放到桌上,微笑道:“这是徐德英先生送给潘小姐的玫瑰。徐先生吩咐,只要潘小姐来到我们餐厅,我们便将花送给潘小姐。”
子昭笑道:“他怎么知道我的未婚妻潘小姐今天会来?”
侍者有点尴尬,但还是回道:“徐先生说潘小姐爱到我们餐厅喝下午茶,让我们每天都提前准备好一束玫瑰,颜色得时时换一换。他又详细说了潘小姐的容貌,加上这里的服务人员大多也见过潘小姐,都有印象,我刚才是不太确定,所以才问了一声。”说着轻轻一礼,退了下去。
子昭支着下巴,看着璟宁不说话。
璟宁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毅然道:“我这两天就跟他说清楚。”
子昭这才道:“今天这束花好漂亮。”
璟宁白了他一眼。
次日,他们一同请平日里玩得好的朋友在璇宫饭店吃了顿饭,宣布了二人即将订婚的消息。
这些年轻人其实大都到了婚龄,就连方琪琪与刘程远也都是有婚约定下的,只不过家里疼爱娇女,她们又贪玩爱自由,因而婚期一拖再拖,但总归是迟早的事。子昭和璟宁这对小冤家今天会有这样的结果,没有任何人表示惊讶,包括德英,他第一个举起酒杯诚恳地表示祝贺。
子昭道:“希望早日也听到德英兄的喜讯。”
德英喝完杯里的酒,呛得咳嗽起来,连连说抱歉,璟宁给他倒了杯茶,放到他身前,柔声说:“漱漱口。”
德英点了点头,从头至尾,他没有直视过她。
琪琪感叹道:“我妈常对我说,婚姻是人生的分界线,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你们马上就要体验了。”
程远笑道:“你们从小就吵来吵去,还打架,如今也算应了‘不是冤家不聚头’这句话,等真正成了两口子,回想起以前的情形,也是顶有情趣的一件乐事。”
众人十分感慨,一顿饭吃下来,好几个男生都喝醉了。德英不过浅尝辄止,即便难过到极限,他亦有一分自制力。酒席撤下,上了茶点和水果,包间里有软座长椅,喝醉的倒在上头睡觉的睡觉,有的则说着醉话互相揭短,女孩子们坐在桌前打牌,聊着订婚宴上该穿什么衣服,谈笑间璟宁忍不住看了德英一两眼,他脸色苍白,带着和善的微笑,和子昭研究着一个银烟盒,璟宁突起一种怪异的感觉,觉得德英这种表情似曾相识,究竟是和谁相像呢?一时又想不出来,只是越看越让人不安。
外面的天忽然就黑沉了下来,有滃然雨气涌来,因怕赶上暴雨,大家相扶离席,子昭送几个女孩回家,德英则负责送那几个醺醺然的男同学。
到后院停车场,见子昭带着几个女孩走向他那辆脏兮兮的旧车,德英便说了句:“子昭兄也不给宁宁弄一辆好点的座驾。”
子昭笑道:“她才不在乎这些呢。”
德英当即缄口。
半个多小时后果真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点轰轰隆隆浇下,路面积水深处达一尺深,德英的车在距家不到百米之处熄了火,索性便把车停在那里,淋着雨慢吞吞回了家,却见院子里停着那辆闻名汉口的劳斯莱斯。德英抬手擦了擦脸上湿漉漉的雨水,走进门厅,闻到一股雪茄味,仆妇周妈见他进来,心疼道:“少爷怎么淋成了这样,赶紧回屋洗个澡换身衣服,生病了可不好。”
“是小潘先生来了吧。”德英轻声道。
周妈做出神秘兮兮的样子:“老潘先生也在,和老爷谈着事呢。”
德英点点头,回房间洗了个澡,人清爽了不少,好像连带着烦闷也消了一些。看了看表,又走到窗前瞟了一眼,雨没有停,那辆车也还停在院子里。德英坐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电话,思忖片刻,毅然拨下了那几个熟悉无比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那个叫云升的年轻管家,德英礼貌地问潘小姐是否已安全回家,对方礼貌地回应:“请徐先生稍等,我去叫小姐过来。”
他安静地等,听到听筒里传来轻盈的脚步声,心克制不住地收紧。
“德英。”是她清柔甜美的声音。
“宁宁。”他轻唤她的名字,喉咙一阵酸楚,本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他没有,他还算冷静,“宁宁。”
“你的声音怎么了?”
“车熄火了,刚才走回家淋了一点雨。”
“着凉了吧?你要多喝水,注意休息。”
“我憋着一肚子的话想跟你说,但今天我没能说出口。我很难受,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他终于有些哽咽,牙关打战,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璟宁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别这样,我们还是好朋友。”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子昭胜我百倍。但是宁宁,我会为了你付出一切的,只要你愿意跟我在一起。我可以等你,你就给我一句话,不管你嫁给子昭也好,还是嫁给别人也好,我永远都等你。”
“德英,你是很好的人,只是我们没有缘分。以后你一定会碰到比我好的姑娘。”她的声音很小,好像很怕被别人听到似的。
德英猜到可能子昭也在她家,于是清了清嗓子,尽量平静地说:“对不起,我今天脑子里有点乱,说话语无伦次。宁宁,过两天我想请你吃个饭,和你单独聊聊,可以吗?”
她显然很犹豫,有人在催她,懒洋洋不耐烦的腔调像极了孟子昭的声音,也许是不想再跟他磨蹭,璟宁答应了。
德英道:“那我定好了时间地点提前告诉你。”
她再次强调:“德英,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
“我明白。”
挂了电话,他下楼,刻意经过客厅,被他父亲徐祝龄叫了进去,普惠洋行最重要的两个人物也坐在里头,面带微笑看着他。德英上前见礼,敏锐地捕捉到了银川眼中投来的同情之色,一时心里五味杂陈。徐祝龄示意他坐下,对盛棠和银川笑道:“犬子资质驽钝,硬着头皮去了洋行工作,说不想走仕途,免得被人说他靠的是父亲的裙带关系,结果呢,”他转头不满地瞅着儿子,“你在盛昌有多长时间了?”
德英恭敬地回答:“快两年了。”
徐祝龄啧啧感叹:“瞧瞧,人家小潘先生在洋行才三年多就当了副总办,你到现在还是个见习生吧?”
德英满面惭色。
银川忙道:“徐市长切莫苛责令公子,我因为在伦敦读书的时候便去那边的总部实习,见习时间也超过了两年,盛昌洋行和普惠洋行多有交易,偶尔也会和令公子在生意上有所接洽,令公子稳重踏实,做事认真精细,令人印象深刻。”
盛棠笑道:“现在洋行里的华经理①是一代不如一代,越来越浮躁,年轻一辈里,缺的就是徐公子这样务实勤奋的人才。盛昌洋行的华账房②是以宁波帮为主的,那些人聪明能干,但有个毛病:喜欢搞小团体排挤宁波以外的人,在晋升上对他们也多有压制,徐公子老实本分,受委屈是正常的。”
徐祝龄叹了口气。
银川微笑道:“吃亏是福,只要紧咬目标不放弃,总会有成功的一天。”
潘大少爷看起来好像憔悴了不少,但眼神依旧清明矍铄,这句话有明显的鼓励之意,但又似乎另有所指。德英诚恳地说:“谢谢潘大哥鼓励。
我是一定不会放弃的。”
① 买办从职业性质来讲,类似于现在所称的职业经理人,这个职业在当时的中国并不太光彩,如同之前孟道群曾脱口就说潘盛棠为“洋狗”,容闳亦曾在其著作中说及“买办之俸虽优,然操业近卑鄙”。特定社会环境下,买办也有耻于被称为“买办”的心理,因而洋行中,洋人与高级买办之间,有“大班”和“华经理”这种避实就虚的称呼。
② 外国洋行雇佣中国买办为其代理各项业务,买办们办公的场所或组织叫“公事房”,亦有“华账房”一称,以示华洋有别。
说完这句话,连盛棠嘴角都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徐祝龄邀盛棠和银川晚饭,盛棠婉言谢绝,说洋行这几天做结算,还有诸多杂事,和银川起身告辞。
徐氏父子将他们送至门廊,雨还淅淅沥沥地下着,待车行远,德英问:“这两位来找父亲做什么?”
徐祝龄不愿和儿子多谈,适才之所以把他叫进客厅,是要他来打个岔,快点将那两位尊神送走,他疲倦地摆了摆手,说:“我最近劳心劳力,不到饭点便会很饿,看来是真老了。”
德英忙扶父亲进屋。
原来大钧船业在汇丰银行谈妥了一笔一百万美元的借款,自筹百分之十五,用以购置一批船只,但需要中国政府做个担保,按理说支持本土的企业,政府责无旁贷,因而徐祝龄一直尽力帮大钧促成这件事,既做担保,也尽量为其申请到政府的官价结汇。潘氏父子来,是在委婉地建议他放弃这件事。为了对抗大钧,洋行联手开始了一场漫长的价格战,降了运费,将进出口的柴油、机件、五金等货物的价格提了提,别的还好,柴油是轮船主要的燃料,如此势必在成本上带来巨大负担,大钧若要坚持稳价,那便面临着一笔巨大的花销。
盛棠当时道:“数十年前,大钧跟在招商局的后头将太古怡和的航线挤出了川江,更在汉口占据了一席之地,也是凭价格的优势。大钧现在守着运价不降,等到时候空船候在码头无货可运,那个烂摊子,难道又要政府去帮他收拾?”
徐祝龄气定神闲:“怎么个无货可运法?”
小潘先生接话了:“施美洋行在万县租用了美孚公司的油池,以前都是用的大钧的船运,万县处在山区,坡坎很多,装船之前,得用人力抬着去码头,油篓漏油的情况总是避免不了,途中的损耗加起来也很多,还得付苦力的工资,运到汉口再到炼油厂提炼,途中又得重复一番人力运输的损耗,总体算下来,到提炼之前花的运资并不便宜。从洋行的利益来讲,必须锱铢必较。我们普惠最近帮施美代理购进了一艘铁驳,容量有七百吨左右,请技师专门在船上装了炼油设备,这样,原油运到船上,立刻便能提炼,而且还有就地存储的作用。现在施美已经考虑取消跟大钧的合约,改用自己的船舶。换言之,如果所有货商都效仿这样的方法,大钧可不是会少赚一大笔吗。商场上,无人不是逐利而生,航运牵涉的各个关节都所费甚多,谁不愿意能省就省?大钧一味地摆出高姿态,难免把客商都撵到我们这些洋行这儿来,长久下去,必会亏损。”
徐祝龄淡淡道:“我国自己的工商业若受到损害,政府必然是要支持的。”
老潘先生笑道:“徐副市长说得很对。本土的工商业也好,国外的洋行也好,只要是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做生意,都会对本地的经济发展有利,区别是有的作用大,有的作用小而已。大部分洋行本身也是银行的股东,金融是经济的命脉,政府财政若是竭蹶,更依赖银行从中接济。现在汉口的商业因去年水灾的影响,还处在艰难的恢复之中,实业的复兴,需要银行的大力支持。徐副市长不妨想想,就说这江汉路上,究竟是中国的银行多,还是外国的银行多?”
徐祝龄微有不快:“原来二位是来好心提醒我来着。”
盛棠笑道:“不瞒徐副市长,潘家和孟家其实已经算是姻亲了,孟家长公子和小女不日即将订婚,我们此行也算是在公告商界人士之前,先来跟咱们的父母官说一声。徐副市长是主管工商业的政界人士,潘某不才,还想腆着老脸相求徐副市长届时给小女和女婿做个证婚人呢。”
徐祝龄不解道:“既然都快是一家人了,为何在生意上如此针锋相对?”
盛棠无奈道:“亲家公太过固执厚道,不懂得随着大势徐图转圜,一味猛力对抗,难免跟大家闹得两败俱伤。出于契约和忠诚,我是不会背叛洋行的,今天这些话,自也不是以洋行买办的名义来跟徐副市长说的,作为一个老友,想通过您给孟兄去一点建议,至于这个建议是否有诚意,徐副市长私下里算一笔账,也就明白了。再怎么说,大钧能掀的浪,顶多也就是在水上,可洋行要动的话,可就不仅仅局限在那一条长江。汉口要稳,需要大家齐心协力。”
徐祝龄沉默。他虽不相信潘盛棠说的话是出于好意,但这些话,毕竟还是起了作用。
回去的路上,银川问:“父亲,徐祝龄会被我们说动么?”
“他没孟道群那么迂腐,想通了自然也就不蹚浑水了。孟道群这个人,自诩是做实业的,不买卖黄金白银,不抛空头不搞投机,员工平日连红利都会存到公司支持发展,大钧的股票和公债在市面流通得并不多,外面的资金几乎没有机会能打进去……我这一次倒要看看,用徐祝龄这颗钉子,能不能帮我们在这铁石头上打出一个眼子来。”
银川沉吟片刻,转开了话题:“适才见德英眼中失落之色,我觉得他可能还没放下宁宁。”
盛棠睁开眼睛,不屑道:“他过几年就会明白所谓情情爱爱,不过是些傻事和冲动。迟早会死心。”
“我觉得您答应得似乎太快了。”
“谁让我这宝贝女儿那么想嫁,我都怀疑她是不是跟那姓孟的小子做出了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