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究竟想说什么?”
“是潘家人授意那个日本人寄出来的照片,孟家徐家几乎同时收到,起的作用各不相同,但都会对潘家有利。说到底,还是洋行在算计我们中国人,一家的私事,变成了商场争斗的道具。潘家捏准了我们两家人的心,料定我们各自会做些什么:你会阵脚大乱,让孟家雪上加霜,我呢?徐家被人捉住把柄,为了顾全名誉,我们自然会为了璟宁,像狗一样任潘家驱使。利字当头,有些人为了利益不惜牺牲亲人的名节声誉,以前我不信,现在却是实实在在看在了眼里。孟子昭,若说后悔,我唯一后悔就是被感情冲昏了头脑,利用了璟宁对我的同情,让我和她都成了任人摆布的棋子。”
他说着说着,泪流满面,痛哭失声。
子昭颤声道:“我不相信。”
“随你信不信。我也可以告诉你,璟宁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这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德英神色惨然地摇着头,“我根本没有想过,喝下那两杯酒,我就铸成了大错。”
子昭闭了闭眼,觉得心是空的。
在没回家之前,子昭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失败者,回到家后,他发现他成了一个罪人。
父亲在他离开的时候昏倒了,是他让父亲摔倒在地的。
道群病重的消息被孟家人死死守着,不敢向外泄露一丝半点,子昭硬着头皮代替父亲处理大钧的事务,数日后道群的病情终于好转,子昭眼见着老父憔悴不堪的病容,万分痛悔,跪在了床边。
道群浑浊的眼中露出泪意,只含含糊糊地说:“我不怪你……”
子昭流下泪来。孟夫人看着他,脸色黯淡,目意却十分坚定:“你父亲不怪你,我也不怪你。但是昭昭,现在你错了,你不该哭,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哭不会让你父亲好起来。陈伯,把笔墨拿来。”
“不……”他忽然无比惶然,想哀求,却知此刻自己没有哀求的资格,只道,“宁宁是无辜的!”
“无辜?”孟夫人平静地说,“什么是无辜?你长这么大,读了这么多书,快替妈妈解释一下它的意思。你觉得害得父亲现在这样,你算不算得上无辜?害得船业少了顶梁柱,你算不算无辜?没错,我和你爸爸都不怪你,但我们的谅解与你是否无辜是两码事。昭昭,现在你告诉我,潘璟宁哪里无辜了?”
说话间,陈伯已将纸顺好,研完墨,润了笔递给孟夫人。孟夫人沉思片刻,轻轻抬腕,退婚书是需要郑重书写的,孟家只有她能写出与道群神似的笔迹,下笔之前,她无比平静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儿子,自然知道这一刻他的心会有多痛,清楚自己即将落下的每一笔都将如锋刃刺入儿子的心。但她毫无选择。
孟夫人叹了口气,凝视面如死灰的长子,说道:“昭昭,你要记住,人的一生会为许多事操心,但作为一个男子汉,必须要在这些事里挑出重点。我希望你能懂得舍弃。”
子昭不懂什么叫舍弃,他知道自己不会舍弃,但不得不拒绝见璟宁,拒绝听她忏悔,拒绝给她机会,在拒绝她的时候,他被迫放弃了那个已成过去的自己,放弃了那个飞扬跋扈的傻子。
此时,当她就在他怀中,肌肤的温度是如此真实,他那些细如纤毫的挣扎和不得已,他的负疚与罪愆,如何说与她听?
灯光昏黄,子昭仰面看着天花板,黯然地说:“以前的我,为了你把一切抛下都不会觉得可惜。可现在……宁宁,你就像一个我无法再向往的奢侈品。”
璟宁将眼角的泪水擦了擦,打断了他的话:“孟子昭,倘若你能原谅我,我会比以往更爱你,倘若你不爱我了,我会非常难过,但这不会让我死。我看重你对我的信任,但如果你觉得我下贱卑微,无法容忍我的污点,即便我再不舍得,我也会强迫自己放弃。”
他怒道:“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什么时候觉得你下贱卑微?”
“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对你死缠烂打。”
他坐起身,蹙起了眉。
“孟子昭,我知道你刚才想说什么。”
“你不知道!”他愤然说。
璟宁也坐了起来,手环绕过去,拥着他:“你想说,你担负着责任,担负着家业。你的父母兄弟,大钧那么多员工,他们全都需要你。如果现在为了我抛下他们,你会看不起你自己,你觉得我也不会真正爱那样的你。”
她早就看进了他的心。如此理智决断,这般条理清晰,让他惊叹,又无限地伤感。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将她揽入怀中。
“冷不冷?”
“不冷。”
“潘璟宁,下午你说冷,我很后悔没有抱你,后悔没有握你的手。”
“我知道你后悔。”
“你什么都知道。”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是的。”她轻声说,“我什么都知道。”
木地板上放着一盆蝴蝶兰,紫红色花瓣因缺水微微卷曲,紫藤覆盖了窗外的红砖墙柱,到春天会开满花朵。这栋房子原是孟家准备给他们俩做新房的,为的是方便璟宁在武昌这边读书。然而婚约取消,自然也就没有再继续添置新物件。不过子昭在武昌的码头这边工作的时候,偶尔也会住在这里。
璟宁抬头凝望他,显得温顺又谦卑:“我现在很知足了。”
“我不知足。我不想和你分开。”
“子昭,为了知道你的心,我就像个赌徒押上了所有的自尊和勇气,这是我最后的一次任性,我是懂得见好就收的。从今以后你做好你的事,我做好我的事,至于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只要同在这人世间,你心里有我,我心里有你,就不算分开。”
他的双臂滑过她的后背,手抚摸她的脸庞,将她拉近:“潘璟宁,你比我想象的更坚强也更现实。”
“只有这样你才会更爱我,才会更舍不得我,只有这样你才会更有出息。”她的泪水晶晶亮亮,嘴角却带着笑,“我不过是在成全我自己。”
这话说得毅然又凄凉,他捧起她的脸,正色道:“去你家求婚的时候,我发过誓,‘天地可证,此情不渝’,退婚是我暂时屈从母命不得已为之。但潘璟宁你给我记住,我对你的感情至死不会变。我会为我们的将来努力,我会为你努力。”
“嗯。”她脸上满是光彩。
他亲了亲她的脸,想起他们吵吵闹闹却无忧无虑的小时候,心中酸楚难言不可抑制。薄暮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斑斑点点地摇晃着,璟宁探手朝窗户的方向调皮地抓了抓,她轻声笑起来,是那般欢喜,就像能抓住一掌心的希望。

第四章 炉膛
〔一〕
星月货轮是一艘旧船,船龄已经过了二十年,它三年前停航,一直放在码头的仓库里,直到今年才重新让它出现在江边。次日清晨,和璟宁分开后,子昭顺道返回武昌这边的码头,看着在江水薄雾中轻轻起伏的小货轮,感慨万千。
这是父亲给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当时他在柏林,父亲给星月轮拍了一张照片,寄给他。子昭随手就将照片夹进一本书里了。“大钧”对于年少的他来说,确实是“大钧”,它太重了,重得让他一想起来就要畏惧。他从来没想过将来要和父亲一样一辈子和轮船打交道,可还是入了这一行,第一次学开船,开的就是星月货轮。
货轮是橡木的船骨,船帮凹凸不平,散发浓烈的沥青味儿,因船肋粗大,看起来十分笨重,当它行在江上,却是非常敏捷平稳。子昭记得刚刚来码头,老船长蓝师傅一见他就给了他一个冷笑。
“好个漂亮少爷!”蓝师傅抱着肘。
这个船长身材瘦长,凸目方脸,脾气很暴躁,在大钧是最受敬重的老字辈,道群要他当子昭的师傅,教子昭开船,让他熟悉码头及与货运有关的一切。其实子昭小时候也曾坐过他的船,有次过年,道群将大钧的老字辈请到家中吃饭,蓝师傅还抱过子昭,夸过他机灵。但他似乎并不喜欢现在的子昭光鲜油滑的模样。
子昭并不生气,嬉皮笑脸地将衬衣一挽,亚麻色马甲脱了扔到一边,噔噔噔进了船舱,手里晃荡太阳镜,用镜腿敲了敲船舵:
“听说要当你徒弟得会喝酒,云里雾里开着船好过瘾。今儿我来拜师,需要喝多少?”
蓝师傅面无表情道:“小伢,别处玩去,小心弄脏了你的漂亮衣服。”
船工们却开始起哄,有两三个好事的抬了一坛酒进来,将两个碗摆在桌上。
子昭手一抬:“再拿八个碗。”
众人讶异,子昭一笑:“凑足一米,一米一米地喝。给我满上!”端起酒,不喘气连喝了八碗,面不改色。见他喝得就跟拼命似的,旁观的众人渐渐安静了下来,怕出事,却又不敢拦阻。子昭喝完一轮,待要再满上,蓝师傅抬手搭在他胳膊上:“小伢,我问你,船工为什么要喝酒?”
“驱潮气,壮胆子。”
“嗯,你还没喝迷糊,我再问你,你可知星月号这个名字的来历?”
子昭眼光灼灼,微笑道:“二十一年前,父亲和您开着这艘船夜行瞿塘峡,大雨不绝,过夔门的时候,江上在下雨,但左侧山峰上却云开一线,露出一星一月。见此奇景,父亲大是振奋。后来,船平安到了巫山靠岸,曙色微露,大雨骤停。父亲接到电报,得知我母亲那晚顺利生下了我,于是给我取名子昭,寓意坦荡光明;更将这艘货轮取名为星月号,以纪念那次险境重重却有光明护佑的夜航。”
蓝师傅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可是船旧了,快开不了啦。”
“新的动力设备已经买来了,我会带人组装好,星月号再用二十年都没有问题。”
蓝师傅眉头一动:“你会装机器?”
“这是我的专业。”子昭笑容灿烂。
每天,他天没亮就会来到码头,不在乎衣衫变得潮湿,不在乎皮肤和头发上散发出机油味,工作的时候认真专注,毫无浮躁之气,但当工作结束,他必然会跑到洗澡间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体面的衣服,照样是西装笔挺,油头粉面。蓝师傅从其他人口中得知,这小子在追求汉口潘家的大小姐。
半个月后,星月号终于焕然一新,正式试航那天,子昭对蓝师傅神秘兮兮道:“一会儿有个姑娘要来,您给瞧瞧。”
其实来了不止一个姑娘,但蓝师傅一眼便看出子昭说的是哪一个:明眸皓齿,三分娇气七分矜贵,好看得不得了,眼神里却有股奇特的劲儿,怎么说呢?成千上万人在这码头来来去去,富贵的贫贱的,蓝师傅见得多了,却是第一次从一个富家小姐眼中看到洒脱任性的江湖气。在汉口码头,这样的气质会让人心生亲近。大少爷的确有眼光。
“师傅,怎么样才能让船走得稳些,我怕宁宁不舒服。”
一向看起来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孟大少,那天非常紧张,牙关紧咬,握在舵上的手都在发颤。
蓝师傅看着船舱外的江水:“让船走得稳,既看你开船的手艺,看船是不是好船,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老天爷心情好那自然好,老天爷要跟你过不去,你就得硬扛,一个浪头打过来,挨不过去,还得顺着它走。”
再会开船的人,也避免不了风暴来袭,正如世事万端,变故陡生,永远会超乎人的想象。
婚约解除的事,蓝师傅是知道的,他怜惜子昭,因为这孩子把苦痛全憋在心里,每天早上还是雷打不动地来码头。星月号改装后将承担往川江运输的任务,正式运营前尚需试验一段时间,与此同时,子昭成了大钧的总经理,孟道群则只担任董事长的职务,子昭成为了他名副其实的接班人。
那些日子里,子昭一口酒都没喝,他是怕自己借酒浇愁一发不可收拾。在某个深夜,他不眠不休地守着工人修理一个出故障的设备,蓝师傅却递给了他一瓶酒。
“去甲板上坐坐。”
子昭没接话,也没有动。
蓝师傅笑道:“连机器零件都要时时上点油,更何况人?松活松活总是没错的。走吧。”
秋月当空,疏星相伴,澄江静如练。江岸停靠的船舶投下巨大的阴影,在月光下显得深不可测。
蓝师傅抽着烟,缓缓道:“其实二十一年前那天晚上,除了老爷,船上其他人谁都没有看到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子昭一怔:“难道他看错了?”
蓝师傅摇头:“当时真的很险,大家的心气儿都颓了,只有他一直镇定自若。后来我在想,或许因为他想看到那点亮光,所以就看到了吧。人在遇到困难的时候,有点念想还是很管用的。这星月轮这么旧了,为什么还留着它?你父亲要买一百艘比它好的船,也不是没能力。”
子昭喝了口酒,眼中炯炯有光。
“老爷为什么要留着星月轮,大少爷应该知道。”蓝师傅看着子昭。
江水浑厚的脉息仿若在敲击着心灵,子昭的眼睛渐渐湿润:“父亲想让我知道,即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要放弃希望。他心里的信念,在艰险路途上看到的光,希望我也能看到,希望我能让它们延续下去。父亲想说,星月轮能穿过险境,大钧能,我也能。”
蓝师傅拍拍他的肩:“人生在世,如果什么风浪都遇不到,永远都平平静静的,又有什么趣味可言?你是汉口船王的儿子,生来就是要和风浪打交道的,所以一定要挺住,我等着看你领着大钧乘风破浪呢。”
子昭心潮汹涌,仰起头,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
蓝师傅饱经沧桑的脸庞露出慈爱的笑容:“少爷,苦痛憋在心里,不是江上人的做派。想喝就喝想骂就骂,想要什么,就大大方方地去争取。不论输赢,也不管最后得到与否,关键是看自己有没有尽力。”
子昭淡淡一笑:“有的事,即便尽力也无法挽回了……”
“管什么结果?能受天磨是铁汉,尽力而为,是汉子就不能当逃兵。”
晨光慢慢在起变化,将黑暗驱逐,云层厚重的天空裂开缝隙透出玫瑰红,江面雾气蒸腾,此起彼伏的汽笛声唤醒了江城,也将子昭从回忆中唤回。风吹过来,脖际发间香泽微闻,是璟宁留给他的气息。他心中荡漾着宽悯的柔情,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
上早班的职员已在办公室里准备报关的表格,见新任的总经理步履矫健走进来,忙站起问好。子昭平时汉口和武昌两边都跑,按说码头的工作只是船业全部业务的一小部分,但现在特殊时期,从轮船的机械设备管理,到运输、货物进出口报关,甚至装货卸货等杂事,他也都会过问。
货上了船,如何装、该装多少吨,是大有学问的。道群曾告诉过子昭,一家日本洋行就曾在装货上隐瞒重量,压死了工人。“商人挣钱,天经地义。但大钧要有良心和风骨,一定要善待自己的工人。”子昭记住了父亲的话,因而尤为谨慎,每天都会去码头一趟,很快,码头上上下下从普通职员到搬运工人,都与他熟络了。
船工们在江堤上吃早饭,子昭步出办公室,穿过廊桥,工人们跟他热情地打招呼,其中一个特意递给他一碗热腾腾的糊汤粉,子昭笑着接过,靠在栏杆上埋头就吃,狼吞虎咽中抬起头,见蓝师傅端着一碗面,似笑非笑看着他。
“师傅,”子昭擦擦嘴,笑道,“早啊!”
“你昨晚没回家。”蓝师傅搅了搅面,挑起一筷子放进嘴里,慢吞吞道,“陈伯来我这儿找,我说我们的孟大少爷去硚口那边看设备了。”
子昭哦了一声,并不做什么解释,顺手看了看表,道:“我还真得去趟硚口,那个买主不像是内行,好设备落他手里只怕可惜了。”
“心疼?”
子昭耸耸肩:“心疼没有用,谁让我们缺钱呢?再说机器又不是美人儿,难不成我还能抱着睡觉不成。”
蓝师傅知道他心结已解,哈哈大笑:“你这小子!”
子昭展颜,露出明亮笑容。他去星月号看了看,盯着工人检查船舱,这艘以旧改新的小货轮不日就将重返险峻的川江。子昭随意地擦了擦衣袖上蹭到的机油,没有意识到这种曾经距离他无比遥远的生活,已不知不觉成了每天经历的日常,真是造化弄人。
可这世间最恒久不变的规则却是:一切都在变化中。为人力所不能掌控的变化被称作“无常”,无常是操控世事的能手。
1930年到1932年之间的经济衰退是国际性的,对于中国来说,更凭空增加了一点令人更为恐慌的因素:天灾,战乱,混乱不堪的政治。从九·一八事变到一二·八淞沪战役,经济上的颓势加快了速度。从天津、河北到长江流域水患连连,秋收无着,冬耕停滞。政府不顾民命,与美商联合倾销麦粮,国内粮价被压,农民粜一石谷,做不了一件衣服。
百价狂跌,市景萧条。尚未从1931年洪灾中恢复过来的汉口,依旧是华中地区现金的集中点,钱的战争从来没有停止,只会越来越残酷,越来越惨烈。为了钱,三大洋行会联手摧击大钧船业;为了钱,普惠洋行会暗中运作对启润商行的收购,而它内部也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动;为了钱,朋友顷刻成为敌人,敌人也能转瞬变成朋友。
为了钱,什么出人意料的事都会发生。
〔二〕
普惠洋行收购启润商行的最后一道手续终于完成,对于盛棠来说,颇有临渊而立的悲壮。
盛棠给普惠洋行做买办超过三十年了。三十年,他统筹各商行,将面粉、棉纱、呢绒、布匹、桐油、蔗糖、皮货、猪鬃、大豆等数不胜数的货物送入了普惠洋行的仓库以及远洋的货轮,又将洋烟洋酒、珠宝、洋布带到了中国居民的日常生活中。他对货物的鉴别力和行市的判断,历来为洋行高层钦服,源源不绝地进出口货品,化作洋行巨额的利益,也铸就了潘家豪富的基石。
在地位与财富之上,盛棠付出了能付出的一切,数十年弹指一挥间。他天生就会运筹算计,以精克自信,做生意稳重踏实,绝不做风险大的投机买卖,只要是和钱有关的事,他事必躬亲锱铢必较,从不假手旁人,包括妻儿,因此,他在财富积累的过程中几乎没有遭遇过大的损失。
所有的损失都是看似意外发生的。比如二儿子被绑架后损失的那笔巨款,这是盛棠无法掌控的。但这件事也让他更加小心防范,防微杜渐。世道凶险,他自己也差点被匪徒暗算,为了尽可能杜绝这样的危险,他能做到连续两年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变成了汉口洋场最神秘古怪的商人。
谁都清楚,潘盛棠谨慎到了一般人无法想象的地步,因而当他重新步入众人视线,不顾洋行几乎绝大部分股东的反对运作收购启润商行时,许多人都被他这个冒险之举震住了。
在别人的眼中,或许觉得他潘盛棠年纪越老越刚愎自用,没有谁会清楚他心中有多么恐惧。在盛棠看来,世上的事无非只有两件:一件是他自己的事,一件是老天爷的事。他只能将自己的事做到尽善尽美,老天爷的事他做不了主:比如天灾人祸,眼前萧条的经济,以及洋行不可逆转的下坡路。
买办是什么?既要买,又要办。买,是采买货物,办,是运作金融、运输、仓储等事宜。作为总办,则要完全兼具“买与办”的功能,只买不办只办不买,都是失职。农业哀鸿一片,谈不上收成,也就无从采买,桐油产量也不高,需求又大,这是普惠洋行盈利的大项,但盛棠手中的业绩其实很差。金融紊乱,进出口生意时有时无,身为总买办,具有为洋行效忠的“崇高义务”,为挽救颓势必须采用一切必要的措施。洋行的资金收入陡然降低,是让盛棠不寒而栗的事情,他更怕自己作为买办首领的权威烟消云散。于是他开始反省自己在商业上诸多的谨小慎微,得出结论:他一直以来的保守,对于这充满变数不断发展的市场真是越来越不适用了。
一连串的问题在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最终迎来引发突破的一个:“如果收购一个有实力的跨国商行,开辟一些新的业务,会不会让死水一潭的普惠洋行有点起色?”
启润商行原本是盛昌洋行名下的小商行,起先代理的是综合业务。盛昌是美资洋行,受美国金融危机影响,加上远东的自然灾害,生意一落千丈。启润商行两个最重要的大股东便跟盛昌买走了它全部的股权,将商行从盛昌分割出去,做起了独门生意,他们另辟蹊径,开始代理东南亚一带的烟草及亚洲小国的黄金业务,财力及实力渐渐壮了,反而让商行在萧条的大环境里杀出了一条生路。
这几年,埃德蒙接到不少收购的邀约,大部分都来自分崩离析的盛昌洋行。英资和美资洋行亦敌亦友,盛昌洋行走下坡路的时候,启润是率先脱离盛昌的商行,像一匹烈驹充满了生命力。商行的总经理兼董事长克劳福德兄弟是美国南方人,对中国的生意之道可以说一窍不通,却希望拓展在中国内地的业务,这就需要有一个可靠牢固的提携者,在一次酒会上,他们主动向埃德蒙提出了让普惠收购启润的建议。
埃德蒙当晚就给盛棠打了电话,让他分析这件事的利弊,调查启润的资金状况,评判收购的可行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