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跟他闹的。”
“他若委屈你,你也别理他。”
“我不怕委屈。”
程远满腹狐疑地看着璟宁,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话是由这娇小姐说出来的。璟宁抿着嘴唇往客厅看去,灯火明亮,在衣香鬓影中寻到了孟子昭。他果真神采奕奕,脸颊红润,英气逼人,穿着笔挺的洋服,头发梳得光光的,不时放声大笑,极为开心的样子。璟宁心中忽然有了一种强烈的惧意。
他肯定早就知道她会来,不光如此,他现在在排斥她。
“子昭!”她鼓起勇气快步朝他走过去,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的勇气,令她以这么一种欢欣振奋的语气喊他的名字。子昭身边的人都是他们熟识的几个朋友,见她过来,都退开几步,笑道:“这下好了,管你的人来了,我们得识趣让一让。”
子昭笑道:“是知道我一会儿会赢钱,认怂想溜吧?”倒也不待那几位回应,一边说一边转过身来,满脸都是笑,“哦,你来了?”
乍一听到他的声音,简直如在梦中,她怔怔看着他的眼睛,他眼中没有丝毫笑意。
子昭转身叫来侍者,从托盘里取了一小碟蛋糕给她。璟宁接过,轻声道:“子昭,我们谈谈吧。”
他冷淡地道:“还有什么可谈的呢?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都知道了。”
她的心一沉。
“有些事你并不清楚,我们能换个地方说吗?这里不合适。”
“我倒觉得挺合适的。还是你认为你要说的话,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
这一如既往的尖利刻薄,倒些许缓和了一点她心中的痛苦,她随他走出大厅,走进楼道西侧的小厅,那是平时孟夫人喝下午茶的地方,陈伯很敏捷地跟了过来,子昭本拟关门,见陈伯背身而立,不远不近站在门口,便将门敞着,转身对璟宁道:“有什么就说吧。我还要招待客人。”
她将蛋糕碟放在一张小桌上,抬头看着他,一字一句道:“孟子昭,我的心从没有变过,一直没有变。”
他蹙了蹙眉,目光变得幽深:“那对不住了,我的心变了。”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在给你们家那张纸上已经写得很清楚了。上面怎么写的,我就是怎么想的,就是那个意思。”
“我不相信。”
“相不相信,那是你的事。今天我没有任何想跟你作对的意思,也不想和你在这儿争执。”他压低了声音,“我找不出时间和精力在这里跟你演恩恩怨怨的戏码。”
她眼圈儿登时就红了,泪水盈盈,表情却执拗坚硬:“之前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就不作数了吗?”
子昭看着她,笑了一下:“谁先不作数的?”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一寸寸凌迟着她的骄傲,但她倔强地为自己辩驳,她向他伸出了手,以恳求的姿势:“那件事的发生并非出自我的意愿。我只能说我很后悔,恨不得死。可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他凝视着她,眼中有光芒在浮动,然后他叹息了一声,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其实他的手也是凉的,也和她一样在轻轻颤抖。肌肤相触的这一瞬,璟宁觉得所有的委屈与痛苦都烟消云散。
“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子昭轻声问,摩挲着她掌心的伤痕。
“被烛台刮的。”
“一定很疼吧。”
她吸了吸鼻子,微笑道:“现在不疼了。”
“那就是了。长痛不如短痛,什么伤都会好的。就当是一起做了一场梦吧。”
她愣住了,不可置信看着他,子昭飞快地放开了她,说:“回家去吧。”
他知道她不会撒泼吵闹,因为她是那般要强。但他离开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她面向他直直站立着,眼神一如既往的任性单纯,一如既往的倨傲,但满脸都是泪,无声的泪,其实泪水的流动何尝是有声音的?但他感受到那一颗颗珠泪滚落时的孤独和寂静,如同堕入虚空,探手四围,却寻求不到一丝一毫的依附。见他看过来,她将嘴角扬起,依旧是她独有的不认输的表情。
然后她就朝他奔了过来,那一刻子昭觉得血液好像从脚底直窜上了脑门。璟宁跑到他身前,擦了擦眼泪,用一种近乎偏执的语气道:“就一天,孟子昭,就陪我一天。”
“你究竟要我怎样!”他咬牙切齿地说。
“明天十一点,在我学校西门等我,你如果不来,我就去跳东湖一了百了。”
“爱跳不跳!”
“姓孟的臭小子,我说到做到你信不信?反正我下课后就会去那儿找你,你要是迟到了或是不来,我就去死。”
他气急败坏:“都他妈打算寻死了,你还上什么课!我还得等你上完课!什么道理!”
“我就是喜欢,你管不着!”
他瞪着她,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被一种极为复杂的感觉激得啼笑皆非。璟宁斜斜瞥了他一眼,雪白的小脸在灯光下粉雕玉琢,子昭觉得简直不可思议,这小妞现在竟然是这么一副胜利的表情。
荒谬!
他嘴唇刚刚一动,璟宁已转身走出了门。
〔三〕
次日,没有早一分钟,也没有晚一分钟,孟子昭准时出现在约定的时间和地点。璟宁已经先到了一会儿,亭亭地隐在树荫下,穿着灰色薄羊毛大衣,雪青色的长袖连衣裙,她刻意打扮过,脚上的一双白色高跟鞋看起来也是崭新的。光亮的头发披在她肩上,风吹得额发纷舞,她也懒得去撩。
“跑什么?额头上都出汗了。”璟宁说,递给子昭手帕,他并不接,问:“去哪儿?”
她将头偏了偏,看着远处的湖水:“我们就从这儿绕过去,沿着湖边走走。”说着伸手就要挽他的手臂,子昭退后一步,躲开了。
璟宁冷笑道:“嫌脏还是怎么?”
他猛地将她拽近身旁,恨恨道:“别逼我发火!”她的胳膊被他攥得发痛,眉梢眼角却尽是笑意,借势靠在他肩头,惹得从西门进出的学生频频侧目,子昭沉着脸想推开她,却怎么也没狠下这心,她像一枚浮萍顽强地附在青石之上,那么单薄那么瘦,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跑。
默默走了一会儿,路边梧桐树上鸟雀喳喳,干枯的果子落在地上,子昭终究找了个机会将手臂从璟宁的纠缠中抽了出来。她轻声道:“孟子昭,今天我们能不能和以前一样要好,装装样子也行,就当是应付我也行。”
没有得到他的回应,璟宁侧过头去,眼前是清晰开阔的湖面,映着高大的悬铃木和枫树、榆树,时光恍惚回到夏日的赵氏花园,但时已不再,人也已经变了。他和她都很清楚。
璟宁说:“磨山那边的银杏叶一定黄了。”
子昭依旧沉默。
她不管他,接着说下去:“要是在大晴天,可以有一点风,风不能太大,让银杏叶金灿灿的一片片地落下来,那样才最好看。我其实不太喜欢秋天,风吹得让人心里难受。”
“嗯。听你的。”他终于开口。
璟宁不解地抬起头,子昭俯视着她的脸庞,说:“听你的,今天我们就像之前一样要好。”
她展颜一笑,重重地点头。子昭的心一抽,被那一双明眸中的盈盈泪意深深刺痛。
不知道走了多远,路上已看不到什么行人,满耳都是湖水拍岸的声音和鸟语声,清新的水汽和植物的香气弥漫四周,放眼望去,只有几艘渔船停在湖中央,小小的几弯阴影,隐隐约约,晃晃悠悠,就仿佛凭空被放置在那里的虚浮的布景。接近正午,阳光终于突破云层,湖色变得苍茫缥缈。璟宁望着远处山峦安静的曲线,小嘴微斜,露出晶亮的牙齿,好像在笑,又或许是想到了什么。
子昭的手动了动,片刻后,抄进了衣兜里。
“孟子昭,我的手很冷,怎么办?”她捕捉到他的反应,没有放过他。
“好,那我们就找个地方吃点热的东西。”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回应,她是想让他拉着她的手。璟宁眼中终于掠过沉沉的失望,缓缓低下了头。
两人就在湖边渔村找了个小饭馆,让店家煨了罐鸡汤,做了红烧鱼。璟宁细嚼慢咽,挑鱼刺挑得分外小心,子昭看着极不耐烦,将鱼脸肉熟练地一分,夹起来放在她碗里。她一声不吭地吃,吃得很慢,就像是在拖时间。没吃两口,子昭看了看表,起身说道:“我去把车开过来,你先慢慢吃。”
她脸上渐渐布满阴云,子昭懒得多话,径自离去,走回大学的北门取了车,又沿着从环湖的公路开回小饭馆,这么一来一回,花了快半个小时。
璟宁已经吃完了,独自立在湖边,裹紧了大衣,雪白纤细的手指捂着领口,长发被风吹得飘飘扬扬。他还没走近,她已察觉,转过身来,俏脸苍白,乌黑的眼珠子里满是嘲讽:“就等着你摊牌呢。一天都还没过完,想说话不算话了吗?”
“你下午不上课?我送你回去吧。”
“我现在又不想上课了。退学也可以。”
“你没必要这样。”
“是啊,以前你上赶着追求我,现在我倒贴着来缠你,你得意了吧?”
子昭嗤地一笑,眼神却十分幽凉:“我可没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潘璟宁,你这两天的表现,太不像你的作风。”
“我就是这样,想怎样便怎样。”
“你想怎样我并不想管,也不想关心。”
“我知道你不关心。见你这红光满面的样子,就知道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谁,你只关心你自己。”
子昭平静地看着她,缓缓道:“没错,我的确只关心我自己。”
“那一开始为什么要答应我?为什么还是来了?”
“好歹我们也算一起长大,做朋友总可以的。走吧,我送你回去,你要回学校还是回家?”
璟宁清了清嗓子:“我没福气当你的朋友。我自己走。”
子昭看着她:“别犟了,陪你来自当送你回去。”
“没必要!你滚!”
子昭蹙眉,却还是笑了笑:“你还是老样子,行,想怎样就怎样吧!”
璟宁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过去:“还给你。”
子昭看了一下,红色的丝绒盒子,像一团火烧着眼睛。他接过,想也没想就扔进了湖里,淡淡道:“你不要的破烂玩意儿,我拿来做什么?”
璟宁转头看着湖水,涟漪一圈圈散开,她看着看着,一滴泪落了下来。
子昭转身就走,大概走了十余步,就听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闷响。这声音他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那种绝望,空洞,夺人魂魄的声音,化成了尖锐的痛,直扎进了心底。他返身冲到湖边,波纹凌乱地荡着,暗沉的湖水已然将璟宁吞噬。
“潘璟宁!”他嘶声呼喊,纵身跃入湖中。
就像是掉进梦魇,虚虚实实地撕缠,刺骨的寒意,冰凉的窒息,浑浊的光。她就这么藐视他,明明知道她是他的命,偏要轻贱自己,明明知道她死了他也活不了,偏要死给他看。他拽到了她的手,那只柔软的小手不再用力抓住他了,她决定放弃他了。该死的家伙,他简直恨透了她,却又深深觉察到了她的痛,体会到她的苦。是的,他恨她,但他更恨自己,是他将她逼成了这样。
璟宁身上的大衣湿透了,身子极沉,子昭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她托起来,饭馆的老板和一个伙计闻声跑过来帮忙,将璟宁拖上岸,再将他拉起来。
子昭跌坐在地,看着那可怜的人儿像条濒死的鱼蜷缩在地上,但还好,她尚留有一丝微弱的呼吸,子昭回过神,双手用力摁压她的胸口,将嘴唇印在她冰凉的唇上,呼唤她。
“醒醒,你快醒醒!潘璟宁!醒过来!”
他的声音里已带着哭腔,腿是软的,手却更加用力,怕她疼,却更害怕她不再醒过来。几分钟后,璟宁用力几声长咳,吐出了呛进腹里的水,急促地喘息起来。好心的饭馆老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张棉布被面,递给子昭:“湖水很冷,赶紧给姑娘擦擦。”子昭颤着手接过,将璟宁湿透的大衣脱下,用被面把她裹着,将她扶起来拥在怀里。
围观的人多了起来,指指点点地议论:“造孽哦。”
“富贵人家的小伢,为什么这么想不开?”
“有吃有穿的还要寻死……”
璟宁浑然不在意,皱着眉头,双手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呻吟道:“我心口痛……子昭,我的鞋也掉了,是新的鞋子……”
子昭牙关打着战,眼睛通红地吼道:“潘璟宁,你怎么这么混账!怎么能这样对我,真是个混账女人!”
璟宁扬起脸,欣赏他的表情,小嘴微微一撇:“讨厌鬼,就知道你绷不住。”
他想扇她一巴掌,手抬起,却久久打不下来,狠狠吸了一口气,将她拽得站起,璟宁光着一双脚,被他踉踉跄跄地拖着走,一直拖上了车。
汽车一路疾驰,绕来绕去,似行在没有尽头的漫漫长路,璟宁靠在座椅上,浑身因寒冷筛糠似的抖,脸上却有一道道热流划过,是眼泪不停地落下来。汽车驶上一个斜坡,再向一侧一转,停下。她被他推推搡搡地弄进一栋小洋楼中,他就像根本不管她会不会痛,用力拖着她,拽着她,璟宁一开始一声不吭,往里走了几步,忽然用力挣扎,偏偏倒倒往外跑,子昭三两步就赶上去,脸色铁青,将她拦腰一抱大步上楼。
只剩下喘息声与擂鼓般的心跳。
他踢开一间屋子的门,厚重的窗帘被震动得飞起一角,阳光火一样烧在窗上。他将她扔到床上,不待她起身,扑过去压住。他要惩罚她,也惩罚自己,但到最后却化作了炽热的吻,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怨恨,和对她的歉意、爱恋和追悔。
屋里很冷,她的身体也很冷,但很快就被他烘热了。他捧着她的脸,望着她,两眼熠熠闪光,然后他低下头,温柔地吮吸她脸上的泪,宛如畅饮爱的甘醇。是的,他爱她,透过了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他爱她,爱她任性的身体,顽强的灵魂。所有童年的往事、青春的快乐沛然作雨,扑面而来,她朝他仰起脸,手指伸到了他的纽扣上,他捉住了她的手,把她的手放进他的衬衣里,滑过了他光滑紧实的皮肤。她将他抱住,抚摸着他的肌肤,那般用力,甚至能抚摸到他骨骼的轮廓。他贴在她肩头的嘴猛地压紧,然后,他轻轻褪去了她的衣服。
多么难以置信,多么的陌生,又多么的熟悉,就像早已经彼此拥有过,千遍万遍。
“子昭……”她哽咽着摩挲他的脸庞,身体因筋疲力尽而加剧的痛楚,消解于他的爱抚。
“你知道你是我的命,所以就这样蔑视我!”他喃喃道,湿润的眼睫触碰着她的颈窝,他知道她会任由他摆布,就像他任由情感拓开了一切束缚。
完完全全地结合,就像从未有过分离,连灵魂都共属于彼此。这一刻她变成了柔软却又不可摧毁的藤蔓,将他严密地缠绕包裹,他则是摇撼的烈风,怎么也不肯停歇。同样年轻的身体,他如此强硬,她却这般柔软,他们天生一对,他们彼此拥有,享受着这跌宕与晕眩,让愉悦与痛苦电火流光般在身体里交替窜动。他凝望她布满红晕的脸庞,看到她整个人都被光芒点亮起来,是那般皎洁娇艳,他选择紧攥着那光芒不放,直到与内心的欲望达成完全的和解。
窗外又在下雨了,雨声是那般节奏平稳,那般轻柔。雨声浸透进了这场癫狂,再侵入了他们的梦中,像一台收音机,短暂的白噪音之后,响起了让人释放的旋律。
火柴轻响,随着火光飘来一缕淡淡的硫黄味。
“该死!”他低低骂了一句。
璟宁睁开睡眼一瞧,微光中,子昭裹着张薄毯子蹲在壁炉旁小声地倒腾着,炉中木柴似乎早受了潮,他弄了半天才点着,木柴燃烧,噼啪有声,终于散发出温暖的热气,他这才满意地站起来。
璟宁心里甜蜜又酸楚,但见他的模样实在有些滑稽,忍不住哧的一声笑出来。子昭转过身,胳膊不小心在壁炉的角上撞了一下,痛得脸一皱,他将肩上的毯子摔到一边,斥道:“一见我受罪就开心,这世上再没人比这潘小妞对我更狠!”向她走过去,裸露的身躯在柔和灯光映照下健美挺拔,璟宁赶紧背过身,咕哝道:“能让孟大少爷受罪,说明我本事不小,我当然开心得不……啊!”她尖叫了一声,原来子昭噌地钻进了被子,将胸膛紧贴在她背后,又将冷冰冰的手捂在她胸口,璟宁挣扎,子昭紧箍不放,她一动也不敢动了。
他用下巴揉她的头发,叹息道:“你啊。”
“子昭,我们说话吧。”她轻声说,“一直说到天亮。”
他抚了抚她的肩:“我累了。”
她便转身,伏在他胸膛乖乖阖上眼睛:“那就睡觉。”
他摸摸她长长的睫毛,说:“我回来的当天,去找过徐德英。”
璟宁没吭声,只是身子颤抖得厉害,子昭低头,吻她背部依旧隐约可见的疤痕:“潘璟宁,我从来就不管你究竟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我要的是你的心。说这话你也别想歪了去,我的意思是你的人和心我都爱,不管怎样都爱的,从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爱,爱了这么多年了啊。”
她咬着嘴唇,泪水浸湿了他的胸膛。
他久久地注视着她,目光中满含痛苦:“我去找徐德英,不是为了要他证明什么。我只是很生气,我恨徐德英害了你,也恨我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原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可这就简直就是个笑话。我非但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为你讨还公道,反而伤了你的心。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可是我真的无能为力。”
〔四〕
他不会忘记那一天,急怒攻心,理智燃尽,他要去找徐德英拼命,几乎想也没想便将阻拦自己的父亲用力推开,明明听到老人跌倒在地的闷响,他就是狠心得连头都没有回。
他也不会忘记徐德英镇定异常的眼神。其实也可以理解,这个刚从鬼门关挺过来的人,连死都不怕,又怎么会害怕他?徐德英从病床上坐起身子,脸上毫无愧色,淡定得像个绝对的胜利者,即便当自己冲过来扼住他的脖子,让他完全无法呼吸的时候,他眼中的神色也没有丝毫改变。
“你这个混蛋!你怎么不死?!”子昭目眦欲裂。
徐家的下人扑过来将他拖开,徐德英涨得紫红的脸方重新回到失血的惨白,他扶住床边输液的钢架,用力喘气道:“如果能让时间回转,我倒宁可自己死了,只要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时至今日我还能做什么?我不会再死了,我只会面对现实。”
子昭颤声道:“你算计她,害了她。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她只会恨你。面对现实,什么现实?你毁了她,知道吗?混蛋!”
“孟子昭,我根本不在乎她恨不恨我,我如果已经得到了她,只会好好守护她。而你呢?除了到我这儿闹,还能做什么?你撇下你孟家的一摊麻烦事,到我这儿闹有什么用?”
这瘫坐于病床的男人,满眼刻薄不屑,一脸犀利嘲讽,哪里是当年那个木讷老实、任人欺凌的可怜虫?他吩咐拦住子昭的几个人退下,叫站在一旁吓得抖抖索索的小护士离开,待病房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艰难地弯下身子,从床边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牛皮包,掏出一叠纸,然后向子昭用力一抛。
纸页飘飘扬扬落在身前,子昭只低头看了一眼,便如万刀剜心。
德英道:“我家想尽一切办法截住所有可能外放消息的通道,才让这件事能够销声匿迹,不被人乱做文章。我的声誉不值一文,可她那么骄傲,那么要强,怎么受得了报纸泼脏水。是,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有罪,但是孟子昭,我拼尽全力去弥补了,以求不再造成更坏的后果。因为我爱璟宁,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爱她!孟子昭,你不配跟我争,你不配,不配!”他的嘴唇因胸腔急促的起伏变成病态的青色,气急败坏,声音越来越大,“我知道你们所有人都会放弃她,家族、金钱、事业,你们会为了这些放弃她,但我不会!你们都不配得到她!全都不配!”
他胸下的伤口浸出了血,而在他剧烈的咳嗽时,口中亦喷溅出鲜红的液体,染得雪白的被子点点斑斑。
子昭捏紧了拳头,身子发颤,德英继续冷笑:
“孟子昭,以前你多么威风,想欺负谁就欺负谁,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我告诉你,你就是一个成天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一点屁用也没有!你能为璟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拍下照片的记者,就是你打过的那个日本人?你都不晓得他有多得意,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你的未婚妻和我做了丑事!你也去找他吗?像今天这样,冲过来打冲过来骂?你这个没用的废物纨绔!”
“住口!”子昭脸色苍白,生平第一次,在面对这个从小就被自己轻视的人,他心中充满了挫败感。
德英道:“你说是我算计了璟宁,但我要说,是命运算计了我们所有人。你不能做主,璟宁不能,我也不能。这是命!我现在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不再让她受到伤害,我忍住不去找她,不去求她宽恕,潘家对徐家开出的条件再狠,我拼了命也会满足他们。子昭,你不能再为璟宁做什么了,潘家一心要替洋行击垮你们孟家,这都是摆在明面儿上的事,你们怎么可能还会成为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