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夫人没太听明白,但还是含笑点了点头。
清朗的月光洒进院落,太湖石边,一株杉树筛下婆娑树影,庭中花草披靡,饶富情致。
与佟春江和银川谈话的商人名叫周嗣冲,是富兴银号的副总经理。这是家颇有来头的银号,成立于民国元年的河南开封,创办人是豫中金融大鳄许云章,曾代理过国外洋行的一些出口业务,但主业以汇兑为主。富兴银号北通平津,南至宁沪,东到新浦,西达渝州,店员超过八百人,在汉口、上海和天津等地都有它的分号。不过,民国十九年前后,官僚金融资本陆续进入内地,民营的银号屡屡遭遇打压和排挤,富兴内部也出现了危机,流动资金极缺,恰好在不久前,又发生了一次挤兑,银号内伤非常严重。周嗣冲此番来是因得到消息,有人打算在汉口分号注入巨资。
事情是悄悄进行的,出资人将最初的接洽事宜委托给了佟春江,周嗣冲揣测此人或许也是帮会中人,因而极为小心,生怕出现法律的瑕疵,被政府捉到把柄。不过从出资方拟定的最初合同看来,资金是从麦加利银行的户头上转来的,并无问题,出资人似乎也具备非常丰富的金融知识,可以肯定,其背后有老道的行家做参谋。
周嗣冲到汉口的第一天,是银川做东和佟春江一起招待他吃的接风饭,地点正是在这个名为“与奇斋”的小会所。周嗣冲早就听过潘家大少爷的名号,不光如此,他的胞弟周嗣涔还是银川在牛津大学的同窗,一聊起来更是投缘。银川优雅从容的谈吐,沉稳的气质让周嗣冲印象深刻,见他和佟春江关系似乎非常熟络,周嗣冲料定这个温润如玉却不失精明的公子哥儿必然和此次注资有关系,但人家既然没挑明,他也就只能装糊涂。
此时,三人在院子里聊了聊商界的一些轶闻趣事,周嗣冲笑道:“我弟弟私下里常夸小潘先生有赚钱的天赋,说当年在英国读书的时候,潘先生还有机会经营副业。”
银川扑哧一笑:“周先生快别提,我现在想起来脸都要红。”
佟春江莞尔道:“一个学生在异国他乡究竟怎么做生意,我倒想听听。”
周嗣冲笑道:“小潘先生在伦敦收购了一个磨坊,每年会购进黄豆,磨成豆浆卖给中国的留学生。我当时一听就乐得不行,觉得这青年真是有意思,如此另辟蹊径。”
银川笑道:“我父亲当时虽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靠洋行的助学金生活,还是挺宽裕的。当时有一个士绅家的磨坊空置着,我便借了点钱把它盘下来,转租给农户当仓库,磨盘倒是闲了下来,不用也可惜,才有了请人磨豆浆一说,倒不是为了挣钱,一点豆浆能挣几个钱?都给自己和几个朋友喝了。”
大家都笑了起来,周嗣冲看了看表,道:“时间不早了,我先行告退一步,佟爷,后续的事我们随时保持联系。”
佟春江和银川将他送到院外,待周嗣冲上车离去,佟春江意味深长地道:“与奇斋招待了这么多贵客,每个人都对菜品赞叹有加,更对它的老板很感兴趣。我也很好奇,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神秘的郑老板?”
银川往花厅内看了一眼,璟宁正从佟夫人手中将小娃娃接过,抱在怀里逗弄,唇角微翘,神色温柔。
银川心中涌上无穷烦恼,脱口道:“我也希望想见到他,越快越好。”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门外走进两人,当先一个是佟春江近身随从刘五,快步上前,向银川抱拳一礼,又凑近佟春江低声说了几句话,银川转头看向刘五身后的那人,只见他身材秀拔,站在假山旁,脸庞被假山的阴影挡住,目光清朗,从脸部轮廓看来,是一非常英俊的年轻人,可惜从未见过,不知他究竟什么来路。佟春江脸色微变,对银川笑道:“我去招待一下故人,先不陪潘大少了。”又道,“我妻子朋友不多,看样子和潘小姐很谈得来,不妨让她们多聊一会儿,熟络熟络。”
银川笑着点点头:“那我进去再喝口茶去。”
佟春江颔首一礼,目送银川进了屋,方朝那年轻人走去。
第二章 逆流
〔一〕
早在数月之前,对富兴银号的挤兑自河南省城开封发端,迅速蔓延到华中各个县城。策划风潮的始作俑者,是富兴银号长年累积下来的一些对手,它们联合一起,步步设陷阱,软硬兼施,通过挤兑风波,分化瓦解富兴银号上层,不仅如此,还牵动省政府及有关的县城政府,甚至借用南京政府行政院和财政部,让大部分股东见势不妙撤资离开,待挤兑风潮已成一定规模,立即切断了富兴银号的资金支援后路,使其走投无路。总经理许云章为图存冒尽风险,四处呼救,连给周嗣冲发了几封急电,催他赶紧落实郑氏注资一事,这几日在汉口,周嗣冲焦头烂额,早出晚归,几乎不曾在旅馆吃饭,终于为银号争取到了这一笔宝贵的资金。临走前一大早,正收拾行李,服务生敲门进来,告诉他餐厅的包厢已安排好早餐。周嗣冲略一思忖便猜测到几分,问道:“是姓佟的先生还是姓郑的先生安排的?”
侍者一愣,旋即笑道:“都不是。是一位姓于的年轻先生。”
“姓于?”
周嗣冲放下了手中衣物。
朝南的包厢很宽敞,风动帘笼,已有微暖的晨曦透入,室内灯火明亮,十二人座的圆桌上摆了各色美点粥馔,热气和香气袅袅蒸腾。一个身穿黑色洋服的年轻人见周嗣冲进来,从桌前起身,向其轻轻一躬身,行了个礼。
“周先生早上好。”
周嗣冲笑着还礼:“于先生好。”
青年容貌清秀,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神态略显老成,和颜悦色地回道:“在下于素怀,在汉口永和洋行谋事。”
“永和洋行?”周嗣冲将这四个字在脑中过了一遍,“恕在下孤陋寡闻,好像汉口……并没有一个永和洋行啊。”
青年笑道:“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不代表将来没有。说不定富兴银号以后会是永和洋行的好朋友呢。”
周嗣冲一凛,正色不语,于素怀将主座的座椅轻轻拉开,殷勤地说:“周先生请坐,您先吃早饭,一会儿我送您去火车站,路上自会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道个清楚。”
周嗣冲一摆手:“若于先生不介意,不妨现在就请明言。”
于素怀一笑,左边脸颊隐隐露出一个酒窝,这让他看起来似乎天真未泯。
“听说汉口的瑞丰蛋厂打算高息借款用来扩大生产,华中好几家银号争着抢着要给它放贷,富兴似乎也在其中,不过据我所知,贵银号最近好像银钱上甚是紧张啊。”
周嗣冲缓缓吃着面,并不回应。
于素怀道:“若在往常,以瑞丰蛋厂这样生意兴隆的势头,放贷给它绝对不是一件坏事。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们这些在洋行做活儿的,别的长处没有,消息是顶灵通的,不妨告诉周先生:天津有几家蛋厂已经从国外购买了最先进的机器生产蛋白和蛋黄粉,而洋人们早就不收购液体的蛋黄和蛋白了,瑞丰蛋厂借款要买的设备,其实还是旧设备。照此看来,前景是很不妙的。”
周嗣冲暗暗一惊,这个消息如果属实,富兴若真放贷给离瑞丰蛋厂,在艰难等到瑞丰购买了设备投入生产之后,产品的销路是大有局限的,这将对富兴银号造成最致命的打击。
于素怀知他心里怀疑,并不急,提箸夹了一个小点心放到周嗣冲身前的碟子里,柔声道:“这是汉口有名的‘重油烧梅’。我家郑先生觉得这家旅社的大厨做得不够好,昨天从花楼街将谢记的师傅请了来,让他今早给您现做的。有牛肉、蟹肉和河虾馅,您尝尝。”又回到话题中来,“现在世道差,还是得慎重些,毕竟富兴放贷用的钱,有一部分也是我家郑先生存的嘛。”
周嗣冲暗道:“这神秘的郑先生一定是洋行中的要人,年轻人说得没错,目前这种紧要关头,放钱出去对富兴是一件大事,我必须得小心,免得惹出祸事来。”
他的脑中过了许多念头,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细细品味点心的美味,笑着赞道:“皮薄均匀,肥瘦恰当,真是鲜美无比。”
于素怀笑道:“不光味道不错,形态也招人喜欢,有榴结百子、梅呈五福的寓意。周先生吃了它,定会财源广进,吉祥如意。恕小的冒昧问一句,不知富兴银号是否有意用我家郑先生的钱做点事情?”
周嗣冲并不正面回答,只说:“守得金山一座,不如活水一道,要发财还得大家一起发。于先生,你也吃一个吧。”
于素怀笑盈盈地给自己也夹了一个烧梅,低头吃的时候,乌黑的头发垂到额头上。周嗣冲心想:“这孩子表面看起来很青涩,其实精明伶俐,城府很深。”忽然觉得他和另一个年轻人颇有点相似,心中忽似有一火星儿跳了一下,于是试探着道,“你家郑先生的这笔款子,存的是三个月短期。即便我们想要拿它做点事,这两三个月的时间,又能做成什么呢?”
于素怀不急不缓地说:“据我所知,中国企业银行刚开办的时候,资本总数也不过两百万国币,落到实处的是一百多万,最大股东投的是七十多万,占了股本的百分之六十多。现在它运行得风生水起。倘若郑先生这笔钱也能成为贵银号将来创立银行的股本,那么它留在贵银号的时间,自然就不仅仅只是三个月了。”
他放下筷子,笑道:“如果您今天不走,我可以带您去见一个人,他会告诉您,这三个月能做成什么。”
周嗣冲端起茶杯喝了口水,心情莫名地有些激动,手竟然微微颤了一下。
风吹得很劲,将江上的船号声送进了一栋砖木结构的小洋楼,红色的清水砖墙外爬满了常青藤,在风中如同波浪起伏。
洋楼一共三层,在豪宅林立的汉口显得貌不惊人,主入口在宝顺路岔口的斜面,这是大多位于交叉路的西式洋房一贯的设计风格。楼外堆放着一些水泥、灰浆和木料,里面正在进行着整修。三楼朝街的窗户有一扇开着,窗框陈旧,被风吹得晃来晃去,岌岌可危,在它似乎就要被吹下来砸到地上之时,屋里有人伸出手,将它关上了。
这间屋子很宽敞,深色木质地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没有什么家具,只有几把椅子,有两把椅子上搭着两三件外套,放着公文包,靠窗放着一张樱桃木的大办公桌,上面堆叠着一些文件和大量的纸张,用黄铜镇纸压着,铅笔是新的,光滑的红色小小圆柱体像一簇火焰。
于素怀关好窗,转身重新坐下,微笑道:“现在就安静多了。”
银川点燃一根烟,指了指门,对另一个年轻人道:“南珈去把门打开一点,透透气。”
李南珈点点头,过去把门打开,穿堂风吹得他额前头发飘了飘,他警觉地朝走廊里瞧了瞧。
于素怀笑道:“不会有别人的。佟爷的人在下面守着呢。”
李南珈嘴唇一动,想说什么又没说。银川掷了根烟给于素怀,又示意另一位也来一根,李南珈谢绝,银川仔细观察他的神色,柔声说:“适当的时候也该放松一下,不知你在紧张什么。”
李南珈坐下,神情依旧非常严肃,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佟爷说过,他会要百分之三十的营业股。”
银川吸了口烟,问:“你觉得我会跟他打?”
李南珈没吭声。
银川道:“我可以告诉你,目前没有这样的可能。第一,我在创业时期,最大的对手尚未除去,佟爷是一直以来的帮手,我若过河拆桥,既不聪明,道义上也说不过去。再者,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念他的情,不会主动跟他作对。”
他叼着烟,神色从容地端起茶壶给三个茶杯里均加了点茶:“现在周嗣冲这边的事了了,我们终于可以继续推进下一步了。”将茶水递给李南珈,李南珈双手接过,轻声道:“谢谢。”
银川露出戏谑笑容:“你还是老样子。”
南珈僵硬的脸色终究还是变得柔和了一些,说道:“最近我始终有些不安,总觉得有无法规避的危险存在,至于是什么危险,却又说不上来。不管怎样,潘盛棠老辣坚毅,几十年来一直是洋行的首脑人物,熟谙西洋文明,又是地道的旧式商人,他不会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会不给自己留退路,即便最后没有退路可走,也难保不会想出玉石俱焚的歹毒招数。郑先生,我们现在必须要提起最大的警惕,自然非常需要长期稳固的帮手,和佟爷的关系,一定要好好维护,他提出的一些要求虽然对您来说可能过分了一点,但我们现在也只能忍耐。”
银川正色道:“是的,佟爷能帮我这许多忙,并不是全出自好心。不过,即便他的目的是有利可图,也无可厚非。”
素怀这时插话道:“普惠华账房早就一盘散沙了,洋行高层也在分化瓦解,利益不光牵涉国内国外,还有省政府、财政厅、甚至民政厅,潘盛棠如果真有问题,一旦影响了这些人的利益,洋行未必不会让他成为弃卒。在这一点上,也算是对我们有利的情形。”
南珈摇头:“不,我们或许可以达到打击他的目的,却无法保证是否能最终摧垮他,除非……”
银川抬起眼睛:“除非他自己垮掉。”
南珈失笑道:“谈何容易!”
窗外,稀薄的云层被风拉得很长,长空浩荡,隐隐透出秋日的清冽。
银川看着窗外,出了会儿神,轻描淡写地道:“Achilles'Heel。”
半神阿喀琉斯,出生之后被身为仙女的母亲握住脚踝倒提浸入了冥河,自此刀枪不入,战无不胜。然而在特洛伊之战中,他却被太阳神阿波罗一箭射中了脚踝,而那里,正是他致命的弱点。
阿喀琉斯之踵,这个古老的传说讲述了一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这也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铁律:再强大的人也会有致命的软肋。
潘盛棠的软肋是什么呢?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银川道:“如果不出意外,富兴银行创立将是很快就会有眉目的事情,在此之前,我们需要做的事很多。洋账房的詹姆斯最近跟埃德蒙提了一个点子,说打算在汉口弄一个学习班,让华账房的职工定期去上上课,潘盛棠认为这是詹姆斯在暗示华账房的人素质越来越差。我倒觉得,如果我们能让华账房的职员多一点学习的机会,也是一件得人心的好事,若有好苗子,也不妨培养来为我们所用。洋账房与华账房历来关系复杂,我们中国人底气很不足,按理说,从总董到大班都算是买办们的雇主,这些年也是因为潘家功高势重,才让华账房腰板稍硬了一些。詹姆斯一直对潘盛棠看不顺眼,潘又很硬气,他们两个人的冲突,倒是可以给我们一点机会。”
素怀问:“您觉得詹姆斯以后有可能当总董吗?”
“这不好说。不论谁以后做埃德蒙的继任,离了我们这些中国买办,在中国就没法把生意做好。”银川很平静地道,“不是所有人都跟埃德蒙一样是中国通,洋人大多数都不屑于适应我们中国社会的风俗,在商业习惯上经常没有办法跟中国人顺利接洽,只有我们的存在,才会缩短他们和国人的距离。潘盛棠对洋人并不是愚忠,他只是看准了彼此利益连接最紧密的那个点,我们现在就是想办法要打破这个点!”
于、李二人均颔首。
银川接着道:“另外,几个外庄的工厂这两年其实一直亏损,还是年成的问题,今年上半年总算略有盈余,钱暂时不必用来抵亏,先分红给股东们,免得他们认为我有红不分,不讲信用。除此之外,答应给云秀成的钱,一分也不能少了。”
素怀忍不住道:“这些年来他要什么您给什么,留下多少烂摊子,哪一样不是您最后去收拾的?已经仁至义尽了。”
云琅的影子从银川脑海掠过,他叹了口气:“我不介意给他钱,倘若钱有用的话,我也不至于觉得对他们云家有所亏欠。再者,他知道分寸,不会碰我的底线了。”
南珈忽然道:“如果计划最终成功,你以潘大少爷的身份脱离潘家,将会是一件轰动整个汉口的事情,对于你的身世,外界只怕会多有议论,舆论一向都是有好有坏的,是不可控的,效果无法预料。而倘若郑先生不脱离潘姓的话……”
“不可能。”银川断然打断,“只有摆脱潘姓,我才……”
他眉间露出细纹,显得有点激动,在意识到即将脱口而出的话未必适合眼前这两人听到时,他及时收口。
南珈还待再劝:“您应该知道什么事情最重要。”
“南珈!”素怀喝止。
南珈想了想,终于缄口。
待银川离去,素怀微带怒容道:“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只能留在心里。别忘记了我们的身份。”
南珈道:“刚才的话都是为他好。我不希望他这么多年的忍辱负重和苦心经营毁在儿女之情上。”
“儿女之情?”素怀看着他,满脸都是怀疑,“你什么意思?”
南珈眼中闪过一缕复杂的意味,转开了脸去。
素怀追问:“南珈,你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还是郑先生跟你说了什么?”
南珈淡淡道:“没有。只是现在局面太凶险了,郑先生虽然一直都很理智淡定,可是你我都知道,他也有很脆弱的一面。我很怕他撑不住。潘盛棠虽然是他的仇人,但潘家也有人是郑先生一直当作亲人的,你难道不记得他在伦敦的时候是怎么说起那个‘小姑娘’?这种两难的境况,试问如果是你遇到,你会一直从容下去吗?”
素怀沉思许久,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自然是不行。但他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费尽了心力,为了将来的事业做出了那么多的规划,他有这么大的抱负,是不可能让自己困于眼前,功亏一篑的。不过……你说得也有道理,他现在熬得这么艰难,估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正是为了这种两难的境地。”
南珈忧虑地叹了口气。
〔二〕
启润商行,是美资盛昌洋行最重要的供货方,其黄金、珠宝和烟草业务均在整个亚洲处于前列,早在数年前,启润商行便私下里和潘家搭上了交情。璟宁十三岁生日的那条玫瑰花项链,便是通过启润商行定制的。
在普惠洋行最近的一次股东大会上,盛棠忽然提出了收购启润商行的建议,华账房一时哗然。
潘盛棠虽然名望极高,是华账房的当家人,基本上无人敢与之作对,可这一次情况发生了变化,竟然没有一个股东站在他这一边。这些华账房的合伙人,之前将精力几乎全投在了与大钧竞价上,也更期待着尽快获得利益,风向这么陡然一转,用谢济凡的话来说:“真是和儿戏没什么区别。”谢济凡一向为人中庸,这算是他说得最重的一句话了,许静之、闵百川等人也都非常不客气地提出了反对意见。
一直处于观望之中的总董埃德蒙将银川叫去了办公室。
这个在中国度过了大半生的英国老人,坐在沙发上,久久凝视着当年潘盛棠送给他的紫檀点翠百宝花鸟屏风。檀木发出隐隐的香气,黑色边缘上闪烁的阳光顺滑得如同丝绸,随着光线的移动,宝石和翠羽现出亦真亦幻的霓彩。
埃德蒙怅惘地叹了口气,对银川道:
“你父亲今天的提议引起这么多人的反对,你是否有所预料?”
银川背立窗户站着,面部落在阴影之中,回道:“普惠洋行资产庞大,近几年在盈利上大不如前,我父亲因身体原因,在生意上难免有无法顾及之处,我又是弱冠入世,经验薄弱,股东们的质疑不是没有道理。以现在的基础要完成一项收购是有风险的,更何况和大钧之间的事情还没有了结。”
“所以你也反对?”
银川摇摇头,直接道:“您都不反对,我又为什么要反对呢?”
埃德蒙转过头来,矍铄犀利的目光落在银川脸上,银川缓缓一笑,道:“启润商行资金雄厚,蒸蒸日上,今后很可能会将生意扩张到咖啡和谷物上面,仓储运输是和这些业务紧密相关的,以一保万,所有的链条都可以在掌握之中,也都可以带来盈利的可能。其他股东之所以反对收购,主要还是将目光局限在眼前,不愿意冒险。说实话,谁做生意不是在冒险?但真正要做好生意,就需要充分估量风险,然后投入精力去运筹经营,该下手时就下手,时机一过,机会也没了。启润商行主动发出了邀约的信号,父亲经过详细调研,觉得没有理由错过这次机会。”
“详细调研?你父亲平日里连家门都不太出的啊。”
银川道:“这次调查和分析,主要还是由父亲筹措人手来完成的,我虽想减父亲忧劳,却还是因资历尚浅,仅仅打个下手。父亲不顾病痛在身,勉力主导,夜不成寐,只为了不负洋行委以的重任,我既敬且佩。”
文绉绉的一番话,意思其实是:收购成功获得盈利,自然有他的功劳,可要是最后吃了亏,他不过是打个下手,也就没什么大过失,潘盛棠才是最终的决策者,担负着最大的责任。埃德蒙是中国通,怎能不明白银川绕来绕去的言外之意?他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银川,年轻人依旧隐匿窗前的阴影里,只有一双眼睛闪亮如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