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是无比肮脏的,带有强烈私心的公权力恶劣地破坏了一个国家的经济纲常,那些一点点从血汗中积累起来的、处于弱势的民间资本,在各自的领域里奋斗着,也在慢慢地联合起来。曾经的敌人结成了同盟,曾经的对手,也有可能成为朋友。摈弃敌意和偏见,郑银川与孟子昭在汉口的江滩随意平和地聊着天,不免都有点百感交集。
他们都没有提起一个话题,那个会让心变得痛楚的话题。但在即将分别的时候,子昭终还是没忍住开了口:
“宁宁还好吗?”
银川沉静淡然的眼睛里掠过一道光:“你从来没打听过她的消息?”
子昭点点头:“我不敢,也不愿。”他原本打算从银川脸上捕捉到一点能让自己觉得安慰的讯息,但他失败了,心情不可避免地变得沮丧,“我知道她离婚的事,也看到过寻人广告,可是除了想办法帮她找孩子,我什么也做不了了。”
银川觉得眼睛里烧着疼,别过了脸去。
“谢谢你还想着帮助她。”
“我希望她能幸福。”
“可惜她过得非常不幸,她早就离开了汉口,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银川颤声说,一道泪水不可抑制地从眼中流了下来。
子昭睁大了眼睛,他从未想过这个男人会将如此脆弱的面目呈现在自己面前。
“你……你爱她!”子昭看着银川,心中恍然,在震惊与痛苦之后,升起的却是愤怒,“既然爱她,为什么要放她走?!”
银川没有回答,额头上出现了一道细纹,黑眼睛变得更加幽深,他一言不发看着前方滚滚的江流。
最初的几个月是非常可怕的,抵御着寻找璟宁的渴望,强迫去遗忘,去忽略飓风般时不时就袭来的痛苦。他清楚让她离开是正确的,心中的光明随着她的离去消失了,但他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自私地去损害她。自己错得难道还不够多么?毁掉和丧失的东西,是无法再恢复的了,甚至没有办法再做出补偿,即便现在,在生意上态度的变化,于他自身也更像是一种悔悟的行动。
“孟子昭,你不会明白的,”银川想,深深的罪责感涌上了他的心头,“我毁了你和璟宁的未来,我得到了她,也失去了她,我的失去比从未得到还要令我痛苦。这就是我的报应。但是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我绝不会放弃。”
夕阳西沉,花园笼罩在榕树和香樟树巨大的阴影之下,灌木失去了控制地疯长,和玫瑰藤缠在一起,草坪被鼹鼠打了洞,看起来坑坑洼洼。老人坐在喷水池的台子上,裤子膝盖的部分粘着尘土,显然是摔过跟头,他仰着头,花园中唯有这里能无遮挡地看到天空,此刻的天空,是温柔的玫瑰色。
有人沿着鹅卵石小径朝老人走过来,老人转过头,用那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来人,认真地、茫然地端详着他,就像远航归来的人看到港口失去了形状。一阵微风吹来,空气清新宜人,透着深深的静寂,银川坐到了老人身边去,老人吓了一跳,瑟缩着往旁边躲了躲。
他们从未这么相处过。在靠近的时候,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读到过的那句话:
“每一笔巨大财富的背后,是深重的罪恶。”
命运巨大的轮盘将有些人磨成了沙,将另一些变成了疯子。眼前的潘盛棠,头发已经全白,满脸都是沧桑与落魄,这个汉口鼎鼎有名的大商人,这些年掌控着别人,操纵着别人,得到过许多人向往的一切,现在却只剩下了这具又疯又傻的皮囊,他曾攀上众人仰望的财富顶峰,用尽了手段,他双手的罪也终于将他自身反噬。
繁华一场,终究梦醒云散,锦灰成堆。
“不是嚷嚷着要找我么?”银川冷冷地说,但目光里却没有冷酷之色,也没有爱恨与悲伤,“我来了。”
“你是……”盛棠极力寻思,想回忆起什么,但他失败了,眼前的年轻人是那么陌生。他只要看到年轻的后生,逮着就叫阿琛,可当真正的“阿琛”出现在眼前时,却完全认不出来。
银川伸出手,拉住盛棠的胳膊:“该吃饭了,回屋去,走吧!”
盛棠身子一抖,将他的手打开:“我要等阿琛!”
“我要等阿琛,他还没有回来!”老人忽然哭了起来,双手颤巍巍地挥舞,“敏萱也不在,我打了敏萱,敏萱生了我的气,把小阿琛带走了。”
“跟我回去!”银川用力抓住盛棠,将他拖起来,盛棠放声大哭,涕泪纵横,浑身发颤却完全没有办法,就像一条将要被宰杀的老狗,在屠刀落下的一刻,已知命中注定,无从躲避。银川皱眉,递给他手帕子,盛棠也不接,只是含含糊糊地哭道:“我不去,哪里也不去!我这番样子,去了那边,敏萱会吓到的,她胆子那么小。我不要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银川心中锐痛,把他从喷泉池边拉下来,连拖带拽地从花园弄回了屋子里,云升候在门厅,脸上带着一点惧意,见他们一进来,立刻嘱咐一个仆妇去给老爷打洗脸水和洗脚水,他自己则飞快地去将已经准备好的食物送到盛棠的卧室。
盛棠声音沙哑,边哭边喘,银川面无表情,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不放,整栋房子里响彻了哀嚎一般的哭声。
潘璟暄的孩子刚刚出生,他最近这两天一直在医院,暂时顾不上家里,云氏也是医院和家两头跑,他们不在的时候,盛棠便被交给下人们照顾,这个家现在连一个花园都疏于照顾,更何况一个疯疯傻傻的老人。
银川盯着下人给盛棠喂了饭,洗了脸和脚,换上干净的衣服,再叮嘱了云升一番,要他把下人们管好,照顾好主人的生活起居,言语中连威胁带利诱,眉目间却是凛然覆冰。云升唯唯诺诺答应着。可他们都知道,汉口潘家从里到外都散了,再怎么照顾呵护也都拼不完整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云氏和璟暄还没有回来,这个家里没有主人,只有过客。
盛棠咕哝了两声,弯下身子用手去够被踢到一边的拖鞋,银川走去把拖鞋挪到盛棠脚边,盛棠将一只冰冷枯瘦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磨蹭他肩头衣服的纹路。
“阿琛……”
老人轻声喊他幼时的名字。银川抬起了头,盛棠呆呆地看着他,眼中缓缓落下一滴泪,那滴泪水狡猾地滑到鼻尖,就好像一滴清鼻涕,显得无比滑稽。
“阿琛……”盛棠口齿不清,他终于认出了他,努力地一字字说下去,“阿琛……你长这么大了……”
他试图抚摸银川的头发,银川将头别开。
“爹爹去给你买糖,买艇仔粥,买拌鱼皮。”盛棠含泪微笑。
银川只作不应,木着脸,扶着盛棠的腰让他平稳躺到床上,老人终于无比安然地睡着了,至少在他的梦里,他不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原谅。
银川离开房间,缓步行走在走廊中,脚步声回响在耳边,这条长长的走廊似乎长得走不完,一步,一步,他的童年,那些曾印在他人生中的鲜活的记忆和面孔依次交叠着出现。空气中的气息与多年前一模一样。他经过曾经的卧室,经过书房,经过客厅和起居室,推开了璟宁的琴房。
湛蓝的天穹,月光柔和,星辰闪亮,永恒的星月之光从宽阔的长窗透进,斑斑驳驳地落在地板上、摆着绿植的方桌上。花影凌乱,窗框的边缘以及明亮的窗玻璃透出磷光一样的色泽,一只小野猫趴在窗台打瞌睡,柔顺的皮毛也在发光。窗帘在沙沙作响。
左右着无穷万物的大力,它自己也被什么左右着,它也有顾及不到的地方。至少在此刻,它无法制止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执拗的思念,它无法抹去一个人心中的幻想。他凭借着这幻想,才能咬牙撑下去。
他在想,她应该是爱他的,哪怕只有一点点。他在想,也许此刻她也在思念他,哪怕只是一瞬间。他想他和她共有这一片月色星光,在被它们照亮的时候,就是重逢。
“小栗子,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放开你。”
如果真的再见到她,他一定会这么对她说。
银川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从未有这么一刻,黑暗让他觉得如此光明。
〔四〕
冬春之交,松柏上挂着晶莹的水珠,梅花落满径。
清丽的女子穿着一件旧棉袍,临窗而坐,她低着头,在一张柔软的信纸上书写着:
程远:
南京与汉口的冬天非常相像。同样有雾,雾气一上来,会缭绕在半山;有长江,有梅花,有刀子似的风,有总也下不停的雨。如果是夏天,连日的细雨是会让我的心情很愉悦的,还记得小时候一见变天,便会到花园里去,蹲在小路上看能不能遇到绿色的小青蛙和那些总是慌慌张张的鼹鼠,现在想起来真跟昨天一样。
冬天南方的雨,毕竟太过哀戚,当称为“苦雨”,城市的热量也没有办法让它们变得温暖起来,不过,苦也是有一番滋味的。北方的冬季冷得直接爽烈,皑皑白雪之间,定当不会有这分凄苦,但我想你久居北平,或许也会很怀念南方的冬天,以及南方的苦雨吧。
我对于冬天南方的雨,有一种矛盾的喜爱的心情。前些日子读到的一篇文章,作者引用了一位东洋作家的话,与我的感受甚为接近:
“卖宵夜面的纸灯寂寞地停留在河边的夜景使我醉。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天木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山路的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无端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这暗示出那样黑暗时代的恐怖与悲哀与疲劳……深不能忘记那悲苦无告的色调。”
程远,我羁旅两年,在失望与希望中轮回辗转,曾深深被“无告”的色调感染,其实不论下不下雨,于我都曾是一样的。
今天的南京又在下雨了,我并不觉得哀伤,只是过往种种从脑海扫过,令我想起每日清晨守候在琴房的那位兄长,那些无忧无虑的年少时光,想起我那曾经甜蜜却最终痛断肝肠的爱情,失败的婚姻,生活里层出不穷的折磨与接二连三的失去,不甘、混乱与落魄……此刻,当距离那些人和事已经有一段距离,当完完全全拥有了想要的自由,我想我应该好好看一看自己的心——终究还是挺过来了,虽然一直没有找到小乖的下落,但我还是应该怀着希望继续好好活下去。从湖北到江西,再从江西到南京,我一路都没有怎么停过,一路都在受着打击,假如我把生活的意志全部寄托在找到孩子上,只怕会在失败中伤害自己。我受过良好的教育,消耗过社会给予的资源,虽谈不上立刻为这个社会做什么贡献,但又岂能成为一个整日哭哭啼啼,除了消耗粮食和生命便一无是处的庸妇?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休息,打算暂时安定在南京,唯一担心的是怕自己沉迷在安定之中不思进取,或者时间过得太快。小乖如果活着的话,一天天长大,样子肯定会发生变化,要是有一天她迎面朝我走来,我都可能会认不出她的样子。想到这儿,总还是会免不了心惊。
程远,谢谢你介绍郭秀云小姐跟我认识,在南京这些日子真是承蒙了她和她兄长的照顾。说来也是有缘分。十岁那年,我家给我换钢琴,那台斯坦威就是从郭小姐的兄长郭劲松先生工作的谋得利琴行里买来的。郭劲松先生在中国最老牌的谋得利琴行长年谋职,十分聪明能干,尽管英国人在钢琴的设计、调律上保密很严,但他还是学到了许多技术,脱离谋得利之后,来到南京,在鼓楼附近开了一家琴行,不光进口钢琴,还尝试着组装、设计和制作,虽然目前还没有成功过(为此我哭笑不得,却仍然十分钦敬)。在郭氏兄妹家住的几天,我第一次见到了被拆散的钢琴,是的,为了弄清楚一架钢琴的准确构造,他们拆了一台古董斯坦威,拆琴的时候,听到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我的心都快碎了。但神奇的是,他们能原封不动地又把它装回去,除了钢琴音调跑了大半,但经过重新调律后,也不是不可以挽回的。
亲爱的程远,我最好的朋友,我终于愿意再捡起我曾经丢弃的钢琴,只是现在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弹,听一听还可以,看一看也无妨,虽说音乐是可以调节心绪,息怒止忧的,可我只要一碰到琴键,就会回忆起那些发生在我身上的难堪与痛苦,它们仍会像狂风一样卷过来。
可我身处的环境好像并不容许我继续逃避下去,有几个调皮的小朋友总是喜欢蹿到我隔壁的琴房,在琴键上乱敲一气,他们会把乐器弄坏的,所以我决定教一教他们。
钢琴是“乐器之王”,它的音乐表现力无与伦比,宽广的音域,音色丰富多变,演奏技法变化万千。弹钢琴的人,或许是唯一可以不需要去看或者去听自己弹奏的人,单凭触感他们就能知晓音调对错,手指落在琴键的一刹那,就立刻知道有没有弹错,这种看似机械的规律能让学钢琴的人可以无声地在键盘上进行练习,以免不得已打扰到他人……我刚刚为小捣蛋们在纸上画好了钢琴的琴键,已经分发给他们了,不知道这些小家伙会不会愿意跟我学弹“无声”的钢琴……
不要怪我太絮叨啰唆,我也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写过这么多字,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了。再过几天就是你生日,附上江南甜食两盒,我的近照一张,祝你生日快乐。
璟宁
民国二十六年初春于金陵
附:我的住址和情况请继续为我保密,我家那边,我亦托人带过信报平安。目前我在经济上没有困难,职业稳定,心宁且安。勿念。
她将信纸小心折好放入了信封,舒展了一下手指,在准备将照片也塞进信封之前,拿到手里看了看,秀丽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照片定格了冬日阳光下一个温暖的场景:十几个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小女孩围成一圈,那天孩子们都穿上了捐赠的新冬衣,她在孩子们中间,一手携着一只胖乎乎的小手,和他们一起绕着圈儿奔跑。
最活泼的孩子是最矮的那一个,名字叫飞飞,穿着一件时髦的高腰小棉袄,那天他快乐地大声唱起了歌儿,然后所有的孩子都唱了起来,像小鸟一样唱了起来。
那是她教给他们的歌,一边弹着钢琴一边教的。
是的,她终于还是弹起了钢琴,唯一的一次。
为了让她弹琴,郭秀云曾不止一次鼓励过她,为了让她接受失子的痛苦面对现实,还介绍她去了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在学院办的福利幼儿园里当老师,照顾那一群小孤儿。
郭秀云就是那个和兄长一起拆了一台斯坦威的姑娘。她说:“你自小学习音乐,应当知晓音乐对于心灵的意义。古人说,五音与五行相对,宫商角徵羽,对应土、金、木、火、水,在五行中指向一个人的脾、肺、肝、心、肾。音律或雄伟宽厚,或清净平和,或透彻轻灵,或抑扬顿挫,不同的音调都可以作用于我们的心绪和身体。你这般灵性通透,为何要放弃你在音乐上的天赋,不让音乐来疗愈自己呢?”
“璟宁,音律是由我们的双手来控制的,你让它高,它便高,让它低,它便低,你让它停,它就停。情绪是由心控制的。为什么你要任由悲伤的回忆占据你的生活?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应当让自己的生命具备它该具备的价值,不要再徒然消耗了。那些小孩子很喜欢你,也需要你,你会是一个好老师。也许你曾经失去很多,甚至失去过你最重要的东西,但相信我,当你为自己的人生、为这个社会全情付出的时候,失去的幸福都会慢慢回来的。”
“那些失去的幸福会慢慢回来的……”
其实她不指望幸福还会回来,她只想看到希望和未来。于是她深深呼吸,让空气抵达胸腔的最深处,试着敞开心门去接纳曾避之不及的痛苦。
终于响起,那久违的钢琴声。一开始音符零零落落,宛如犹豫不下的雨滴。痛苦来了,接纳它,抚平它,心慢慢变得平静,手指终于不再僵硬,音符终于不再零散,它们找准了自己的位置,颤动起来,咏唱起来,旋律宛如长卷缓缓铺开,时而激昂,时而跳跃,宛如汹涌澎湃的心海。
午后的日光轻触窗台如洒下金粉,窗外高大的枫树,每一片叶子都似变得透明,一座具有生命意象的海市蜃楼陡现在空旷的时光中,华丽静默,转瞬即逝。她弹起了《爱之忧愁》,感受到剧烈的悲伤,拾起破碎的自我是如此困难,但旋律给了她温度与勇气,让心中的那盏灯重新亮起。
孩子们从来没有听过她弹琴,琴声把他们吸引了过来,他们像小动物一样叽叽喳喳围在她身边,待一曲完毕,拍着小手央求她再弹一曲。
她看着那一双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想起了可怜的女儿,小乖从未听过母亲的歌声和琴声,现在不知飘零在何方……
眼泪落下之前,她再次将手指放到琴键之上,弹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谣,那个叫飞飞的小男孩爬到她身边的琴凳上坐下,摇晃着小身子,给她打起了拍子。
她唱了起来:
“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请给我唱我爱听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已归来我忧愁全消散,让我忘记你漂泊已多年。
让我深信你爱我仍如前,多年以前多年前。
可记得我们相会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你告诉我你将永不忘怀,多年以前多年前。
我纯真的微笑使你常留恋,你每句话都打动我心弦。
赞美的话仍藏在我心间,多年以前多年前。
你的爱情唤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经把你夸奖,多年以前多年前。
长久分离你的爱仍不变,你的声调仍然使我留恋。
我多幸福犹如在你身边,多年以前多年前。”
孩子们很喜欢这首歌,拍照的那天他们开心地又唱了起来,越是应当觉得快乐的时候,她其实越是难过,看到孩子们天真无邪的小脸,她只想流泪,她甚至认为自己当时肯定是哭了的。
但照片是不会说谎的啊,她脸上确实绽放出了笑颜。
“你的爱情唤起我的希望,多年以前,多年以前。
有多少人曾经把你夸奖,多年以前多年前。
长久分离你的爱仍不变,你的声调仍然使我留恋。
我多幸福犹如在你身边,多年以前多年前……”
最终章 长河
〔一〕
民国二十六年,北伐结束已近九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十年。为了迎接定都南京的纪念日,各种典礼、博览会应接不暇。光是在上海,可供万人参观的“成就展”就不下十个,其他主要的大城市也都陆续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庆祝活动。
这一年,化工行业的巨擘范旭东在南京的工厂生产出了中国第一批自制的硫酸铵,这种军工材料的成功生产,于强敌虎视之际,让国人为之振奋。这一年,撑起中国纺织和面粉业的荣宗敬、荣德生兄弟,终于熬过了三年地狱般的大萧条,让他们的申新公司重获生机。这一年,郑银川在汉口高调宣布,郑氏已控制了普惠洋行汉口分行约百分之五十五的股份,让汉口普惠洋行在事实上成为了一个中资商行,狠挫了英商的锐气,大涨了华商的志气。这一年,大钧船业在长江中下游的地位依然屹立不倒。这一年也是民生轮船公司成立的第十个年头,创始人卢作孚在一次纪念会上发表了演讲,他说:“撑持这些事业的险阻艰难者,为了事业忘却了自己,为了增加事业的成功忍受个人的困苦。如果整个公司的人有这一种精神,就可以建设一桩强固的事业;如果整个民族有这一种精神,就可建设一个强固的国家。”
各项生产与建设逐次展开,新式机器大量运用,资本源源不断投入到市场,中国社会呈现一种繁荣安定的表象。万物轮回不休,盛极必衰,炫耀处即是衰落之始,这繁荣安定的表象很快便被无常摧毁了。七七事变爆发,随着一场改变全中国人命运的战争到来,整个中华民族走到了最危急的时刻。
平津陷落,日本海军第二舰队司令长谷川清率领“出云号”旗舰长驱开入黄浦江,其下属第十战队、第五水雷战队则相继开赴长江口和中国华南沿海。八月初,中国“甘露”“皦日”“青天”等测量舰艇及“绥宁”“威宁”炮艇陆续破坏了各要塞的航标,使日军失去了导航标志,“逸仙”“建康”“中山”“永绩”舰等舰艇则由第一舰队司令陈季良指挥,与第二舰队主力由湖口与下关向江阴集结,四十九艘军舰进入长江待命,所谓“拱卫京畿”。
一场漫长而惨烈的封江之战正在悄然拉开序幕。中国金融和工商业最发达的地区、中华锦绣富庶之地,笼罩在了毁灭性的阴云之下,然而,在魔鬼伸出魔爪之前,生活在相对和平之中的老百姓们,真正要直面战争残酷的时刻尚未到来,他们不会知道,不论是渺小的个体还是庞大的国家,历尽艰难险阻所积累的财富即将毁于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