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我也想去一趟买点东西,把孩子先放你这儿行吗?”
“去吧去吧,路上吃的用的不够,大人孩子都遭罪。”妇人道,“你去吧,我帮你看着她。”
宋允端点点头,他说要走,却好像还是在犹豫,这时雨忽然停了,云层撕开一条缝,透出隐隐的阳光,他抬头看了看天,叹了口气。
“就这样吧。”他想,他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退一步进一步都不太可能了。就这样吧。转身离去的时候,他的双腿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些发软。
妇人走进船舱,翻了一张干净的棉布毯子,给孩子擦干了小脸小手,把已经淋湿的襁褓解开,用毯子把她裹了起来。孩子轻轻软软,像一团白嫩嫩的小棉花,模样儿更是俊俏娇美,日光透过窗户照在她晶莹的小脸蛋上,红红粉粉,煞是好看,船工媳妇看得心中喜欢,忍不住轻轻吻了吻她的小额头,身子一侧,让孩子对着窗外,小声唱着歌安抚她。
青的山绿的水,逐渐明亮的天,在悠扬的船歌中显得安宁静谧,孩子渐渐止住了哭泣,滴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眨了眨,也许是哭累了,将眼睛缓缓闭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妇人将她小心放到床上,顺手从床下拿了张小凳子,坐在上面,手肘撑在床上,呆呆地看着孩子可爱的睡颜。风吹得岸边翠竹沙沙作响,天晴了,有浣衣妇抱着水盆走到江岸,挥着木杵敲洗衣服,赶鸭的农人执着竹竿子吆喝着上岸的鸭子。
岸边越来越热闹,人也越来越多了,可那个衣着体面的年轻人,始终没有回来。
那妇人的丈夫直到天黑才回来,见妻子呆愣愣坐在甲板上,看着一勾月亮在水里荡来荡去,见他跨上船,连头都没有抬。
男人将手中两个竹篓放下,跟她说起米价比往日涨了不少,到熟悉的店家打油,伙计换了个新人,耍滑头少了他的秤,若是往常,女人必然会气愤地接话,但这次却是出奇地安静。
船夫说了半天,见老婆始终不吭声,终于觉得不对劲了:“你是怎么回事?不声不响的。”
媳妇抬头,愣愣地看着他:“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工钱还没讨完呢。这两天别想走了,得把钱全部要回来。”
“不!我们今天就得走!”
船夫愕然:“为什么?”
女人带着哭腔道:“有人把一个小囡囡扔到我们船上了,你进去瞧瞧,宝贝似的小人儿。我怕那人反悔回来找,连夜饭都没有心思做。”
那船工大惊,快步走进船舱里,过了一会儿,一句话也不说地出来了,媳妇看着他,等他决定,他只是不说话,找了马灯点上,挂在船头。女人的眼睛跟着他走来走去,央求道:“我们一直想要一个小娃娃,现在老天爷送了一个来,我可舍不得让她走了。”
“那孩子看起来像是富贵人家的,万一是被拐了的,到时候亲爹亲娘寻了来,别给我们惹出祸事。”
“扔她的就像是她的爹,斯斯文文的一个小后生,说要回来,一直不回来。”
“等等吧,等到明天要是人家不寻来,咱们再走。何必造这孽。”
“人家要真寻来了,你愿意还吗?”妇人眼泪汪汪地问。
船夫咬着嘴唇,蹙起了眉,额头上一道皱纹变得越来越深:“还是要等,等到明天一早,他要不来,我们立刻就走。”
宋允端永远不会再来了。
他沿着长江边的公路,一路向北开去,本打算回老家宋家镇待一段时间,临到快天黑,担心汽油不够,便找到一个小镇的公所,买了一些汽油,顺便去一家饭馆吃了饭。
往油箱里倒油的时候,起了一阵风,月亮隐入了云际,路边杂草丛生,两边的泡桐树更是像拍巴掌似的被风吹得响,路面上全是细碎的小石子,风贴着地在飞,就像有人跑过来。
宋允端不寒而栗,往身后看了看,公所外悬挂着一盏马灯,被风吹得一晃一晃,一明一暗,他赶紧将油全部倒入油箱,正准备上车的时候,再次听到脚步声,这一次他没有回头,以为依然是风声,他拉开了车门,但他没能上车去。
有人蹿了上来,他的脖子倏地一紧,被细绳勒住,他本能地用手去挣,手刚一动,就被人抓住了。不止一两个人,可能有四五个,他的衣兜、裤兜被掏了好几遍,里头的钱包、零钱、钥匙、钢笔全被掏了出来。车子后备箱开了又关上,车门发出砰砰的响声,宋允端恍然大悟:他遇到了强盗。江北一路上那么乱,自己为什么这么不小心?
这一刻他的头脑是清醒的,所有的邪恶、怨毒、委屈,全被疼痛和窒息撵走了,实实在在的恐怖与危险过滤掉了一切杂念,他只想求生,用尽力气要呼救,可一张口脖子痛得更厉害,就像要断成两截。
绳子拉得非常紧,宋允端完全无法透出气,慢慢地,一双胳膊无力地耷拉了下来,抓住他的人也懒得再使力了,放开了他,不甘心地又去搜了一遍车里,只有宋云端身后的男人一直紧拉着绳子不放,也许他并没有真正想把这人勒死,所以当感觉脚上踩到什么湿东西时,吓得手一松,跳了一下,待看清楚,便低低地骂了一声娘。
其他人回过头来,微弱的月光之下,他们看到石子路上湿漉漉滑溜溜,臭气扑鼻,那个倒霉蛋屎尿都流出来了,像一个清空了的布袋子,软塌塌地蜷倒在地上。
他们将他扔到了一个偏僻的沼泽地里,临走时还抽走了他裤子上的皮带。灌木发出霉烂的气味,在夜色中,所有的影像都失去了形状,迷宫般的荆棘搭成黑暗的形状。没有再下雨了,到破晓之前,因前些日子的阴雨天气,累积的雨云终于散去大半,尚留有一丝半缕,天空显得尤为肃穆而壮美,草木的枝梢浸在了薄薄的晨雾之中,被朝阳映得发出玫瑰色的光芒。
宋允端的尸体在三天后被发现,他没能看到那个美丽的黎明。
〔三〕
阳光照进屋子的长度越来越短,梦境却越来越长。璟宁总是梦到一些似曾相识的情景。
总出现在梦中的有一艘船和一座永远也修不好的桥,桥浮荡在水雾缭绕的一条江上。璟宁总想到那艘船上去,但船夫总是不靠岸;她试图走过那座桥,但桥却一直修不好。
还有孩子,她的孩子。
孩子总是最后出现在梦中的,与她相距非常远,以多种面目出现,一会儿是婴儿,一会儿又是一个五六岁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偶尔又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那个少女看起来有十八九岁了,璟宁远远看着她,并不觉得陌生,而是认定少女就是小乖,她甚至在心里想,小乖都这么大了,我不能总是叫她的小名了,要不她会不好意思的,那个时候的梦境是幸福的,璟宁会开心地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却忽然意识到:“不对,肯定是在做梦,小乖不见了的啊,小乖被人抱走了!”
尖锐的心痛就马上来到了,然后她就醒了,不论她在梦中是笑,还是哭,醒来后枕边总是湿透的泪水。
所以每一次入睡,璟宁都希望孩子晚一些在梦中出现,这样梦醒得会稍微慢一点,心痛也会迟到几分钟。
冬天的花园不需要玫瑰,不需要鸟鸣,等树叶落完,也不需要树木发出让人烦躁的声音了。一种沉甸甸的黑色的伤痛,将时间打压成了一个单薄的名词,一个虚无缥缈的概念。时间停下来了,变得扁平,空洞,它的刻度从分秒、小时,变成了黑夜,白天。日光,月光,或者黑暗,成了时间唯一的标识。就这样,无垠的、永恒的时间等在前头,以淡漠冷酷的眼神提醒着迎向它的人,提醒他们在往前行进的时候具备足够的勇气。
十一月底的一天清晨,璟宁从梦中醒来,虚弱得像一个新生儿,她起床走到窗前,习惯性地先拉开窗帘,以确定是不是天亮了,看新的一天有没有真的开始。
是的,孩子没了,她很确定。什么也没了,日子却还要过下去。
蓝天下霜冻的花园显得干燥易碎,阳光是充足的,虽然没有暖意,但毫无遮挡地照射着,仿佛已经在连续多日的阴天里攒足了力气,等云层散开,便谁也不能阻止光线倾泻下来。
璟宁从窗前回头,床上德英的位置是空的,她不确定他昨夜有没有回家,事实上他几乎已经不怎么回家了。小乖出事以后,他连日连夜赶回了汉口,发了疯似的,动用所有的关系去找孩子,最初几天各种消息都有,他经常通宵睡在警察局,即便回了家,也连衣服都不换,一有电话打来就立刻出门。可每一次都是满怀希望地去,垂头丧气地回来。
卧室的五斗橱上原本有一个瓷花瓶,这个花瓶并不好看,甚至有点土气,瓶身上有一只红色的大公鸡,德英以前经常抱着小乖走到那个花瓶前,指着那只大公鸡让小乖看,小乖很喜欢那只漂亮的大公鸡,小脑袋总要凑过去,德英便故意把她抱远一点,小乖就会着急地伸出小手,央求他把她抱近一点,待愿望满足,她就会开心地笑。
“那是什么?小乖小乖,爸爸指你看的是什么?”
“喔喔!”小乖拍着小手,欢乐地喊道。
“对,对,我们的小乖最聪明,知道它是喔喔,喔喔是大公鸡,它是小乖的朋友!”
“哈哈!”
小娃娃的口中只会发出最简单的音节,但那真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啊。德英是那么爱她的笑声,但他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所有和小乖有关的物件,那个花瓶,那些小布帕、口水兜兜、小衣服小鞋子,全都会勾起璟宁与德英最甜蜜却也最悲痛的回忆,他们惧怕它们,却又舍不得不看,仿佛上面牵系着希望,就像小乖还能回来。
佣人打扫卫生的时候不小心将瓷花瓶打破,在家里从未发过火的德英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狠狠打了她一个巴掌,直把那老仆妇打得懵了,哭哭啼啼地下楼去告诉了徐祝龄。徐祝龄很生气,但也顾不上教训儿子,他也正在焦头烂额之中。
佟宅发生的枪案不是一次简单的黑帮火并,受重伤的人里有《楚报》的主编孙萍,他曾在一·二八事件后针对日本政府写了许多措辞强烈的谴责文章,佟春江则一直是一个态度鲜明的反日人士,他那位叫阿奇的助手在枪案当天早上被人腰斩,残碎的尸体一半被扔在法租界巡捕房门口,另一半则在日租界的一家五金商行外被发现。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一次报复行动,幕后黑手上已锁定了汉口的日本浪人。
法租界的工部局刚刚才开始打击日本浪人的一些犯罪活动,和法租界关系密切的佟春江最得力的助手被抛尸在巡捕房外,简直就是公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当法籍探员受命开展侦查缉凶时,一封匿名信寄到巡捕房一个探员手中,警告他不要找麻烦,放弃追究其事,否则自食后果,信封里附有一只血淋淋的手指。局面变得复杂了。法国方面盛怒之下选择将责任推到中国一方,让汉口市政府去捅马蜂窝,要市政府给他们一个交代。
佟宅的枪击案甚至惊动了南京,行政院下令要严查此案,但也命令一定要谨慎处理,不要过度夸大事件,不能透露出一点会对本就火药味极浓的外交关系产生刺激的信息。
小乖的失踪,是无法直接跟日本人扯上关系的。德英为此和父亲发生了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他要求父亲必须动用政府的力量将日本浪人全部抓起来,如果他们不说出小乖的下落,就把他们全部枪毙。
但徐祝龄怎么可能这么做?
“德英的心情我非常理解,你们夫妻俩最近很难熬,我们也都知道,”徐祝龄让徐夫人把璟宁叫到书房,无可奈何地道,“我只能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力量去找回小乖,但是,超过职能与责任的事我是无法做的……公是公,私是私,两件事不可能混淆,现在又牵扯到国际关系,不能有一点闪失。”
“德英现在又要找孩子,又要忙生意,我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儿子如此崩溃痛苦过,璟宁,你要多为他分担。”
璟宁想不出办法能减少德英的痛苦,但她已知道,自己整日昏昏沉沉的麻木状态已不被公婆谅解与宽容了,他们要她打起精神,尽到一个媳妇与妻子应尽的责任。徐夫人虽然是懂得她的,身为母亲,她知道这世间没有什么痛苦能比得上失去孩子,但以她的立场,她也只能这么说:
“宁宁,你老闷在家里也不好,如果给自己找点事做,心情或许也会好一些。”
做事?做什么事呢?
起初她和德英是一样的,就跟疯了一样,甚至就在事情发生当天,她不顾佟家仍处在危险之中,赖在了佟家不走。
孩子是在佟家被人抱走的,所有人都查过,所有人都问过,除了失踪的宋允端,他成了最大的嫌疑。但璟宁根本不认识这个人,想不通如果是此人抱走了小乖,他究竟会出于什么样的理由?
“德英的纱厂是从他手中拿过来的,”银川轻声说,他尽可能选择了温和的措辞,实际上不是“拿”,为了争夺纱厂,他采用的手段其实和“抢”没什么区别。
“虽然不至于抱走一个无辜的孩子,但这些客人里,唯有他能跟我们有一点关系。”
是的,万一就是宋允端呢?
阿奇被杀,佟春江宛如被卸掉一只胳膊,但他仍然匀出了一部分精力,派人四处寻找宋允端,差不多一个多星期后,宋允端已面目模糊的尸体被运回了汉口,这条看似有一线希望的线索也随之断裂了。
璟宁的希望也断了。
那段日子充满了焦灼与混乱,被传单、寻人广告、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占据,被确定与不确定的线索侵扰。云家和徐家,能发动去找的全发动起来,连云秀成都跑了好几次警察局。甚至佟夫人,怀着对璟宁深深的同情和愧疚,也想尽了一切办法催促佟春江不要停止寻找。时间一天天过去,在希望一点点破灭之后,人们的重心转移到安慰孩子父母上面,这也意味着他们已经接受了孩子可能永远也找不到的现实,尽管那对不幸的夫妻并不接受。
还有一个人始终没有放弃努力,那就是银川。尽管宋允端已经死了,但银川坚持攥着他这条线不放,因为从各种方面来分析,再没有人会比宋更有抱走孩子的可能性。佟春江此时要将重心转到对付日本人上,佟家的处境仍然很凶险,他给予的帮助是有限的,银川放下了大部分手中的事务,以佟宅为中心,雇人进行撒网式的查找。但依旧一无所获。
所有消息,只要和失踪的婴儿有关,德英和璟宁一概来者不拒。哪怕只是一个恶作剧,哪怕是敲诈,依旧会不惜一切代价去确认清楚。有人写匿名信说曾看到一个老妇人抱着一个深蓝色襁褓,但若要他告知老妇人的下落,需要徐先生往某个账户先打去五千块钱,德英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刻就把钱打过去了。然后便再无消息了。这样的情况他们遇到过不止一次两次。交错的希望与绝望,轮番上阵折磨着他们。从清晨转为黑夜,天气从凉爽进入寒冷,小乖依旧下落不明。
就这样两个月过去,正如徐祝龄所说,德英崩溃了。
德英第一次对璟宁动了粗。
某天深夜,他喝得醉醺醺回家,将她从床上一把拽了起来,一直拽到他面前,让她看着他。
“如果不是你,孩子就不会丢!”他喃喃道,捏着她的下巴,“你这个不安分的轻浮女人,如果不是那天你抱着小乖出去,她就不会丢!你为什么要出去?!佟春江的儿子过生日?你去给别人的儿子过生日,把自己的女儿给丢了,你这个贱人!”
他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压着她,两人一齐倒在床上,他将她反手攥着,刺耳的裂帛声中,睡裙被他一直撕到腰下,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反常,面目狰狞动作粗暴。回忆如湍流袭来,她清晰地记得他们的小时候,他是她无比怜悯的软弱男孩啊,他曾对她说:“宁宁,你对我最好,谢谢你。”他也是一个发誓会对她一辈子好的温柔的男人,现在这个男人在打她,咬她,蹂躏她,他在她耳边嘶吼:“我只想要孩子回来,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她起初还挣扎,但后来还是放弃了,任由他将所有的怨恨和委屈报复在自己身上,这是个可怜人,或许比她还可怜,因为她从未爱过他,他像个活在肥皂泡里的孩子,小乖就是他的肥皂泡,肥皂泡飘到半空碎掉了,他也跟着碎了。
早上他筋疲力尽地醒来,看到她满身满脸的伤,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这个女人却用静如止水般的眼神看着他。他以前正是因为那双美丽的眼睛深深爱上了她,但他现在觉得他应该恨她才对。他曾经深爱的那双眼睛,此刻代表着下贱和虚伪,她的亲生女儿生死未卜,这双该死的眼睛却一滴泪水也没有流下来。
是的,即便在她表现得最痛苦的时候,即便她光滑白嫩的额头也因为忧愁出现皱纹的时候,她也没有哭。她为什么不哭呢?她难道没有良心吗?她的骨肉丢了呀,她一点都不难过吗?
她竟然还顾得上盯家务,顾得上做杂事,顾得上同情他!用这种高高在上的眼神鄙夷他!他不要她这样。
德英一把揪住璟宁的衣领,她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畏惧,但很快便镇定下来。她不抱怨,不蹙眉,不哭不闹,决意忍受他即将做出的一切。但这不是他要的反应,他要她伤心,要她哭出来,要她袒露她的真心!但他永远不会成功,永远。
他松开了她,将头颓然埋在双手中,颤声道:“孩子丢了,我知道你更不愿意跟我在一起了,我连能留住你的唯一的理由也没了。”
这才是他的真心。血淋淋的,惨淡的真心。
“德英……”
“你从来都没爱过我,我知道。本来我还抱着一丝希望,我们这辈子还很长,有了小乖,我们才算是有了一个家,我对小乖好,你就会念我的好。”
“我念你的好。”她说,眼神和语气是那么苍白无力。
她真是麻木不仁,铁石心肠。
德英呜呜地哭了起来,肩膀耸动。
璟宁将皱成一团的衣领理了理,往后退缩了一点,她看着徐德英,她的丈夫此刻像个无助小儿一般痛哭着。世间千难万苦,她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她也想哭,她连让自己哭出来的办法也没有。
月底璟宁接到房屋经纪人打来的电话,说给她找到了一间合适的商铺,她顿时醒了醒:为了找女儿,德英的生意受到了影响,公事房一直没定下来不说,连累许多订单都被取消了。女儿要继续找,生活也得尽量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璟宁立刻去利济路看了看那几间屋子,窗明几净,空间很宽阔,装潢很简单,重新修葺起来也不难。拖了这么久,总算看到一处合适的房子,她赶紧将订金交了,房东将钥匙给她,她进去坐了一会儿。
太阳西沉,暮色四合,屋子里冷起来了,璟宁去找了一下热水管,整栋楼是有锅炉房供暖的,她问了管理员,大概烧个两个小时,屋子里就应当会很暖和。德英在里面办公不会冷的,她放下了心。
回到房间拿提包准备回家,她脑子里猛然轰地一响,脚步冻结在原地:瞎忙活什么呢?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就连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孩子没了啊,我生下来的那个可爱的小宝贝,没了啊!为什么我还是浑浑噩噩地一天天过了下去呢,像还要攒着劲继续过日子一样?我图个什么啊?
墙在晃动,天花板也似乎要压下来,她手足冰冷,打着哆嗦蹲下了身子,慢慢瘫坐在地上。她的心很痛,痛得想拿刀子剜开,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在搅动。她想哭却哭不出来,想着回家去还要面对德英,面对无望的漫长的时光,就恨不得在这空屋用一根废弃的灯绳吊死。但她不能死。
哭吧,潘璟宁,你为什么哭不出来了呢?你是真的没有良心了吗?小乖生死未卜啊,她还那么小,那么柔弱,轻轻一摔就会要她的小命啊,你把她弄丢了,让这个弱小的生命独自去面对这残酷的人世间,你为什么还不哭呢?
脸是滚烫的,她匍匐在地上,脸贴在地上,以最谦卑的姿势恳求着:“老天爷,上帝,佛祖!你们救救我吧,救救我吧!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吧!让我活下去吧,我想活下去啊!”
她张大了嘴,用拳头用力捶着胸口,一拳又一拳,嘴里发出沙哑的喊声,但仍旧不是哭声,她仍旧哭不出来,眼睛像被洒了干燥剂,烧得那么痛,却依然没有泪水。
那天德英依然回家很晚,他又去了一趟警局,自然又是一次无功而返,每到这时候他的心情绝对是非常差的,更何况他在路上还碰到了银川,银川问到璟宁的情况,德英随便对付了他两句。银川告诉他,他这边有了一点消息,有人在江北看到过宋允端好像确实抱着个孩子,过两天他会亲自去江北找那个人问问。然后他嘱咐道:“你好好陪陪璟宁吧,陪她上哪儿散散心去,我会帮你们继续找下去的。”
德英当时便把脸垮下来,冷笑道:“纱厂现在还欠着郑先生的债呢,即便郑先生勉为其难要帮我们找孩子,让我空出时间来,我还得好好做生意呢,哪里有时间陪老婆。我们夫妻之间的事,您就别来指点了。”
银川眉峰微蹙:“宁宁现在比谁都伤心,你是她丈夫,应该多关心关心她,怎能说这种风凉话?”
“是吗?”德英只要一见他生气便会有一种奇异的愉悦,“我倒觉得她一点都不伤心呢,她想得很开,跟我再生一个孩子不就行了?这几天她对我可热情了,简直投怀送抱的,我都有点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