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琴音(一)

萧千雅还算守信,此后果然依言向天英教教众宣布卸去陈阿诺青龙护法之位,另择合适人选担任。
而最终接替了青龙护法之位的正是赵婧。
这结果倒也算是众望所归。
从那个万众瞩目的位置上下来后,陈阿诺反而轻松了许多,更令她欣慰的是萧千雅同样十分守信的允许她每日得闲的时候在天漆峰内自由走动。
只是对于辞去青龙护法之位,阿香得知后一见着她就唠叨,耳朵都要听起茧子来,而其他教徒对待她的态度也起了微妙的变化。
这日,陈阿诺趁着为萧千雅配伤药的时机又溜出来找阿香说话,才踏进庭院里,就听到几个教徒正凑在一起说着关于她的闲话。
她原想装作不知,就这样走过去,可她们说话的声音却是毫无顾忌,即便不刻意去听也随风飘进了她的耳朵里。
从他们议论的内容来看,这几位教徒应当是巽风门下的人。
却听其中一人叹道:“可怜了黑莺门主,倘若她还在,这青龙护法的位置必定是她的。”
另一人也附和道:“就是,前任青龙护法也是我们巽风门出来的,要说这位置,当属黑莺门主最合适,不过话说回来,小郡主虽然为人过于严苛,担任门主的时间也不长,可毕竟她武功高强,办事也最得力,得到教主的器重也能服众,最让人看不懂的就是司樱,凭空的就做了护法,准是用媚术迷惑了教主。”
“话可不能乱说,教主修炼无月神功,听说是不能有杂念的,否则极易走火入魔,况且司樱虽不曾位列八大门主之一,但武功在十二位红颜罗刹之中却也是仅次于小郡主的。”见总算是有人出来说句公道话,陈阿诺不禁停住脚步,继续听她们说些什么。
这时候,聚在一起的那数人之中,有故作神秘者道:“我才打探到一个消息,说是教主撤了司樱的青龙护法之位,为的是要封她做教主夫人,听说大婚仪式已经开始筹备,还要广邀江湖人士入教参加,以重新树立天英教在江湖上的正面形象。”
这有鼻子有眼的,竟是越说越离谱。
陈阿诺再听不下去,也不再敛起气悉,大喇喇从那几人身边经过。
那几个教徒正因为方才的流言炸开了锅,又见当事人突然出现,各个吓得连忙噤声,竟朝着陈阿诺恭敬的行了礼后方才四散。
见他们这般反应,这流言她竟更像是坐实了,于是气鼓鼓的去见阿香。
阿香听过来龙去脉连忙安慰道:“别听他们嚼舌根子,赵婧手底下一个个都被她带的阳奉阴违,阴阳怪气,懒得和她们计较。”
陈阿诺受用的点点头,却听她继续道:“等有朝一日你真做了教主夫人,再把他们一个个都收拾了,看他们还得意。”
陈阿诺继续受用的点头,一想又觉得不对,怒道:“你怎么也跟着他们一道胡闹?”
阿香咳了咳,故作正经道:“我也不是胡闹,就是同你提个醒,那青龙护法之位若不是因为你脑子被狗叼了自己去请辞,也不至于落在赵婧手上,你可知道赵婧背后视你为最大的劲敌,你如今落下来,连带着我也要受他们的欺辱,你…”
这是又要开始唠叨的意思,陈阿诺见情势不妙,赶紧抽身。
她只留下一句“我得去给教主送药了”,说罢转身就走。
阿香在她身后伸长了手道:“你别走,我还有别的事同你说。”
陈阿诺只当没听到继续往前走,阿香的声音却又提高了三分:“是关于那个乐师的,你不听便罢了。”
陈阿诺立刻调转身来,加紧脚步折返回来,拉起阿香的手道:“说来听听。”
阿香本还想卖个关子,可见她一脸的期待,便绷不住笑出声来,随后在她的催促中说道:“上次你提到的那首曲子,我今天早上好像听到了。”
“真的?你确定听到的是《逍遥调》?”陈阿诺顿时双眸发亮,激动的握紧了阿香的手。
阿香却并不是很确定:“我也不敢肯定,可是那琴声觉得和你哼给我听的那段曲调十分相似。”
尽管阿香这样说,陈阿诺却还是掩藏不住内心的喜悦,这是她连日来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为了了解得更加详细,她于是追问道:“什么时候听到的?在哪里听到的?可有看到弹琴的人?”
阿香却面露难色,努力回忆道:“是今日一早我去后山的时候,只是听到琴音远远飘来,并没有看到弹琴的人,也辨不出具体是从何处传来的。”
听到此话,陈阿诺难免有些失落,却还是自我安慰道:“不管怎样,总算是有消息了,至少证明他还在天英教中,我这就去乐坊打听,看有没有小红的消息。”
她说完便立时付诸行动,手里的药也顾不上,交待给阿香就立刻转身。
陈阿诺催动轻功,一路不停的赶到了乐坊。
萧千雅虽然因为练就魔功而令天下人惧怕,可江湖中人却也未曾因此而漠视他的风雅。
这音律便是其中一桩,故而继承教主位后,他就在天英教中专门设立了乐府,并搜罗天下精通音律之人,豢养其中。
乐府里的这些人是整个天英教里唯一不用沾染血腥却可以泰然自处的一群人。
小红琴技甚为高超,想必也是这一点受到萧千雅的赏识,才被纳入教中。
陈阿诺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当她来到乐府之中,却还是没有寻到小红的身影。
她挨个儿的瞧遍了每一位乐师,终究没有那个熟悉的面孔,又向每一个人打听过,也都道没有这么个人。
陈阿诺还不甘心,又到那潭水边去了一遭,也依然只是潭水幽静,繁花凋零。
原本满怀期望的心,就像是被人自头顶浇了一盆凉水,彻底冷却下去。
陈阿诺缓慢步入凉亭中,记忆中的一幕幕仿佛还近在眼前,曾经落英纷纷的樱树,而今却只剩下嶙峋的枝干,好似在呼应着她此时心境。
她低下头浅浅叹息,心道或许阿香真的只是听错了。
倘若小红当真得已脱离天英教,对他来说也不失为一个好结局。
这样自我安慰着,又见天色已晚,陈阿诺总算是接受了现实,起身打算离开。
她的脚步才刚要踏出后山的范围,却自拂面而来的风里捕捉到一抹若有似无的乐声。
果真如阿香所说,那声音自远方传来,需要仔细分辨方能听清其韵律和音调,而她整个早上都在药室里为萧千雅配药,药室又在前峰之中,也难怪她什么都没听到。
她连忙驻足,连呼吸都屏住,仔细分辨那乐声。
确是七弦琴的琴音无疑,而曲调也正是那首她再熟悉不过的《逍遥调》。
这首曲子乃是她的爹娘自小教会她唱的,离开村庄之后,她便只在小红和阿香面前哼过,而小红也确实曾用七弦琴弹奏此曲。
心底的那点儿希望“噌”的一下又被重燃,陈阿诺急忙寻着琴声而去。
她催动内力,努力分辨琴音的来处,而自乐声之中她亦觉察到,弹琴之人有着深厚的内力,至少与小红相当,这一点让她又多了几分确信。
陈阿诺怀着难以平复的心绪前行,一心想着在琴声停止之前找到源头,于是不知不觉间已翻越数座峰峦,最后竟来到了如今整个天英教中她最熟悉的那座庭院。
庭院里坐落着天英教教主的寝殿,即便是几位护法也不能随意进入。
更加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琴音竟然是从萧千雅每每闭关的那座塔楼之中传来的。
她不得不止住继续前行的脚步,却又难以抑制心里疯狂滋长的好奇和期待。
会不会是教主突然想听琴了,所以传了小红来这里弹琴,所以方才在乐坊里才没有寻到他。
又或者说,小红根本就是一直被囚禁在这座塔楼里,可若是如此,为何她住在这里多时,却从不曾听到琴音。
揣测之际,陈阿诺不禁又为小红的安危担心起来,于是决定无论如何定要进到这塔楼里一探究竟。
陈阿诺于是行至塔楼门前,见今日在此值守的护法只有两位,却是玄武和刚刚接任青龙护的法赵婧。
果然她才刚一靠近,赵婧就摆出一脸大公无私的表情,阻住她的去路。
见此情况,陈阿诺也不甘示弱,佯装从容的说道:“我有事求见教主。”
现在教中关于陈阿诺和教主之间的秘闻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平日里教主除了闭关之时,更是时时将她留在身旁服侍,故而她说出这句话后,玄武已然退开有了放行的意思,可赵婧还是不讲情面的追问道:“何事?”
陈阿诺灵机一动,很快找到了合适的理由,随口答道:“是敷药的时辰到了,教主伤势耽误不得。”
此事事关教主安慰,原是个不容推拒的缘由,可是赵婧却将她上下打量一番,而后沉声道:“药呢?”
随着她的问话,陈阿诺的心蓦地一沉,悔恨自己当时怎的就把药丢给阿香了,以至于此时没法讲话原回来。
她只得支支吾吾的拖延时间:“药嘛…药在…”

第47章 琴音(二)

在赵婧越来越凝重的目光中,陈阿诺觉得自己就要绷不住了。
她迅速在脑中寻找着合适的理由,却找不出一个恰如其分的可以糊弄赵婧。
就在她不知所措之际,突然间阿香的声音如同天籁一般适时传来。
“药来了!药来了!”阿香一阵风似的冲破庭院门口的守卫,窜到了陈阿诺和赵婧的面前。
她一边喘着气一边埋怨陈阿诺道:“你走的那么快,我都赶不上了,我知道你心里担忧教主,可没有药,你人到了又有何用?”
虽然事先未曾合谋,可阿香演得简直浑然天成,连陈阿诺都惊到,连忙配合道:“唉,瞧我这脑子,都怨我太着急了!”
陈阿诺接过药,朝着赵婧露出胜利的表情:“现在可以进去了吧?”
赵婧却还是不放,又道:“且慢,待我进去通禀再说。”
想不到她这样难缠,陈阿诺作势就要硬闯,好在玄武及时出来劝解,拉住赵婧道:“罢了,就让她进去吧,教主不会怪罪的。”
费了好一番力,陈阿诺才终于得以进入塔楼。
那琴音自塔楼的顶层传来,已然十分清晰。
陈阿诺的心不由自主的被悬起,迫切的沿着台阶拾阶而上,却又小心翼翼的迈出每一步,
终于来到这最后的一层台阶前,陈阿诺驻足片刻,方才一口气提步上去。
塔楼的最顶层是一间静室,空阔的房间里没有任何摆设和纹饰,只垂落数层冰丝绢帘。
层层帘幕随着窗外拂入的清风翻飞回旋,仿佛将这屋室内灌注了薄雾,而弹琴之人就坐在那翩跹而舞的帘幕之后。
透过朦胧的绢帘,陈阿诺隐约瞧见那弹琴之人笼了一身红衣,这让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已然快要不能呼吸,真到了这一刻,陈阿诺却露出怯意。
她早已忘了这里原是萧千雅的闭关之地,满心里都只搁着小红。
伸手撩开那最后一层幕帘之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但见一袭红衣的男子盘腿坐在屋室中央的蒲团之上,此时正背对着她,满头青丝未束,如上好的绸缎一般铺撒在红裳间。
火红的袖缘之下,他素白纤长的手搭在琴弦上,缓缓勾动弦音,流出的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曲调。
从方才她远远听到这琴音直到此刻她立在他身后,他始终不厌其烦的弹奏着这首曲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好似永远都不会厌倦,又像是等了许久,只为等她寻到这里。
陈阿诺的眼中忽然充盈了温热的水汽,就要盛装不住自眼角滑落。
“小红…”她几乎无法完整唤出这两个字,声音都带着呜咽。
琴音戛然而止,弹琴之人听到她的呼唤回过头来,窗外的最后一抹霞光流转于覆盖他容颜的黄金面具,如同锥刺扎进她的心窝里。
陈阿诺差点儿就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攥着身旁的锦帘才勉强维持住。
她慌忙垂下头,怕萧千雅看到那些顺着脸颊滚落的泪水。
心里有丝丝抽痛越攥越紧,可血脉中的蛊虫一见到他却显得十分激动。
感觉到萧千雅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陈阿诺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将药捧至身前并跪在地上对他行礼:“司樱参见教主,特来为教主奉药。”
“起来吧。”萧千雅顿了片刻,最终对她说了这几个字。
陈阿诺默默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没有被他看出端倪。
她在萧千雅的授意下靠过去,十分熟练的为他处理肩上的伤口。
纵使曾与她有过那样亲密的举动,可在有光的情况下,萧千雅却显得十分自持,外袍都只褪至肩胛,堪堪露出那道剑伤。
陈阿诺于是更加小心,生怕药汁弄脏了他的衣袍而将他触怒。
与此同时,她假装套近乎的同他搭话,不甘心的探知《逍遥调》的来历:“属下听到方才教主弹奏的那首琴曲,甚是悦耳。”
萧千雅的目光移到她身上,只是淡淡“恩”了一声。
陈阿诺便进一步试探:“过去不曾听教主弹过,这首琴曲可是新进的?”
说完后她又十分后悔,因为萧千雅通晓音律之事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此前从未曾见过他弹琴,如今这样问来,确实显得很突兀。
不想萧千雅竟没有怀疑,反而应道:“是从一位朋友那里习来的。”
能被萧千雅视为朋友的想必绝不是简单人物,只怕江湖上也没几个,可是在陈阿诺的心里,小红也确实是天下最特别的人物。
她拼命忍住了想继续探究的心,加快手上的速度为萧千雅包扎,此刻只想迅速脱身。
然而,当她完成一切准备告退时,她的目光却不经意的落在那把萧千雅弹奏的七弦琴上。
上好梧桐木所制的琴身,镶以冰蚕丝为弦,虽没有繁复的雕刻和纹饰,却可以弹奏出世间最美妙的乐声。
这把琴正如它的主人一般,安静却又浑身散发着掩盖不住的风华。
它本该在那幽潭之畔,绯樱树下,如何却出现在这里。
陈阿诺一时愣在那里,双脚似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
直到萧千雅再度将目光落在她的身上,目睹她痴了许久之后,启唇相问:“怎么了?”
听到萧千雅的声音,她才如梦初醒,连忙向他告退,而后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塔楼。
她离开之后,萧千雅没有再继续弹奏,稍待了片刻后也自塔楼里出来。
在旁边张望了许久的陈阿诺连忙迎了上去,却见他并没有带着那把琴。
可她还是十分介意,而且十分确定那把琴就是小红弹过的。
怀着诸多的不安与疑虑,陈阿诺在接下来的每一日都会抽出一段时间赶去后山的山谷之中。
可是每一次去却都是失望。
小红终究没有出现,那琴音也不曾再想起,萧千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弹琴,而陈阿诺也无从知晓,到底那把琴以及萧千雅弹奏的琴曲,是不是和小红有关。
这一夜夜幕堪堪降临,月色格外清许,像极了陈阿诺第一次在天英教中遇到小红的光景。
她一个人在月光里坐了很久很久,凝望着潭水之中恍恍倒影,心下竟是越来越凄楚,一时间模糊了眼眶。
恍惚之间总以为他还在身边,可转身去看却又成空。
“小红,你到底去了哪里?”陈阿诺对着潭水犹自叹息,正暗自抹泪之际,竟有人声传进她耳朵里。
这里地处偏僻,极少有教徒靠近,陈阿诺忙警惕起来,擦干眼角泪花,假装若无其事的站起身来。
然而当来人靠近,却并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原来是两个婢女,许是为了抄近路才择了这里经过,与陈阿诺堪堪隔了一丛矮木,便不曾瞧见她。
她们只当附近无人,闲谈间也不刻意压低声音,于是尽数穿进了陈阿诺耳中:“你听说了吗?前日里有个会弹琴的乐师被教主给赐死了。”
听到这句话,陈阿诺脑中又浮现出在塔楼之中见到的那把琴,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什么都顾不得,立刻越过木丛来到那两名婢女面前。
婢女们见她从天而降,皆吓得花容失色,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陈阿诺逮住其中一个急切相问:“你们刚才说谁被赐死了,怎么回事?”
这两名婢女想必也是在萧千雅身边服侍的,见到陈阿诺立时就辨认出来,于是一五一十的答道:“回司樱姑娘的话,是一个乐师,本是极善琴技而受教主宠幸的,可想不到他暗自与教外人士勾结,将教中消息卖出去,就连这一次教主受伤也和他有关。此事后青龙护法彻查教中上下,才把他揪了出来,禀到教主那里,便赐死了。”
这名婢女一口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完,陈阿诺听后更是不能平静,转身朝萧千雅的寝殿赶去。
她必须要找他问个清楚。
然而当她来到寝殿门前,却被告知萧千雅此时正在浴殿中沐浴。
按照天英教的规矩,萧千雅在沐浴时方圆数里内皆不许人靠近,远比闭关之时还要严苛,违令者死。
然而此时的陈阿诺却一心牵挂小红安危,全然顾不上这教中规矩,最终不顾仆婢们的劝阻强行冲到了浴殿前。
她丝毫没有犹豫,径直便推门进去。
此时浴殿里正是雾气缭绕,隐约伴有有水声传来。
陈阿诺未曾顿足,穿过冗长的过道,直抵正殿所在。
正殿之中她看到一方浴池,池中盛装的乃是自山中引来的温泉水,正源源不断的冒着热气。
池畔屏风上搭着数件衣衫,而那一袭耀眼的红袍正是萧千雅常穿的样式。
此时在屏风后沐浴的想必正是萧千雅无疑。
这个时候,陈阿诺才想起事情的严重性,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即便后悔也为时已晚。
虽说从闯入浴殿范围到抵达此地,陈阿诺都是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犹豫,可萧千雅毕竟是萧千雅,早已觉察到有人靠近,只是沉住气等着来人自投罗网。
当陈阿诺注意到在她脚边搁着的黄金面具,并下意识的去拾起时,原本立在她面前的屏风伴着一阵猛烈的杀气毫无征兆的袭来。
陈阿诺连忙聚气相抵,奈何那股内力太过厉害,她即便躲闪也躲闪不及,顿时呕出一口血来,手中的黄金面具也飞了出去。
屏风后沐浴的男子已在方才转瞬之间披上外袍,而后再度向她袭来,准备补上致命一招。
或许是因为确信她不可能活着走出这间浴殿,他并没有着急去取面具戴上。
此时陈阿诺彻底怔愣住,雕塑一般立在原地,甚至连逃命都忘了。
她这样却并非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她看到了那张脸。
那是她在无数个日夜里反复回忆,支撑着她在面对任何困难与危机时都坚持下来的容颜,也是她遍寻不得而百般思念的容颜。
“小红…”她朝他扑过去,泪水在顷刻间模糊了双眼。
他本在掌心凝聚了十分功力,却在距离她不到方寸的距离强行收势。
反噬的内力使他连退数步,而陈阿诺已经冲入他怀中,双臂紧紧将他环住,一副打死也不放的气势。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可知我有多担心!”陈阿诺将脸埋进他怀中,满是委屈的兀自诉说着衷肠。
沾染了水汽的怀抱格外温暖,他亦将她紧紧揉入怀中。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的乌发上轻柔的摩挲,携着万般眷恋与怜惜。
就在陈阿诺沉浸在这重逢的喜悦之中时,耳畔却传来了一个无比悦耳而又温柔的声音:“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听到这个声音,陈阿诺像被人自后脑用钝器猛击了一下。
她猛的将他推开,耳中仍嗡嗡作响。
她使劲的揉了揉眼睛,可是立在水雾朦胧之中的男子分明就是他熟悉的模样。
“你怎么…会说话了。”她以颤抖的声音问他,却自潜意识里不愿听到他的回答。
他朝着她靠近了两步,而她神经质的后退,余光正落在地上的黄金面具上。
她不愿思考,也没有办法思考,脑子里都是一片空白。
她不可置信的凝视着他的双眸,看着他沉如深潭的瞳眸渐渐凝结冰封。
她怎么就没有想到?
拥有那样高的武功,怎会在江湖上不为人所知?怎会甘心居于天英教内做一名乐师?
属于小红的七弦琴怎么会被萧千雅弹奏?天英教中穿红衣的除了萧千雅还会有谁?
那么多相似之处,那么多的巧合,可她却从来没有怀疑过,甚至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他们是一个人。
然而萧千雅左肩处逐渐浸出的殷红却昭示着事实,就在刚才催动内力之时,那剑伤又裂开了。
她不顾一切的扑到他面前,却双腿发软跌落下去。
此时萧千雅的眸中已冻如寒冰,看着她攥着他的衣摆不断落泪:“你告诉我,这是一个误会,你是小红,你不是他!”
现在的陈阿诺甚至连唤出那个名字的勇气都没有,她浑身都在发抖,可自己却浑然不知。
萧千雅只是沉默的看着她,再没有说一句话。
良久之后,他才缓缓向她俯下身来。
他的指尖轻触上她的下颌,而后猛的收紧,迫使她抬起头迎向他。
陈阿诺已是满脸泪痕,可泪水还在不断的滚落,也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心里的打击。
萧千雅深深凝视着她的双眸,似能透过它们看进她的心里。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阿诺注意到,自他的眼中隐隐浮现出腥红之色。
她在他身边侍奉多时,可那是她从来不曾见过的情形。